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倒数第17天:鬼打墙

令正一生都不曾像现在这样混乱过。他觉得仿佛自己跌进了一个漩涡里,就要沉没了,就要窒息了,他挣扎着,却越挣扎便沉得越深,而这沉没,却使他在痛苦中有一丝难言的快乐。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沉到最底去,挣扎只是一种姿态。

他怕钟无颜吗?

她是一只鬼,而人总是怕鬼的。他见了鬼,跟一只艳鬼朝夕相处了整个星期,感觉上好像已经牵手走过了半生,又好像只是一眨眼。他们一起去北京,一起回大学,一起在湖边看天鹅舞蹈,一起到黄浦江吹风,一起分享同一杯哈根达斯,一起去电影院选看欧美大片……

不,他不怕她,即使知道她是鬼的真相令他震惊,但那也只是因为意外,不是因为恐惧。他对着她大呼小叫,可是他心里是明白的,她不会伤害他,绝不会,就因为他明知她不会害他才敢那么理直气壮,那么横加指责。所以,他怎么会怕她呢?

那么,他恨钟无颜吗?

也许是的。

但他为什么要恨她?

因为她骗了他。

她骗了他什么呢?

骗了他的感情,让他爱上她,却又不得不面临与她分手的痛苦。

是的,他怕,怕的是再一次分离;他恨,恨的是不能长相厮守;但最重要的,是爱。

他爱上了钟无颜!

所有的恐惧,愤怒,悲痛,只是因为他爱她,深深地、深深地爱上了她,爱到不能分离!

爱,难道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吗?夹杂着恐惧,忧虑,痛苦,和焦灼的混合物。爱情,会让人忘乎所以,不知所云,说出和自己真心相反的话,连自己也不能明白自己,控制自己,是这样的吗?

有人说爱到深处无怨尤。然而令正发现,爱一个人爱到极处,竟是愤怒。对自己这份不能自主的情感的愤怒,对有缘相遇无缘相守的愤怒,是**无处宣泄,情感与理智纠缠厮杀得要开口号叫的那种愤怒。爱,是把自己的情绪交给对方去主宰,而自己只有听从命运的指使。

从钟氏花园回来后,他也和无颜一样,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不同的是,无颜在天明时还回人身,还必须得勉力支撑着帮二郎做鬼画符,而令正,却可以不管不顾地放任自己一睡不起。中间有几次他听到电话铃声,迷迷糊糊地想去接,却没等醒过来就又睡着了。

等到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他不想起床,也不觉得饿。他想起无颜,想起无颜的渴。无颜说,为了回到人间来见他,她忍着不喝孟婆汤。难怪她总觉得无限的渴望……

在地铁站重逢无颜的那一幕跳至眼前,令正细细地回想,从卧轨自杀的少女想起,“绮梦”咖啡,十九路车站,钟氏花园,盲哑学校,北京,母校的篮球场,还有公园的天鹅湖——天鹅湖畔,无颜对他说:“令正,你永不会明白,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怎样的。”

原来,她说这句话是有所指的。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她说的是她自己,是吗?

无颜并不想骗他的,她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解释,向他表白,其实,她暗示过他的,也叮咛过他,不止一次。在他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在咖啡馆里,她就对他说过:“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

她的计划里,并没有25天那么久,她只是来见见他,并不真想带走他的灵魂,她并不想他死。她甚至都没打算让他陪伴到她离开。

在盲哑学校的教室里,她说:“令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踪,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自己。”她想过要用失踪的方式来告别,是吗?

她只有那么少的时间,她的眼睛忙碌地四处看,她的心忙碌地接受,她的爱如此深刻热烈,而她的生命如此脆弱虚无。但是她说:“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长短时间来界定的,如果一个人每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惧里,那么生命的意义便成了死亡本身,他活着,便只是为了等死;而如果一个人的情感可以凌驾于生命之上,忽略死亡,超越死亡,那才是真正地享受生命。不论,她的生命是25天,还是只有一星期。”

一星期,又是一星期。她原先只打算与他相聚一星期的。算一算,到今天为止,刚好已经一星期过去,无颜,准备就此消失,退出他的生命了吗?

令正浑身一震,想到再也见不到无颜,他的心里疼得发紧,无限孤独。那天晚上,他对无颜喊了什么——

“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不要跟一只鬼在一起,我要去找回我自己的生活,像人那样活着!”

