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镜

霜林漠漠,雪色覆盖的山谷里,有十几户人家。往昔炊烟袅绕的黄昏,此际寂寥如夜,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压在整个村落之上。

村头小径远远驰来三匹白色骏马,马上三个旅人雪色衣帽,尘色仆仆,眉宇间气质不俗。当中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茶褐色的长发打着旋儿垂在肩上,一对碧蓝的眸子,夺人心魄的明亮。他忽然蹙眉驻足,回首道:“师父,这里好生安静。”

为首的男子三十多岁年纪,左耳下一只亮圆闪烁的水晶环,看去颇为妖异。他拿下帽子,摸了摸浑圆的光头,笑道:“没事,有我在,死人也能说活过来。卓伊勒,老规矩,找地方投宿,弄酒食。”

卓伊勒叹了口气,瞥了眼走在最后的锦衣男子,那人一身孤清之色,清俊的面容上,一团忧虑像薄雾散着。卓伊勒想说什么,看到他的神情又咽下,“长生,你陪我师父歇着。”

那长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一双眉目却似历经沧桑,他点了点头,等卓伊勒走远,缓缓开口说道:“皎镜大师,你说我家少爷,会不会来北荒?”

皎镜狠狠瞪了他,忍无可忍地道:“长生,这一路你问了不止一百遍!紫颜那

家伙,有夙夜那妖怪在,呸呸,我也被????传染,叫他妖怪了。那啥,有神通广大的灵法师在,你家少爷早就起死回生,不会有事!”

长生喃喃地道:“没事就好,否则少夫人来了苍尧,看不见少爷,不知道有多伤心。”

皎镜闷哼一声,目光里有一丝不可察的痛惜,却依旧翻着白眼,道:“侧侧可没像你,反复念叨他!就算他不来,你的易容术如今也已有成,怕个什么?最好紫颜死都不出现,就靠你力挽狂澜,嘿嘿!”

如果紫颜不到,长生便会以易容师之名,列席十师会。这是无上的殊荣,虽然易招致同业的嫉妒,却可一夕成名。可长生宁愿重见紫颜,也不想窃取那无谓的名利声望。长生的脸微一抽搐,忘了有怪神医之称的皎镜爱看好戏的德性,恨不得天下大乱。

他叹了口气,恍惚中又想起了往事。

他幼时曾被人毁去容貌,被易容师紫颜捡到前,乞讨为生,颠仆流离。之后,紫颜给了他清俊出尘的容貌,更抹去他的记忆,领他登堂入室修习易容术,种种苦心直到他学有所成时才明白,忆起了前尘往事,再不复从前的天真。

就在那时,紫颜与人对敌,引发了多年用药的隐患,昏迷不醒,得灵法师夙夜施展桃代李僵的法术,压住紫颜身上的死气,以梅枝替身挡过一劫。夙夜遂携紫颜隐居灵山妙境祛除积毒,如今一年过去,谁也不知紫颜近况如何,长生久不见亦师亦主的紫颜,不免惦记于心。

这一年多来,他与卓伊勒在紫颜留下的府第开馆行医,无论易容或治病,都积攒了一些声名,提起京城长生府,颇有好口碑流传。两人虽是好友,长生恢复记忆后自知比卓伊勒年长不少,举手投足间多了稳重拘泥。这一切,皎镜师徒看在眼里,无法劝慰,只能任由他沉浸于怀念中。

卓伊勒走进村子,浮起奇异的感觉,如脚踏浮萍青云,飘零没有着落。他忍住心头烦郁,又走了几步,北风卷着尘埃扑来,令他嗅到扑鼻的腐烂气。卓伊勒顿时色变,这是尸体脓腐的气息,四面八方都有,浓郁得散不开。

他迟疑了下,如有疫情,他匆匆地陷进去,不仅危及自身,还会牵累师父和长生。

卓伊勒微一犹豫,忽见斜前方篱笆上,歪斜倒了一具尸体,半个身子烂绿一片。

晚了,他又是胆寒又是哀叹,怕是已经沾染秽气,忙皱眉摸出苏合香丸嚼了。

被那尸身骇人的面貌所惊,卓伊勒退了几步,想奔出去告诉师父。

走了两步,想到素日皎镜凶神恶煞的鞭策,太过退缩只怕被他嘲笑,卓伊勒胆气一壮,疾行数十步,穿越篱笆进了就近的土屋。

似乎踏入死域,触目是郁黑的颜色,有两个人瘫在**,脸颊瘦下去,浑身皮包骨,不知死了多久。他不敢靠近多看,掩住口鼻转到另外一屋,情形相差无几,像是在地下坟堆穿行,动辄遭遇一具尸骸。卓伊勒穿屋越院,接连闯了几家宅子,都是如此,心下越发骇然。

皎镜望望天色,隐有不祥之感,这村落上死气盘旋,壮丽山景如被泼了墨,不复原有的生机。他凝视雪色覆盖的草木,到处是朦胧的灰,像是抽去了精气神,只留了残骸躯壳。

“不好!”他怪叫一声,从行囊里取出一只刺绣兰花纹香坠戴了,大声朝村子里喊,“卓伊勒,不想死就快回来!”那香气宛若雄鹰见了天敌,陡然凌空一转,朝遍地秽气扑去。

长生也察觉不对,他随身挂了侧侧织的辟邪香囊,里面藏有制香师????调制的十七味辟邪香,不受诸邪侵扰。抚着暗香侵透的香囊,不觉忆起了两年前与紫颜共赴北荒的情形,兀自出神地回想。正是那时,他在方河集买下身为奴隶的卓伊勒,恢复了对方的自由身,紫颜更推荐卓伊勒拜在神医皎镜门下。

长生唯恐卓伊勒有事,发足奔去,被皎镜一把抓住。

“不许去!”皎镜沉下脸,看向村落,“他会自救,你不必去送命。”

过了不久,卓伊勒举了一支火把,将身前的篱笆烧出一条火道,分开了楚河汉界。

这一边是苦海,那一处是活路,他腿脚酸软,仰了脸叫道:“师父,此地有瘟疫,满村没一个活口,都死了多日。你们调些药服了,守在外面等几日,千万别进来。如果我没事,自会出来。”

皎镜不慌不忙,“我们调一剂药给你服下,你再进去找没腐烂的尸体,所有症状给我瞧仔细了。”卓依勒一愣,答应下来。

长生忧心忡忡地道:“我想进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皎镜一把拉住他,“有他一个就够了。”

长生一呆,只能默默取出药囊,开始配药。他在紫颜门下三年,又与卓伊勒一起跟随皎镜多时,粗通医理,当下抓了金银花、连翘、薄荷、荆芥穗、淡竹叶、生甘草等药堆在一处,转头去瞧皎镜。

皎镜冷淡地道:“为何配这些药?”

