但是大汉显然也是实力卓越的妖怪,他挡住眠狼的第一波攻击,便将一双板斧舞成大网,护住周身要害,慢慢向马车移动,惊得拉车的骏马扬起前蹄,嘶鸣不绝。

眠狼只是少年身形,虽然灵敏,却力量不足,只能不断以快剑寻找着他的缝隙。两人瞬间便斗了几百招,仍然分不出高下。

“跟我来!”老头子把赵欲为扶下车,两人相携着钻入路旁的民居小巷。黑暗之中,路面又湿又滑,赵欲为连跌了几个跟头,脸色比瑞雪还要白。

“你这是怎么了?”老头子见他气喘吁吁地抓着左肩,五官扭曲,似乎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好、好痛啊……”赵欲为呻吟着抓开了棉衣,露出肩膀上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血肉模糊,溃烂发脓。

“怎么还没好?”老头子见到这骇人的伤口,也不由头皮发麻。他终于明白,对方为何迟迟没有动手,原来这玉面县丞的命,早已在他们掌握之中。

“我也不知道,只是无论大夫怎么处理,这伤处就是没法长好。”赵欲为气若游丝地说着,“但是为了怕被人瞧出来,只能硬撑着去府衙处理公务。”

看来那身穿青衣的青年,在刺杀他的同时,也用上了咒术。使伤者的伤口无法痊愈,一点点溃烂而死。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赵欲为的死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们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地派出更厉害的妖怪来半路截杀。

他望着陋巷中窄窄的一线天,以及飘扬纷飞的茫茫落雪,眼睛骤然睁大,仿佛明白了什么。

身后仍然静悄悄地,刺客并未追来,不是不能追来,而是根本不想追来!

他扶起赵欲为,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夜中的暗巷里仓皇而逃。而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眠狼却伏低了身体,双手横举宝剑,接住了重逾千金的巨斧。

壮汉的双臂筋肉鼓起,无尽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当头压下。令他的双脚一寸寸陷进松软的积雪中,汗水沿着这冷酷少年的脸颊流下,他点漆似的瞳仁里,凝聚着绝望的凄哀。

水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老头子拉着赵欲为在鳞次栉比的民舍间奔逃着,平日里看来朴素而亲切的灰墙黑瓦,此时连绵成一条蜿蜒的巨蛇,东奔西突,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约摸有半柱香功夫,他们总算逃到了一处开阔之地。再走过一座桥,就能回到府衙了,雪花迷乱了双眼,眼前的石桥之上,仿佛站着个缥缈的人影。那人身披斗篷,打着竹伞,猛然看去,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停下脚步,刚想看个真切。一阵尖锐的刺痛,就从肺部骤然涌起。那痛像是有一万支钢针在刺他的肺,他跌倒在地,在雪地里痛苦地打滚。

赵欲为急忙要扶他起来,奈何有伤在身,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他再也笑不出来,丹凤双眸凝望着这位身怀异术的朋友,蕴含着无限悲凉。

“别、别这么看着我……”老头子伸出两指,覆上他漂亮的丹凤眼,“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似的。”

“可不是吗,你确实就要死了!”桥上的人缓缓走了过来,他的脚步缓慢而悠闲,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随着他的接近,身形也慢慢清晰起来。飞雪构成的幻境中,仿佛藏着个高明的画师,在暗夜之中缓缓勾勒出一副美人图。

疑是仙山云游子,翩然入尘世。

那人穿着紫色轻裘,头上戴着一色的紫貂皮帽,眉心一粒鲜红的朱砂痣,更衬得他面白如玉,如雕似琢。如果说这美人有何不足,便是他的下颌过分尖细,眼梢稍微吊起,猛一看去,像只狡诈的狐狸。

老头子盯盯地望着这个漂亮的贵公子,仿佛忘记了疼痛,挣扎着爬起来,端坐在雪地上。肺部的不适令他干咳不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紧紧地攥着赵欲为的手。

他从未如此憔悴,微微驼着背,像是一枝焦黄枯萎的芦苇,即将被漫天的白雪淹没。

“老头子!不,应该叫长歌,你还记得我吗?”紫衣公子走到他的面前,脸上挂着恍如沉浸在梦中的,虚浮的笑,“看你的这幅文弱模样,真不像是杀了自己亲人的恶徒呢。”

“多谢夸奖,你也不像是反噬救命恩人,而被打得落荒而逃的忘恩负义之辈呢。”老头子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还用那个名字?冢狐?”

