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刺杀之夜

稍早前,曲阜王宫,大殿之内。

无数炭火散发出明亮的暖光,将华丽的大殿照亮如白昼。宴席之上,诸位公卿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国君到!”侍卫高声大喊,大殿之内的诸位大夫一齐起身,向着大步走入大殿的国君行礼。年轻的国君执掌鲁国不过数年,但隐然有了几分老成持重之色,在侍从的服侍下在石阶之上落座。

人群中的公输班冷冷扫视着大殿上的群臣,默默清点着人数。当数过第三遍时,公输班终于意识到,事情正在偏离原定的计划。

群臣之中,少了三个人。

“公输老弟,你可数清楚了?”身后传来田齐阴恻恻的低语。

“孟孙氏卿大夫九人,叔孙氏卿大夫六人,季孙氏卿大夫七人,都在大殿之内。”公输班冷冷说道,“但唯独少了三家家主。”

是的,缺少的那三人,正是今夜最为关键的三桓家主。他们才是鲁国国政及军旅的实际操控者,今夜倘若放跑了他们,则计划无异于功亏一篑。

“你可曾走漏过消息?”田齐冷着脸问。

“绝无可能。”公输班感到受到了侮辱,“公输家上下对此事守口如瓶!”

“现在国君已到,三桓却并未现身,该做何解释?”

“静观其变。”公输班干巴巴地说,手心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

“公输监工。”一名侍卫来到公输班与田齐两人身后,朝二人行礼道,“国君请公输监工到僻静处说话。”

公输班一愣,放下手中的酒杯,随着侍卫站起身。一旁的田齐仍旧默默饮酒,那侍卫却仍站在原地,不急不缓地说道:“国君也请纵横家的田先生一同前往。”

公输班与田齐同时变了脸色。那侍卫的语气在“纵横家”三个字上微微加重,听上去不像善意的邀请而更像是警告。

大殿两侧的帷幕徐徐拉开,在暖软的徐风中,盛装出席的要骊抱着古琴缓缓走上前来。成群衣袖飘飘的舞姬碎布来到大殿中央,要骊被舞姬环绕着,轻轻拨动了第一根琴弦。

公输班忽然感到心跳一阵家快,强烈的不安萦绕在他的心头。他的目光在大殿内环视一圈,率先与远处的国君目光相对。国君默默端坐着,含着微笑朝公输班点了点头;但当公输班的目光与大殿中央的要骊四目相对时,女孩面色苍白,对着公输班缓缓摇了摇头。

“出事了。”这是公输班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呼啸的北风中,墨翟紧张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他听见隔壁的宁吾也在焦急地兜着圈子。

他们被锁在各自的房间内了。今日日暮之时,墨翟与宁吾正要前去与高石子一行人汇合,却见小院大门紧闭,府上的下人也不知去向。

正当墨翟与宁吾疑惑不解时,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季琯今夜竟然披上了沉重的甲胄,手提三尺长剑,横在院门前,冷冷注视着面前的墨翟与宁吾。

“今夜外头不大安宁,你们还是哪里也别去了。”季琯低声道,“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墨翟按住急得跳脚的宁吾,注视着季琯的眼睛。

“我原以为,你是坚定的国君一派。”墨翟低声道。

“曾经我也以为我是。但初此见面时,我便对你父亲说过,人得学会审时度势,对吧?”

“那么你准备怎么处置我们?将我们交给三桓去换取奖赏么?”

“不,我在等马车。”

“马车?”

“离开曲阜的马车。”季琯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夜的大雪将掩盖你们离去的踪迹。趁着三桓与公输家杀得难解难分,赶紧离开此地吧。”

公输班与田齐一同朝着国君行礼,礼毕之后,国君挥了挥手,示意公输班再靠近些。

“你的忠心,我向来是认可的。”国君眯起眼睛打量着公输班,这些日子,难为你们东奔西走了。“

“为国君铲除奸贼,是臣下的本分。”公输班低声回答,“今夜一切已准备就绪,奈何三桓本人并未赴宴。还望国君将此三人召来,臣下定能将其斩杀于大殿之上。”

“你呢?”国君也会应公输班的请求,反倒将目光转向了脸色铁青的田齐,“你也有万无一失之策吗?”