长生俊脸一苦,无奈摸头道:“温病初起,症见发热,故以金银花和连翘清热解毒,为主药。薄荷等物透热外出为辅药,淡竹叶等清热生津为佐药,荆芥穗则辛散解表,最后甘草调和诸药以为使。”

皎镜淡淡地道:“此方很是寻常,无功无过。倘若高热厥逆,又该如何?”长生沉吟片刻,“加党参、白芍益气护阴,升麻散热净血。”皎镜道:“再添一味葛根。”长生眼睛一亮,喃喃自语:“对,葛根解肌生津,升举阳气,可解诸毒。”

他重新念了一遍药方,小心地准备煎药,只求卓伊勒平安无事。

“既是瘟疫,此地的水不能喝了。我们带的药不多,只求前路平安。”皎镜望了眼前的荒村,陷入沉思。三人的坐骑各驮了一只药箱,有些常用药应急,但真要遇上灾病,自用尚且不够,遑论救助他人。

长生守着药炉,脚下积雪化开,仿佛悲哀的眼泪。过了一阵,药香如花开,沁人心脾,卓伊勒眼巴巴在不远处候着。长生将药汁倒在钵里,端去给卓伊勒,皎镜喝道:“放在地上,别靠近他。”

卓伊勒委屈地看着,长生刚想逞能,径自走过去,皎镜冷哼一声,“你要陪他,一会我就用银针为你们解毒。”

长生立即缩脚,被皎镜医治的福分不是人人都能消受,他看了卓依勒一眼,怜悯地放下药碗。两人隔了老远相视,食不知味地饮下药汁,仿佛能活蹦乱跳已是奢侈。

喝完药汁,卓伊勒毫无惧色地冲回村落中,如离弦就不再回头的箭。他的恐惧之心被疑虑代替,一心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走到一间屋外,脚下踩到软绵的一物,是一只死去的白猫。

“莫非是鼠疫?”卓伊勒沉思,如是鼠疫,则会五脏出血,且附近有大量毙鼠。可是十几户人家走来,很少看到死鼠,就可能是其他疫症。再想想众人死时症状,死在**的人较多,不像是朝病暮死的鼠疫。如真是鼠疫,他在此地也难幸免。

事已至此,卓伊勒反而凝神静气,逃既无用,不如好生查探有用的讯息,师父会救他一命。他自觉成了仵作,看遍了生死,脸上悲容未歇,心却已淡然镇定。做一个医者,是否都要历经修罗地狱,最后云淡风轻,波澜不惊?

以前他和长生暗中腹诽皎镜,有怪神医之名的师父,总把小病治成大病,大病医成绝症,而后病人以为不久人世时,霍然痊愈。后来发觉,师父以这种攻邪手段治过的病患,在彻悟生死后,无比珍惜生命,不再随意糟蹋身体,他才隐约察觉皎镜的真意。

医者,不医人,只医病,则病去还复来。医病先医心,这是皎镜言传身教宣示的道理。

卓伊勒身为医者,修心修德成了日常功课。医者的自律,让他一面保全自身安危,一面竭力查看症状。他越走越是心疑,若非鼠疫,是何样瘟疫如此残酷?

卓伊勒凝视那一具具绝望的尸首,想起了自己波鲧族的族人,因被世人觊觎举世无双的鱼人泪,遭受灭族之灾。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卓伊勒哀悯地想,但邪恶终会有报,这疾病会被终结,如烟消云散,再无法伤人。

他黯然地来到村外,心情极坏,远远站了禀告:“师父,且容我自行在百丈外住一夜,若无染疫……”

皎镜毫不理会,劈头就问:“症状!”

“表皮干薄如布,眼眶下陷,新死者有血瘀,瘀外犹如死灰。”卓伊勒迟疑了一下,“不过尸斑太多,瞧不真切……我先前当是鼠疫,但未见一只死鼠,唯有两只死猫,周身有出血红点。”

“没剖开肚子?”

“我……”卓伊勒头皮发麻,皎镜不像说笑,“手上并无称手刀具……”

“哼,厨房切菜的刀难道也有病?内脏有无出血都看不到!”皎镜眼波一横,卓伊勒汗颜低头。长生微笑,歪了头看着这对师徒,换作他人,这当儿已要逃命,这两人却在纠结病理。

“尸体的样子呢?”皎镜歪歪嘴。

“天气寒冷,鲜见尸虫。尸体还算新鲜,只有绿斑,未见黑腐……”卓伊勒忍住恶心,说出“新鲜”二字,心下也是一寒,以前皎镜教他时,就说得若无其事,师父这份澹然,他屡学无果。“最后一个死者应在十日内毙命。”

“还有呢?既见斑瘀,可见到其他高热症状?”

卓伊勒挠头,“不曾留意……”

“颜面颈部可见青紫?头面有否肿大?齿龈可有如凝脂?肢体浮肿外,有无化脓?”皎镜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对徒弟这种不求甚解的惫懒,颇为抱怨。

卓伊勒低头回答师父,声音越来越小,满腔信心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想到状若鬼怪的尸体,他到底不敢翻来覆去细看。身为波鲧族人,研读汉家医书不是易事,可这两年半来他进展神速,有时连长生也心生敬佩,被他搏命的苦读吓到。即使如此,还是经常被皎镜训斥。

“只看出这些,换长生去也比你能干!以后让你多剖几个死人,就不会这么胆小。”皎镜挥挥手,径自往村里走去。

“师父,我……可能已染了疫病……”卓伊勒一惊,不断退步,悲情地看着他。

“你我这种成日嚼药的,早是金钢玉树之身,轻易沾不上疫疠。再说刚刚都喝了药,你不信我,也该信长生。”皎镜不再理他,兀自举了火把走进村内,“长生,你也来,一起剖几个死人看看。”

卓依勒傻眼道:“师父,你不是说,进来就要用银针解毒么……”皎镜耸耸肩,“不吓吓你们,如何知道瘟疫可怕?”长生和卓依勒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一看到张口突目的死人,皎镜如见妖娆美色,眼里绽出光来,双手各持一把银刀,飞速地切开一具尸首。他一扭头,长生和卓依勒一脸呆滞,被他如临美馔的神情吓到。皎镜道:“愣着做什么,一人一具,告诉我所有症状。没刀具就用菜刀!”

长生苦了脸,身为易容师,他携带的刀具式样很多,但的确鲜碰死人。想想紫颜为死人易容也极娴熟,他心态一正,一言不发地寻了一具尸首。只是染疫而死的尸体形状可怖,他闭目凝思,就当是红颜枯骨,待他易容修颜,阿弥陀佛。

卓依勒的脸色越发青了,波鲧族绝不容许尸体被侵犯,他学医后时常天人交战,也不曾剖过几具。皎镜斜睨一眼,看出他的犹豫,“不打开这臭皮囊,你怎知疫病究竟?”

卓伊勒牙齿打战,“未免对逝者不敬……”

“无妨,再剖几个,你我就放火烧了这里。逝者成灰往生,无谓四体周全。大不了,让长生念念咒,驱驱邪。”皎镜满不在乎,吩咐长生,又斜睨卓伊勒,“就知道你不成器,像你这样子,学二十年也出不了师。”

被他一激,卓伊勒傲气顿生,偷觑了长生一眼,见他肃然地手起刀落,仿佛描画一张粉面,并无任何不适。想想师父看好戏的眼神,卓伊勒一咬牙,到厨房摸了把菜刀,真的就下手了。

谁知天寒地冻,不易切割尸体,一刀下去居然受阻。卓伊勒满脸通红,望了刀下老者叫声“得罪”,拼尽力气再砍一刀。冻肉割裂翻转,一摊污血如死水涌出,他喉咙干呕,差点没吐出来。卓伊勒强忍恶心,细细看去,体内的血污好似胶冻,到处可见出血。他想象死者生前惨状,不禁鼻酸。

三人借助火光查验良久,终于看毕,皎镜这才跳起,一溜烟往村外掠去,丢下一句话:“你们赶快放火烧了村子,免得疫气蔓延,殃及他人。”旋即没了踪影。

卓伊勒被污秽腌??的腥臭所熏,急欲离开,寻了茅草堆在一处,一把火烧了。

两人迅捷地奔至多间屋中放火,万物付之一炬,却顾不得哀叹,只求疫病不要从此地流传出去。

长生和卓伊勒匆匆出了村子,回首看去,火苗瞬间飞蹿,没多久燃起数间屋子。夜色里仿佛飞来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肆虐地吞没屋舍,收割生机,把天空烧出缭绕黑烟的深洞。仅一炷香的辰光,那村落已尽数没入大火,漫天灰烬飘摇,状若地狱。

蚀骨焚心的焦味散在空中,卓伊勒呆呆凝望,不忍再看,长生想起当年救助右春坊孤稚院的火灾,紫颜的笑貌又掠上心头。大火烧灭一切,焦土下的冤骨残魂,可有重生涅??的期望?

