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倒数第18天:二郎探府

寿衣巷。

这是活人为死人准备的街市。各种骨灰盒,紫檀,红木,沉香,花梨,都雕龙绘凤,古香古色,等着收尸收魂;锡箔元宝,冥纸冥币,大小面额,连美元欧元也有,堆得花花绿绿,仿佛联合国金钱组织在开会,倒不知冥界兑换汇率是多少?还有五颜六色的经幡缯帐,沿街林立,迎着风瑟瑟发抖,无论阳光多足,照进这条街时都有点暮色茫然,永远等不到天明。

所以这街上总是不到黄昏就收铺了。没有人敢在夜间独自走过长街——若不是谁家有了不幸的事,就算白天也没人经过的。

无颜失魂落魄地走在冥纸幡帐间,身后跟着一个三轮三夫,既好奇又不耐地嘀咕着:“小姐,够了吧?你买了好多了。你这是要自家用还是办货哪?”

无颜充耳不闻,仍然一家店一家店地走着,问着,买着。她已经买空了三家店里的符纸经幡,还在捱家捱户寻找更多的仪帐。可是城里人办丧事多半马虎,重在骨灰盒有多尊贵,追悼会有多隆重,答谢宴有多排场,却没什么人理会执缯打幡这些仪式。

她已经走得很累,每一步都像踏在绵絮上,可是不能停。自从昨晚令正摔门而去,她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又像是掏空的地方放进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举步维艰。然而即便是行尸走肉吧,她也还有她的使命要完成。

她归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二郎。

不管结果如何,二郎已经帮她重逢了令正,并且得到过他真心的爱情,他们牵手,相拥,甚至接吻,那些都是真真切切的,哪怕只是几天时间,她也该无怨无悔了;而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帮二郎做过什么呢。她必须达成二郎的心愿,帮他找到小翠;即使找不到小翠,至少也要让他走进小翠的屋子里看一看。

暮色四合,寿衣巷各家店主纷纷收档关门,生意上门都懒得理会,是担心那些呆口呆面的纸人纸马到了天黑会活过来吗?

无颜看一眼堆得满满的三轮车,估计也买得差不多了,遂指挥着三轮车骑回钟家花园,顾不得卸货,取出一叠钱塞给车夫:“你明天再来取车吧。这些算是租车的钱。”

那一叠钱,别说租车,就是买一辆三轮车都有余了。车夫喜出望外,再不多问一句闲话,拿了钱转身便走,还生平第一次大手大脚地拦了辆出租车——他可也总算让别人当一回车夫了。

无颜扶墙而立,定一定神。她的身体太虚弱了,每走一步路都好像拖着千钧重担,甚至每呼吸一口气胸口都要裂开一般,令正离开了她,她重返人间的使命也就结束,如果不是为了二郎,她宁愿在令正离开前的一刻便魂飞魄散,便不必再面对那残酷的分手。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替二郎搏一搏。

星子一颗颗亮起来,无颜跃上飘下地,在园中每一棵树上挂上白幡,将屋里每一件家俱重新摆设,总算赶在午夜前布置停当,这才打出大门,轻呼:“二郎前辈,来了么?”

二郎正围着院墙急得团团转,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地说:“我看见了,无颜,我终于看见墙里的样子了,可是我进不去,你外公书写的这道金刚经墙挡住了我。快,这是忘川水,你照着我念的符咒写在墙上,破除你外公的经文。我就能进去了。”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发起颤来。

为了这不同寻常的时刻,他特意换了装扮,穿戴上自己当年扮武松的全套行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礼服,出席生平最重要的约会,而二郎最隆重的包装,就是头面戏衣了。

无颜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一天她过得度日如年,不知多少次后悔来这世上走一遭,用生命换取令正的仇恨——如果她甘于赴死,纵然得不到令正的爱,至少他是怀念她的。可现在呢?他爱过她,吻过她,然后留下无穷无尽的悔,无边无际的恨,让她情何以堪?!

