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鲁地暗流

公输班在闹市街头停住脚步,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没有鬼鬼祟祟的影子跟随,这才放心地走入了旁近的一间酒肆中。

曲阜城地处中原要道,南接宋国,北连齐国,乃是因南北商贸而兴旺的城池,南来北往的旅客及商队自然不在少数。

时值晚秋,凛冬的寒意已经悄然来临,曲阜城内的亭阁酒肆之内早已是热闹非凡。因为是地处四战之地的缘故,曲阜子民多少保留着尚武的习气。纵使不投身军武,闲暇之时聚在亭台楼阁,听那些颇有见识的行商口若悬河地讲述诸侯与将军刀光剑影的战端,跟着过一过瘾,也是极好的消遣。

“诸位且听好了。”热气腾腾的酒肆之内,行商大大咧咧喊道,“自楚晋两国弭兵会盟以来,天下大势,乃是治乱无常,兴亡有运。王室衰微而不能掌天下权柄,是以天下诸侯并起,大小相吞,强弱相袭,多方鼎峙,干戈不息。”行商目光悠远,“四方诸国征伐不休,是以家国疲弱,苍生涂炭,又有当世豪杰拔剑奋起,聚十万铁甲,定山海乾坤!”

“好!”堂下传来排山倒海的欢呼。

“那么今日先生说的是哪一出?”居前的听客朝台前的铜盆里抛了零零星星几枚圆钱,“若是不合在下的心意,在下今日可便要抠门一回了。”

“好说,好说。”行商正襟危坐,“今日的篇章,乃是取自吴越相争,越王十年卧薪尝胆,一朝攻灭吴国的故事!”

“好!”众人再度欢呼起来。公输班隔着人群看了那行商一眼,心下默默感叹:天下英雄又如何?我亦可取而代之。

行商勾起了众人的热情,酒肆大堂热闹得紧,四下无不是起伏的推杯换盏之音。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公输班看见了角落处那个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

男人看上去相貌平常,坐在人群中像是随时会被吞没。但公输班见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不同寻常的镇定,所选的位置看似平平无奇,却能将整个大堂的动静尽收眼底。公输班知道自己在走进酒肆那一刻已经被他察觉了,但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公输班身上停留了片刻,与公输班略一对视,很快又转向了别处。

不过是一瞬间的对视,公输班却感到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他再度打量了四周一圈,确认附近没有任何三桓家的子弟,这才移步朝那中年男子走去。

刚一落座,男人便自然地提起酒壶,为公输班斟满酒一碗酒,好像二人并非初次见面,而已经相识多年。

“自然点,不必慌乱。”男人平静地说道,一面故作扭头看窗外,“若是孟孙氏的刺客真的对你起了疑心,以你的伪装,早已横尸街头了。”

公输班脸色微微发白,只得仰头饮酒来掩饰自己的局促。

“你便是曲阜城中声名远扬的木匠公输班?”男人继续为公输班斟酒,“比我们想的还要年少……料想你今年岁,想必不及弱冠?”

“行大事者向来不拘泥于年岁。”公输班终于开口说了落座后的第一句话,自认为回答得不卑不亢。

“说得倒也是。”男人笑了笑,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的仪器,“这是你的发明么?”

公输班抬眼一看,那仪器像是一柄小型长戈,上边刻着细小的刻度,公输班立刻认出了它。

“此乃矩尺,又名曲尺,用以度量长度。”公输班微微点头,“此的确为公输家所造。”

“就我所知,公输家首屈一指的工匠正是阁下,因此我可以认为你即可代表公输家?”

公输班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微微坐直了身子,流露出几分自信的神色。

“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此创造非同小可。”男人略带些赞赏地感叹道,“公输家不愧是机关术的奇才。”

“你又是谁?”公输班低声反问。

“小兄弟,你问的是‘我’,还是‘我们’?”男人意味深长地拖着腔调,“我们在诸国皆有不同的名号,有些你未见得听闻过。不过那也于你无关了,既然你我此刻坐在曲阜街头,我们便是为鲁公效命者——你说是也不是?”

“自然,公输家世代忠于国君,我辈皆愿为鲁公效力,万死不辞。”公输班用力挺直了胸膛,流露出骄傲的姿态。话音方落,周遭又爆发出一阵热切的欢呼,那行商正说到越王领铁甲数万直逼吴国国都,吴王夫差兵败山倒差仓皇逃窜,一众听客不由齐声叫好。

“如此甚好。”男人满意地点点头,“至于我,我的称号很多,你可以称呼我的本名——田齐。”

“我知道你,你在齐国也有名号……”公输班低声道。

“那都是早年四处闯**时留下的虚名,不值一提。”田齐摆手打断了他,“现如今我虽投身于孟孙氏门下,暗中领的实际是鲁公的命。”

“有所耳闻,你在司空府上做门客。”公输班谨慎地打量着田齐,“在三桓眼皮子底下反三桓,你们倒也是胆大包天。来之前我原本以为,有胆量在曲阜城与三桓作对者,该是虎背熊腰,身高八尺,力大如牛的死士,手提刀剑,腰背长戈——还有满脸长须。”

