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北国往事

屋外大雪飞扬,狂风猛然撞开馆驿大门,发出“砰”一声巨响。密集的雪花纷纷扬扬卷进了屋子里。这间酒肆早在数日之前便被纵横家所掌握,如今正是刺客们隐匿蛰伏的绝佳地点。

“今日便要举大事了,失踪的墨家子弟还没有找到么?”馆驿门外,高石子对面色阴沉的公尚过说道。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今夜墨子也未出现,我只担心计划出了什么纰漏。”公尚过依旧是一副阴沉沉的语气。

“不说晦气话,公输监工何纵横家的田先生可是已经入内廷去了。”高石子眉头紧皱,“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没有回头路了。”

公尚过没有再答话,只是仰头望着大雪纷飞的夜空。今夜天色出奇的晦暗,很难不叫人心生不安。

“鬼老天,一年冷过一年,老子骨头都冻僵了。”一进馆驿大门,高石子便听见有人骂骂咧咧。

“就是,妈的妖风一吹起来,只怕是铜墙铁壁也拦不住。”有人附和道。

高石子使了个眼色,炭火边的石祁立刻添了把柴火,身后的公尚过则伫立在门边朝街面张望着。门外风雪逼人,宽不过八九步的街道上堆着一层白团子般的积雪,远处高耸的望楼也在风雪中变得模糊不清。往日一个人声鼎沸的城池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死气沉沉,几盏隐没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红灯笼略略显出几分节日气氛。

公尚过回身合上馆驿大门,插上了门闩。距离预定的行事时间尚早,此刻宫廷内的晚宴尚未结束,几家的死士们却已经陷入令人焦躁的不安之中。

酒肆内光线昏暗,仅有的一团火光被影影绰绰的人影围着,在大堂四面八方投射出瘦长的影子。参与刺杀三桓的数十名死士正聚在火盆边,黝黑的脸颊因为被炭火烤了许久,倒显露出几分醉酒般的红润。

火盆上架着几只酒壶,是公输班特别挑选的清酒,并不会令人产生醉意,却能驱散冬日严寒,同时助长士气。死士们将酒壶放在炭火上灼烧,等着将酒水烧热了再喝下。借此空当,公输家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忽然说起了关于浴血甲的故事。

“算起来,那应该是三百年前。”老人低声说,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那时周王室虽然算不得鼎盛,却也仍具威望。这茫茫北国土地上还有数不清的小国,天下也没有这许多大大小小的诸侯打来打去。但过了燕赵地界再往北数百里,当年可是鲜有人烟,倒是漠北的牧民会在春夏时节来此处放牧。三百年前的那个冬天,严寒比今日更甚,可谓寒风刺骨,滴水成冰。那年大河上的冰层覆盖了整个河床,几乎分辨不出哪里是河面。入了夜草原上几乎待不住人,据说漠北牧民裹着几层羊毛大氅围在火盆边取暖,到了天明之际,炭火竟结成了冰块,满帐篷的牧民都冻成了冰柱……”

老人的声音不高,嗓子略显几分沙哑,沉闷的低语回**在昏沉沉的酒肆内,莫名带着些许寒意。死士们被故事吸引,插科打诨的声音渐渐消失,心事重重的墨家子弟也放下了手中的速射短箭,竖起耳朵聆听起来。

“连躲在帐篷里的牧民都活不下去,那寒潮之下,漠北蛮族还有容身之处么?”有人小声说。

“没有。”老人神情严肃,“正因如此,那一年,不计其数的牧民向南奔逃。济水两岸便是南逃牧民的集结之地,蛮族大军也将大汗的金帐设于此处。诸侯担忧蛮族南下会劫掠沿途城镇,随即调拨大军驻守边塞,严阵以待,喝令南逃牧民返回草原。可谁能想到,平素松散分裂的漠北各部竟空前团结起来,数以千计的蛮族武士不要命一般冲击诸侯铁甲重兵把守的城池,紧随其后的是数以万计连刀剑盔甲都没有的贫苦牧民,甚至还有女人和半大的孩童。前一个人倒下了,后一个捡起他的刀继续搏杀;刀也没了,就用牙齿撕咬;一个部落打光了,还有下一个部落顶替,宛如一群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凶兽。因为漠北各部当年皆身披黑衣黑甲,发起冲锋时犹如黑色潮水,边军将士们私下里将他们称之为‘黑潮’。那年严冬,黑潮所到之处,城池无不沦陷,守军无不尽墨。北边无数诸侯国抵挡不住蛮族的铁蹄,几近灭国。”