但是这一刻,当她看到二郎如此兴奋,如此满足,又觉得值得了。能够帮二郎完成心愿,她的还魂总还是有点价值的吧。

随着狼毫大排笔饱舔了忘川水,龙飞凤舞地书写在钟家院墙上,墙内的世界越来越清晰了。

月光温柔地铺满在石子路上,是满月,满园的绿叶白幡在月光下都泛着一股清冷而翠的幽光,仿佛台上的幔布。大幕拉开,二郎的戏即将上演,今夜,他唱的是《情探》亦或《游园》?

天际仿佛传来锣鼓铿锵,那是好戏开场的“急急风”锣鼓点儿。二郎侧耳倾听,辨出那是二胡,那是三弦,那是单皮小鼓,他扶一扶头顶的翎子,掸一掸膝上的裙幅,等待得太久太急太热切了,反不肯毛手毛脚,偏要从容地扎个马步,做一个亮相,猛一扬头,仰天高歌:

“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

二郎终于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钟家花园。

粉墨平生,二郎从不欺场。对待爱情,却也是这样地实心实意。

他终于同水池里的小翠面面相对了。

那玉白的雕像泛着水光,栩栩如生,娇羞欲语。这就是他的小翠,这么美,这么冷,这么沉默。她的塑像立在这儿,她的人呢?她的魂呢?她究竟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在何乡?

二郎在塑像前站了很久,很久,耳边的锣鼓点儿换做了华尔兹的旋律,依稀仿佛,他看到月光中小翠的舞姿,那曾经活色生香的女子,如何是一尊冷冰冰的雕像可以代替?

“生命虚弱如蛛丝。”小翠对生命抱着那么虚无的颓废的不信任的态度,只依赖喝酒和看戏过日子,醉生梦死,游戏人间。她总是在笑,可又从来不开心;她偶尔会哭,但是不让人家看见她的眼泪。她那种风情是致命的,她是独一无二的韩翠羽,无可形容。

“小翠,不论你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二郎对着那尊像喃喃着,如念道白,“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呢?难道你变心了吗?我从苏州河,一直等到黄泉路,六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等待和寻找。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指引,告诉我,到哪里去找你?”

戏子不可以失场,情人不可以失约。小翠,二郎跋山涉水,穿阴度阳,终于今夜赶来赴你这半世之约,你,可有在这里等着二郎?

“二郎前辈,我们进去吧。”无颜催促,“再耽搁,天就亮了。”

她已经决定了,今夜帮助二郎完成了心愿,就独自回地府去,不要再收拾什么旧日脚印,也不想转世投胎,宁可就此烟消云散,永生永世绝灭了情感。

她爱过,等过,死过,活过,如今只换来令正的恨与轻视,她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还留恋什么前世今生?更何况,外公和瑞秋就要回来了,让她如何面对?她已经把钟氏花园改造成这个样子,所有的事都处理得一团糟,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除了离开,除了寂灭,她还有什么选择?

反正没有退路,再也无所顾忌。无颜甚至懒得去想更温和含蓄的办法,抡起一把斧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破开小翠门上的锁,大声说:“这就是我外婆的房间,进来吧。”

那扇门,就连她也不曾进去过的。

“处处听风雨,夜夜总关情。蜡炬心不死,滴泪待天明。”

这就是小翠当年夜夜听风雨,滴泪待天明的闺房了。房里的一切显见是严格地维持着旧时的模样,并没有刻意将物件归整。

窗帘分两层,厚重的天鹅绒帘子直落至地,白纱的内帘高高挑起,斗拱处颤巍巍悬着一朵硕大的金黄锦缎葵花,两层帘子间垂吊下一挂金色的风铃,虽然室内无风,当人看着它的时候,也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清音;留声机的金喇叭张扬地昂着,指针歪在一旁,也似随时可以流泻出旋律悠扬的华尔兹舞曲。

墙上、床头几上,到处都挂着摆着小翠的照片,看得出她有多么得意自己的容貌,清楚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是短暂的。她很喜欢照相,大眼睛黑洞洞地望着镜头,嘴角微微上挑,却并不是笑——她存心与人捉迷藏,不叫你知道她到底是要笑还是要开口说话。倘若她说话,会说些什么呢?

