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

年过七旬的撄宁子身强体健,还能活很久很久,只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

紫颜在下山时想到这里,心头滑落了一滴眼泪。

柳丝如雨,细细**下一段段翠绿的枝条,飘拂在??河岸上空。堤边桃花盛放,娇黄嫩紫,一树树喧闹地张扬着春意。

晴朗丽日下有一家小酒肆,粼粼春水自门前迤逦而过。店外立了手臂粗的竹竿,挑了红色酒葫芦,两缕红绸迎风招展。进得门去,堂壁上“酒中仙”三字落笔恣意狂放,似要破空飞去。

店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披了一件木兰盘领杂花葛衣,一手托腮一手持笔,念念有词地对了空白的桌面发呆。桌上摆了八只歪歪斜斜的空酒盅,少年头发蓬乱,随意拿起一盅往嘴里倒,忽地哇哇叫道:“啊呀!画不下去!上酒,上酒!”

店老板是个瘦脸的憨厚汉子,闻言老老实实端上一盅酒,笑道:“今日辰光还早,小哥慢慢画就是了。”店堂中少年写的条幅赚得不少客人的夸赞,老板因而敬重起他来,由他每日摆出笔墨作画。

开头几日,少年画了不少花色春光,全数卖给来往客人,把银两算作酒钱。

近三天来,店中好酒喝饱,店外风光看够,他竟笔下生涩,绘不出半处佳景。店老板不通文墨,却是惜才之人,舍不得就此放他去了,宁可饶上好酒,叫他在店调朱

中多盘桓几日。

少年也不觉愧疚,每日里和店家同吃同住,高兴起来吟两句歌,帮忙炒个下酒菜,闲时就铺开白绢,落落几笔写意山水。怎奈他自视甚高,往往一幅画绘了大半,店老板刚想叫好,已被他剪开画作,颓丧地扔了了事。店老板先是大叫可惜,后来瞧得多了,唯有摇头叹息,任少年糟蹋去了。

葛衣少年兀自烦恼之际,河堤上一阵香风裹着一双冰雪儿女,来到了酒肆前。两人骑了白如霜雪的骏马,加上粉妆玉琢的样貌,令人见之一喜。店中客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画画的少年瞥了一眼,突然从椅上跳起,喃喃说道:“有了,有了!”

他奔到墙角,从藤箱中取出一卷松玉色细绢,下笔如神,速速描绘。只见他先用画笔蘸墨染出乌云秀发,后用烟子排渲,使缕缕青丝如陷云霞。再以胭脂粉勾面,薄粉微笼,淡檀墨水斡染。不多时,来人中少女的俏面活脱脱呈现画上,轻颦浅笑几可乱真。

另一桌上,那双锦绣男女正叫唤店家备齐酒菜。当中的少年身穿闪色绯绫罗衫,眉眼嫣然如绣,抟雪作肤,镂玉为骨,一派富家少爷气象。那少女则绾了双髻,斜插一把帘梳、一支金素钏,披了桃花纱短袄,下服胭脂红百褶长裙。两人相携而坐,神态天真无邪,惹得作画的葛衣少年恨不得双笔落墨,立即绘尽这诸多妙态。

等隔壁桌上叫好酒菜,葛衣少年大致勾勒出两人容貌,柔姿绰态,神韵齐备。店老板凑近了看,讶然惊艳,直觉这画如神仙法器,收了两人的魂魄在此。

葛衣少年却紧蹙了眉,喃喃说道:“怪也,当真稀奇古怪!”轩眉一挑,电目瞪向两人,像看妖怪也似。

少女察觉到炯炯目光,轻唤罗衫少年:“喂,有人在画我们呢。”

罗衫少年抬起手,曳曳地掠过一道幽香,性灵地穿堂而去,袭向葛衣少年。

持笔的手不觉松了,一星墨迹洇在绢上,正点在少女的眉间,化作一颗美人痣。

葛衣少年忽地一震,想到什么,径直向两人走去。

“你们从哪里来?”