“漠北蛮族素来散漫,各自为战,军械装备也极为落后,如何能一朝攻破诸侯大军的防线?”有人提出疑问,“蛮族牧民说到底也是人,世上怎么会有不怕死的人?”

老人几番被打断,倒也不生气,只是严肃地叹叹气:“事情蹊跷之处正在于此。那年冬天,随着战线不断告急,周王室与各诸侯越发感到不解:草原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叫这群牧民发了疯似的逃离?好在转机在寒冬的第五个月终于到来,此时诸侯与蛮族的战争已经打了足足四个月,除掉漠北蛮族集结与出征的时间,相当于冬日的第一片雪花怕飘落之际,漠北便已经做好了全面开战的准备。然而,旷日持久的战争飞速消耗着漠北本就稀少的青壮人口,到了战争末尾,老弱与幼童也被征调进军队中,连蛮族部落中德高望重的祭祀都不得不亲自提着刀上阵督战。后来,两军交战时,诸侯联军偶然在战场俘获蛮族一名年老祭祀。将士们验明此人身份后,片刻不敢怠慢,将其严密护送至周天子面前,天子要亲自审问此人。与贫苦的牧民不同,一族的祭祀往往是草原上最具学识的智者,此人也许会比其他人都更清楚,这场战争究竟因何而起,寒冬从何处来,以及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人说着,忽然顿住话头,微微扬了扬眉毛,露出几分笑纹来:“诸公,酒热了。”

“我来给您斟酒。”石祁是个急性子,最受不得话听一半,连忙取过酒壶斟起酒来,“之后呢?周天子见了那祭祀,可问出了什么?”

老人仰头看着屋子外的雪花,目光深邃:“天子与那祭祀的对话若是为史官所记载,早已传遍天下,你又怎么会不知晓呢?”

“这……老先生是意思,天子与那祭祀的对话,至今仍是一个秘密了?”石祁一愣,神情有些沮丧。

“一国之君,面见敌国祭祀,身边竟不留史官与侍从,本已是古怪之极。”老人慢悠悠道,眼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然而更古怪的是,此番会面之后,诸侯又悄悄将祭祀送回了蛮族大营,漠北蛮族各部在那之后便停止了进攻。此事,连同整个蛮族战争,在正史记录上都仅有寥寥数语,似乎当年的史家对此事极为忌讳。但有一个明确的记载:寒冬自此渐次消退,北国大地积雪消融,万物复苏。蛮族各部重返草原休养生息,周天子与蛮族许下兄弟之盟,互不进犯,中原各路诸侯这才得以休养生息。”

“这……古怪之处在哪?”死士们面面相觑,一时没能发觉问题所在。

“冬天。”柜台后的公尚过默默听了许久,下意识低语。

“墨家的兄弟的所言正是。”老人点点头,“两军谈判期间,寒冬分毫未减,因为史书中仍有牧民冻死路边的记录。何以谈判结束之际,这场持续了足足六个月的寒冬忽然终结了?难道这季节轮替也是人力可以操纵的?”

此话一出,周遭众人皆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想必周天子与那蛮族的祭祀是不能操纵四季更替的了?”一旁的石祁认真地发问。

有那么一瞬间,空气静得过分。老人盯着石祁一对茫然的眼睛楞了半晌,心里不知该气该笑:“叫你少听些神鬼故事,古往今来哪一代天子是可以操纵四季更替的?真有这本事,去岁入夏何至有干旱之灾?”

石祁缩了缩脑袋:“历代史官皆言,周天子乃是神灵在人间的化身……”

“那也就是鲁国这种乡下小国还信什么神灵化身,齐楚秦晋这些大国的公卿们哪家还管你什么天子?”纵横家的死士向来看得开,大逆不道的言论张口就来,“不过,依老先生之见,那年寒冬之变,当做何解释?”