屋子正中是一具朱红真皮的法式圆床,挂着梦一般的薄纱帘子,旋成一大朵百合花将整张床罩在其中,弹花织锦的被子一半搭在地毯上,露出水红的枕套和套上的绣花;真皮烙花的梳妆台上插着铁艺环护的半身镜子,方的圆的胭脂粉盒里是就手的小圆镜子,填漆描金的螺钿首饰盒儿揭开来,盖子里也嵌着镜子,还有织锦绣花的套子里抽出件物事儿,是手掌大小的鹅蛋镜儿,琉金描花的漆白衣柜上则镶着整幅的落地镜子,镜面一例的都有些模糊了,仿佛还念着旧主人的影子;衣柜门并不曾关严,不经意地半开合,**人忍不住想帮一把手去关紧或是干脆彻底拉开;衣架上,甚至还搭着一件华丽的宽幅跳舞裙子,就好像她的主人刚刚赴宴归来随手挂上去的样子,说不定哪天又会重新被它的主人选中,穿着它出去见世面——它已经六十多年没见世面了呢。

六十年前的衣裳,颜色已经暗旧,但是灯光下,金丝银线依然鲜亮,甚至款式也并不落伍,今天的酒宴舞池里依然常见的。只是领口的珍珠微微发黄,看得出经了些年岁。

——所有的布置都清楚地表明,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而这间房是属于她自己的。

无颜神往地看着这一切,十分艳羡。哪有少奶奶在丈夫的家里给自己安排一间独立闺房的?韩翠羽真是独一无二。她虽然嫁给了钟自鸣,做了人家的太太,可是她内心深处,始终住着一个不肯长大的小公主,保留着她自己的哭与笑,喜与悲,这是她坚持在任何地方都给自己划定疆界的原因吧?然而,究竟是据关自守,还是画地为牢呢?

她想,自己终究不是小翠。小翠的性格里有一点疯,一点绝决,做事很舍得,不留余地的。她爱上二郎,便跟着他不顾一切地去北京,不计后果。而自己生前深爱令正,却隐忍不语,宁可撞车自尽都不愿透露心事;死后重返人间,又是这样地迟疑犹豫,不敢告诉他真相,以至于落得今天的一刀两断。自己,远不如小翠担当得起,所以,也无法像小翠那样拥有丰盈的爱情。

花瓶里插着一大束花,虽然早已是干花,但却绝不会是六十年前的干花——显然钟自鸣常常进来打扫,擦拭,以及换鲜花。外公,是那么深沉热烈地爱着外婆。他与二郎,谁爱小翠更深呢?他这样经心刻意地保持着屋主离去时的旧貌,为的是常来这里凭吊,睹物思人。那么,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天,这屋子的主人归来之后,离开之前,到底发生过些什么事呢?

外公说外婆是病死了,但是从这屋子的摆设看来,好像吴奶奶的话还更可信些——外婆韩翠羽并不是病死,而是失踪,是私奔,所以才会走得这般匆忙,连舞衣都没有收起,连柜门都不曾关严。

可是,她与谁私奔呢?二郎在苏州河空等了整夜,又在奈何桥边守候六十年,并没有与镜中人比翼双飞。那么,小翠去了哪里?