“罢了,今天太晦气,连住宿的地方也没有。卓伊勒,罚你先行赶路,在十里外的山脚给我搭个帐篷。”两人的伤春悲秋,皎镜全然无视,收拾行囊上马。

此时寒风弄袖,新月如钩,别有一番凄凉之意。被这气氛压制,卓伊勒急需喘口气,朝长生努嘴,长生向皎镜行了一礼,道:“大师,我腿脚酸麻,正想走走,不如让我和他先行。”

皎镜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又摸摸肚皮,掏出一个圆润光滑的酒葫芦,挥了挥手,就算答应了。

长生遂与卓伊勒收拾行李,往西驾马前行。卓伊勒回望山村,须臾间尽归幽冥,心下惨然,叹道:“但愿疫情不曾传播出去,但愿这村子没人来过。”长生道:“北荒人烟稀少,我想这疫气不会传得太快。单凭银翘散怕是不够,你想想还有什么法子。”

卓伊勒苦苦思索,两人一路推敲药方,想到什么,就慢下马速细语片刻。皎镜跟在后面,始终望向极西处,仿佛那暗黑的西风尘土上,会觑出一丝端倪。

当晚,在密林野山下寻了遮风的土洞,将就入眠。冬夜寒意彻骨,卓伊勒打着哆嗦搬运树木枯枝,挡在洞前避寒。他打了好一阵火石,点到枯枝上,刚燃起火星就熄了。长生见状,特意捡来一堆树枝,挑了桦树皮引燃,又添上云杉围了篝火,终于感到暖和起来。

皎镜大赞长生伶俐,长生道:“这是少爷在笔记中说的:桦树如油易燃,云杉冬日无烟。”

皎镜一怔,叹道:“紫颜和????花了三年游历各国,前年又和你来过北荒,今次有他同行就好了。”他难得语气温柔地提起一个人。

长生沉默不语,心下倦极,烘干了草木铺在地上。卓伊勒道:“你们先睡,我来守夜。”皎镜道:“咦,你莫非还在害怕那些尸首?”卓伊勒被他说中心思,越发胆颤,强硬地道:“呸呸,我早就忘记了……”

皎镜笑道:“不怕,梦里还会相遇,见多了就习惯了。”说完,径自倒头大睡,鼾声震天。卓伊勒气得咬牙,心如跑马,一刻不得平静,仿佛一回过头去,就能望见漆黑中阴森??人的死尸。他勉强取了《伤寒论》翻看,火光下字迹模糊,看得凝神,便忘了懊恼。

天亮后三人一路西行,数日里过平川,走沙地,踏冰湖,行山林,几个村落哀鸿满路,与他们所见的那个村子一样,鲜见活口。北荒本就缺医少药,一场瘟疫下来,或病或饥或累,就算是体力强健的青壮年,也抵受不住侵袭。三人看够了人世枯荣,萧瑟荒景,每到一地都无计可施,仅能将染疫的村子尽付烟火。

长生和卓伊勒纵马急驰,心急如焚,他们憋屈多日,一心想找个活人医治,而非每日为人送终。

皎镜依旧对卓伊勒打骂驱遣,每日逼迫他辨识沿路草药,针灸防疫,长生自是两肋插刀相助,由此识得不少北地草药。

“我们的脚程太慢,你看一路走来,尸体少见黑腐,很少有死去整月以上的。

要是我们再快些,或许能见到病人……”卓伊勒苦恼,心底更有个可怕的猜想,不敢宣之以口,“这疫疠莫非在和我们比脚力?”

皎镜听见这话,若有所期地看他一眼,“大疫出良医。”卓伊勒嘟囔一声,宁可医术庸常,不愿拿人命练手。皎镜听了,嘿嘿冷笑。

半月后,到了古斯族居处,这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部族,倚山建有七八十间木屋,山下的肯雅湖里有一道热泉,终年沸涌如汤,即使冬日冰封,也水暖如灼。可惜泉水充斥硫磺气息,臭气熏天,无人敢接近。

古斯族以族长为尊,巫医通巫术,能沟通天母大神,如遇病情,多以求神为主,辅以医药。长生手持紫颜早年游览北荒的笔记,看到古斯族巫医略通医术,心存一线期望。

到了古斯族外,只见灰土漠漠,肯雅湖竟是若干黄绿相间的小湖泊,湖上热雾缭绕,显出一丝烟火气。可惜对面微斜的山坡上,既无炊烟也无人声,门户紧闭,一片死寂,仿佛一座空村。皎镜三人看到这生气凝滞的景象,齐齐止步不前。

“师父,这里不对劲。”卓伊勒皱眉,见过太多惨象,不觉没了念想。长生不甘心地快步前行,“我去看看。”疾速走到一座院落外,正想进,闪出一个人影,倒把他吓了一跳。

那青年包着头面,露出一双眼,“你们是外乡人?”长生一喜,见了他的打扮微微错愕,“我们自东而来……”那人不耐烦挥手,“快走,快走,此地有黑鼠病,你们既不是本地人,速速离开。”

长生两眼放光,皎镜和卓伊勒闻讯也赶来,好似发现宝藏。

“请让我们进去,我等是大夫。”

那青年摇头,死活不允,“除非你等脱衣,查验无病,才能入内。”

卓伊勒皱眉道:“凭什么要脱衣?”

“如果三位不肯脱衣,仍想进村,就去病坊待着!”那青年没好气地指了不远处的黑色小屋。他身后院落里有人喊了一句,他极快地回了两句,不多时,就有一个衣饰隆重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的头上缠了白纱,朝皎镜等人展露了一下面容,微微见礼。

“我是族长诺汗,三位是远来的大夫?”

长生答道:“是,不知贵地出了什么事,竟不许我等进村稍歇?”

那族长诺汗为难地道:“为了此地百姓的安危,所有外来人要进病坊隔离,三日后如果无事,再请几位过去。”卓伊勒急问:“你们这里也有疫疠?”

诺汗惊恐地道:“小哥你说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等路过几个村子,都是不明不白全村暴毙……”卓伊勒话未说完,诺汗连退数步,指了他道:“快,把这三个人拖进病坊!”当即有五个大汉闪了出来,三两下就收拾了卓伊勒和长生,两人见皎镜不动,便没有反抗,任由人抓了。

皎镜面容奇怪,似笑非笑地高举双手,浑然无惧。

“珠兰唐娜出事了!”又一个年轻男子从远处焦急跑来,狐皮衣袄,金银帽饰,一身富贵气。此人并没有遮面,长生留意到他与族长容貌极像,心下一动。

“什么?连她也传染上了?”诺汗双膝一颤,那青年连忙扶住他,摇头道:“不,不是黑鼠病,她突然瘫倒,浑身不能动。巫医大人也看不出她怎么了。”

“我买了那么多香料,病气怎会进去?快,带我去看看!”诺汗匆忙欲走,瞥了皎镜他们一眼,表情立即从慈爱转为凉薄,“把他们关起来!”

