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镜002

两人走进屋,一室药香氤氲,宛若当年看见紫颜易容,馨香满室。皎镜面前汤盘无数,药汁深深浅浅,他一碗碗喝去,像一尊救苦救难的佛,笔下如飞。

卓伊勒叫道:“师父!”长生一惊,若是药性相冲相克,皎镜这一折腾,起码内伤不轻。

卓伊勒冲了过去,皎镜摆手,“不妨事,我打小试药,百毒不侵。”见两人面色有疑,咳了一声,“大不了过会儿催吐。”

卓伊勒恨恨地道:“这些汤汤水水的,不出一盏茶就被你肠胃运化,哪里吐得出。”

皎镜笑道:“那就知道药效了,好得很。”

卓伊勒骂道:“你又没病!不……你就是有病,病入膏肓。”骂完一呆,只觉像极了师父的语气,心虚地看了皎镜一眼。

大疫当前,他自己三心二意,师父却全力救人。卓伊勒不由大感汗颜。

皎镜手中正有一卷本草图录,是昔年北荒医者绘制,他读了几遍,不满对方笔下错漏,在昏暗的灯下增删改订。此时见徒弟来了,他拾起书卷,往卓伊勒头顶一砸,“好得很,你既中气十足,就给我把这卷《北药本草》读熟,下次配药再捉襟见肘,唯你是问。”

师徒俩打打骂骂,长生黯然伤感,就算有争执也是好的,可惜那些相看不厌的面孔,却早已不在身边。

“珠兰唐娜已然无事,我让她把香料收拢在瓷盒里,此后不会再发病了。”长生按下心事,向皎镜禀告。皎镜身子一震,眯细双目看向他,长生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忽见皎镜眉开眼笑道:“妙极,妙极!我险些忘了,她买了那么多香料,正可一用!”

长生被他一点,也豁然开朗,既缺药材,香料可作辟疫之用,解了燃眉之急。

“明日去她那里取乳香、沉香、檀香、降香、安息香、细辛、甘松,加川芎、艾叶、菖蒲,取泉水煮沸,遍洒全族。”皎镜长长呼出一口气,快意地一笑,“等明儿天亮,让那些未染疫的下热泉泡汤,给我煮煮秽气。”

长生斟酌道:“大师,男人入浴倒也无妨,至于妇人……”皎镜笑嘻嘻看他,“北地习俗不同,男女无别,同川而浴,却长幼有序,尊者入浴,卑幼者回避。你若看不惯,大可劝妇人只来洗洗衣裳,清洁衣物也很紧要。”

卓伊勒心猿意马地想到其他,这一念无边无际,他小脸一红,生怕师父瞧出破绽,立即端正地记下皎镜的方子。

皎镜慧目如炬,并不戳破他绮丽的心思,“卓伊勒,我配了几种治疫的新方,你来制成药丸。”

卓伊勒愕然道:“为什么是药丸?”蓦地醒悟过来,汤药对煎煮颇有要求,没有药丸来得便捷,既是防治瘟疫,药丸疗效持久,也比汤药更适宜。他们不会在此地久留,届时留下制好的避瘟丸,便于民众服食。

他瞥了长生一眼,燃起斗志,“好,哪怕一夜不睡,我也要把药丸弄出来!”

皎镜嘿嘿笑道:“可没那么容易。”旋即不再理会,专心尝药。卓伊勒在他身边坐下,细细看向那一张张笔记。

长生苦笑,两人一个痴一个倔,今夜想是都不睡了。他却倦得很,困乏如酒意醺然,盘踞在身躯内不肯离去。他说了告辞的话,那两人充耳不闻,长生越发倦了,不知自己如何倒在炕上。

昏沉睡了一夜,醒来时阳光大好。难得的晴日,仿佛要驱散瘟疫,将每个边角照得透亮。湛明的蓝天上,更无纤云,令长生心情一爽。他摸摸面皮,取出易容的膏粉脂泥,对镜描摹。

一张好容貌,不过是镜中偷换了真假,又有什么值得眷恋。世人都爱好皮囊,身为易容师,长生须给他们看华美容颜,花开正好的堂皇气象。可是他心里,早已无视皮相妍媸。

千帆过尽,那么多芳华眉黛,红粉丽颜,都不过是盈眼而去的云烟。唯有一人,不时会掠上心头,那是不逊于紫颜的盲女镜心,冰姿空灵,清骨明秀,胜过这世上万紫千红。

不觉又想到她,于这悲浊俗世,仿佛救赎。不知此番十师盛会,她会不会由海外赶来?当年她与他,技艺高低有天壤之别,镜心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他只有叹为观止的份。如今他精研多时,自忖有长足进步,却不知够不够入她的眼?

长生收敛心事,远虑近忧,他多得是烦恼,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镜中容颜如画,晕黄染黛,浅扫轻描,俊逸的脸庞不过是绣好的色相。他的脸面毁去,如今窃取了命运造化,可以通神般地重生出一张新面,前途还有什么可怕?

长生定了定神,快步出门,去看皎镜师徒。

寒窗下,师徒俩蓬头垢面,笑吟吟地望了一地药饵。卓伊勒瞧见长生,眉开眼笑过来献宝,“师父试了九种方子,终于试出最简单的一种,你来看这避瘟丸……猜猜方子里有什么?”