二郎望着四壁的照片,心都醉了。屋子里的每一样摆设都叫他震惊、怜爱、羡慕、感慨、心授魂与、目眩神驰。他不住地叹息着,声音里充满怜惜:“难怪她不喜欢酒店的床,原来她睡的床是圆的,怎么会有圆的床呢?你看这跳舞裙子,这裙子我见过一次,她还穿过它跟我一起跳舞呢;还有这镜子,这么多的镜子,小翠有多喜欢照镜子呢,每天每样儿照一遍,大半天儿也就过去了吧?这落地镜子真大,这么大的镜子能把人照得这么清楚,价钱一定不便宜,大概也是西洋货吧……”

而无颜早已忍不住换上那条缀满流苏的跳舞裙子,对着镜子左瞻右顾,看到镜中模糊的倩影——模糊,不仅是因为镜子蒙了尘,有了年岁,还因为午夜的无颜格外虚弱,弱不胜衣。

她提起裙角,在镜前轻轻转了一个圈儿,看宽幅的裙摆舞成一朵盛开的百合花,再像花谢一样慢慢垂落。外婆生前,一定经常穿着各色华服在这镜子前姿态万千吧?

女人永远都离不开镜子。没有一个人可以像镜子那样了解女人,可以用那样温柔的挑剔的仔细的目光打量女人,每一次相见都好像第一次看见,那么专注而深情,就好像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女人透过镜子爱抚自己,把最大的爱意献给镜子。脂粉,花钿,锦衣云裳,装饰过了总要先给镜子看,然后再展现给意中人或是陌生人。镜子许可了,心上人才会更加温存,而陌生人才会尊重或是艳羡自己,他们的意见是第二轮的,都只是对镜子的随声附和而已。

有人说,对一个女人最大的折磨就是把她关在屋子里,里面堆满数不清的漂亮衣裳,首饰,胭脂,却没有一面镜子。这时候,她才会发现自己有多么孤独,无助,黯无天日。于是五彩绫罗都褪作了灰白的麻布,女人失去了自信,失去了依傍,连灵魂都变得一片空白。

而钟无颜,她生前的世界从来都没有过颜色,没有过光明,可是在她死后,却拥有一般故去的人所不会拥有的灵魂,她的灵魂可以重返人间,再次拥抱紫陌红尘。这,算是一种补偿吗?

“这镜子很特别。”无颜看着那镜子,忽然对二郎说:“你觉不觉得,镜子好像要说话。”

“镜子要说话?”二郎一愣,凝神对着镜子看了半晌,可是镜子里没有他。

他有点沮丧地低低沉吟:“有个关于镜子的传说——我也只是在地狱里听说的,从没真正验证过——他们说,镜子是有灵性的。如果镜子见到一些什么,它可能会有记忆,在适当的时候,它会告诉人们它所看到的。”

“镜子真的会说话?那么,它会告诉我们什么呢?”无颜渐渐兴奋,“外公说外婆生病死了,但是吴奶奶说外婆不是死,是失踪。如果镜子会说话,也许它会告诉我们真相,告诉我们在这所屋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而外婆为什么会走得这么匆忙,又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我终于可以找到小翠……”二郎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兴奋起来,“你外婆这么喜欢照镜子,镜子也一定记着她。那么美丽的人,谁见了都不会忘记。镜子能够天天照到小翠,也是面三生有幸的镜子了。要是镜子能说话,一定会告诉我们很多事……”

“可是,怎么样才能让镜子说话呢?”无颜打断二郎的痴人说镜,“我们该怎么做?”

“这个我可说不清。”老鬼有些羞愧,“书到用时方恨少啊,我得再回趟地府,找孟婆聊聊天,请牛鬼蛇神还有我那些鬼兄弟支支招儿,说不定他们会有办法。”

无颜忽然有些恋恋不舍。陈嫂回了乡下,令正也走了,如今连老鬼也不陪她,偌大的钟家大宅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只鬼,情何以堪?她忽然想到老鬼的话,“书到用时方恨少”,外公精通周易,一定有很多关于法术的书,说不定会有让镜子说话的记载。

无颜走进了小楼里又一个自己在生前绝少问津的房间——外公的书房。

这书房就在无颜卧室的隔壁。无颜听力好,有时候夜间不眠,会听见外公在书房里踱步,咳嗽,拉动桌椅。她其实很向往这间房,却不愿意承认,因此也就极少进去。

书房是“看”书的地方。一个瞎子,进去做什么呢?

