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局 1

九月初一,秋雨飒飒而落,如织如丝。

我轻咳着走在濡湿溜滑的青石板路上。地上有残红点点,黄叶胜金,仿佛只盹了一下,秋天便到了。

“客人要坐船吗?”桥下摆渡的女孩在望着我笑,斗笠下细白的脸庞,像初绽的莲花般娇艳。

我朝她笑了笑,摆了摆手。于是她竹篙一撑,小船便如孤鹜,翩然划入河心,遁入蒙蒙雨雾中。只在一片凄风冷雨中,留下软糯清甜的歌声:

“秋风杂秋雨,夜凉添几许。飕飕不觉声,落叶悠悠舞。”

我踏歌而去,很快就来到了约好的草堂。草堂清幽,门前挂一木匾,上书“闲人居”三字。

青衣小童撑着竹伞,恭谨地在前面引路,走过一片残红零落的花园,将我带到后院竹亭中。亭里一人,着青色长袍,端坐饮酒,一张玉面,宛如观音。

“赵公,好久不见,恭喜您又高升了。”这人便是我之前在北部边陲之地遇到的县令赵欲为。

他一张脸白得似未出阁的大姑娘,永远慈悲平和,总能令人想起庙里的菩萨。

但我却知道,这人偏有着一副铁打的冷硬心肠。

“老头子先生,不要揶揄我了。说来惭愧,若不是有程老爷的万贯家财,让我交了个好政绩,我也不会有今日。”他请我坐下,又喊小童端上饭菜。

我想到了那飞雪漫天的深山,想到了被深埋在密林之中的故人,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真想不到,当日的程老爷和我,竭尽全力驱走了山神,却意外成就了这个人。

从来出头的先死,旁观者得益。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喝下杯中的酒,压住了翻涌而来的咳嗽。

酒是北方的烈酒,滑过喉中,如烈火烧灼。我急忙夹了一块糯米藕,压住酒性,笑意盈盈地望着赵欲为。

“赵公,今日并不只想喝酒而已吧?如果没猜错,应有北方故人来访,否则这醇烈的烧刀子,又从何而来?”

赵欲为点了点头,观音般的玉面上浮出一丝笑意,“老头子先生不愧为最好的驱魔师,明察秋毫,如去我府上当差,想来也是断案的一把好手。”

他说完潇洒地击了击掌,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细雨中听来,绵长而悠远,像是这宁静水城中的悠悠岁月。

在竹亭后的小屋中,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高七尺有余,原本该是条精悍的汉子,但是此刻他低着头,整个人都蜷缩着,像一只首尾相接的虾。

“在下蒙放卿,拜见老头子先生。”他匍匐在潮湿的草地上,露出背上一把漆黑的长剑。那是一把好剑,通身散发着暗哑的乌光,但此时剑刃满是缺口,显是不能再用了,像极了它的主人。

“蒙放卿?”这名字极为耳熟,我勉力回忆着。

“在下曾在曹公处听差。”他沙哑着嗓子回答。

我突然想起来,他口中的曹公,曾是幽州的节度使。这位坐拥十万兵权的曹节使,在一个仲夏夜,突患暴疾而死。而蒙放卿,誉满幽州的第一猛士,正是他的贴身护卫。

“曹公是被人害死的,仆想替曹公复仇,奈何那仇人门客众多,报仇未成,却差点丢了性命。仆本该自裁徇主,奈何大仇未报,不能轻松赴死。”他身为一个武人,却偏偏文邹邹地说着话,显然是当差当惯了。那沙哑的声音落在雨中,仿佛在一匹油光水滑的好缎子上撒了一把沙子,连着柔滑腻人的雨,都变得粗粝起来。

“你该活下去,死了是很轻松的事情,你家的曹节使,也会希望你好好活着。”我喝了一口烈酒,又咳了两声,还好赵欲为一双好手,为我扯了只鸭腿放在嘴边,我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吃了。

蒙放卿拜倒在地,不再说话,整个人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过了一会儿,他朝我拜了三拜,“老头子先生,听闻您是驱魔师里的第一好手,求您助小人完成心愿。且那贼人乃地方一害,早被百姓恨之入骨,杀了他也是为民除害。”

“是谁?”

“公子宣。”

原本就宁静的庭院,此时变得更静了。仿佛能听得到细雨落在草尖上的声音,秋虫躲在树叶下的哀鸣。

“我不接。”我放下酒杯,“公子宣称霸幽州侍卫如云,连节度使都能被他轻易杀掉。而且最大的风险是,没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不是吗?”

“我在范阳郡安排了接应先生的人,而且这次刺杀,我不止找了一个人,若老头子先生和那人联手,定能成功!”

“是谁?”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卫夫人。”他提起这个名字信心十足,说起话来也掷地有声。

干我们这行的,最怕的就是被人知道本名。所以都会为自己起个绰号,像我就叫“老头子”,即便我看上去是个年方二十,折扇轻摇的文雅公子。

而卫夫人,则是在北方很有名的一位驱魔师。我也未见过这位夫人,更不知是男是女,只知夫人所接的生意,都需万两黄金。

“你能请到夫人,想必出手阔绰。”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都是得曹公恩惠的商贾所筹。”他的衣衫皆是粗布制成,看起来生活窘迫,显然是个义气中人。

“还得感谢公子宣,树敌太多吧。”想来这位以“公子”自居的恶霸,要杀他的人必如过江之鲫。

蒙放卿沙哑地笑了,仿佛被我说中了得意之处。

“好吧,我接了。你给卫夫人多少,得给我一样多,预付三成,定金先放在赵明公府中。想来黄金放在官库中,是没人敢动的。”这单生意里,有两个人很奇怪。一个是公子宣,一个是卫夫人。都是大名鼎鼎,却没人知道他们长相的“无面人”。能看到他们的真面目,是比万两黄金更吸引我的筹码。

甚至让我觉得,那可能会丧命的危险,也变得轻如鸿毛了。

“已经放进去了。”赵欲为笑眯眯地回答,夹了一箸笋干。

我望着他慈悲的侧脸,长叹口气,开始怀疑,这蒙放卿文邹邹的说辞,是不是这位观音般的官儿教他的呢?只有聪明如他,才知道如何能打动我。

“多谢老头子先生,多谢赵公。”蒙放卿再三叩首道谢,说罢就要退下。

“等等,让我看看你的脸。”就在他弓着腰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了这位死士。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在蒙蒙秋雨中,我看到了一张五官扭曲,奇丑无比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似乎甚为痛苦,眼睛始终大大地瞪着,嘴巴也几乎扯到了耳根,面皮是黯沉的死黑。

听闻蒙放卿虎背蜂腰,猿臂狮目,是武人中难得的美男。而此刻,这张脸只能让人联想到死亡。

“是牵机之毒?”

“是的。”他扯了扯黑紫色的嘴角,算是笑了笑,“还好我身体底子好,侥幸捡了一命,尚能替曹公尽微薄之力。”

他说完这话,就又像来时一样,佝偻着离开竹亭,向茅屋走去。

雨越来越大了,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淋漓秋雨中。仿佛一把漆黑的宝剑,发出不甘心的呜咽,隐没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