“你女儿的病很简单,埋进土里就能治好。”皎镜漫不经心丢下这句话,大踏步往村口的病坊走去。诺汗一怔,只道他在胡说,一脸忧色地奔往村中。

此地所有的病人锁在病坊里,森严的木屋透着风寒,用薄薄的羊皮封了窗,几十个人挤在一间里,木然地等待煎熬。

皎镜三人进入的这间,其中族人病情较轻,有人虽无症状,常与病人接触,也被送进来隔离。有几个妇人嘤嘤哭泣,身边的男人一脸死灰。一个小孩睡着了,眼角挂满了泪,他的奶奶茫然望了远处,徒劳地拍打小孩的背,嘴里念念有词。其余患病的人东倒西歪,散发出冲天秽气,令人掩鼻。

卓伊勒清理出空地,皎镜大咧咧坐定,一对邪气的桃花眼溜了过去,细细扫了扫众人。长生也坐了,端详各人的脸色,稍稍放心。

人人如受惊的鸟,目光警醒,一有动静就欲高飞。这牢笼里无处可去,他们便以眼神为箭,划下界限,不许别人入侵一厘。众人自觉地避开三人,皎镜他们的身边空出一大块地,四周射来嫌弃的目光。

皎镜摸出腰间的刺绣兰花纹香坠,将香粉遍撒四处,袭人的暗香如屏障,将病气隔绝在外。卓伊勒看得眼热,小声对长生道:“这是蒹葭大师早年送的,师父平日舍不得用,今次说不定她也会去苍尧。”蒹葭是????的师父,制香术已出神入化,长生惊喜道:“听说她云游四海,芳踪不定,此番如能见到,防治瘟疫又多了一大助力。”

卓伊勒忘了置身病坊,兀自遐想道:“以前老听师父吹嘘十师会的盛景,想不到我这回能来目睹。长生,你家少爷,应该也会来……”长生丰神俊秀的面容忽地一黯,卓伊勒自知失言,惹得他神伤,忙道,“你说,这里有不少病人,要不要先出手帮他们看病?”

长生望了不动声色的皎镜,摇了摇头,暗中留意那些病人的症状,细想破解之法。两人言语之间,一声尖叫响起:“达玛,你!”

一个妇人惊恐地摸着儿子的额头,叫完又急急捂嘴,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一边众人簇拥着的一个灰衣汉子见那孩子面赤如火,稍一触摸,即刻逃开几步,摇头道:“他是不是和安格说过话?安格病成那样……”

妇人不停地摸着儿子,“不,没事,他会没事,有一点点烫,穿衣太多,脱了就好。”手忙脚乱想帮儿子脱衣。皎镜忽然起身,大踏步走去,卓伊勒忙喝道:“我师父是医生,可以救他!”慌乱的妇人被这一吼定了定神,其余族人远远观望皎镜的举动。

卓伊勒踌躇满志,与长生一同上前帮手,将那个叫达玛的少年抬到一边。皎镜诊脉辨苔,翻眼观皮,半晌方道:“果然是瘟疫发热。”

妇人绝望坐倒,又振奋起身,福至心灵地问道:“你说的瘟疫与黑鼠病,可是一种?”

皎镜道:“是。”

妇人复又跌坐,哀哀自语:“完了……”

皎镜怪眼一翻,“谁说他完了,瘟疫初起最是好救,我这就把他治好!”

妇人将信将疑,见皎镜一手夹了数支银针,取了火石熏烤,忽地扎入少年颈后。

“大椎五针,退热解表,再加太阳、风池诸穴。”他说得极快,卓伊勒目光射去,看火烫的银针同时插入数个穴位。昏沉的少年尖叫起来,挣扎不休,卓伊勒急忙伸手按住。妇人垂泪呼唤:“达玛,听话。”

皎镜冷冷施针,目如寒冰,一针快过一针,像有深仇大恨。妇人心惊肉跳也不敢相问,见他每每下手极狠,闭目不忍多看。等银针插满,皎镜打发妇人,“让他睡一觉就好了。”高热中的少年痛苦呻吟,妇人落下泪来,滴在少年脸上。皎镜神色不变,长生和卓伊勒见惯了他的手段,轻吁了口气,这回算是温柔,还好还好。

皎镜瞥见两人的神情,嘴一努,“你们看了半日,屋里各人的症状可瞧仔细了?”

卓伊勒一惊,知道师父又在考问,吞吞吐吐道:“依稀看到一些,只是远观,瞧不真切,最好走近了望闻问切。”

皎镜嗤笑道:“此地有疫,民众生疑,谁认你这么个外来户?就算你去问诊,也查不到什么。”他眯起眼,盯了不远处一个满脸血污的男子看,“此人衄血,用银翘散减去荆芥穗、淡豆豉,加生地、麦冬、元参即可医治。”

他的声调甚响,那男子当下就听见,愕然望来。皎镜说的是北荒通用土话,医药名称仍是汉语,不过那人猜出究竟,顿觉有一线生机,慢慢捂鼻扶墙站了起来。

“不过手上没麦冬,黑山栀倒是有,再出门采点侧柏叶好了。”皎镜说完,见卓伊勒慌慌张张记录,也不管他,兀自瞥向另一病者。

那人不时干呕,躲在角落里独自难受,皎镜淡淡地道:“加姜半夏即可。”卓伊勒急急抄录,长生恭敬问道:“再加霍香如何?”

“也行……反正都没有……”皎镜神色如常,卓伊勒却在哀叹,忍不住道:“师父,都用针灸不行么?”

“《素问》怎么说来着?”皎镜皱眉诘问。

卓伊勒支支吾吾,长生答道:“微针治其外,汤液治其内。”

卓伊勒忙道:“我想起来了,‘当今之世,必齐毒药攻其中,??石针艾治其外’。想来两者不可偏废其一,要双管齐下才好。”

此时一个男子扶了老人急急站起,那老者颤颤巍巍,随时欲倒,避至墙角一处木板后解手,臭气迫人,妇人们掩住口鼻。长生见老者已来回多次,脸色极坏,只怕来日无多,面露不忍。皎镜看见,淡淡地道:“尿多身困,四体浮肿,需通阳益气,用补中益气汤合五苓散。”

卓伊勒喜道:“这是成方,我药箱里就有。”猛然站起,弹指间没了欢颜,“行李都被扣住了……该死!”

皎镜不动声色,平静地道:“无妨,再过一时半刻,那族长必亲自来请我。到时,此间的人都有救。”

候了半晌,皎镜依旧依症状说药方,卓伊勒悉数记下,更在旁描绘病者样貌,栩栩如生。三人苦中作乐,族人看他们的目光少了警惕,仿佛在推敲端详。

达玛的母亲不时抚摸儿子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喃喃为他祈福。长生为她慈爱所感,又是同情又是羡慕。他少逢惨祸,自幼离家,记忆里亲情已太过遥远,颠仆流离多年后被紫颜收留,反而在那仙境般的紫府,体会到些许亲情孺慕之意。后来尽管寻得亲生父母,相较之下,那份情谊要淡薄得多。

一篇长长的经文念完,妇人朝天拜了拜,再摸了下达玛,忽地欣喜若狂,叫道:“烧退了,不热了。”抱了儿子酬谢天母,念了几句拜神的咒语,转向皎镜,也拜了下去。

皎镜躲让开来,那妇人甚是感激,取来饮水瓶奉上,为难地道:“暂时没有吃食,到了晚间会送饭,请三位大人将就一下。”