但瑞秋经常进去,这是外公给的特权。当然,瑞秋的理由是:要挑一本适合读给无颜听的书。

无颜“听”过的书其实不少,其中也有很多关于镜子的传说——据说镜子最初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有人认为是一种收魂术;恶皇后有一只魔镜,它会对她说:“不是的,你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最美丽的人,是白雪公主。”还有,处女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梨子,如果梨皮不断,就会看到镜子中出现未来夫君的样子;而人们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反穿衣裳,会预先知道自己死时的模样……

这些传说,有些是瑞秋念给她听的,有些是在大学宿舍聊天时听室友讲的。现在,她终于可以用眼睛自己看了。

她在成排的书架中漫步,静静地嗅闻着书的气息,仿佛可以听见书籍在窃窃私语。那些文字在空中跳舞,深久的年岁和强大的气场赋予了它们生命。在书房的世界里,它们是主宰,可以高谈阔论,睥睨众生;而读者只是过客,惊鸿一瞥,叹为观止。

无颜的手指在一层层的书脊上划过,一目十行,寻找着自己需要的帮助。

原来,早在公元前三千多年,埃及就有了化妆的铜镜;中国的镜子则出现在一千年后,之前人们一直以铜盆打水照面,称之为“鉴于水”,直到汉代时方改鉴为镜。

但是在传说里,镜子在中国则出现得很早,《物原》说:“轩辕作镜。”《述异》上也说:“饶州旧传轩辕氏铸镜于湖边,今有轩辕磨镜石。”

——这真是令人绮思:轩辕氏是男神,他有多么爱漂亮,才会想到造一面镜子出来?

佛典里也有镜子。典故说五祖传衣钵时,让众徒弟做一首偈子来听听。上座僧人神秀作佛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说的是“渐悟”的过程,以心为镜,自我约束;而火头僧惠能却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讲求的是“顿悟”,他打破得更加彻底,连镜子都没了,所以后来成了六祖。

在一本翻译过来的日本图文书《镜鉴》里写道,日本人相信镜子可以照见女人的灵魂,配合主人的心思,做出不可思议的事。古时的铜镜,有很多会在镜子的背面錾一个汉字的“魂”字,非常神秘诡异。

不知在哪朝哪代,日本无间山上有间寺庙想铸一座铜钟,于是发动村民捐出铜镜来熔炼。有个女人家中有面祖传的铜镜,是她祖母传给母亲的,母亲又传给了她。她非常喜爱它,每天从早到晚地照着,恨不得睡觉时也搂着它。看到募捐的告示,她想:献给神佛的当然应该是自己最喜爱的东西。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女,于是随众捐出了自己心爱的铜镜。然而捐出之后她便后悔了,没有了镜子的陪伴,她觉得失魂落魄,自己这个人就像不存在了一样,简直不知道怎样生存下去。于是她想要去庙里偷回那面镜子,可是铸钟的期限已经到了。数百成千的镜子被投进了熊熊大火中,但是因为这女人的不舍,有面镜子无论如何不能熔化。于是人们知道了:有人心不诚。这女人非常羞愧,害怕人们会发现她就是那面镜子的主人,是大钟不能铸成的罪魁,于是投崖以赎罪。

女人死后,镜子便化了,钟也铸成了,精雕细镂,十分辉煌。

然而有天晚上,村里的老人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对村民们说:有个女人托梦给他,说那口钟里珍藏着她最珍爱的事物,即使死了,也不能让她的执念消失。所以她许愿说,谁能敲破那座钟,释放出镜子的魂,她就许那人以无限富贵。

起初人们觉得这说法很荒诞,但是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做过同样的梦,越来越多的人传述着那女人的誓愿,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不远万里地来到无间山,用力敲响那座钟,希望把它敲破,得到镜魂的酬报。

无间山上的钟被日以继夜地敲响,和尚们烦不胜烦,相信神佛也不需要这样的供奉吧。于是他们合力将钟抬到女人丧身的悬崖边,扔下了万丈深崖。

从此,无间钟成为绝响,而女人的执念与镜子的魂也就永远锁在了铜钟里,永世不得释放。

直到今天,日本人都相信,如果一个女人对着能照出全身的镜子梳头,前三下,后三下,反复三次,就可能会见到鬼。她会有问必答,还可能会帮你完成心愿。但是她一定会反复地对你说:看看你后面。这时候你一定不可以转身回头看,不然就会被她吸进镜子里,而她就会变成你;但只要你坚持不回头,她就无法伤害你。

——这不会是真的吧?

