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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卫夫人接上了头,当晚便装作两名狎妓之人,包了间客房住下。我们叫了很多姑娘,让她们表演胡旋舞、拓枝舞,这种西域传来的舞蹈极为热闹。乐手的鼓瑟声一响,压住了我们的谈话声。

“你打算怎么办?”卫夫人倒了一杯酒给我,拿起手中的骰子,在桌上滚了一圈,掷出了五点。

“我今日刚到,明日去打探一下,再做打算。”我咳嗽着,拿起那颗骰子,也抛起来。

“我手下有一个一等一的美人,便是这花街柳巷中所有的姑娘加起来,都不如她一个漂亮。没有男人不好色,所以我打算把这名美人送到公子手上。”

我掷的骰子不争气,只有二点。我捏着那少得可怜的点数,长叹口气,“可惜我手里,只有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还有一个不争气的,不会说话的女人。”

“那美人不光美,而且身手也很好。”在彩绸纷飞的灯影下,卫夫人露出了残忍的笑,“是名副其实的蛇蝎美人呢。”

我把骰子放下,掏出几块碎银子搁在桌上,“我点数小,认输了。今晚的酒钱算我的,我住在离公子宣的宅邸两条街的小客栈里,门口有棵大枣树的便是,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然后我跟卫夫人,便如所有沉溺酒色中的客人一样,疯疯癫癫,大呼小叫地走了。

这晚我回到小客栈,窝在那简陋的塌上,十足睡了个好觉。次日我背着一个布褡裢,里面揣着账本和毛笔,便晃晃悠悠地出门了。

北方的九月,秋意正浓,冷风一吹,便能冻到人的骨头里。我在街上买了套厚实的夹袄、棉袍、帽子等必需品,就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公子宣的府邸外。

门口站着全副武装的守卫,还有十几个家丁,手提长棍,在宅院周围交替巡逻,这副阵仗,简直与官邸差不多。

我缓缓走过去的时候还没什么,但是当太阳有点西斜,我又慢悠悠地沿着原路返回时,便被一个家丁叫住盘查。

他见我总是咳嗽,一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又翻了翻我的布褡裢,只搜出了账本和换下来的旧衣服,便摆出不耐烦的神情,让我走了。

宅邸的防守疏而不漏,那些看似普通的家丁都是鹰眼高手,否则也不会记住一位往返两次的路人。

而就在我出门的同时,我也派玲珑去搜集消息。这个女孩子毫不起眼,又格外勤快,一天就几乎跑遍了全城最热闹的地方,带回了几个信息。

“公子宣,从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有人说他是个翩翩公子,还有人说他是个不足弱冠的美少年,更有人说他其实是个女人。”玲珑啃着我丢过她的馒头,在灯下细声细气地报告着,“但是所有的密令文书,都需有他的印章,才能生效。”

我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今日东市里来了个卖女儿的汉子,听说他的女儿貌若天仙,虽布衣荆钗而不掩国色,引得几个老鸨竞相开价,差点大打出手。”

“这美女,最后定然被公子宣的府上买走了吧?”我笑得几乎咳起来。

“先生怎么知道?”玲珑瞪大眼睛,惊诧地问。

“这是计!人类互相欺骗的把戏。”我摸着她永远焦黄的头发,“玲珑,你还是不要学了。”

玲珑点了点头,并不再问,她在饭食里挑了些细软的肉丝,小心翼翼地吃下去。

次日天光大亮,卫夫人得意洋洋地跑来找我喝酒下棋,他蓄着美髯的脸上冒着红光,像是过年时高挂门楣的大红灯笼。

“我的美人已经顺利进入公子府内,老头子,你再不动手,可要输了这盘棋。”酒过三巡,他微醺地说着,将一枚黑子重重地拍在了棋盘上。

黑白双子,在微颓的光线中散发着荧荧的光,窗外那棵枣树满簇金黄,偶尔会有一两片黄金似的枯叶,蝴蝶般停在棋盘上。

我并不着急,因为我派出了玲珑。她已经去给公子宣府上送菜的菜农家打下手了,她是个机灵的姑娘,一定会把事情办好。

我连着跟卫夫人下了三天棋,在这三天中,卫夫人的美人已经为他带来了好消息。因她长相不俗,身轻如燕,已在被安排在歌姬中领舞,相信很快就能见到公子宣。

而就在第三天的晚上,星月当空,夜阑无声。我躺在简陋的窄**,刚刚闭目休息。眼前就出现了幻梦般的景致,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偏僻的后院,被个穿粗布衣裳的胖嬷嬷训话。

“你们这些新来的,今晚连夜把衣服洗完,浆好。别妄想着一步登天去伺候主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就想到处勾引男人,跟那个新来的狐狸精似的。”胖嬷嬷底气十足,声如洪钟,“还愣着干吗?赶快洗!洗完了才能睡觉,明早四更起床,还有活要干呢!”

女孩子们大多来自穷苦人家,她们都细弱而矮小,整个人像影子般单薄,统一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裳,围着后院的井台边洗衣服。

此时北地已然下霜,井水寒冷刺骨,但是她们毫无抱怨,一桶桶地提着冷水,仔细地洗着。

清冷的秋月下,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捣衣声,寂寞而悲凉,仿佛这北地寒城,熟睡后的轻鼾。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蛅上拂还来。”看起来玲珑已经顺利混入公子宣的家仆之中,我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心,吟咏着赞美月光的诗,酣然入梦。

玲珑很能干,每次我闭目去偷看她的模样,都会发现眼里的景致在不断地变化。短短十几日,她由洗衣择菜的低等奴仆,变成了能端菜跑腿的小丫头。

她的衣服不再是见不得人的老鼠般的灰,而变成了叶子般青绿的水色,虽然也是低贱的颜色,但是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许多。她一向干瘦的脸,也有了些盈盈的水份,仿佛春天里的花蕾,一掐就能流出鲜嫩芬芳的汁。她手脚勤快,又不爱说话,因此在下人堆里很吃得开。她每日像只陀螺般忙碌,不是跑去帮忙烧火,就是去给伺候房里的丫鬟们传菜。很快就把公子宣府里每一寸土地,都丈量了个遍。

而通过她稚嫩的双眼,我也看到了那位卫夫人费尽心机送进去的美人。她叫月姬,确实名艳不可方物。玲珑跟一众小丫头偷看乐工歌姬们排歌练舞,那十几名美女穿得争奇斗艳,但月姬在她们中央,只是昂首站着,便已将那些美人都比成了庸脂俗粉。

她人如其名,恰似秋水长天中的一轮明月,只要她冉冉升起,其他的人,注定只是渺小微薄的星子。

天越来越冷了,转眼进了十月。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雪漫天铺地,瑟瑟飘落。卫夫人嫌冷,不大爱找我下棋了,而我只能去找城门口的守卫去闲聊。每当阳光好的时候,那高大的城楼下,总是聚着一伙人促织赌博。看那斗盆中蟋蟀厮杀,轻易便能打发闲适的时光。

只是玲珑会在空闲时变得沉默,她时而会在冬日的冷夜中,报膝坐在仆人杂乱拥挤的通铺上,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着那窄窄的一线天。

没人知道这小小少女的心事,她思考的样子,甚至会让我觉得她其实从未真正地亲近过我。

她就像高明的画师在泼墨山水中留下的那块空白,既让人什么也看不到,又令人浮想联翩。

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