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一切都结束了?”他气若游丝地问。

“是的。”梼杌站在他面前,将一根利爪,放在他的肩头。那根手指似普通人手臂粗细,指甲尖锐如刀。

“小公子败了?”

“不、还未分出胜负……”它惋惜长叹,“但是你无法支撑他的力量,为免你肉体崩溃,他放弃了这场战斗。”

“我就要死了?”老头子淡淡地说,他的白衣被鲜血浸透,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是,我下手很快的,不会痛。”梼杌用两根手指拈起了他,提在半空中。垂死的男人在山风中飘**,鲜血沿着足尖滴下。

“为什么要作恶呢?”老头子轻轻地问,“总该让我死个明白。”

梼杌的眼睛不再是杀气四溢的血红,而变成了浅淡的黄色,像是两只晶亮的猫瞳。黑色的瞳孔收缩又放大,仿佛在思考他的问题。

“因为人性本恶,如果冢狐没有在欲望中迷失,我也不会存在于世。”梼杌缓缓说,“我也畏惧孤独,所以要制造乱世,那样我才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和伙伴,你能明白吗?”

“百年之间,你从未尝试过爱人吗?”

“爱是愚蠢的感情,它能让所有的聪明人变成蠢货。”梼杌桀桀怪笑,“多少英雄汉,难过美人关,你以为我真的不懂?”

老头子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声中还夹杂着干咳,像一只残破的风箱发出的呜咽。

“你叫梼杌?是《山海经》中那只灭世的怪兽?”他咳了很久,继续问。

“是的,我起初只是一团雾,连形体都没有,后来我发现了那只怪兽的画谱,变成了它的模样,反正我的目的跟它相似。而且有了名字之后,我的力量也成倍地增长。”

“我有一个很爱的女孩。”老头子仍然双眼紧闭,红肿的嘴角挤出了一丝温馨的笑。那笑容像是春风拂过碧水,能暖到人的心底,“她非常聪明,但是因为太聪明了,总是喜欢走捷径。”

“可惜这世上所有的捷径,都是弯路。”梼杌摇头点评。它如果不是一只凶残的妖魔,或许能跟乾达婆做朋友。

“你说得没错,她走上了弯路,身体里也豢养了一只强大的妖怪,但在它还未成形的时候,我杀了那个女孩。她最信任的就是我,她连抵抗都来不及,就在我的怀里停止了呼吸。”老头子长睫微颤,像是蝴蝶挥舞着翅膀。

梼杌静静地听着,锐利的指甲却不断摩挲着老头子修长的脖颈,像是侩子手在寻找一刀致命的穴窝。

它是存在了上百年的兽魔,知道人临死时总是话多,打断他们是不礼貌的。所以它耐心倾听,只为之后杀戮的快感。

“我的朋友骗了我,他说有一种神奇的香能令人死而复生。”老头子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明亮得像月亮从乌云后探出脸,“但是,我也骗了他,我用僵尸虫将女孩变成了妖怪,跟她共生了。”

梼杌的指甲停住了,它晃动着耳朵,似乎从凄美的爱情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是琉璃。”老头子补充。

“是那个梳鞭子的姑娘?”梼杌回忆着说,“我好像还跟她喝过几次酒。”

“最好你跟她喝过酒。”老头子的头完全抬起来了,他根本不像个将死之人,双目炯炯有神,像是藏着两簇跳跃的焰火。

梼杌看着他眼底的精光愣住了,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挥起巨爪抓向面前修长洁白的脖颈。

“出来吧!我最后的妖魔!琉璃!”老头子朗声高喊。

梳着长辫子的少女出现在岩壁顶,她穿得像个漂亮的新娘子,红裙在洁白的月光中招展。粉红的脸蛋像只多汁的蜜桃,眼睛偏又清冷明亮如寒星。

梼杌也发现了少女的存在,它茫然地看着风姿曼妙的琉璃,陷入了迷惑。

“你早就知道那藏在河底的坟墓,是一个陷阱?为什么还要进去?”怪兽明白了一切,这对恋人从未分开过,而是一步步设下了个更大的圈套。

“因为我那时力量不够,所以干脆将计就计,躲起来积攒实力。”老头子目光炯炯,像是两簇跳跃的火,“否则我怎么能驾驭山神呢?”

“真讨厌丑陋的东西。”崖上琉璃临风一笑,轻轻松开了怀中饱满如月的弓。

一支白翎箭划破长空,呼啸奔向梼杌的心脏。它甩起尾巴要打落那支箭,但箭却像鹰隼般灵敏矫健,准确地刺破鳞甲,射进了梼杌的心房。

剑杆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符,其中夹杂着一个名字:梼杌。

“干得真的很漂亮呢。”梼杌轻轻地叹息,月光下咒文突然活了过来,它们争先恐后地顺着伤口钻进了它的躯体。

那是对于驱魔师和妖兽来说,最恐怖的咒语破坏文。

咒文像是毒液,随血液游走,破坏着每一寸跟妖术有关的经络。如果中了咒语破坏文,驱魔师不得不跟妖怪解约才能保命,而妖兽们则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她骗取我的信任,让我喝下咒语破坏文。”梼杌将老头子轻轻放到地上,似乎不愿再伤害他,“而你则问出我的真名,启动了咒文。”

“是的,如果不是为了冢狐手里的返魂香,我们早就行动了。”老头子歪坐在地上,勉力挤出一丝笑,“记得,以后不要随便跟人类谈心。”

“你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梼杌转过身,它庞大的身体方才还灵活敏捷,此时却笨重得像一块巨大的石像。

它缓缓地走向天台的边缘,似乎想跳到山涧里,保留最后的尊严。但它只走了几步,皮肉就消失了,变成一具晶莹雪白的骨骼。

随即那庞大的骨骼也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盈,最终化为一滩洁白的细沙,洒在皎洁的月光下。

山风席卷而过,将沙尘吹得杳无踪迹,就像世上所有狂热却空虚的野心。

一轮明月高悬天心,照亮了寂寂空山,飘渺夜色。一如昨日,一如他年,一如许久许久之前,这世界尚是混沌之初的样子:

美丽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