“若三桓到场的话,国君会看到我的万无一失之策的。”田齐缓缓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国君轻轻击掌,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

“诸公,你们可都听清了?”国君忽然向身后喊道。

“听清了,国君。”帷幔之后缓缓现出了三个人影。巨大的惊恐在公输班心底炸开,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面前的三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国君身边的三人,正是孟孙、季孙、叔孙三家家主。

黑暗中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守在门边的季琯警惕地站起身,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门外无人答话。趁着季琯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门前,几道黑影跃过院墙,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季琯身后。

这是墨翟专门为身形瘦小的墨者设计的战法,蛰伏于黑暗,隐匿于无声,等待时机一招制敌。季琯说到底不是职业的武卒,自然没有相应的防备。待他反应过来形势不对时,一柄冰冷的小刀已经贴紧了季琯的脖子。

墨翟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上锁的木门被重重撞开,高石子、公尚过领着墨家麾下几名墨者一同冲进房门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被几名墨者架着,眼看着是要不行了。

“这是怎么回事?”墨翟冷声问道。

“墨子恕罪!”高石子脸色苍白,“今日举事前夕,我墨家门下忽然消失了足有十人,皆是墨家派入公输府上的工匠。我们寻遍各处不得,只好按原定计划在馆驿内集合,孰料,孰料……”

“孰料在举事前一刻,我与高兄在距离馆驿不远处的雪地中发现了这名墨者兄弟。”公尚过接过了高石子的话,“墨子请看。”

墨翟脸色阴沉地凑上前去,只见那奄奄一息的墨翟,周身的皮肤呈现出狰狞的血红色,浑身上下密布细小的针眼,像是刚刚被无数根银针刺穿,每一处伤口都在在汩汩涌着鲜血。

“墨子,这个难道就是……”高石子犹豫着说。

“浴血甲!”墨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刺杀行动进展到哪一步了?”

“公输监工放出了信号,纵横家与公输家的死士已经杀进宫内了。”公尚过急促地说道,墨翟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但我们的人并未跟随。”

“没有跟随是对的!”墨翟看向院门边被墨者控制住的季琯,“我们的全部计划已经在三桓眼前暴露无遗了!”

空气静得令人难堪。公输班筹划了数月,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亲手斩下三桓人头的那一幕,可如今三桓真的站在他面前。公输班却连起身都觉得艰难。

国君,三桓,甚至包括田齐,他们每个人都居高临下看着公输班,眼里的神色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公输班不是没有设想过,万一行刺失败,国君也许将要拿公输家抵罪。但公输班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国君竟早已在行刺开始之前,就倒向了三桓一方!

此时,与国君面前死一般的寂静对比鲜明,大殿之外的侍卫重重敲响了铜钟。田齐与公输班都清楚,那是他们与城外死士约定好的行刺信号。看起来三桓不单掌握了公输班今夜行刺的消息,甚至已经掌握了他们的具体筹划。

“觉得意外么?”孟武伯——这一代孟孙氏的家主冷冷一笑,“我不妨告诉你,国中真心支持国君者,除你之外大约再数不出旁人了。知道为什么吗?”他回身看着瑟瑟发抖的国君,国君唯唯诺诺低着头,分明看也不敢看孟武伯,“看看吧,公输班,看看你拥护的国君——哪里有半点国君的模样?”

公输班心灰意冷地看着颤抖不已的国君,面如死灰。

“鲁国这么个四战之地,兵微将寡,地贫民弱,这些年若没有我们在诸国之间游走斡旋,你以为鲁国能有今日的安稳繁荣?”孟武伯对着国君与公输班嗤之以鼻道,“你以为你反对的是三家执掌?你反的恰恰是鲁国本身!”