老人端起面前的酒碗嗅了嗅,趁着酒水温热一饮而尽,这才开口道:“诸位想必知晓,我祖上本是边塞军武世家,我嘛,也是年老体弱,不得已告别军伍。祖辈曾流传下当年民间记载此事的史册,书中所载,周天子面见蛮族祭祀后的第三日,诸侯在北方召集了一支千人之众的精兵,为掩人耳目而避开官道,一路向北,在北方代国边塞附近的蛮族营地休整。隔日,他们又汇合了一支蛮族精锐武士,披坚执锐,连夜出征,冒雪奔赴草原深处。这支队伍在正史中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也没人见他们再从草原返回。大约是在他们进入草原半月之后,寒冬消退,两军退兵。诸侯公卿与蛮族祭祀在代国举办了盛大的祭祀,据说是用以告慰终结天罚浩劫的英灵。”老人注视着面前挣扎的火苗,“什么样的英灵需要原本敌对的双方共同祭祀?终结天罚,指的又是什么呢?”

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北风呜咽,如泣如诉。

老人徐徐吐出一口酒气,神色恢复如常:“诸公,故事说完了。”

这个故事不比达官显贵家后院那点乱遭事儿,听了能叫人开怀大笑,此刻众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诸侯竟会联合蛮族一同行军,乃至一同祭祀,那么敌人会是谁?”有人低声说,但并不像发问,而更像喃喃自语。

“史书没有说明的,天象可以回答。”老人淡淡道,“在那年入冬之时,有天降巨石坠落漠北,引发天地剧烈震颤。有人曾言,那从天而降的巨石自带妖魔之力,可以驱使物体自行走动,如同具有生命。更诡谲的是,活人在其影响下,会渐渐丧失心智,变得暴躁易怒,机具攻击性。而那些逐渐丧失心智的牧民,在陷入狂躁之后,浑身的皮肤会变得腥红如血,好似恶鬼附体……”

随着老人的描述,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人群之中,高石子与公尚过对视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来之前,墨翟特意与他二人交待过那日他在公输家地下密室内的所见所闻。如今再听老人的叙述,高石子与公尚过才猛然发觉——那不正是浴血甲的特征么?

“若是在战场上碰到此物,不要犹豫,立刻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行动的前夜,墨翟如此嘱咐道,“这东西实在是不祥之物,披甲者也许连敌我都难以分辨。”

“所以,浴血甲的技术,实则来自不明的天外巨石?”公尚过低声道,“那巨石足以操纵人心,叫人狂躁,甚至足以叫天地为之变色……难怪墨子要说它是不详之物。”

“这些也不过是你的猜测。公输监工对浴血甲如此推崇,想必自有他的道理。”高石子努力想要宽慰自己。他的内心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一时难以言说。毕竟与公输家朝夕相处了这么久,高石子想要劝告公输家,不要贸然使用来路不明的机关术。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强力的武器对抗三桓家的铁甲武卒……

没等高石子想明白其中的利弊,一旁的公尚过忽地冷笑起来:“所谓的行刺计划,只怕已经混入了内鬼。”

“这话什么意思?”高石子心头一颤。

“在刺杀三桓的前夜,身为公输家的老人,却在众人面前说一个这样的故事,既不是鼓舞人心,也说得语焉不详,是何居心?”

高石子有心想要反驳,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正是内心渐渐对今夜的行动起了动摇之心时,黑夜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酒肆大门被终至叩响,石祁起身开门,一个公输家的弟子风风火火冲进门来,站在呼啸的北风与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向着众人高喊:“诸位,宫廷大门已开,晚宴结束了!”

事到临头,容不得半分犹豫。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纵横家的领头人,那领头人不由攥紧了拳头。

“出发!”他大声喊道,成群的死士齐刷刷站起身,与头领目光相对。

“诸君!”头领深吸了一口气,“武运昌隆!”

大雪覆盖下的曲阜城,成群黑衣刺客掠过白雪皑皑的街道,悄无声息地从四面八方围拢了宫城,无声地揭开了刺杀公卿之夜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