“有本事你就来拿我的命好了,但是,我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服从你!”

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你。多么愚蠢。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白痴的废话吗?

当一个人口口声声大喊着不要再爱的时候,那就是他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某个人,无力自拔了。什么叫找回自己的生活,如果生活里没有了无颜,没有了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无法想象,这话会带给无颜怎样的伤害。此时的无颜,会有多么伤心?

终于,令正再也忍不住,冲出门去,不管更深夜漏,要去找无颜。

然而,来到钟氏花园时,他却发现,自己进不去了。

此刻的钟氏花园已经被重新装饰,成了一座鬼的乐园,人的禁区。

正如当初二郎的魂进不去钟府,如今它则对令正的肉身关闭。令正仿佛走进迷魂阵,转来转去,无论如何不能得其门而入。四周飘起了淡青的雾气,悠悠****,渺渺茫茫,万事万物都笼罩其中,朦朦胧胧地看不清。

令正发起横来,困兽一般地游走奔逐,然而,只是徒劳地在原地转圈。当他奔跑至筋疲力尽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鬼打墙”了。他此刻,是在追求一只鬼,探访一只鬼,他是和鬼在谈恋爱。

他坐下来,不再做困兽之斗,而再次彷徨起来,他是否已经真的决定走进那座鬼域迷城?他要与无颜同归于尽吗?拼搏了许多年,好容易考上大学又等到毕业,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就要从此放弃了吗?父母怎么办?他们把自己培养长大不容易,就这样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脑子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在争吵,在打架。一个以生命为矛,一个以爱情为盾——如果没有生命的附丽,爱情岂非虚无?然而没有爱情的生命,又有什么实质?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旭日东升,从人家的屋檐上探出凝脂般的娇面。钟家花园的建筑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起来,然而到了这时,令正却又不想进去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家,失魂落魄地给自己烧了开水,煮了泡面,却食不知味。他想或者可以打开电视机,提醒一下自己还活着,这里还是人间;他甚至想也许应该去上班,让紧张的工作帮助自己忘记。然而他只是呆呆地想,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电话铃声将他惊醒。

是同事小陈打来的,有点气急败坏地说:“裴哥,你怎么回事?今天李子结婚,说好昨晚是单身狂欢夜的,给你打了一百遍电话也不接。你不会今天婚礼也不参加吧?”

“今天李子结婚?”令正昏昏噩噩,茫然地重复着。

“对啊,喜帖不是一个多礼拜前就给你了吗?”

一个星期前?令正彻底醒过来。一个星期前,他还没有与无颜重逢,每天正常地上班、下班,有时间就和朋友们小聚一下,生活平淡而有规律。可是无颜出现了,他的整个身心都给了她,请了假跟着她到处走,什么上班,什么朋友,什么李子的婚礼,通通都抛到脑后了。

可是,那才只是一个星期前的事吗?他简直觉得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

电话里,小陈在催促:“裴哥,怎么回事?怎么不说话?婚礼马上就开始了,你到底来不来啊?”

“来,马上来。你们在哪里?”

“一再爱上你的背影,一再相逢在梦中,

即便转身也不能忘记,你是天边最远的那颗星。

谁的爱情不曾流泪,谁的痴心不会伤心,

如果大声喊出你的名字,会不会惊飞了天边的流云。”

令正赶去参加婚礼的路上,耳边一直响着无颜的歌声。出租车的广播里是这首歌,婚礼进行曲是这首歌,连新郎新娘被来宾们起哄要求表演节目,唱的也是这首歌。

所有的人都是无颜,所有的声音都在同唱一首歌,无颜,无颜,无颜。无颜充满了这整个的天地。没有了无颜的生活,竟是这般的行尸走肉,失魂落魄。

台上,司仪在问新郎:“你确定自己是真正地爱这个女人、愿意娶她为妻吗?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李子腼腆地笑着,不等开口,令正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我愿意。”

举众哗然。令正看到满堂的脑袋“刷”一下转向自己,不禁大窘,急中生智,大声喊:“新郎,你再不回答,我们可就抢新娘啦。这么漂亮的新娘,谁会不愿意啊。”

李子的哥儿们大笑起来,一起乱嚷着:“是啊,你不愿意,我们愿意!”