长生轻嗅,“有雄黄和丹参的味道。”卓伊勒笑道:“你鼻子真灵,还有卫矛和赤小豆,解毒之力甚强,足以避瘟。北荒这几味药材算是充足,及时把方子送出去,就能防患未然。”

长生心中大石落地。既有防治的丹药,由千姿派人在北荒诸国分发药物,传抄药方,防治疫疠会快上许多。他们两人忙乱通宵,沤心沥血,终有回报。一时间,他为自己羞愧,竟没能共同迎战。

卓伊勒察言观色,道:“你的脸……”长生道:“好多了。”皎镜听见,长长地伸个懒腰,将行囊里衣衫一抱,乐悠悠地拎起酒葫芦,“我去热泉试试水,你们俩快去取香料煮泉水。”

他哼着怪腔怪调,径自去了。到了肯雅湖畔,几十池碧玉般的湖水宛若猫眼缀地,一股股热气打着旋风卷起,远看去妖异莫名。皎镜大大咧咧走去,湖边探手一捞,灼热的泉水叫他掌上酥麻。

“这水舒坦!”他走到雾气深处,褪去狐袄鞋袜,穿了中衣就往下跳。到了水中,撇去衣衫,皎镜悠悠地避身其内,煞是快活。池中翠玉滑脂,头顶云烟四合,纵有萧萧北风不时掠过,被热气一阻,冲上身来真是风流自在。

抿上一口烧酒,驱尽胸臆间的寒意,皎镜闭眼享受,仿佛酣睡。过了片刻,密密匝匝都是脚步声,欢声笑语到了眼前,他张眼一看,诺汗领了几十个族人手持木盆来打水。

两边皆是一怔,诺汗慌道:“大人慢慢洗,我等往旁边去就是。”皎镜嘿嘿一笑,摇头道:“不必,泉水不能多泡,我这就出来。”**到岸边,赤条条就欲上来。众人一齐回头,诺汗不忘说道:“大人别着风,回头做个围子,再来沐浴不迟。”

皎镜裹了衣物,将就穿戴齐整,又将湿衣打捞而起。诺汗忙叫人接过衣衫,为皎镜洗晒。皎镜也不谦让,洒然笑道:“冬日天地闭藏,不宜沐浴,好在此处天生地热,只需防风保暖,便可以此趋避疫气。”

诺汗叹道:“这湖水气味古怪,多少年来无人敢靠近,不想大人以身试水,大恩在上,我等无以为报。”皎镜甚是好笑,也不说破,微微颔首道:“此水不可饮用,遍洒村庄即可。早日遣人入浴,重症者不可下湖。”诺汗一一应了,恭敬地送他往村里去。

到得屋外,皎镜打了个哈欠,见卓伊勒疲倦睡去,长生依据药方,把仅剩的药材抬到屋里,想炮制成丸,便坐了下来,一同捣药研制,以蜜和丸。

两人劳作了两个时辰,长生看向皎镜,仿佛有无穷法力可供挥霍,没有厌倦的时候。他不禁心疼,“大师,你一夜没睡,不如歇息片刻。”想到紫颜当年,悬崖上一条索儿走到黑,把自己逼至极高处,他眼睁睁看了少爷倒下,不能再让皎镜重蹈覆辙。

皎镜麻木的手停在半空,笑道:“一鼓作气势如虎,制好这些药,够五日之用,就可以歇歇。”长生听出言外之意,沉吟道:“我和卓伊勒可去粟耶城求药,大师不必远行。”皎镜道:“药不够,我去左近的山林里再看看。万一粟耶有事……”

长生哑然半晌,说不出话,这是一场战争,敌人汹涌而来,兵力漫无边际。他们只得两兵一将,再英雄也是枉然。

皎镜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调制丸药,身手熟练敏捷,全无困顿。长生的心头依然迷茫,可是,仿佛有一簇细小的光,在前方黑暗处隐约跳动。他吸了口气,学了皎镜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制作避瘟丸。

直至最后一个药丸浑然而成,皎镜忽地垂下了手,倒地便睡,鼾声顿起。长生唬了一跳,用尽气力把他拖到炕上,盖上被子。任他是大师或神医,到底不是神仙,可这凡人的躯体,如金刚石切金断玉,利不可挡。

长生收拾好药物,唤来诺汗安排分发。诺汗眉开眼笑,经过昨日,全族又有了生气,不再是处处悲啼。他听得三人要暂往别处去,愁苦了脸道:“神医们不在,谁来处置病人?”

长生劝慰道:“有这避瘟丸和辟疫丹,无病者可以防疫。我们把这五日要吃的药方开好,依方服药即可。此外,轻症痊愈者会免疫一段时日,正好帮忙救助病人,不必担心染疾。”

诺汗无奈,长生又问:“这附近可有什么盛产药物的山林?再往西行,有什么村庄?”

诺汗道:“西行七十余里有一座祈云山,村庄就要远点,都在粟耶城外。”

长生在舆图上标记了,便静下心来,到病坊为众人复诊。

染疫的人太多,长生忙了一炷香的工夫,腹鸣如鼓,汩汩灌了几口水,去寻早饭吃。诺汗为他备了几块脆饼,他狼吞虎咽吃下一块,看到米莎眼巴巴躲在一边偷看,不断地咽口水。

长生把脆饼塞在她手里,细长的胳膊,没有肉,就是一根骨头架子。他转头看去,病人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脆饼的香气像补药吸引他们的视线,每个人像是一只空碗,急需饭菜填补。

长生问米莎:“你每天吃什么?”