长生谢过妇人,三人饮了水,缓了口气,见到生病的族人一个个靠近,讷讷不敢言,但分明是想要他们看病。妇人觑了眼皎镜的神色,对长生道:“你们行行好,帮我家叔叔也看看。”

她招招手,一个中年汉子蹒跚走来,发热气喘,面色潮红,龇牙喊着身痛腰疼。皎镜看了一眼,取出一支大针,用火烧了烧,“脱衣。”那汉子一窘,妇人忙抱了儿子走开,一帮男人瞪大眼望着。

银光一闪,大针疾飞刺下,扎入那汉子胸口血斑中。

观者皆是一惊,汉子正待惊呼,皎镜手中大针已然提起,挑出血样羊毛状的一团丝絮。那人愕然看了半晌,皎镜银针如绣,在人皮上从容施展,仿佛绘制云锦彩绣。

长生坦然自若,在紫颜门下所见惨状百倍于此,卓伊勒目光游移,定定紧跟师父的手,不敢多看病者。

“痧在皮肤则刮,痧在肌肉则放。热毒已深,此术最快。”皎镜若无其事地教导卓伊勒,一针针从容刺去,汉子终于忍受不住,凄厉惨叫,闻者战栗后退。

“不许叫!”皎镜一手堵耳,一本正经地道,“害我刺错穴位,你就白疼了。”

那汉子立即噤声,暗自隐忍,表情滑稽痛苦,让人哭笑不得。长生与卓伊勒互视一眼,唉,师父又在整人,不过一个大男人,这点痛忍不得,的确丢脸。

不多时,众人触目皆是丝丝血絮,令人骇然作呕。到得后来,观者腿脚酸软,那汉子却精神许多,面色稍润,神智清明,连呼“快活”。

皎镜丢下大针,重重拍了拍那汉子,“不错,像个汉子。”妇人听见动静,偷偷回望,见本家叔叔伶俐站起,对皎镜深为敬惧。

“热毒已清,等你们族长肯放我出去,煎两帖药,明日便好。”

那汉子激动起来,回首对了先前那个灰衣人道:“巴坤,快求求族长,放神医出去。”

那人是族长的堂弟,两日没见妻儿,正自悬心吊胆。他看向皎镜,一脸钦佩好奇,“我叫巴坤,有什么吩咐?”皎镜道:“这里的人都可以救治,只要服下药就没事。”巴坤大喜,听到这话急忙请缨,“我去替大人说情,大人救了人,就是最好的明证。”

巴坤冲到窗口,对了外边大喊,与看守辩白几句,那看守探头往里面张望,又去请族长。诺汗憔悴之极地走到病坊外,头纱也忘了缠,见状沉吟半晌,叫人开了屋子,放皎镜三人出来。

“你女儿想必还不能动。”皎镜淡淡地道。

诺汗一呆,毅然向皎镜一拜,倦怠的两眼忽然有了精神,“先生请救救小女。”

皎镜颔首望天,“病坊中染疫的人,可否由我救治?”

诺汗道:“求之不得,悉听尊便。”

皎镜道:“好,我在的那间病坊,里面所有人服下药后,无症状的人先全部放出,其余的我会继续治疗。”

诺汗一咬牙,“好!”

皎镜递上卓伊勒所记的方子,他们闲聊之际,已把所在病坊中的人全部看明症状,辨证清晰,对症下药,无症状的也开了预防的药剂。诺汗交给村里的巫医,那人大为头痛,直说药物不够,忧心忡忡地收集药物去了。

皎镜笑道:“带路!”诺汗轰开闲杂人等,把三人领到一座橡木小楼前。

上到二楼,昨日见过的那个青年守在屋外,他是珠兰唐娜的哥哥吉伦,见父亲过来,忙打开房门。诺汗引皎镜穿入闺房,里面陈设与中原女子绣楼极为相似,床几椅案,灯台镜奁,大红的帐子,金翠的珠玉,满室脂粉尘香。唯有一架子书卷和笔墨,添了清雅。

一个雪衣少女高卧锦床,秀目凝滞,口不能言,似在等死。长生和卓伊勒闻见闺房香气扑鼻,驻足在外守候。

那少女甚是明艳,病中神色衰颓,一双眸子像是染了灰,依旧如墨笔勾勒的水晶珠子,灵慧剔透,勾人心魂。她病恹恹和衣倚着,白玉般的手无力垂在床沿,薄衾单枕,珠寒臂瘦,任是铁石心肠也生出哀怜之意。

皎镜摸了摸光头,露齿一笑,招手唤长生和卓伊勒进屋。卓伊勒只觉一脚踏入绮丽香梦,迎面一团粉艳倩影袭上心头,整个人如同魔怔,傻傻痴痴,精气神一齐被吸了去。他定睛看向少女,芳颜如画,一笔笔像是梦里见过,立即忘了一切言辞。

长生听到症状,再见少女,已有了几分揣测。皎镜笑道:“我先前说过,埋在土里就能好。”诺汗大惊,听他语气,竟是成竹在胸,忙恭敬问道:“小女不知为何全身无力?”皎镜似笑非笑,问长生和卓伊勒:“此病容易治,你们两个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显是一怔,半晌无言,诺汗微一踌躇,试探地道:“先生可要指点他们一二?”皎镜哈哈大笑,拍了拍卓伊勒的肩膀,“若这点小病也治不好,我把他送给你,伺候你女儿一辈子。”卓伊勒脸色通红,却毫不着恼。

两个少年立在房中,幽香绕身,仿佛情迷。卓伊勒凝望,眼中有一分憔悴,两分怜惜,七分爱慕,竟忘了去思索。长生想起先前的揣测,沉吟间说道:“这是痿??之证,你说可对?”卓伊勒从痴梦中醒来,面色一变,道:“四肢痿??,可大可小。若是骨痿久卧,不能起床,只怕……”他没有说下去,那是死路一条,令人痛心。

“痿有皮、肉、脉、筋、骨五种之分,我看她尚是肉痿,色黄肉润,肌痹不仁,为脾受热。是以大师说,埋在土里就好,那是为了恢复脾土之力。”

卓伊勒心下略宽,四处看了看,忽然眼睛一亮,“她门窗紧闭,会不会因此受热?”

长生道:“这屋子里的香料,是否太多了一点?”他长期来往制香师????所居的蘼香铺,从未见香料如此胡乱放置,不加节制。闺房里数十只香盒混了金翠首饰,堆叠放在各处,装蔷薇露玫瑰露的瓶儿敞着口,妖娆的香气就在高空游走,而案上的香炉还在袅袅生烟。

皎镜在村口能根据只言片语断定出治疗之法,想来香料是个关键。

“定是为了辟疫疠,把香料都摆了出来,谁知瘟疫是避过了,却染了其他恶疾。”长生叹息。

诺汗一听罪在香料,气得不行,破口骂道:“那个臭商人!花了那么多钱,居然卖给我害人的东西,我去找他拼命!”皎镜又好气又好笑,瞪他一眼,“与商人何干?香料有何罪?瘟疫流行,你女儿自己关了门窗,足不出户,怨不得别人。”

诺汗一想也是,一边叹气一边赔笑,问道:“纵然治好,可会有后患?”他为了女儿倾其所有,一片苦心重金购置香料,没想到反却害了她。

卓伊勒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面有羞色。长生黯然神伤,紫颜所患重疾,病因与此相似,他能看破并不出奇。当下温言道:“香气过盛,门户不开,是以脾热肉痿。看出病因只是第一步,我们如何医治,才是关键。”皎镜嘿嘿一笑,也不接话,任由两人施展所能。