罗衫少年嗤笑道:“为何要告诉你?”瞥了一眼他桌上的丹青,站起身靠过去看了,招手叫那少女,“来,你瞧他画得好不好?”

少女扫了一眼,提起桌上的笔,在另一卷绢素上刷刷几下,竟把葛衣少年的神态勾了个惟妙惟肖。罗衫少年拍手道:“好,不愧是紫妹!依我看,和他画得也不相上下。”少女莞尔一笑,瞥见葛衣少年涨红的脸,丢下笔道:“糟糕,我太胡闹,倒叫人笑话。”向葛衣少年欠了欠身,坐回原位。

葛衣少年惊喜地睁大眼将那幅画端起,反复看了几遍,叫道:“妙极!有天赋,有慧根。”抓起自己刚绘的那幅,用墨全涂黑了。罗衫少年在一旁大叫可惜,他却不理会,转过身来对少女道:“丫头,我收你做徒弟如何?”

罗衫少年一惊,捂了肚子笑个不停,指了他道:“你才多大岁数,就敢收徒弟?大言不惭!”少女只是羞红了脸不答。

葛衣少年认真说道:“我是芒州傅传红,略有些名气,拜在我门下没有坏处。”罗衫少年猛然站起,抢身跨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两人相距不到一尺,傅传红将这少年看得更清楚,上挑的眼梢里藏着一抹明艳,直让人想把这少年捧在手心里呵护。

罗衫少年蓦地脸一红,转头回座位,招呼那少女道:“赶了半天的路累着了,我们好好吃一顿再说。”

傅传红顺势扫了少女一眼,正好碰上她清亮的眸子,如冰水透进心里。他激灵地一抖,仿佛被什么震了一下,想再凝视她眼中迫人的美。不知怎地,少女的眼忽如一泓茫茫秋水,傅传红只觉慢慢陷落在其中,没顶时,魂不守舍。

他立即从袖中抽出一支象牙竹管笔,朝额头的印堂用力一戳,神智顿时清明。此时少女的目光早已拉开,温婉地喝着米酒,像坐在自家庭院闲适地品味。

傅传红兀自愣愣地瞪着她,脸上忽阴忽晴,喜怒莫辨。店老板看得糊涂,走过去朝他使了个眼色,谁知他视而不见,就像被少女迷住了一般。

罗衫少年两口热菜下肚,有了精神,瞧着傅传红嘻嘻一笑,拍了桌子说道:“喂,什么什么红,你画画的本事真的很好?不是自己大吹法螺?”傅传红认真地点头,“我十年前就进宫画过画。”罗衫少年一撇嘴,道:“你羞不羞,如今才多大,敢说十年前。”傅传红皱了皱眉道:“你没听过‘芒州有神童,姓傅名传红’?我两岁学画,四岁名扬芒州,七岁就应召入过宫,骗你做甚!”

罗衫少年哈哈一笑,拍着手对少女道:“你看,我随便说一句,他就把年纪告诉我了。”傅传红也不在意,倾下身向了那少女,柔声道:“我做你师父,花个一年半载,你就能像我这样,画可通神。”

少女嘻嘻一笑,浑不在意地道:“通神?可改人生死?可救人性命?”

傅传红搔头,想了良久,颓然道:“不能。”

少女道:“最多不过以假乱真,又有何用?”

傅传红被她问住,喃喃地道:“是啊,又有何用?我学画至今,却有何用?”这一问勾出无数迷乱,他自言自语,倒退到一旁坐了,痴痴地想着心事。

罗衫少年眨着眼,轻声对少女道:“紫妹,你了不得,几句话居然问倒傅传红,不如……就借他的名头赴会如何?”