米莎低下头,“族里会发一点米粥。”

长生百感丛生,看她拿了脆饼欢天喜地去喂奶奶,一旁的病人虎视眈眈,几乎想要去抢。

长生没了心思,大疫过后必有饥荒,太多劳力的丧失,使活着的人也难生存。

他无措地想,届时的北荒才是真正荒凉,千姿一统北地的愿望,只怕会被击得粉碎。好在冬季各地略有存粮,一时可以熬过,明年开春农耕才是难题。

长生揉了揉太阳穴,以前的他,存于紫府小小一隅,关心的无非是自身安危。

从今时起,忽然像是站在了巅峰高处,一览众山小,才看到昔日眼光所限,只在那方寸地。他扫视过去,这些陌生无望的脸,失却了生的火种,会由他重新点燃。

俊脸上忽地有淡淡微红,长生半是羞惭半是感动,为今时的自己,有了一点点骄傲。

他闷头做事,不问其他,那些短缺苦恼的事情,一桩桩兵来将挡。忙到午时,卓伊勒先行醒来,悄然往小楼去了一回,见到珠兰唐娜,竟把她一起拉来病坊救人。长生苦笑,诺汗大惊,珠兰唐娜却很坚持,哪怕记录药方也是好的。诺汗只得由她,托了长生好生照看,吉伦不放心,也用了辟疫丹,过来帮手。

珠兰唐娜一味守在长生身边,端茶送水,长生面容冷峻,拒人千里的神情,叫卓伊勒无话可说。珠兰唐娜碰了壁,又见族人可怜,一时心也淡了,渐渐与卓伊勒一起照顾病患。她身份尊贵,长相甜美,得她亲手端药,族人们感激涕零。

如此又忙了一日,卓伊勒和珠兰唐娜两个年轻人岁数相近,有说不完的话。

知道他明日要去粟耶城,珠兰唐娜明眸一亮,“我也去。”卓伊勒摇头,“路途遥远,我们快去快回,你的病刚好,还需静养。”她只是不依,卓伊勒被缠不过,几次心软,几次又狠下心,兜兜转转,末了长生听见,淡淡地说了一句:“带她去就是了,没钱买药,正好卖人换钱。”

珠兰唐娜气结,只觉长生不可理喻,跺脚道:“我不去了,傻瓜才稀罕。”她累了一日,此时手脚酸麻,气鼓鼓地去用晚饭。

长生终于有暇去寻皎镜。重症病者的病坊打扫得纤尘不染,药香渗着雄黄酒的气息,暖贴着人心。吉伦和巫医在旁帮手,恭恭敬敬,把皎镜当神人供奉。皎镜满不在乎,上蹿下跳,像猴子王呼来喝去,没有一丝神医的威严。

见到长生,皎镜呼出一口气,有所松懈。

“来,来,整理下。”他丢过一叠龙飞凤舞的字。长生低头辨认,遇到不明之处就问,皎镜细细讲来,两人像一对师徒,披荆斩棘。长生抄录完医方,尽扫迷惘,对疫情不再那么悲观。这两日医治下来,病患大见起色,再调理十数日,此地瘟疫即可无忧。

晚间,长生挑灯整理所有医方。如果药饵为刀刃,皎镜就是持刀肃立的猛将,一刀挥出,必斩敌于刃下。而寻常医生,不知纵横变化,只知按成方配药,不求有功,但求免过,如此常被病痛乘虚而入,直至敌情汹涌无法阻挡。

在这瘟疫蔓延之际,越发显现出皎镜的可贵。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一夜,长生清醒不成眠,依旧在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黑夜星空之上,无数晶莹闪烁,照亮天空。他看了良久,仿佛有所领悟。

又一日清晨,三人收拾好行囊,各自身负使命出行。

“虽有大疫,此事非同小可,如粟耶城无恙,先不必提,以免引发恐慌。我修书一封,你们交给骁马帮众,转交玉翎王,五日内必须购得药物往返。”皎镜嘱咐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隶属于夏国,已尊千姿为主,待骁马帮也极礼遇。

“粟耶城如有疫情,药物必定紧缺,那时又该如何?”长生所虑极远。皎镜道:“那只有指望我多采一些药来救人。听天由命吧。”长生和卓伊勒听了,愁容不减。

诺汗送他们到村外,千恩万谢,各取来一袋钱币奉上,“无以为报,请先生暂且收下。”

“我去荒山野岭采药,要钱何用?”皎镜一笑,回头就走。长生却不客气,买药钱多多益善,只怕不够。

三人三马,没入了茫茫天地,分道扬镳。诺汗沉默目送,珠兰唐娜依依相望,米莎轻轻在奶奶耳边说:“他们会回来的。”老奶奶望了远处痴笑。

皎镜飞驰七十多里,到了祈云山,那里的山谷草木繁盛,即使到了冬天白雪覆盖,也依稀可见一抹抹黄绿,不屈地从雪色中崭露头角。入山时已天黑,星月漫天,皎镜轻挥长鞭,翩翩白袍如蝴蝶轻翅一展,在草木中隐穿梭现。

他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少年,依照《北药本草》所载图录,于茫茫大山中遍寻良药。一支火把在清冷的山间穿行,他识得叶脉纹理,辨得根茎曲折,却不知道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阿尔根,麦朵,青贝孜,三实,曲扎,贝西拉……皎镜在黑夜中跋涉,把挖得的草药丢到药筐里。他疾如星火,一头扎进这孤清的天地,忘却其他威胁。走了小半个时辰,幽暗中一对利眼盯紧了他,皎镜恍若有感,回首看向漆黑的山林。

有恶狼远远相随。

冬夜刺骨的冰寒,身后尾随的野兽,使得皎镜不得不停下来,取火燃烟。倏地,一团篝火燃起,伴随一股辛香,像决绝的刺客,拔剑峭立风中。黑夜中的眼睛警惕地凝望,又一团火夺目亮起,另一股凌厉刺鼻的气味,似炮竹升天,瞬间爆发出来。继而,一团团火焰,如星斗环绕皎镜周身,在他身外铺就绚烂阵图。

