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大道之行

天近日暮时,苍凉的平原尽头渐渐沉没了一轮圆日。破旧的马车旁,墨翟升起了一团火,石锅中煮着小米,浓郁的米香味让吃了一路野菜根和生黄豆的宁吾馋的眼冒绿光。

远处影影绰绰地闪着人影,是白天围观的那些男孩,他们早已饥肠辘辘,一路循着香味跟了过来。

那些都是前些年宋国与郑国交战后战死将士的遗孤,他们的母亲大多在瘟疫与饥荒中病故,因而无依无靠地在荒野中流浪,靠挖野菜根充饥。可怜归可怜,奈何他们数量众多,墨翟和宁吾纵使有心施舍他们,自己手中一点点存粮也不可能喂饱他们所有人。

即使隔着昏沉沉的暮色,墨翟也能看见那些小心翼翼朝马车靠近的男孩。其中一个男孩身后还背着笨重的箩筐,箩筐里是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女孩,大约是那男孩的妹妹。哥哥看上去面黄肌瘦,但妹妹脸颊依旧圆润,想来哥哥大概是将不多的口粮都留给了她。他们的目光在黑夜里像是会发光,其中夹杂着乞求、渴望和躁动——跃跃欲试的危险躁动。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暮色中传来一阵浅吟低唱。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走下马车,闲散地伸着懒腰,看着远处的落日微微一愣。

“此是日出还是日暮?”他问。

“是落日,父亲。”墨翟收回目光,轻声叹叹气,“您又睡了一整天。”

“树老根多,人老觉多。”父亲低声嘀咕,一屁股在火堆边坐下,接着又惊奇地扬起眉毛,“这是哪里来的小米?”

宁吾与墨翟对视一眼:“从游商那里换来的。”

“我们一路漂泊至此,身上哪里还有贵重之物拿去和游商交换?”父亲看了一眼石锅,又长叹一口气,“久违的香气,许久不曾闻到了。”

墨翟默默掌控着火候,一言不发。

“你可知道我刚才吟诵的诗出自何处?”父亲慢悠悠地问。

“可是诗经·王风中的《兔爱》一篇?”

“不错。那你可知晓诗中深意?”

“想是那贵胄人家感慨年少岁月无所忧虑,成年之后却遭逢百种忧难,苦不堪言,只愿长睡不醒。”墨翟轻声回答,声音在逐渐昏沉的夜色中徐徐飘**,像是随时要被大风卷走。墨翟知道父亲的脾性,自从因批评国君的施政方策被驱除国境,父亲的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恶气,但他从来不像其他流亡的公卿一般指着国君的鼻子破口大骂,而专好念叨几句话中有话的诗句,暗搓搓的发几句牢骚,算是为自己和侍奉多年的国家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火舌跳跃了一下,发出劈里啪啦的爆裂声。

“唉,累了。”父亲看着石锅出了一会神,又打起哈欠,“你们两个孩子多吃些,我先去歇息了。”

“多少吃点吧。”墨翟有些担忧,一路上几乎未见父亲吃几顿饱饭……当然其中主要是一行人口粮紧张的缘故,纵是想吃一顿饱饭也难为无米之炊。

“此去曲阜道路漫长,这一点小米又能支撑多久?能省则省,我既睡着了,自然不会感到饥饿。”父亲深谙不动弹便无有消耗的生存哲学,一猫腰又钻进了马车里。

墨翟无奈地与宁吾对视一眼。待小米煮熟之后,墨翟默默乘了满满一碗放在马车帘子外,又悄悄走开了。

“我们离曲阜还有多远的路程?”火堆边的宁吾口齿不清地问,他正满头大汗地划拉着碗里的米粥。

“算算日子,我们应该快要进入鲁国地界了,再有一月应该能到曲阜。”墨翟掂量着手中的米袋,眼前不知为何忽然掠过那对难民兄妹的面庞,“这点余粮应该足够我们三人一路所需,我在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宁吾满足地长出一口气,放下饭碗,朝围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流浪少年们一撇脑袋,“你是见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心生怜悯,想把多余的粮食分给他们?”