田齐闻言低笑起来:“若真是如此,不出一日,横尸街头的就是我田齐了。”

公输班也跟着笑了笑,意识到来之前的想象的确天真了些。

“言归正传。鲁公去岁下令公输家替王宫营造宫殿,如今工期将至,敢问工程进度如何?”田齐正色道。

“一切工序井然有序,眼下年关将至,国君希望在新年到来之际在新殿宇大宴群臣,因此工程将在年初之时交付。”公输班自信道。

“我听闻,鲁公此番大宴群臣,三桓家的各路公卿将齐聚宫廷?”田齐一步步切入正题。

“正是如此。”

田齐的意思实际很简单——大喜之日不宜见刀光,因而届时三桓家的兵马皆无理由入宫。换言之,若有人想对三桓或国君不利,兵卒们是很难第一时间前往控制局面的。

“你我同为国君效力,大宴之日,我们将是席间距离三桓最近的死士。”田齐目光炯炯地看向公输班,“此乃匡正鲁公君位的绝佳时机。公输兄,可敢行此九死一生之大事?”

“在下世代受国恩,故而扫除奸贼、扶正国君之位,乃是公输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公输班义愤填膺道,“在下心中早已筹划已久,只待除贼之日到来。若大事能成,纵使丢了这颗脑袋又何妨?”

“好,不愧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志向。”田齐赞许地点点头,大堂内恰好又爆发了一阵潮水般的欢呼,仿佛是行刺计划的提前庆贺。

待到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时,田齐又慢悠悠开了口:“话说回来,阁下赴死的勇气固然令人敬佩,但具体的筹划呢?宴会之时人多眼杂,若是不慎被三桓察觉,前功尽弃不说,就连国君也恐有性命之虞。”

公输班对此早有准备:“距离宫殿落成之日尚有时日,此间我可频繁来往于宫廷之间,选定绝佳的行刺路线,确保万无一失。”

“好,果然有勇有谋,我们没有看错你。”田齐击掌赞叹,“我在司空府也会上下活动,力保在大宴开始之前拿到公卿的坐次和名单,你我通力合作,此番必能替鲁公铲除国贼,匡正君位!”

“为你我的大业同饮一杯!”公输班豪气满满道,浑身因兴奋而燥热起来。

“同饮。”田齐也随之举杯,一饮而尽后,却低声叹了叹气,与公输班的兴奋之色对比分明。

“计划既已敲定,田兄何故长吁短叹?”公输班不解道。

“公输兄可曾想过,此计策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将祸及全族。”田齐注视着公输班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出除了狂热之外的其余情绪,“我在曲阜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可你却不一样,你的亲属家业皆在城中,无论大事成功与否,公输兄及全家老小,皆有杀头之危。你可以不在意砍头,你的家族也不在意吗?”

公输班脸色微微一变,先前的兴奋之色也退去了几分。

“若真有那一日。”公输班暗自下定了决心,既然是杀头的买卖,迈出了第一步就不能轻言悔意,“为国为君慷慨赴死,不失为大丈夫也!我相信鲁公自然会向天下还公输家一个公道!”

“是么?”田齐注视着公输班的双眼,眼底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不知是感慨还是敬佩。

“如此,公输兄便放手却做,我定当竭力配合。”田齐再度举杯,“为男儿志向,再饮此杯。”

“为鲁公!”公输班也晕晕乎乎地举杯。

午后,公输家宅邸,公输班敲开侧门,晃晃悠悠步入宅中。下人们隔着老远便能闻到公输班身上扑面而来的酒气。

“公输班,你过来。”远处传来一声低吟,公输班一听那声音便战战兢兢站直了身子。说话的正是公输班的父亲,乃是曲阜城内声名远播的老木匠,早在昭公时便为国君营造殿宇。公输班的手艺纵使令诸多木匠师傅惊叹,却也为众人所公认,比老爷子还是有天差地别之分。

“近日我听闻你在曲阜城内神出鬼没,也不在宫廷监督殿宇营造,却又早出晚归。你与我说实话,你都在做些什么?”父亲严肃地问。

“偶然结识了城中几位年轻的公卿子弟,相聚甚欢,见面次数频繁了些,叫父亲担忧了。”公输班不动声色地撒谎道。

父亲上下打量了公输班一眼,像是看穿了公输班的谎话,忧心忡忡叹了口气。

“你说是结交公卿子弟也好,与来路不明者厮混也罢。我只有一句劝告:公输家的专长在于营造,别无他长。我们只需专心做好专长之事即可,无论如何,切莫参与到国君与公卿们的政事当中。那可是狂风骤雨之于江上孤舟,你我一旦卷进去,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教诲,孩儿记下了。”公输班垂着脑袋,低声答道。父亲深深看了公输班一眼,又心事重重地走远了。

公输班不敢抬头。他害怕让旁人看见他的神色,那神色并非畏惧,而是深深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