皎镜燃了九堆火,取了九种香,这是墟葬与蒹葭传授于他,让他在野外独宿时保命而用。

风花雪月的香经此排列,连缀成一柄利剑,傲立天地之间。狼眼被这异香之气熏染,双目刺痛泪流,竟嗷嗷呜咽,掉头就跑。皎镜恍若不知,悠悠地翻检药筐,拂去根叶上的泥尘。

和衣睡到日出,寒意侵人,加了松香的篝火仍在燃烧。他起身煮了雪水,吃了干粮,血脉里有股暖热在奔腾,就像疫疠初起的热症,那一种心焦,让他无时无地不感到时光流逝。

他开了五日的医方,但药仅够三日之用。三日内,他必会赶回去。

这些话,皎镜没有告诉长生和卓伊勒,粟耶城往返,最快也需五日。再忙乱,也不能出错。两人需采购太多药物,还要找到骁马帮交代诸事,马虎不得。

他放开怀,一心一意挑拣草药。雪色下,绿影里,总有抹不去的失落,烙印在至深处,不可磨灭。

他不能忘记,幼年时颠仆流离,食不果腹,也是一场大疫,让原本殷实的一家人流离失所。父亲和舅舅病死了,娘亲带了姐姐卖给了富人家,只为求得饱暖,给他争口热饭。

他当时染上了疫疠,九死一生时,被无垢坊空青大师看到,治好他的病,更赠他银两赎回至亲。皎镜无以为报,自愿跟随空青学医,从此踏上医途。

拜师时,空青只说了一句:“救人即报恩。”

他这条性命,尽付医道,什么恻隐之心、慈悲为怀,只要想想过去,就再不敢忘。

天公作美,这一日祈云山没有下雪,朗朗晴日,令他耳目皆明,把漫山遍野来回搜寻。终于满载而归,采得十余种草药,勉强可供救治之用。

第三日,他一骑轻尘,驰回古斯部,比原先预定早了两日。一进村,皎镜脸色顿变,冬风吹来一股恶臭腐败之气。他一抖缰绳,也不下马,纵马往病坊奔去。

病坊前悄静无声,皎镜浑身一凉,咬牙走了进去,凌乱的惨状呈现眼前。所有人扭倒在地,痛苦辗转,地上浮土散乱,稀粪如泥。他目眦欲裂,四下看去,无论老幼,几乎无人能起身,有几人已然僵硬不动。

他愤怒已极,心头有百千个疑问,俯身仔细翻查尸体。这些人的病情本已好转,按方服药即可,绝不会在三日内暴亡。他翻看无果,那些人的确是染疫而死,绝无花假。难道真是他的医治出了问题?

更要命的是,那些先前未染病的人,此际亦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皎镜愤然掠向村落,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会得病,故此一间间屋子查看。可让他心凉的是,有几个轻症的病患已气绝,难道瘟疫竟半途变本加厉?还是像他曾经随意猜测的那样,竟是人祸?

巴坤发现皎镜,抖索着从屋里爬了出来,皎镜急忙为他诊脉,见他腹痛如绞,立即扎下数针。巴坤颤动良久,渐渐恢复了精神,对他含泪说道:“神医大人……快,快救命……”

皎镜忽然听到小女孩恐惧之极的呜咽声,连忙发足奔出。

米莎浑身污迹,搀着奶奶呆立在一户院落边,见到皎镜,她睁大双眼,单薄的小身子在风中颤抖,“我怕……”

皎镜俯身扶住她,一言不发地把她们安置在房中,取了干粮烧了热水。米莎狼吞虎咽,不忘记喂奶奶吃两口,老奶奶永远含笑自若,与世无争,这笑容看得久了,越发令人疼痛。

“你慢慢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你们走后,奶奶就不见了。族长说,他得到天母大神赐福,有了救治瘟疫的解药,要发给我们。有人说看到奶奶往肯雅湖去了,我怕她掉进湖里,就找啊找啊,可是她不在湖边,我跑出很远去找奶奶。”她用袖子抹着鼻涕,显是受了风寒,整个人困倦得摇摇欲坠,“好容易找到奶奶,又迷了路,刚把奶奶领回家,没想到……呜……”

皎镜心中疑惑,族长说的解药,是避瘟丸?

米莎说不下去,皎镜牵手为她诊脉,还好,吃一帖药就会好,不是瘟疫。他又为老奶奶搭脉,欣慰的是,老人虽然心智糊涂,身板极为硬朗,此刻连咳嗽也没有一声。两人幸好没有留在村里,否则怕是要一起遇祸。

“你留在家里,先睡一觉,我一会来给你送药。不要怕,村里还有活着的人。”

米莎死死拽住他的衣袖,皎镜心下一叹,“好,我看着你睡。”他为小女孩烧好火坑,看她钻进干冷的被子里,幽幽细细,像一条冬眠的小蛇。奶奶慈祥地望了他,“瓦夏,你又长高了,娘做的衣服要穿不下了。”

皎镜握了握她的手,“娘,没事,撑一撑还能穿。”奶奶笑眯眯地点头,“是,你真是个乖孩子。”皎镜低下头,端了一碗热水给她,伺候她喝了。

“我睡一觉,陪陪你媳妇。”奶奶温柔地看着米莎。

皎镜扶她上炕,小心翼翼地哄着老人,像承欢膝下的子女。他想起了娘亲,在无垢坊风风火火地活着,这就是他最大的祈愿。待世人犹若奉至亲,这是师父空青传下的医道。

远处响起杂沓的马蹄声,皎镜霍然起身出门。

长生与卓伊勒带了三个人,快马加鞭,一路急急驰来。两人望见皎镜,面露狂喜之色。

“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皎镜又惊又喜,转念厉声道,“粟耶城出了事?”