卓伊勒皱眉道:“首要就是去除香料,通风散气,之后为她恢复脾土,慢慢将养身体,病自然就好了。咦,莫非真要埋在土里不成?”长生微笑,“先搬走香料再说,我熏了半晌,头脑已不清明。”卓伊勒一想也是,祛除了病因,自会峰回路转,心下欢喜起来。

他一步步走到锦床前,珠兰唐娜琥珀般的珠眸莹莹望着他,似在竭力呼喊求救。卓伊勒移过脸去,喃喃说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你且宽心再等一等。”珠兰唐娜用尽气力,长睫微颤,像是无声地感谢。

长生和卓伊勒手忙脚乱,把所有香粉香脂香露搬运出去,大开门窗,诺汗和吉伦也来帮忙,将东西腾挪出去。冷冽的东风灌进来,把香气吹尽了,留在屋内呜咽盘旋。卓伊勒为珠兰唐娜添了羊毛毯子,扶起她饮了杯热水,她不说话,但他好像知其所想,又从怀里掏了一对小巧的瓷兔子,放在她枕边。

“等我治好你,我们一起去救那些得病的人。”卓伊勒大了胆子,悄悄对她耳语,像是约定。

她秀丽的睫毛抖了抖,眼里漾出神采,似把晦暗冲淡了几分。

皎镜远远地抱臂旁观,见状摇了摇头。

香料搬尽,珠兰唐娜依然不动,诺汗急切地道:“三位先生,到底该如何医治?”

“寻块好地,把她埋了。”长生下意识地说了出来,再想不到速救的法子,“不过天气寒凉,只怕禁不住。”卓伊勒道:“用火先烤烤,或者干脆做个地下火炕,以火生土,不是更妙?你说得对,天气太冷,须做个围子遮风。最好有人陪她说话解闷,不然一个女儿家,活生生埋在地里,吓也要吓死。”

诺汗傻了眼,搓手道:“这……哪里有这样治病的?”

卓伊勒大了胆子说道:“挖土坑接地气,以火坑催其散去邪气,只需埋在土里几个时辰,便可使脾土尽复,再以霞天膏健脾和胃,今日就能见效,请族长大人放心。”皎镜赞道:“不愧是我的徒弟!”

诺汗听到皎镜的赞同,放下心来,女儿既然康复有望,就不管治法多么奇特,急忙遣人筹备。众人遂下了小楼,四处查看埋人之地。

皎镜笑了笑,“风水宝地,想不到你还会堪舆。”长生听他这话并无贬损之意,说不出的古怪,细想择地埋人仿佛埋尸,若在中原忌讳不吉,便无法以此医治。皎镜能在最初就想到这见效最快的法子,不愧有怪神医的名号。

卓伊勒看到族人拿来铲子,立即自告奋勇,开始挖坑。皎镜微一抬眉,眼里陡然射出一道光来,“慢着!”

卓伊勒手一抖,铲子险些落地,勉强拿稳了。皎镜冷冷地道:“挖一个坑需多少辰光?”

“半个时辰?”卓伊勒试探地道,不晓得师父何出此言。

“让你去救人,能救几个?”

卓伊勒尴尬垂头,默默地把铲子交还给族人。诺汗笑道:“这点小事,我们来做就好,大人请在旁歇息。”

长生看到诸多族人簇拥过来,只为救助珠兰唐娜,其余病患无人问津,忍不住说道:“族长大人,此处一时用不着我等,不如让我们先去病坊。”

诺汗微露不悦,迟疑道:“此处总要留一位医生。”皎镜淡淡道:“放心,你女儿今日必好,我过会儿再来看她。”诺汗不敢得罪他,无奈应了,亲自领了三人往病坊走去。

经过数间病坊外围,三人隐见黑气弥散,房内哀声遍地,多数门户钉死,留了一扇小窗定时送饭。长生目瞪口呆,方知他们先前那处已是福地,卓伊勒气愤握拳,只恨诺汗虐待病人。

屋内污秽奇臭,沿了缝隙朝外奔逃,未到门口已让人掩鼻。

“胡闹!”卓伊勒忍不住破口大骂。皎镜看了族长一眼,“这是关人还是养猪?”

诺汗老脸一黯,辩解道:“这也是没有法子,死的人越来越多,总要为活人着想。那些快病死的,总想爬出来见亲人最后一面,可是又如何能见?见一个害一个,只能乱棍打回去。”他摸了摸眼角,这一个月苍老了十年,心力交瘁,说话也没了气力,“这里每个人都沾亲带故,谁也不想太绝情,可是一个接一个病倒……我们撑不了多久。”

长生恻然,无法责怪老人,那一个个灭绝了的村子,是否都有如此经历?为了亲情,放弃亲情。为了生命,放弃生命。叫人无可奈何。

皎镜瞥了诺汗一眼,“第一个发病的人是谁?”

诺汗脸皮轻颤,重温噩梦总是不愿,叹息说道:“二十多日前,本村一个寡妇被老鼠咬了,当时用了伤药,没多做理会,谁知忽然就发了热,周身充血,腹痛难忍,请巫医看了,服了几帖药。过了几日,四肢厥冷,脉搏细不可及,只当她是要死了。后来一个个接连出事,症状不一,唯有出血相似。那寡妇终是死了,一族人大半得了高热,每日都有人病死。”

“第一个伤者死于几日前?”

“约莫有十几日。”

皎镜皱眉,古斯族与先前几个村子相比,人口更多,是否因此不曾灭绝?

“族长,请族里剩下的人无论老幼,全力灭鼠。不可坐卧野外,如被咬伤,即刻清洗伤口并且上药。此病不是什么黑鼠病,也与鼠疫无关,发现得早,便无什可怕。就算是今日非死不可要咽气的,我也统统治好,还你一族清净!”

诺汗几乎要跪下来,颤巍巍地朝他拜倒,“多谢大人救命……”

这时那个巫医苦了脸过来阻拦,“这门开不得!”诺汗本对他奉若神明,此际脸色却是难看,训斥道:“你来做什么?药找齐了?”巫医抱怨道:“这位神医给的方子,村里大多寻不到,根本无法制药。”皎镜似已料到,道:“带我去你的药房,我看你有什么。”

巫医苦笑,“哪里有药房,全在这只药箱里。”一拍肩上背的一只木箱。皎镜不禁一呆,“你可认得中原这些药?”

“有商旅来时,见过他们贩卖其中几样。这些日子瘟疫渐起,外来客商几乎绝步。”巫医说得颓然,“你们的药,很多我们也用,只是名称不同。但是,救这么多人,存药远远不够!”他无力捂脸。

卓伊勒不由傻眼,治疗珠兰唐娜也须用药,若缺少药物,则不利预后。他急中生智寻出舆图,看到古斯部外最近的大城是粟耶城,心中一宽。

“师父,不如派人去粟耶城求药?那里有骁马帮的店铺,一定能找到这些药物。”

皎镜欣慰地看着徒弟,行医看病确要出来远行,增广见闻,脑筋也灵光多了。

“好,药方照旧开,往粟耶城求药,同时辨认此地草药土方,看有没有替代品。”皎镜说完,浑然无惧地望了鬼域般的病坊,叫道:“开门!”诺汗递上钥匙,领了族人远远躲开,那巫医刚想逃开,被皎镜一把拽住,说道:“天母大神看着呢。”巫医无奈,咬牙留了下来。