“谁说我不愿意啊。我愿意,愿意,愿意!”小李子急了,也是配合演出,半真半假,一口气说了三个“愿意”,满堂宾客哄笑起来。

婚礼是从不拒绝朋友的插科打诨的,令正的小插曲反而让气氛达到了**,司仪兴奋地接力调侃:“新娘,新郎可是接连说了三个愿意,那你呢?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做他的合法妻子,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吗?”

新娘含羞带笑:“我愿意。”

“听不到,大声点!”

“我愿意。”

“再大声点。”

“我愿意!”

“好!新郎和新娘都说了三个‘我愿意’,这真是‘缘订三生’,‘三生有幸’啊!”

众人又是鼓掌又是哄笑又是敲杯子吹口哨,把婚礼的气氛烘得热热闹闹的。接下来是新郎新娘讲述恋爱经过,然后挨桌儿敬喜酒,每一桌的客人都绞尽脑汁出些小花招刁难一下新人,为婚礼增添几分喜气。

令正昏昏噩噩,半梦半醒,只觉得耳朵间歇性失聪一般,对所有的声音和画面的接收都是时断时续的,他的脑海中,还一直盘旋着无颜的歌。

不知婚礼什么时候结束的,不知道他怎么样跟着大伙儿送了新人入洞房,又是怎么样被小陈拉着一帮人吵吵嚷嚷地来到小饭馆继续喝酒。

他想起与无颜分别前的一夜,陈嫂告假辞了去,小楼中只剩下他和无颜两个,对坐着喝茶。是祈门红茶,如血的颜色,略倾了些牛奶进去,味道便醇香起来。无颜从前是只喝咖啡不喝茶的,连白开水也极少喝。然而这次重逢,却好像变了个人,无论茶水饮料,给什么喝什么,永远也喝不够似的。

起先令正一直觉得奇怪,现在知道她是在地狱里渴极了的缘故。这让他想起《聊斋》里的聂小倩来。小倩本来是只女鬼,宁采臣携了她回家,同出同进,日夜为伴。她先是不饮不食,过了半年多才开始进些粥水,日子久了,阳气渐盛,竟然生下儿子来,真的成了人……

人和鬼,也能做夫妻么?做了夫妻,还可以生儿育女,这是可能的吗?

搁在以前,《聊斋》只是鬼话;但是今天的裴令正,却已经分不清真与假,醉与醒。鬼话,也是有依据的吧?况且无颜比小倩强多了,是只阳气很旺的新鬼,还可以跟人一样有吃有喝……

令正心里微微一惊,他竟拿自己和无颜同宁采臣与聂小倩比,难道他也想娶个鬼妻回来,让她一天天去阴还阳,共他一道生儿育女么?

小陈见他喝酒跟喝水一样,不禁会错了意,安慰着:“我们前些日子替李子筹备婚礼的时候还说,下一个就是你跟瑞小姐了。谁想到你忽然又说分手了。要说瑞小姐这人吧,好是好,可就是太精明了,早点分手也不是坏事儿。这年头,我算看透了,什么爱情啊,婚姻啊,都是假的,合则来不合则去,随便找个顺眼的,搭伴过日子罢了。”

另一个同事立刻接口附和:“就是就是。你别看今天李子在婚礼上人模人样,一口一个情呀爱的,昨天晚上还跟我抱怨呢,说眼瞅着要行婚礼了,女方家里又闹妖蛾子,说礼金得归女方。李子爸不肯,说酒席的钱归男方出,凭什么礼金让女家拿?女方说是男家娶媳妇,酒席当然该男方出;娘家是嫁女儿,将来生的孩子跟男家姓,满岁酒的钱也归男家拿。以后什么都是男家的了,这婚礼的礼金多也罢少也罢,好坏就这最后一回了。”

小陈又笑又叹:“还别说,男女都是辩才,好像理由都挺足呢。最后怎么样?”

那同事不屑地笑笑说:“能怎么样?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扣除酒席的钱,礼金一家一半。你看着吧,过后两家算这酒钱还得有一顿好吵呢。”

小陈咋舌:“账算得这么细,也叫结亲家?”

“什么亲家,冤家吧。所以我常跟我女朋友说,别整天跟我爱呀情呀的灌迷汤,所谓爱情,也就是电影小说里看看罢了。人生过日子,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

“也未必。”令正忽然插进来,“总有人是为了爱而爱吧?”

小陈笑:“学生时代不懂事的时候或许会吧。就像你们家瑞秋,还跟你是初恋呢,还一恋就恋了六年,到了儿还不是说分就分了?你自己说说,那究竟是爱情啊,还是不懂事?”