“不,骁马帮的人说事急从权,派出十多个人帮我们找药,半个时辰就找齐了药物,更有三位大哥随我们回来,一路换马,不眠不休,因此我们省下两日。”卓伊勒跳下马来,兴致勃勃,“师父,这下不缺药了。”

“好!好!”皎镜说不出别的话,只狠狠瞪了卓伊勒道,“快,村子里出了意外,病情加重了,你们俩快给我一个个救人去。”

卓伊勒不敢置信,转头四顾,这才发觉村中异样,不觉一声惊叫:“珠兰唐娜!”拔腿就往小楼跑。

皎镜怪不得他,只得吩咐骁马帮那三人前去抬人。俄顷,凄厉的哭喊从小楼传来,皎镜顿足,“这孩子!”长生一言不发,直冲过去。皎镜叹息一声,随后赶到。

珠兰唐娜一身珠翠,倒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卓伊勒魂不守舍地大哭。

“你哭,难道死人能救活?能想出救命的方子?”皎镜见了这情形,一通臭骂,卓伊勒听不进去,一味地让苦涩痛楚溢满胸臆,只有沉浸在悲伤中,才能解救他的无力绝望。

长生摇晃他的肩头,“卓伊勒,她还有气。”卓伊勒一个激灵,探手过去,珠兰唐娜果然还有微弱呼吸。他急得六神无主,“这是什么病?”

长生搭脉良久,又看了看舌苔,奇道:“她竟是中毒?看情形,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卓伊勒只恨没有提前回来,搓手道:“如何解毒?”

“用红豆催吐,大黄导泻。”皎镜道。

“红豆?珠兰唐娜说过她有几颗红豆……”卓伊勒在床头摸索,翻乱了几个小盒,终露出两粒红艳夺人的小豆。

皎镜注视红豆,是了,这不是意外,以此物下毒,正可混迹瘟疫症状中,不露破绽。对方是谁,就像隐匿暗处的杀手,见血封喉,一击必中。

他终于洞悉了个中乾坤,冷静地道:“不,这是相思豆。这两个俗称都是红豆,只不过赤小豆暗红扁圆,解毒催吐,这相思红豆颜色艳丽……却是至毒。”

卓伊勒大惊失色,颤声道:“至毒?难道她吞的就是此物?可有得救?”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然而,相思有毒。吃十数颗就可能死亡,红艳可人的小豆看似甜蜜,却是世间剧毒。

“此物生于南岭,北荒难得一见,想是出于新奇,或是受人蛊惑,因此被当做果子误食。”皎镜眼中光芒睿智透澈,渐渐理清了思路,“中毒后的症状与你我见到的瘟疫有雷同之处,极易误判。去,先用瓜蒂加赤小豆催吐解毒,若有效,再服银花和生甘草。”他高声嘱咐,卓伊勒立即照办。

回想连日来的事件,一个两个误食尚可解释,一村的人因此中毒,未免匪夷所思。

“若是磨碎了红豆,下在水里,就无人能逃脱。”长生同样在深思,“我去查验井水。”

“可是我们喝过井水和河水,没有中毒。难道我们走后,来了贼人?最怕是两者皆有。”皎镜难得神情肃然,他心中一闪念,米莎说过,诺汗得到了天母大神赐福的解药,“莫非……有人声称这相思豆就是灵丹妙药,可解瘟疫?”

“真有人在下毒?包括瘟疫,也在计算之内?”长生打了个寒噤,最毒的只是人心,这番瘟疫流传甚广,除了古斯部外,其余村落尽灭,他不信无人在幕后推手。

皎镜瞥他一眼,淡淡一笑,“管它作甚?我只要能开出解药方子,瘟疫也好,中毒也罢,又能如何作乱北荒?”卓伊勒在一旁听见,情急地道:“师父,你能根治此患?”

皎镜白眼一翻,“你把我当成庸医?连你也救过几十个人,我难道不会对症下药?”

卓伊勒丧气地道:“救也白救,这不又都死了……”

皎镜大骂:“他们不是死在你手里,心虚什么!”

被这一骂,卓伊勒蓦地一震,重整心情,立即为珠兰唐娜灌药。

长生与皎镜继续搜索,把尚有一口活气的人抬到病坊里。这三日毙命的有十二人,好几人并未得瘟疫,却中毒身亡,让长生不胜感叹。

幸存的族人见皎镜归来,燃起了求生的愿望。那斗志像一根绳索,贯穿身体,从咽喉里探出来,在这世间打了一个牢牢的绳结。他们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看到了地狱的情形,更不愿陷落那无边的黑暗。每个清醒过来的族人,在绝望中吞服汤药,在臭气熏天的污秽中逐渐解困。

他们一心想去挽救亲人,却身不由己,巨大的悲恸,让幸存成了残忍,可是没有人再想死一回。悲哀比恶臭更腐蚀人心。但悲哀和恶臭一样,有生机在重生,就像肥料遮盖下小小的种子,在风霜中冒出脆弱的茎叶。

皎镜三人为众人灌药解毒,寻出死者的尸首,停放在原先的病坊中。诺汗与吉伦也被抢救过来,虽然依旧昏迷,病情却稳定下来。

“不对,这里少了一个人。”皎镜苦苦沉思,突然,遍体彻寒。

那个巫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急忙唤来米莎,问她:“你们族内那个巫医,叫什么名字?”米莎露出迷惑的神情,摇了摇头。皎镜奇道:“你们平素只称呼他巫医?你们不是沾亲带故吗?

他是谁家的子弟,在哪里学的医术?”

