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阿朱。”冢狐的语气平淡至极,波澜不惊,既然看起来木讷冷酷的眠狼都会骗人,阿朱当然也不会有真心。

“这几天,多谢关照了呢。”阿朱伸展着柔软的肢体,像是一朵曼陀罗在黑夜中盛开,她手臂微扬,将一块染血的衣襟扔到了冢狐的脸上,“这是你的血,我们的契约结束了。”

接着她一步三晃,轻佻地扭动腰肢,走向了老头子,像是个最亲密的情人般,倚在了他的怀中。

而老头子则熟稔地揽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抱住了这个妩媚的艳女。

“为什么?你们明明都是妖魔,怎么一个个都要阻止我?人类的嗜血、杀戮和仇恨,这些丑陋的感情都是滋生妖魔的土壤,你们该期盼即将到来的乱世!”冢狐突然不再颤抖了,他睁圆了漂亮的眼睛,望着这些围绕在老头子身边的妖怪。

他琥珀色的眼珠清澈空茫,似乎是真的不懂。

“我是为了自己要保护的女孩子,虽然她嫁了人,但我也不忍心让她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小公子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十分愚蠢。

“为了媚娘。”这是眠狼的答案。

“打起仗来,就没有漂亮的男人啦。”阿朱吃吃地笑。

“更没人求道敬佛了。”这是去而复返的乾达婆。

“原来只是为了这些不值一提的东西啊。”冢狐似叹息般地说,他的话轻飘飘地散入风中,柔软得像春天的雨滴,初夏的飞絮。

“是很渺小啊。”老头子轻声感慨着,他仰望着遮天密林,眼睛似乎穿透黑暗,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可是就是这点牵挂,在心底洒下种子,让它不再荒芜。让我在百年来漫长而黯淡的生命中不曾迷失,渡过一个又一个寂寞的夜晚。”

冢狐愣了愣,但接着他以舞蹈般优美的姿态,拈起了一朵绽放在脚边的花。那朵花恰好是一枝野蔷薇,象征着隐秘之事的花朵。

似乎在拿到花枝的一瞬,他不再惶恐迷茫,恍如女子的脸庞在月色下莹莹发光。

他拈着花,居然旁若无人地跳起了舞,不同于小公子的剑舞,他的步伐悠然自得,举手投足毫无杀气,倒像是个佳人在暗夜里孤芳自赏。

但当他迈开舞步的同时,一切都变了。

牙蛇发出一声怒吼,张开了满是獠牙的铁嘴,他一扫方才的颓唐之色,双眼变得血红,向老头子扑来。

眠狼挺剑而上,黑剑在风里发出轻啸,快如闪电地刺向牙蛇。但出乎预料地,这剑却落空了,牙蛇身子一扭,就灵活地躲过了攻击。

他周身都是细密的鳞甲,这些细小坚硬的甲片,让他像一条水蛇般滑不留手。

使锤的壮汉也将单锤舞得呼啸生风,砸向老头子的头顶。乾达婆挺枪而上,枪头一点红缨窜动如灵蛇出洞,直指他的咽喉。

但壮汉暴喝一声,大锤居然硬生生在半空中转弯,砸向乾达婆的枪杆。乾达婆急忙将长枪左右一抖,躲过了这千钧之力,堪堪保住了武器。

而原本已经被蛛网束缚得无法动弹的流云,骤然翻身坐起,利刃翻飞中,将坚韧如钢丝的蛛网割得粉碎。

冢狐仍然在跳舞,在月光中投下纷乱的魅影,随着他腾跃有力的舞步,妖魔们也变得越发凶残。

那是古老的,充满兽性的魔魅之舞。

老头子水银般冷静清澈的瞳孔里骤然收紧,他似乎在那翩然而优雅的舞姿中,看到了死神的身影。

它挂在树梢上,映在湿滑的岩壁上,凝结在血腥色的蔷薇花瓣上。

“给你们我的血!生虽各异,命却共生!”他撕开了手腕上的伤口,鲜血飞溅在苍茫月色中。

妖怪们纷纷扑上去,连那些潜藏在暗影中的鬼魅都不甘示弱,急于争抢这一点代表着力量和魔力的血液。

但它们很快就被更利害的妖魔杀死,变成了不成形的肉块。月光如海,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这片深邃的密林,白衣的男人身后,站着几名妖异美丽的男女。