墨翟一愣,微微点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苦笑着叹叹气。

“罢了,罢了。进了曲阜城是什么状况,你我也无法预料,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缺粮的日子。”墨翟朝那群男孩看了一眼,又飞速挪开目光,“生死各有命数,他们流落荒野并非我的过错,我也不必替他们所有人操心。纵使有心救济,天下无家可归者不可胜数,又怎么可能照顾得过来?”

“这会你说话倒像是老气横秋的贵族。”宁吾小声嘀咕着,“不过道理的确不错,身逢乱世自然只能先顾得上自己。今日若是叫他们捡去了小米,他们会有如此慷慨的心思么?”

墨翟没有回答宁吾的问题,剑眉微皱,沉思了许久。

“怎么了?想什么呢?”宁吾见墨翟神色异样,出言询问道。

“我在想,这天地间是否真的存在先贤所说的大爱?”墨翟犹豫着张口,说到一半声音又渐渐弱了下去。

不计私怨,不念前仇;彼此互助,亲同手足;不论出身贵贱,但求天下大同。扪心自问,墨翟难以将这些信条奉为行事准则,商丘生活这许多年,也从未见过能够做到这一切的贤者,连口头上宣城要秉持这些理念的人都没见到。虽然以己推人并不妥当,但墨翟确实想象不出世上什么样的人能做到这些。

“哪里来的什么大爱?”悲观主义者宁吾满是不屑地撇嘴,一边翻出他那条名贵的布帛细细擦拭起来,他此刻的模样便好似发了横财的老财迷。

“依我看,这世间亘古不变的感情绝不是先贤所言的大爱。”宁吾大声说,“看看人人传颂的越王勾践,十年隐忍而一战灭吴国;再说那赵国屠岸贾,与那赵武结仇之后,憋着一口气熬死了赵国两代国君,非得寻个机会屠了赵氏全家。你自己琢磨琢磨,越王也好,屠岸贾也罢,支撑他们行事的力量可能是所谓的什么大爱吗?”

宁吾说这话时,挥手直指苍天,以表示自己对传说中世间大爱的不屑。墨翟多少能理解他的愤恨,因为宁吾也是实打实的穷苦出身,父亲从低阶武官一路积累军功不断高升,这才在商丘有了几天体面日子。有一阵子宁吾家门前每日皆有宾客往来,向宁吾老爹鼓吹仁爱之道,意图借宁吾老爹之口向国君传达施政思想,结果……结果便是宁吾一家无端卷入了商丘权力之争的漩涡中,父亲遭人陷害而横死军营,往日那些络绎不绝的宾客此时一个个摆出一副与我何干的冷漠嘴脸,所谓仁爱之政也不过是宾客门口中用来攻击政敌的借口。他们彼此间大多是几代的世仇,不将对方攻击到家破人亡决不罢休,宁吾一家也不过是其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牺牲品罢了。

“是仇恨。”墨翟知道宁吾话里的意思,默默接下了后半句,“因此,世间最具破坏力,生命最强的力量,应当是仇恨。”

两个少年在火堆边各自沉思了片刻,火舌打着卷,一点点衰弱下去,眼看着将要被浓郁的夜色所吞没。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大爱是错的,对吧?”沉默了片刻,墨翟又思索着说道,“也许它是一个遥远的幻想,可谁能说它不存在呢?”

“正确的废话,倒不如没有。”宁吾撇撇嘴,“墨翟你就是习惯想得太多,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毛病——活得自在一点不好么?”

墨翟闻言,自嘲地笑了笑:“在商丘时,我常听旁人说起,父亲昔日做下大夫时,人人说他处理政事常常做一步想三步。我大概是没有父亲的能耐,却染上了他的毛病。”

“话不能这么说,至少用来打架还是很实用的。”宁吾终于看出墨翟的落寞,笨拙地安慰道,“白天那个老人也夸赞你,将那石祁的每一招后手都精准预料了,实在是奇才。”

宁吾这话叫墨翟想起老人临走前给他的竹片。他从胸前将竹片取出,拿在手中默默把玩起来。

“捭阖者,乃天地之道。”墨翟重复着竹片上的小字。分明是简单不过的一行字,墨翟却从中读出了肆意纵横的霸气,好似暗夜中的一道惊雷。这年头各家学说都在鼓吹自家的称霸道术,有的靠仁政爱民,有的靠穷兵黩武,可这“捭阖之道”倒是闻所未闻——什么样的野心家可以在诸侯争霸之家捭阖自如呢?