米莎睁大眼睛,“他不是古斯族的,秋天时才来我们这里。”

皎镜闭上眼,一阵眩晕,这是解谜前曙光微露的征兆,他定了定神,“你确定他是外来人?为什么能做你们的巫医?”

米莎郑重其事地道:“他通灵呀,能召唤天母大神,族长很相信他。”

皎镜记起诺汗的话,“族里的巫医本可通灵……”他与真凶擦肩而过。回想对方的手段,不会每地都有人长期潜入,那样的代价太高昂,任谁也承受不起。但潜入一处,就可把疫情散播到周边,稍加蛊惑,就能成事。

他忽地又想起那天,诺汗欲找香料商人拼命,背脊凉凉地流过冷汗。

那个香料商人当时仍在古斯部。

皎镜没有见到那人,想来是没有染疫。对方一直在等候机会,在大疫席卷全族时,与巫医一唱一和,自可让族人深信,那相思豆就是解药。皎镜他们留在族中甚是碍眼,幸好为了求药,他们离开五日,正是动手的良机。

如果他们真在五日后回来,只怕村里一个不剩。皎镜心念电转,这些人所图极大,如此消灭异己,不择手段,所图必为天下。

对方能驱鼠传疫,又精通毒术,不会是寻常人。皎镜沉思,相思豆出自南岭,那里最有名的当属药师馆。他突然一惊,当年紫颜就是被药师馆的神荼下毒,引发旧疾。药师馆在南方店铺众多,卖药为其主业,其余行医、易容都是副业,倾销药物,抬高药价,屡屡与无垢坊等医馆为难。难道他们真的罔顾医德,下此毒手,想屠尽北荒万千百姓?

皎镜心下一寒,不,他不信药师馆的人会如此丧尽天良。

此时最需的是徐徐图之,找到对方的破绽。皎镜如老僧入定,心如止水,一步一步在青泥小径上游**。灰色长空下,一只寒鸦飞向村子,又于半空中戛然停翅,像是看到了不祥的景象,瞬间折返,往别处飞去。

粟耶城。

虽然那里暂无疫情,但瘟疫就像火药桶子,随时欲燃。皎镜遥望远方,目若电驰。

冬夜的村子,人影凄清。

珠兰唐娜醒来后,走去病坊见到父兄,大哭一场,宛若度了十年,心境如灰。

她形骸憔悴,如珍珠藏匿到蚌壳深处,再不愿出来。无论卓伊勒如何劝她服药休息,她红了两眼,充耳不闻地凝神盯了父兄的颜面,哀哀地守候在侧,等待他们苏醒。

“阿达,阿哥……”她这样唤着诺汗和吉伦,他们宠她一辈子,该她好好来还。取了热水,一点点擦拭他们的身躯,她怨恨自己无用。

皎镜见徒弟吃瘪,咧嘴一笑,附耳说道:“傻小子,你是大夫,须知如何对症下药。”卓伊勒一震,明白过来,沉声对珠兰唐娜道:“相思豆有毒,想找到害你族人和父兄的凶手,你先要把自己调理好。乖乖服药,再谈其他。”

珠兰唐娜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望了他。相思豆那么艳丽无匹,却是至毒。

“可是,那是巫医大人说的灵丹妙药……啊!”她玉容一变,终于知道为何全族中毒。

皎镜问道:“你可记得香料商人的样子?”珠兰唐娜颤声道:“对,是他贩卖的相思豆……”她忽然头脑清明,“我记得他个头高瘦,脑门半秃,门牙略有外翻。”

诺汗买香料时讨价还价,她得以把对方看仔细,那一幕幕,就在昨天。

“你为何刚刚服下相思豆?他们已服用了一日以上。”卓伊勒问她。

珠兰唐娜秀睫一闪,清晰地想起当时,“巫医大人说疫气弥散,要我留在房里,我两日没见到阿达和阿哥,想出去找他们。巫医说阿达他们已去了粟耶求援,要我随他同去粟耶城,我觉得情形古怪,想等你们回来。他几番强求无果,就让我服下相思豆,说可以解疫疠。”

她灰了脸,低低地道:“他言行奇怪,我本不想服用,后来看到族人一个个病情加重,我怕也染上,就嚼了两颗。谁知会是这样……”

“如果我没猜错,是巫医和香料商人串通带来这场瘟疫,又毒害了你们全族。

只有你最熟悉他们。”皎镜注目这纤纤少女,她似柔弱的柳,风吹即倒,“你父兄明日会醒来,我料诺汗得知真相,必定痛不欲生。想要解开你父亲的心结,你唯有亲手抓住凶手——你想不想与我同往粟耶追凶?”

珠兰唐娜簌簌发抖,柳枝儿明明像是要断折,偏有一股韧性。

“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没有人答她。

卓伊勒看了心疼,“你要挺住,古斯部,就靠你了。”

珠兰唐娜用力抹去眼泪,双眸闪着莹润的光芒,决绝地说道:“我去,我不会放过他们。”她缓了一缓,按住心口,那里铿锵作响,仿佛有怒火要跳出来,“我要用他们两个,祭奠所有死去的人。”

“长生,你筹备一下,明日清早为我们易容。”皎镜唤来长生。长生正在为众人煮膳食,闻言交代米莎守着炉火,小女孩极乖,懂事地在灶台前蹲下。

长生问道:“大师想易容成什么样子?”