令正挥挥手,又干下一杯酒说:“我不是说瑞秋。我是说另一个人……假如有一个人,暗恋了另一个人六年,却从来都没有说出口。然后有一天,就因为那个人吻了她一下,她就有了希望,以后每到那个时候,就跑到同一个地方去等那个人。这算不算爱情?”

“当然不算。”小陈哈哈大笑,“因为,这个是神话。”

“如果我说是真的呢?”

“那就是你发烧了,在说胡话。”小陈就好像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简直前仰后合,“老裴,我真看不出来,你老兄平时一本正经的,原来还有这幽默细胞。刚才你在李子婚礼上吼那一嗓子‘我愿意’,把我惊得一愣一愣的;现在索性讲起天方夜谭来了。怎么,你这两天在家里闭关,感情是攒着劲儿要改行当作家,写言情小说怎么着?”

“我写的是聊斋。”令正只得苦笑。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借着酒劲又问,“这故事就那么不可信吗?就没有人这样地爱过你,或者你就没有毫无所求地爱过别人吗?”

“不只不可信,而且不合逻辑。哪里会有人无所求地爱着另外一个人呢?除非跟追星族似的,心里揣着一个,身边还陪着另一个,两不耽误,那么白想想也还有情可原。”

令正欲言又止。他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和无颜的故事完整地讲给同伴们听,向他们证明这世上还有一种爱,是完全不讲条件甚至不求回应的;但他又觉得,那是他最宝贵的秘密,不能与任何人分享,免得他们的置疑和非议玷污了那纯真的爱。他与无颜的爱情,谁都不会懂得。

他与无颜的爱情——令正一惊,他和无颜的爱情还在吗?他认为小陈之流不可能懂得他与无颜的爱情,那么,他自己呢?他懂得真爱吗?他珍惜这份爱吗?

无颜说得对: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长短时间来界定的。无颜几乎爱了他一辈子,甚至为了她的爱情去死。死后到了地府,也仍然在爱。

她不喝孟婆汤,回到人间来找他,同样是因为爱。无颜的爱情,是可以打破生死,穿越阴阳的。面对这样强烈而毫无保留的爱情,几天和几年、几十年,有什么分别?

无颜一生只有二十五年,还魂也只有二十五天时间,而她向他要求的,不过是一个星期。

她孤独了那么久,沉默了那么久,伤心了那么久,他连一个星期都不肯让她开心?

有多少人无爱地长寿着,又有多少人可以遇到真正的爱情?令正敢对全世界打赌:长寿的人,绝对比懂爱的人多。像无颜这样可以穿越生死的爱情,也许整个天地间也就只此一个。他何其幸运遇到了,却不知珍惜,不懂感恩,反而有所抱怨,趑趄不前,他难道不是世上最大的蠢货吗?

爱的至高境界和理想愿望无非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谁又知道这“老”的期限是多久呢?爱情可以用时间来称量吗?是否十年的相守一定比十天的相爱更美好?当人们许诺终生相爱不离不弃的时候,谁可以预先签一个关于一生长短的契约,规定这一生的最短期限是多少?

无颜从没有计较过付出与得到,计较的人是他。

令正在这一刻猛然清醒。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离开无颜的这两天一夜,对他来说就像一生那么漫长。而没有爱的一生,与不知晦朔春秋的朝菌、蟪蛄又有何异?

他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挣扎了,这样的情感,一生只可能发生一次。无论他与无颜的缘份是只有一星期还是一天,他都决定了,要用自己的一生来交换。

重新回到钟氏花园,仍然是围墙四合,仍然是迷雾苍茫。鬼打墙。鬼建起的一座墙,真的可以难倒人吗?

这一次,令正不打算退缩。如果无颜可以为了他穿越阴阳界,他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无颜穿过这道墙?

除非,是他不够爱她。

他握起拳,深吸一口气,猛地向着前面的墙壁砸去,一拳又一拳。他要用自己的血在墙上做一个记号,然后一路打过去,不信会再一次被鬼打墙迷了来路。他这样地爱无颜,可以为她去穿破一切,哪里还会畏惧一堵墙?

他的血溅在墙上,漫天迷雾倏地散去——对玄学毫无所知的令正,竟然错有错着,打破了符咒的禁令。

原来,至爱人的热血,便是破除禁咒的惟一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