“说起来,那老人家也是古怪,连名字也没留下,只留下个高深莫测的竹片,也不知是何用意。”宁吾嘀咕道。

“看来,只有到了曲阜,才能知晓答案。”墨翟收起竹片,坐在火堆边沉思了一会。这一次他思索的是另一件事。今日对阵石祁,他险些因怒而动用了随身携带的杀器,稍有不慎,今日石祁便要横尸当场了,而若真如此墨翟决不能原谅自己。何况二人分明都是失去了故乡的可怜人,本无必要彼此为难,在确认今日的对战不过是那黑袍老者有意设计的一场游戏之后,墨翟便越加对石祁感到愧疚,当下正想找一个由头弥补一下两家之间的关系。

主意已定,墨翟又翻出一个空碗,往碗里盛了些米粥,站起身来。

“你这是要去哪?”宁吾疑惑地问。

“去见石祁。”墨翟叹叹气,“他的余粮不会比我们多到哪去,何况还带着老母亲随行,粮食消耗的只会比我们快。”

宁吾低头思索片刻,也跟着站起身来,使劲擦了擦自己的空碗,又装了满满一碗米粥。

“这个也一并给他送去吧。”宁吾说,“只怕一碗不太够。”

“这回你倒不拦着我了?”墨翟有些惊讶。

“什么话,毕竟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宁吾挠挠头,忽然凑近了墨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墨翟便知道这个老财迷又在打别的主意了。只听宁吾压低声音道:“何况现在趁那石祁饿着肚子,你用粮食收买他岂不是易如反掌?这事我想过了,去曲阜的道路遥远,我们总不能时时刻刻防备着他。再说了,石祁那块头和战力完全可以为我们所用嘛,即使进了曲阜也是一样,多个盟友就是多一份照应不是?”

墨翟看着宁吾递过来的饭碗沉默了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虽然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宁吾的分析是正确的,甚至与他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谋而合。

“换个角度想,救人于水火之中,这也算是大爱了,对吧?”宁吾咧嘴一笑。

墨翟不置可否,端着米粥默默穿过漆黑的旷野,宁吾留下看着马车和米袋。黑暗之中闪烁着无数双眼睛,那些难民看起来没有半点要散去的意思。

石祁的板车停在不远处的枯树下,和白天那老人一样,也靠一头年迈的老牛拉着。板车上躺着一位年老的妇人,石祁在一旁升起火堆,石锅中煮着清水和一团野菜,便是他们今日的晚餐。

墨翟还在商丘时,便听过石祁的名号。他的父亲是驻守商丘北大营的武卒,前些年在与郑国的交战中不知去向,也不知是阵亡还是被俘。有人说石祁父亲是抛下军职做了逃兵了,造谣者说的煞有其事,日子一久周遭人皆以异样目光审视石祁一家。为此石祁没少找人打架,同龄的孩子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甚至成年男人也敌不过他。但石祁越是屡战屡胜,旁人对他的恶语中伤越加难听。后来国君不知怎么听闻此事,但显然只听到了谣言的部分,因而对石祁为人深感厌恶,便将他与一大群反对国君国策的公卿轰出了国门。石祁只得带上因气发病的母亲踏上漫漫流浪之旅,前去曲阜投奔亲戚。

墨翟认为国君一言不合便将子民逐出国门的行径极为不妥,像石祁这样的勇武之人,善加任用本有希望成为一员悍将。不过墨翟知道自己也没有立场去替国君惋惜,毕竟理论上他们都已不再是宋国子民。

“谁在那?”没等墨翟靠近,火堆边的石祁立刻警惕地站起身,反手抄起一截木棍。

“是我。”墨翟走到火光下。

“是你?”石祁脸色一冷,“你来做什么?取笑我么?”