“把我们扮成父女,我带她去粟耶,你们俩留下救人。”皎镜拎起药筐,蔓蔓青草,袅袅藤萝,他没有丝毫空闲,要把它们尽数化作解毒避疠的良药。

长生点头,心中已勾勒出音容笑貌。

卓伊勒选了几味香料,藏进一个冰纨香囊,替珠兰唐娜系上,毅然转身离去。

如今,她有了自己的使命。他知道,他也要做回本分,将情肠换作医心,去博爱众生。

皎镜望了卓伊勒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拣出几味草药放在一处。药者,钥也。解了她的毒,解开他的锁,盼他从此懂得兼爱世人。

那一夜,珠兰唐娜流泪到天明。为了思念,为了复仇。

等到要易容的那刻,她意态从容,无惊无喜,玉颜清秀依旧。可她心知,十六岁的她已经死了,只想借那未知的容貌寄生。

长生取出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刀针剪镊,脂粉膏泥,一应俱全。点燃一丸妙香,云烟金风,如梦轻**,他变做另一个人,可断生死定乾坤,无所不能。

珠兰唐娜迷糊张眼,烟空中翠碧嫣红,看他一指如佛,点化于她。

如寒玉新凝了细肤,杏红轻描了檀唇,把青黛晕染了双眉,飞花拟红了香腮,她焕然重生。珠兰唐娜的娇媚,扮中原少女极相宜,收束好一拢长发,加以青丝假髻,再看去轻颦浅笑,正是秀婉清丽的南方佳人。

她顾不上惊愕,又见长生巧手搬运,凛然风霜顿时自皎镜双鬓而起。无情岁月老,秋意袭人之中,他那对邪异的桃花眼,幻成了慵懒的眉眼。人生如逆旅,几十年的旅程,就在长生指下缓缓衍出。合香尤在烧,而皎镜已是须髯扎人,风姿豪爽,不知有几许春秋被偷却。

“你随我入城,谨言慎微,随机应变。”皎镜牵来两匹马,与珠兰唐娜绝尘而去。

赶了大半日辰光,在城门关闭前快马到了粟耶城。

这城池极为繁华,城西皆是佛寺石窟,夜市里灯火辉煌,路不拾遗。珠兰唐娜幼年时曾经来过,思及父兄,悲怨愈浓。皎镜携了她寻到骁马帮的店铺,取出千姿所赠信物,自陈身份,骁马帮在城中的首领显鸿立即把两人奉为上宾。

皎镜把放置丸药的锦盒交给显鸿,“北荒将有大难,这百颗解毒丸,你们先行送予玉翎王,还有我的一封信。”

信中,他将疫情来龙去脉再度辨析清楚,既有大疫,皎镜请玉翎王设医局,刻医方,免税减租,施药赈灾,并命民众熏苍术烧烟辟秽,煎水煮衣以洁,交代诸多避忌事宜。此外,疑有人以相思豆等下毒施计,流祸北荒,他也请千姿派人暗中查访,追根溯源。

显鸿郑重收好锦盒,恭敬地道:“景帮主就在甘露城,我等会连夜送药。待大师事了,请由我等护送大师前往苍尧,以免有失。”他细看珠兰唐娜几眼,甚是惊艳,以为是皎镜的徒儿,取出一只青玉镯为见面礼。

皎镜也不多说,点明香料商人和巫医的容貌,请显鸿援手,“此二人很是可疑,该是这两日入城的人,可能也易了容。”显鸿笑道:“只要没易容成女子,就找得到。”吩咐下去不提。

两人在一间药铺逗留,买了几味北地独有的药材。他数钱付账,珠兰唐娜突然发足狂奔,全无女儿家的娟秀,皎镜收了药材便追,见她如梅花化雪,一点点没入人群,竟隐没了芳影。

他吃惊四顾,左右掠出两道黑影,一人轻喝道:“大师勿急,由我等代劳。”

仿佛离弦之箭射了出去。皎镜旋即跟上,影影幢幢,华灯下人流不息,险险跟得上那两人的影子。

珠兰唐娜记得那双眼睛。巫医不怀好意的眼,常溜溜地在她身上打转。贪婪如狼一般,平时却呆呆拙拙,叫人失去提防。

此刻一盏灯笼下,她又见到那狂肆的眼在人群中穿梭,忍不住拔足奔去。他没有留意到她,上了一辆马车,匆匆进了一条巷子。她三步并作两步,遥遥追去,没有走丢。

风声中有别样的气息,她感到背后有一阵风,惊吓之下,跑得越发快了。她冲进幽深的巷子,看见马车停下,那人掩上门户,进了一间民宅。那是中等大小的院落,她悄然临近,不想一只黑手抓过来,直直把她拖进屋里。

“竟是个美貌的丫头。”那人正是巫医,舔了舔唇,她厌恶地别过脸去。

“慢着,这香气……”阴影里闪出那个香料商人,在珠兰唐娜身上嗅了嗅,咧开嘴大笑。她望见翻开的门牙,是了,就是这个人没错。

香料商人看破她的心思,冷笑道:“你身上残留着十几种香气,都是我卖给你的,还记得吗,珠兰唐娜?你从哪里整了这张脸面,莫非想要找我们报仇?”

她气得流泪,巫医惊道:“是你,你没有死?也好,我本就不想杀你,难为你一路追来。”他邪邪地一笑,“你可是想我了?”

珠兰唐娜骂道:“你们两个恶人!杀人偿命,害死那么多人,我要杀了你们!”她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奋力刺去。

香料商人猝不及防,被割了一片衣袍,他登即大怒,一个耳光打去,把她狠狠掷到地上。

巫医叫了一声,屋里走出两个汉子,用绳索绑了珠兰唐娜。他冷冷对了她道:“你既来送死,就看看这一城的人,如何与你陪葬。”便有人推出一个黑布大笼,里面咚咚作响,仿若擂鼓。珠兰唐娜恐惧地咬牙,她猜出那是老鼠,小而贱的一团,遁天入地,将瘟疫散至四面八方。

香料商人悠悠地伸出手,腕上红灿灿的红豆串子,耀眼明媚,如火如荼。

这数十里流光璀璨的城池,数不尽的富庶人家,就要毁在他们手中。珠兰唐娜心里空空****,天神在上,有谁来阻止这些鼠辈?