男人得到了妖怪们的力量,身上的伤口以飞快的速度愈合,口角的裂口痊愈了,青肿的眼眶也变得淡白如昔,就连沾满了血污的白衣,都散发着淡淡的辉光,像是裁下了月色的一角。

男人轻轻挥了挥手,站在他身后的妖怪们全部消失不见。空地上只剩下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与三个张牙舞爪的妖怪对峙。

冢狐的妖魔们也发现了老头子的变化,这个弱不禁风的男人,似乎转瞬间便披上了银甲钢盔,看起来坚不可摧。

使锤的男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冲向了穿白袍的男人。他把全部力量都贯入大锤之中,普通人硬挨这一下,难免会变成滩肉泥。

但一个人影从斜里冲出来,一枪就将大锤的落处带偏。铜锤发出“砰”地一声巨响,重重砸在老头子脚边,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老头子向虚空中挥了挥手,阿朱、眠狼相继出现,与冢狐的手下们缠斗在一起。他们的兵刃和招式跟之前毫无变化,但力量和敏捷度却增加了几倍,根本无法阻挡。

而冢狐似乎完全没看到这场恶斗,兀自沉浸在舞蹈的美感中。流云被阿朱的银丝重重裹住,眠狼的剑贯穿了牙蛇的手掌,乾达婆将壮汉仅剩的大锤打落。

他却毫不在意地,冷漠地瞥着属下们。

“没用的东西。”冢狐冷冷地说了一句,朱唇微启,发出了尖利刺耳的狞笑。他的眼角越来越高,妩媚的狐狸眼几乎竖起来,像极了绘本中描述的恶鬼。

他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脆弱的花朵经不起摧残,花瓣随风飘舞。鲜红的花瓣落到老头子颊边,在他如玉般洁白的脸庞上,印上了粘湿的猩红。

那并不是花,而是飞溅四溢的血。

冢狐的身体旋成了一团紫色的烟雾,一个人头戳不及防地飞上了半空,又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那人死不瞑目,仍圆睁着双眼,似乎不敢相信冢狐会出手杀了自己,却是使锤的壮汉。

接着老头子闷哼了一声,眠狼带着他黑剑一起消失,冷峻少年之前站立的地方,只洒下一条血痕,显然受了重伤。

不断有鲜血从冢狐的旋舞中挥洒,牙蛇还没等躲开,双手就被齐齐砍断。阿朱最是聪明,在他刚开始变化时就及时隐身了,而乾达婆振翅飞上了半空,惊惧地看着岩壁下发生的屠杀。

老头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干哑的咳声散入风中,夹杂着沉沉死气。冢狐已经停止了旋舞,静静地站在风里。

他的脸皮像是怒放的鲜花般片片外翻着,里面露出了另一张脸。那是个青面獠牙的鬼脸,双目血红,头上还长着两只锐利的尖角,完全不是人类的模样。

它暂时似乎不打算杀掉老头子,蜕皮般脱掉了少年洁白干净的皮囊。鬃毛迎风招展,血盆大口里口涎横流。这个庞然大物足有两丈余高,谁也不知道它是如何藏到冢狐那苗条瘦弱的躯体里的。

“你真是很讨厌。”这个半人半兽的家伙说话了,他的声音清朗动听,居然跟冢狐的声音一模一样,“为什么总要阻止我的计划?”

“他早就死了是吗?”老头子仰起头,望着面前的巨兽,面上有几分凄凉,“你又是谁?”

巨兽甩了甩长满了红色鬃毛的尾巴,偏着头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接着异常认真地回答:“我就是冢狐,冢狐就是我,你可以叫我梼杌,我忘了在哪个晚上,吃掉了寂寞的男人。”

老头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在洋溢着青草香气的风中。他仿佛看到了冢狐浑身鲜血躺在红绡帐中的画面,驱使妖怪的驱魔师,最终被妖怪吞噬。

就像每一颗寂寞的心,都会湮灭于脆弱孤独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