皎镜伸手在药箱里抓了两把,揉出几颗辟疫丹,递给长生、卓伊勒和巫医,道:“塞入鼻中,可以不染疫气。”打开病坊大门走了进去。三人闻到雄黄和麝香的气味,神智清明,连忙跟了上去。

一股腥臭欲呕的气息密密传来,像掀开了腐朽颓败的古坟,皎镜镇定地迈步进屋。能走动的病患听到动静,眉目间净是渴盼,有个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想扑到他身上。长生拦腰抱住他,红彤彤的脸庞仿佛醉酒,熏人的病气自包缠的头纱中渗入。

“想活命就不要乱动!一个个来。”皎镜高声喝止,骚乱的病人变得老实,半是畏惧半是哀求。一个老者抱了个婴孩抹泪,“快救救他,就要没气了。”

他细细看去,整个堂屋横横竖竖或卧或躺挤满了人,大多是青壮年,十余个妇人占了东间,老人和孩子倒在西间。

“把老弱妇孺送去一处,轻症的也去一处,余下重症的留在此地。”皎镜飞速辨证,搭脉看苔,长生与卓伊勒分散病患,而后再一间间看去。

皎镜打发他们救治轻症病者,自己先救治将死的重症病人和婴孩,那巫医依旧苦了脸在帮手。

说是轻症,可竟有三十几人,看得两人胆颤,不敢稍有懈怠,一个个望闻问切,看得仔细。

有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紧紧守着一个老人,死活不肯松手。她额头火烫,神昏谵语,分明已经不行了,却还是抓牢了奶奶的手。老人年事已高,双目茫然看去,身如陶俑纹丝不动,偶尔对着虚空一笑,并不理睬她。

身边人告诉长生,老人有呆症,迷惑善忘,全无记性。一对儿女连同女婿媳妇都已病死,只剩下这个孙女。小女孩似乎明白老人是世上最后的亲人,即使沉睡或昏迷,小手总是不放,牢牢牵定了唯一羁绊。

长生看了心酸,替两人先开了药,他决心硬下心肠,再不问病人的家事。举目看去一张张凄惨可怜的面目,他知道背后有无数伤心故事,索性一概不听,免得心神摇簇。

他做不到静若神明,做不到冷眼旁观,只能不闻不问。

卓伊勒有灭族之痛,比他更为用心,遍洒雄黄酒在角落,熟稔地为病人清理污垢,手脚极为麻利。诺汗派人跟在两人身后记录药方,很多药在北荒闻所未闻,两人只能说出药性,重选当地的土药。这一来药效却是难以保证。

皎镜辨证极快,如良相治国,良将擒敌,开方诊病笔下如风,记完了就丢给巫医。所有病坊看完,他独自步出院子,望了天边出神。霜风冷厉,吹来烈烈浓香,皎镜移步寻芳,越过曲折小径,终见几枝蜡梅迎风而立,金粉缀蕊,娇香袭人。

他在树下寻了干燥处坐下,安神定智,打坐凝思。

一旦大疫流行,届时十室九空,国将不国。北荒缺医少药,足令瘟疫蔓延无尽,能有财力物力配出药方的地方,唯有诸国的国都和大城。千姿一心以商道立国,一统北地,如今却有天大的难题横亘在面前。

——难道这是玉石俱焚的手段?纵然诸国民生凋敝,不让千姿功成。

想要毕其功于一役,阻止疫情蔓延是首要之举,无论这是天灾,还是人祸。皎镜眯起了眼,他隐隐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天气并无反常,瘟疫汹涌而至,来得蹊跷。他细想半晌,最终澹然一笑。

无非对症下药。是天灾,治病救人。是人祸,逞凶罚恶。他摸了摸光头,松松筋骨,对这场大疫兴致盎然,疲倦一扫而空。

到了黄昏,卓伊勒枯坐在地,直不起身,望了长生苦笑。长生也揉腿甩手,恨不能大睡三日,才知道做医师的苦,相比昔日焚香易容的闲雅,简直有天壤之别。

两人互诉苦楚时,诺汗突然遣人来说:“珠兰唐娜会动了,她说要谢谢三位。”卓伊勒听了立即跳起,拔足奔去,皎镜好笑地望了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长生为那个孤零的小女孩复诊,高烧退了不少,她的神智恢复清朗,怯怯地告诉他,她叫米莎。她扭过头告诉奶奶,有人来看她,老人笑笑,亲切地叫长生:“瓦夏,来,阿妈做了饭。”米莎忍不住哇地哭了,那是她死去父亲的名字。

长生无法抑制悲伤,生老病死,无能为力。他借口要用晚膳,虚弱地与皎镜共同离开。从来没有如此心力交瘁,仿佛面对难以战胜的强敌,再怎么拼命也是枉然。要不是紫颜当初逼他读那么多书,他也不会遍阅医学典籍,通晓常见药物。可是医道若想大成,比易容术更难,治不完的绝症难病,不可能时时药到病除。

“大师,”他哀哀地问皎镜,“就算治好了这里的人,还有更多的人得病,我们救得过来吗?”

皎镜邪异的双眼闪过锐利的精芒,“长生,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

为什么?为了继承紫颜掌下的妖娆绝技,还是为了一窥诡秘命运的堂奥?起初,他像是被牵引的皮影,被拖至纷繁起伏的戏台,沉迷但不知所以。如今,易容术成为血脉相连的一部分,他忘了缘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给他一张脸,就以此为底,勾勒最适宜的画卷。

“我……”长生不禁抚摸他早已死去的容颜,苦笑道,“为了活命。”

“对,为了活下去。医者,从来都是斗士,不死不休。”皎镜说得平静,没了平日嬉笑的神情,仿佛拈花微笑,“如果没有普救众生的大志愿,不能为良医。”

他定定地看着长生,目如刀锋,“你修习易容术也是如此,究竟为什么要学,为了谁学?”

为了谁?长生知道,他不是为天下人。

而医者,若不是为天下人,则斗不过诸多疾病。那些有名目没名目的急症奇症,比虫蚁更多,庸庸碌碌的医者,又怎能破开重重迷茧,直指本源看到真相?一误误终身,一朝看错,害的常常不止病人一个。

长生悚然而惊,冷汗淋漓,不知如何回答。他看到自身的渺小,可卑微的一条命,是他的全部,故而怜惜吝啬。

“庸医治一人,便杀一人。没有大慈悲,没有大魄力,岂敢为医?”皎镜字字犀利,听得长生惊惶,“用药时刻会错,如用兵临敌,没有不败的将军,生死关头,间不容发,你可敢下药救人?”

“无论何时,我都不会死心,就算是死人刚断气,我也会竭尽全力,从阎王那边把人拖回来。”皎镜嘿嘿一笑,邪气的眼看似妖魔,森然说道,“你有没有这个勇气,向老天爷要人?”

长生的心突突地跳。有,他以为紫颜死时,恨不能以身相代。如果那时,他可以冲进地府救出紫颜,他会毫不犹豫。他蓦地明白了皎镜的用意。

能以此心,待天下人,则可为良医。怜己及人,医者父母心,说来简单,殊为不易。

长生鼻子一酸,对皎镜肃然起敬。相比之下,他自己只知医理医案,却不明医道为何。他的易容术纵然神似紫颜,也缺了致命的一角,他的心志并没有想象的坚定。

“大师,我……懂了。”他忽然看到了无尽的虚空处,川流不息的世人,他们来了去了,为求一张好容颜。他须直视他们的内心,窥测他们的命运,用易容术覆雨翻云。

长生恍然一笑,如有所悟。皎镜在他肩头猛地一拍,戏谑地道:“想要成为良医,有个最简单的法子,你要不要听?”长生慌不迭点头,“要听,要听,大师请说。”

“你把每个病人,当成即将和你完婚的二八佳人,一旦药到病除,就可享受软玉温香。以此鼓励,定能尽心尽力,你看看我,有成千上万个没过门的媳妇了……”皎镜斜睨眼看他,伸手一揽,如搂住细柳腰肢,望了幻处的美人嬉笑,“等到老时,怎么也该救十几万个小娘子,你说,这莺莺燕燕都归在我名下,唤我做神医,该是多大的福气?”