“非也。今日一战,我自知赢的并不体面,因此特来赔罪。”墨翟说着将手中的米粥递了上去,“你们的余粮料想也不富裕,因而特以米粥相助。”

石祁一愣,目光打量着墨翟手中的米粥,冷哼一声道:“若是怜悯,大可不必。胜了就是胜了,我石祁并非言而无信之辈!”

果然会是这般局面。墨翟在心里叹了口气。

“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你母亲。你们的口粮也不富裕吧?”墨翟苦口婆心劝道。

“不必你费心,我自会照料好老母亲。”石祁仍旧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语气似乎有所松动。

墨翟略一思索,决心给双方都留一个台阶,于是故作气愤道:“我诚心助你,却不想反遭冷遇。罢了,你若对我有恨,这米粥总归无罪,你就是当地里随手捡来的好了,今夜我也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墨翟说着将手中米粥搁在野地上,转身便走。大步走远之后,他又略微放慢了脚步,其后干脆站在野地中不动了,默默等待石祁的反应。

“且慢!”果不其然,石祁在后头灰溜溜地跟了上来。墨翟有一丝紧张,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万一石祁并非是来接受好意而是来他的找麻烦,墨翟至少不至于输了先手。

但墨翟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多余了。只听石祁略带惭愧地低声道:“米粥一事,我先代母亲谢过恩情了。今日你洞悉了我的弱点而取胜,我说你胜之不武,实在是气话。以弱对强,攻其弱点而取胜,谁能说是胜之不武呢?”

墨翟背身伫立在黑暗中,默默聆听石祁的下文。

“何况今日一战……我也确是下手重了些。如此算来,你我也算扯平了。”石祁颇有些难为情,“既同为宋国流亡子民,往后若是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招呼。”

话说到这个份上,墨翟也不好再端着架子,轻轻叹了叹气,回过身来。

“客气了,互相照料是为本分。今日偶然又得了不少存粮,若不介意,可每日与我们同食。”墨翟真诚地说,“此并非客套话,我们的余粮还是足够支撑两家抵达曲阜的。”

“如此,在下感激不尽。”石祁涨红了脸,他也饿了一路,自然不好再逞强。

好在是消除了仇怨,冤家宜解不宜结。墨翟在心里嘀咕。正要转身离去时,面前的石祁迟疑片刻,忽然又开了口。

“对了,今日与你交谈那老人,我在商丘时,似乎见过他。”

“什么?”墨翟一愣,停住脚步。

石祁脸色微微一沉,仿佛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那还是郑国进犯宋国边塞之前。宋国几次大军演武操练,他都出现过,身边随从也以黑袍示人。他们时常陪伴国君左右,我在军营中搬运粮草时,在很近的地方见过他,亲眼见他劝国君将几个反对编练新军的将官斩首示众。”

“你确定没有看错?”墨翟也变了脸色。

“虽然装束不大一样,但容貌绝不会认错。”石祁正色道,“军中私下里有过流言,说这些黑袍皆神秘莫测,游走于诸国之间。每每有黑袍出现之处,必然伴随着国与国之间的战端,仿佛他们是战乱的信使。”

这些人果然大有来头。墨翟在心中暗想,一面又翻出竹片递给石祁:“那你可曾见过此物?”

石祁眉头一皱,将那竹片端详了片刻,交还给墨翟,严肃地点点头:“错不了,那人随身常佩戴此物。此乃近些年才兴起的流派,诸子百家中尚未传开他们的名号。我也是偶然间听他们自报家门过——好像是叫个什么纵横家。”

“纵横家。”墨翟在心底重复着这三个字,“纵横捭阖,你们认为这便是天地之道么?换句话说,你们的道术便是战争?”

“总之,他们来去无踪,与战乱相伴,危险至极。若无必要,还是尽可能远离这些怪人,避免密切接触为好。”石祁诚挚地说道。

“明白了。”墨翟点点头,向石祁道谢之后,回身走向马车。

“纵横家……原来你们所说的通往英雄的路,便是依靠征伐么?”墨翟沉思着,握着竹片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