公输班浑身一颤,歪倒在一边,浑身再没有半点力气。

此时大殿之外传来冲天的呐喊声,三桓家的铁甲武卒乃至骑兵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贸然杀入内廷的纵横家及公输家两家死士被团团包围,随着密集的长枪突刺,勇武的死士们高呼“共赴国难”,如同割麦一般中枪倒地。

“结束了。”随着大殿外的喊杀声渐渐变得微弱,孟武伯冷声笑道。

“不,还没有结束。”一直沉默不语的田齐忽然开口道。

仿佛是为了应证田齐的话,大殿外的厮杀声骤然变得凄厉起来。黑夜之中不知从何处涌出一群血红色的恶鬼,他们审批沉重的甲胄,鼻腔深处发出如野兽般低沉的嘶吼。三家的武卒齐刷刷调转长枪对准这一小队逆流而上的红甲武士。武卒们整齐地将长枪刺出,他们坚信没有任何敌人能活着突破他们的防线。

但事态的发展显然出乎武卒们的预料。锋利的长枪在红甲武士们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刚刚交锋便纷纷碎裂。突破长枪阵之后,红甲武士们无异于狼入羊群,手中长刀运转如风,开始了毫不留情的死亡收割。一时间以红甲武士为圆心,无数人头起落,无数血肉横飞。

“那是什么怪物!”孟武伯变了脸色,“你们都做了什么!”

公输班像是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扑向大殿外。此时殿外的战况已经与人间地狱无异,红甲武士几乎是在进行一边倒的屠杀。但武卒也能评借箭矢齐射而将落单的红甲武士钉死在地面——也仅仅是钉死了,即使被万箭穿心那些红甲武士一时间竟也还未断气,而是依旧愤怒地咆哮着。公输班小心翼翼掀开他们的面罩,两眼不由一黑——果真是公输家的工匠。在浴血甲的撕扯之下,他们几乎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对不起,对不起……”公输班双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想要让眼前的红甲武士合演安息,可它仍旧是嘶吼着,浑身所有的伤口都在流血,似乎不将鲜血流干,它不会闭上双眼。

“公输班!”高处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呐喊,公输班茫然地抬起头,却见飞扬的雪花之间,一道巨大的黑影凌空而起。公输班仔细看去,发现那竟是一只巨大的机关鸟,鸟背上乘着墨翟和宁吾。千钧一发之际,墨翟还是来救公输班了。

公输班垂着头,不敢与墨翟对视。他知道这些红甲武士中不乏他墨家的人。尽管一切皆由田齐暗中筹划,却也是公输班默许的结果————他没有想到,浴血甲竟会制造出如此可怕的怪物。

“再降低些高度,不然我够不着他!”宁吾对墨翟大喊。

“不能再低了。”墨翟眉头紧皱,“公输班!朝我这来!”、

但公输班像是没有听见。眼前的红甲武士终于艰难地咽了气。公输班轻轻帮他合上双眼,随后小心翼翼地解下了那副浴血甲。

“公输班是要做什么?”宁吾瞪大了眼睛。

“疯了,真是疯了。”墨翟忽热大声骂道。

当公输班完成浴血甲披挂时,大殿之外的红甲武士已经被源源不断赶来的武卒和骑兵屠戮殆尽。手尺骑枪的骑兵在公输班面前汇聚成团,一步步朝着公输班紧逼上来。

“全体都有,二段冲,列阵!”将官冷冷下令,“为公输监工送行!”

八名骑兵自觉组成前后两列,第一列统一手持装填完毕的弩箭,第二列手持长枪。这是骑军冲锋时的标准战术,以前列弩手削弱敌阵防线,后列骑兵径直冲撞敌阵。以精锐骑军的集体冲锋战术对付失去了抵抗能力的墨翟与公输班,这大概是三桓对他们这群“叛党”最后的尊重。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忽然传来女子婉转的低唱。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骑军们微微一愣。这是北国之地口口相传的古曲,唱的是家中女眷为从军的丈夫献上的祝福,祈祷大军旗开得胜,护卫山河平安。军士们这才想起,这个滕国来的古怪公主,在今夜惨烈的厮杀中,甚至都没有中断过她的琴声。

“杀。”公输班嘶哑地说,双手提着长刀,迎着铺面而来的骑兵一跃而起。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公输班将要与面前的骑兵同归于尽时,公输班忽然以一个灵巧的侧身避开了面前骑兵的长枪,反手将他扯下了战马,自己一跃而上马背。

“血债当以血偿,我还会回来的。”公输班遥遥望着远处惊慌失措的国君与三桓,冷冷说道。、

接着,他大力挥舞着双刀,在成群武卒的包围圈形成之前撕开了一道缺口,顺着敞开的大门飞速消失在飞扬的雪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