长生骇笑脱身,心中抑郁尽去,转念一想,瘟疫不再如妖魔般可怕了。

两人对坐用膳,长生伺机请教诊治所得,皎镜解答完后,用手在桌子上画圈,一个个繁复的花纹,仿佛咒语。

长生看了半晌,问道:“大师莫非心有所疑?”

皎镜指尖一停,正色道,“这场疫疠来得蹊跷,这几个村庄并不互相来往,就算老鼠传疫,也不会这么巧,每个村子无一幸存。”

长生惊跳,“这里尚有活口。”皎镜平静说道:“是,这是一大变数。如果有人故意为之,这几日就会看出究竟,或许一不留神,这里也会成为空村。但愿是我多疑。”长生听了,无心再用饭,皎镜却放下心事,饮酒吃肉大块朵颐,丝毫不觉荤腥欲呕。

长生推开碗碟,索性向皎镜告了假,转回到那间小楼下。

明月在天,幽室生香,闺房仍有挥之不去的馨香气息,撩人心神。珠兰唐娜被埋了三个多时辰后,手足乱舞,开口呼救,此刻恢复了几许生气。她就像擦去浮尘的珍宝,绽出璀璨的颜色,卓伊勒目眩神迷地陪佳人,只觉累了一天都值得。

“胡闹!全族都在等死,你被香料弄得半死不活,还想再碰那些玩意?”诺汗用土话大骂,卓伊勒皱眉赔笑。珠兰唐娜大感委屈,一双晶莹的眸子狡黠地盯了卓伊勒看。卓伊勒忙道:“族长大人,我师父那边还要连夜配药,请族长过去安置人手。”

诺汗听了连连称是,想到皎镜来后疫情有了起色,还需好好巴结神医,便嘱咐女儿道:“你不可踏出这个院子。”珠兰唐娜俏声应了,一脸乖巧,诺汗交代吉伦管束好妹子,忧心忡忡地去了。

珠兰唐娜冲哥哥一笑,吉伦摇头道:“管好你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卓伊勒道:“收好香料,不就没事了?”瞥见长生过来,指了他道,“喏,他对香料至为熟悉,让他出个主意。”

“香料不能这样摆放。”长生也不扭捏,指了残留的一个香盒,款款说道,“我听说制香师以敛香的镇断木藏香,隔绝香气四溢,不过那木头太难寻,用瓷器密封就好,你可有瓷盒?”

珠兰唐娜点头,打开一个小柜,里面有精致的青白釉瓷盒,是用尽了的香粉胭脂,贪它们式样新奇,都留了下来。

“常人多喜以各种木盒盛香,如果香品不多,用香又快,原是不错的。但若要藏香,香料又极多,不妨以瓷盒盛香,虽不能昼夜嗅到香气,却能存其馥郁,不使流散。玉盒也是极佳,惜哉太过破费,一般人购置不起。此外,也有用金银器或铜器的,只是我不喜欢。”

长生淡淡的一句不喜欢,珠兰唐娜的眼睛却是一亮。长生望了散落在外的一地香料,心生不忍,紫颜易容时定会燃香,它们是他至爱的良伴。于是不自觉扬起微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与友人对酒当歌,在月下闻香起舞。

“檀香醇厚持久,传说要寄生在相思树上才能存活。制香时须放置一段时日,否则气息漂浮,不够沉稳。制檀香须去火,一般可用茶水洗去它的火性。而且单独熏烧,算不上馨香好闻,要与其他香料配在一处,诗文中总是说‘沉檀’,就是沉香和檀香合在一起。”

“相思树?”珠兰唐娜笑眯眯地道,神往地遐想,“我有几颗红豆,从南岭的商人手上买得,原来檀香竟长在相思树上,不晓得是什么模样?”

长生一笑,村里的瘟疫,自身的重疾,对她全是身外物,毫不在意。眼前那一点点美丽,才是她心之所寄。这样的单纯,或可坚强地在这场争斗中存活下来。

“沉香能静心去秽开窍,平时无甚香味,熏烧时却能掩盖其他气味。沉香归脾经,你近日可以不点别的香,偶尔熏一熏沉香就好。”

珠兰唐娜听他提及自己,心中一甜,定定地端详他。长生神色不变,没有过多的殷勤,她微微失望。康复中的少女颓色尽去,眸光流转间,说不出的芳华绝艳,可长生一腔心思,只在与香料倾诉衷情。

“芸香辟蠹,可防蛀虫。俗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能生出美人香气,要靠芸草的清香庇护。芸香多用在合香里,或者单独用来熏书。”

长生温言说道,看到她闺房里放了些中原的书,他颇为好奇。商贩远道而来,域外女子竟有买书来读的,真是不易。他有时夹杂中原的词语,她闪烁慧黠的眼,都能明白。

两人一唱一和,彼此共鸣。珠兰唐娜仰起头,眼前的男子沉稳如玉,述说时仿佛周身散出醉人香气,声音里有回忆的感伤。她想,他就像檀香,少年时或曾有过火性,被岁月慢慢洗去。然而眉目流转时,那淡雅的幽香会不经意漫步而出,是一种有故事的味道。

“熏香还有诸多讲究……”长生忽然没了声,微微摇晃。

“你累了。”珠兰唐娜看出他的倦意,双手仿有千钧,始终没有抬起,不由急了,“这么晚了,你该回去安歇。”

吉伦道:“这位小哥忙了一天,我送他回去歇息。等明早禀告父亲,我再帮你把香料收到瓷盒里。”珠兰唐娜瞪他一眼,忘了病情初愈,“他是我的恩人,我来送。”

卓伊勒无声地喊道:“还有我……”默默跟在三人身后。

走了几步,长生婉谢道:“两位留步,疫情尚未完全控制,请不要外出。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

珠兰唐娜无奈,仰脸问他:“你明儿能抽空再来看我么?”

“不好说。”长生拉了卓伊勒告辞,珠兰唐娜失望地一笑。

两人走回诺汗安排的居处,卓伊勒沉闷不说话,长生一个激灵,冬夜的风真是寒冷,勉强一笑,摸了摸面皮。无心纠缠儿女闲情,这寒气,令他灰了脸面,簌簌有萧瑟之意。

卓伊勒见长生脸色难看,关切地道:“你的脸……”

“不碍事,想是又该整了。”长生的语气,不起波澜。

卓伊勒想起前事,争胜的心不觉淡了,欷??道:“即便是师父,也只能保得三四个月。”

“已经很好了。”长生怆然,他幼时颜面损毁得太过严重,紫颜每过旬月就会悄悄为他易容,直至他学会对镜自理,看指下妖娆粉腻,偷天换日。常会生出错觉,他的脸不过是一张白纸,煮烂了树皮、麻头、敝布、渔网这些弃物,几番浮沉,凝成了如今的模样。

皎镜逼他每天吃药,总算把时日拖得长了,可以几个月才修整一次。长生坦然接受命运,身为易容师,能把容颜交给自己,胜过靠他人手下的刀掌握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