那老者一把银针,劈头盖脸撒下,如天花乱坠,巫医与香料商人措手不及,同时中招,头面被数根针插上,立即无法动弹。两个黑衣人飞身而上,与其余几个汉子缠斗,那黑布大笼哐啷落地,听得珠兰唐娜心惊肉跳。

“快,先生,这些老鼠如何处置?”珠兰唐娜疾呼老者,知道那是皎镜。

皎镜替她割开绳索,左右看看,取了一支火把,“清瘟疫,去毒气,只能焚烧掩埋。鼠虽无辜,然则身携疫疠,不得不杀。你来,还是我来?”

珠兰唐娜吸了口气,“让我来。”但愿疫疠限于此笼,一夕尽灭。她喃喃祈祷,一把火烧去,转头不忍再看。

“这两个人,你也想杀么?”

那两人身虽被制,神智清明,闻言目露惊恐。珠兰唐娜迟疑了片刻,恨意满腔。哔哔剥剥的火声下,传来老鼠的哀鸣,她惨然一笑,“交给官府处置吧……他们身上,不仅有我的私仇。”

尘埃落定,她的心越发空**。骁马帮的黑衣人收拾了几个帮凶,与巫医和香料商人一并捆了,便去知会官府的人来搜捕。

皎镜搜了两人的身,在巫医身上翻出一块花纹古怪的铁牌,上面一行铭文,不知是哪国的文字。

“这是什么?”

他旋动银针,巫医两眼茫然,仿佛入梦,痴呆呆地说道:“护身符。”

“从何而来?”

“馆主所赐。”

“药师馆馆主?”皎镜连声追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黑暗中一支长箭射来,穿透巫医的背心,悄无声息便断了气。另一支箭如影随形,皎镜闪避及时,拎起巫医的尸身挡过,他飞快地拉了一把珠兰唐娜,把她拽倒在地。第三支箭,劲射香料商人的头顶,皎镜早有防备,打出手中铁牌,那箭失去准头,擦身而过。香料商人脸色铁青,不知是害怕还是决绝。

皎镜暗骂一声,掏出一枚银球,向箭矢来处一掷。银球击在院墙上,冒出刺鼻白烟,熏人欲呕。皎镜借机捡起铁牌,与珠兰唐娜携手把香料商人拖到房中,恐其自尽,又多扎了几针,让他昏了过去。

“你守着他,我出去看看。”皎镜塞给她两个银球,“万一有人来,直接丢过去。”珠兰唐娜发抖地接过。

皎镜奔出门去,脚下不断游移,以地形遮挡身体,往杀手所在处掠去。不想墙外悄寂无人,孤树冷月,仿佛刚才与利刃擦肩只是错觉。皎镜大觉不妥,立即回到房内,静候骁马帮与官府的人到来。

香料商人身上翻出同样的铁牌,把两块牌并列在一起,让珠兰唐娜辨认,她摇头,不知是哪里的文字。没过多久,骁马帮援兵到来,皎镜把香料商人和一块铁牌交了出去,以千姿和景范的手段,要他吐露实情应该很容易。

皎镜手持铁牌辗转沉思,若北荒是一个人,这一条条细微的线索,就是症状,当他辨析清楚所有病证,就能够开出药方。

他知道,疫情会不可阻挡地席卷北地。

此症,其表在瘟疫毒药,可其里在人心。治表,药不宜静,因此他会让千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杜绝瘟疫蔓延。治里,药不宜动,暗中顺藤摸瓜,循了蛛丝马迹找到始作俑者,才能根绝此祸。

到了馆舍,皎镜仍自出神。珠兰唐娜惴惴想了一路,终于鼓足勇气,“先生能不能收我为徒?”

“嗯?”皎镜怔了一怔。

“我想为医者,活人救命。”珠兰唐娜想起死去的族人,泪如珠涌,“不然,此生都不再安宁。”她只有投入余生,救一人,就当族人又活过来一个,稍稍弥补心中永恒的缺憾。

月不再圆,只能画百千个月亮,照亮黑夜。

皎镜沉声道:“你有心学医,我不拦你。但此道极苦,你一个女子,还要出嫁……”

“不,我宁可不嫁,也要从医。”珠兰唐娜打断他,意志坚定。

“好。我会收你为徒,不过你须依我一个条件。”

珠兰唐娜大喜,“师父请讲。”

“我为瘟疫开列的所有药方都已抄录,我另丢下几部医书和笔记给你,你自行研读。我们明日就回古斯族部落,你须在那里守护族人和你父兄,直到他们全部康复。那时,我料想附近还会有瘟疫爆发,你可去救人,等你救治了一百人以上,再来苍尧寻我。”

珠兰唐娜愣住,这条件不可谓不苛刻,可她义无反顾。

“好,我答应师父,救得百人,再来相见。”她忽然跪下,肃然磕头。

医者一人之身,是千万人命之所系。皎镜仿佛看到一点星火,蜿蜒而去,迢迢相传。只要此道不绝,前仆后继,那些艰难险阻,终可以跨越而过。那些人心的欲望贪婪,也终会被良药治愈。

他望向北方苍尧所在。北荒将有大疫,玉翎王千姿,你可有能耐驾驭北荒人心,度过这场劫难?

远处暗色的天空上,密密的乌云如铅,就要沉重压下。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临。

风雨之下,谁又能力挽狂澜,医治这一场天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