无颜好奇心起,重新回到外婆的房间,在梳妆盒里找到一把角梳,当真对着镜子梳起头来,一下,两下,三下,前后反复三次,然后炯炯地对着镜子看。

可是,镜子里什么也没有。

而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冷香袭来,那是无颜熟悉的气味。她曾经在地狱里闻过那味道,那属于彼岸花。

无颜推开门,果然看到二郎擎着一枝盛开的彼岸花飘摇而上。无颜笑了:“阳间的男人会送女人玫瑰,原来阴间的男鬼也一样流行?”

“彼岸花可不是那么容易拿到的,是我向花妖曼珠求了好久才求到的。”老鬼得意地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彼岸花是有魔力的吗?”

说到彼岸花的魔力,花妖曼珠那绝美而忧郁的身影便立刻浮现在眼前了——她背对着他们坐在彼岸花下洗头,当她起身甩开头发,那头发上的水便在黄泉溅起涟漪,使黄泉泛影,让无颜第一次见到了令正的样子。也就是那一刻的奇迹,让无颜终于下定决心:还阳来人间,与令正再续前生缘。

无颜轻叹:“你说过,彼岸花会帮助真正的有情人相见。”

“没错。”老鬼兴奋地说,“彼岸花可以帮助人看到心上人的样子,找回前世的记忆。只要搜集足够多的花瓣,制成干花,炼取花魂;再收集足够的露水,将花瓣置于水中,用烛火照明,把花影反映在镜子里;然后用这彼岸花接引,你再穿上你外婆的衣裳对着镜子梳头……”

“梳头?”无颜一愣,“是不是前三下,后三下,就像无间钟里那个镜魂一样?”

“什么无间钟?”老鬼有点不满无颜打断他的话,强调说,“是像花妖曼珠那样,在彼岸花的接引下,对着能照出全身的镜子梳头,前三下,后三下,重复三次。如果干花可以重开,镜子就会说话。”

“水月镜花?”无颜讶然,“花的力量,有这么大?”

“判官是这样跟我说的,他可是地狱里最有学问的人。他说‘镜花缘’的典故,就出自这里。”二郎充满希望地说,“现在,我们就分头去准备鲜花和露水。”

无颜迟疑:“有规定必须是什么花吗?”

“这就因人而异了。每一朵花里都藏着一种心愿。每一次花开都代表一种愿望的达成;而每一朵花谢都意味着一滴眼泪。重要的是,炼花的人一定要真正爱这种花,才可以借助花朵来帮助自己实现心愿。”二郎问无颜,“你最爱的,最寄予希望的,是什么花?”

“玫瑰。”无颜痛苦地回答,“玫瑰对女孩子的含义总是特别不同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还对它们寄予希望。因为我的玫瑰,已经再也没有爱情了……”

“就是玫瑰吧。”二郎断然说,“你外婆生前,也很喜欢玫瑰花,她有礼拜天去教堂望弥撒的习惯,还给我唱过那首‘沙伦的玫瑰花’呢。中国人侍奉拈花一笑的佛,外国人用花比喻他们心中的上帝,花是世上至纯至美的事物,无论人们怎样选择自己的肤色,对花的迷恋都是一样的。如果沙伦的玫瑰可以重新开放,镜子可以开口说话,你的爱情,也一定可以重来。”

这一切听起来都是这样无稽,干花可以重开,镜子可以说话,可能吗?但是无颜想,如果黄泉可以澄明,灵魂可以还阳,爱情,也当然可以重来。

虽然忙碌了两日两夜,她却忽然觉得,又重新充满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