他点点头,桃花眼里绽放出华光,仿佛十分得意。

“把周围的人都送进坟墓的狐狸,跟你挺相称的。”老头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咳出很多血沫。凄艳地挂在唇边,衬得他白皙的脸,越发憔悴可怜。

黑暗中立刻跳出一只不成形的小妖怪,扑到他的脸上,要去舔那点鲜血,却被他一掌打飞。

“为什么还不动手?”他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一位即将涅槃的高僧。

“还不到时候,你还没体会到心痛呢。”冢狐蹲在他面前,掏出手帕,轻轻擦干了他嘴角的血,无限温柔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老头子不动声色,只静静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仿佛血色凝结而成的红痣。

“老鼠要什么时候死,只有猫知道!”冢狐抬起眼,轻轻地笑了。只是这张脸已不复方才那般美貌动人,明眸中充斥着血丝,红唇里露出獠牙,活似是傀儡戏中的鬼怪,“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怎会让你死得像个体面的英雄?”

接着他又十分亲昵地拍了拍老头子光洁的脸颊,转身便走了。

“原卿!”在风雪之中,他潇洒地呼唤。

于是一个着青衣的年轻人,幻影似地出现在一天一地的银白之中。他面色冷峻,手持金刚双刺,向他们走来,却是停在了赵欲为的面前。

赵欲为不躲也不闪,索性也盘膝坐在老头子身边,面带微笑地扬起了脸。

“过去觉得,你笑起来很虚伪……”老头子看着他观音般平和慈悲的脸,颇为欣赏地点头,“如今看来,笑着死总比哭着死,要好看很多。”

“过奖了。”赵欲为仍然笑着。

原卿举起刚刺,停在赵欲为的后颈之上。只要他的手落下去,这个玉面县丞就会身首异处。

但是他高举的手,竟久久未曾落下,痴迷而眷恋地看向他们的身后。

只是这一个小小的破绽,被老头子敏锐地抓住了。他薄唇微启,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什么,一根闪亮的银丝便悄无声息地勒住了原卿的脖颈。

阿朱不知何时出现了,她将窈窕的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角度,停在原卿的肩头,双手用力,银丝缓缓收紧。

老头子立刻伶俐地自雪中跃起,拉起赵欲为,越过石桥,向府衙的方向奔去。

他终于看到吸引原卿的是什么了,飘摇的风雪中,正有一盏昏黄的灯火,在河对岸朦胧地亮着。

像是夏夜的密林中,落在叶尖上的萤火虫,虽然渺小,却又格外醒目。

那是身着翠绿色斗篷的鸳鸯,手提宫灯,在等着他们回来。她涂着艳丽的飞霞妆,双眸湛如秋水,让人看了便不忍挪开眼睛。而且不止这些,她的唇,她的发,她的一举一动,都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昔日瘦弱而苍白的小小歌姬,只知埋首于琵琶的腼腆少女,在这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便从这世上消失了。

她变成了一位佳人,一个绝色的姝丽。如今的她,只需在花街中走半圈,便能得到五陵公子的无数缠头。

老头子看着她堪称倾国的脸孔,突然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过这名少女,她就像一个难解的谜,每当你觉得就要猜到谜底时,她却已经换了谜面。

身后传来阿朱的的娇喝,他的眼睛突然传来一阵钝痛,眼前的景物都变成了飘摇不定的虚影。

但是他仍然竭力向前跑着,直至再也无力迈动双腿,才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在晕倒前的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正孤零零地站在堆云砌玉之中。那人在白雪中站了很久很久,也不曾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