少女星眸一闪,立即了悟,掩口笑道:“你真会戏弄人。好,我依你便是。”

罗衫少年走到傅传红面前,推了他一把,傅传红醒神道:“呀,我失礼了,好好跟你们说话呢,怎么跑来独坐。唉,她不肯拜我也就罢了,我不勉强。”

罗衫少年回望少女一眼,朝傅传红笑道:“在下姓桂,这是表妹紫衣,我们原是出来游山玩水,承蒙傅先生不弃,要收我妹子为徒,我们自是感激。只是我这做哥哥的,须一起拜到门下,不然舍妹无人照拂,我可放心不下。”

傅传红一听那少女肯拜他为师,哪里计较得了其他,连忙点头:“使得使得,一起拜就一起拜,反正我门下有一个传人足矣。”紫衣听了,在一旁吃吃地笑,桂公子眼珠一瞪,心想无须和这画痴生气,叫上紫衣,两人一起朝傅传红深深一拜。

傅传红不是讲究的人,吃了两人敬上的三杯水酒,受了三拜,徒弟就算是收成了。他拿起为紫衣所作的画,沉吟片刻,忽道:“紫衣,你小时父母是否把你当男儿养大?”

桂公子飘至表妹身前,暗香疏影,亭亭如直飞的孤烟,迎了傅传红道:“咦,师父说得好古怪,紫衣美若天仙,哪里像男人?要说我像女人,倒有几分形似。”傅传红瞪他一眼,不知怎地竟是一窘,咳道:“你要是女子,定是鬼灵精怪的丫头!”

紫衣掩口轻笑,傅传红把问话忘了,忽然想到什么,收了笔墨招呼两个徒儿,“走,陪我去个地方如何?为师本来想不好送什么贺礼,如今有了主意,你们无事就陪我走一遭。若有事也无妨,一个月后仍在这里相见便是……”说到此处忽然摸头,“对了,忘了问,你们要往哪里去?”他为人甚是一根筋,匆忙收了两个弟子,连对方底细也不知晓。

桂公子暗自窃笑,眼珠一转道:“今岁徒儿本命年,相士说命里有灾,须远离血光之地,因此携表妹出来游玩。师父既有安排,我们自当鞍前马后跟随师父。赶了一路腿酸脚麻,请师父先行收拾,我们喝点水歇息会儿就去。”

傅传红也不在意,点点头把行当往肩上一搭,悠哉游哉地**进酒肆里屋去了。他步子一脚高一脚低,像是若有所思的不倒翁,桂公子与紫衣相视而笑,皆松了一口气。

桂公子压低声音,伏在桌上道:“喂,他的眼真毒,居然看得破你的易容术。”紫衣用袖子遮面,只是偷笑,眉眼中的妩媚惹人心乱。桂公子多看了两眼,又道:“你说我们这一路易容改装,见了那几位大师,会不会全被看穿?那却也无趣得紧。”

紫衣凝想道:“既有十师之誉,一定不是寻常人,能瞧出我易容的破绽,也是情理中事。”

桂公子浅笑道:“早知你本事不济,我们就该以本来面目进山。”紫衣无言,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谁说我不济,傅传红也没真的瞧破。你说要易容又反悔,原来‘????’之意,就是鬼话连篇!”

桂公子捂了脸偷笑,眼中完全是女儿家的娇俏。这正是接了十师会请柬后易容赴会的制香师????,她身边的则是易容师沉香子之徒紫颜,被她逼了以男儿身扮成纤纤女子。两人出得沉香谷后,????为免却紫颜心中悲伤,刻意提议两人易容换装前去赴会。紫颜知道她的心思,压下满心伤痛,与她互换妆容,有说有笑地一路玩闹。谁知机缘巧合,竟提前遇到十师之一的画师傅传红。

紫颜展开傅传红为他所作的图,画虽毁了,绢上那俏影仍留在心,如同照镜子般纤毫毕现。他叹息道:“傅传红的画虽好,人却无大师风范。”????道:“咦,莫非你以为十师都是什么正经老头子?我们这班小辈入选十师的,乍一看谁会像大师?”

她眉毛轻扬,紫颜瞥见眉尖上细微的一个缺角,像兰花凋了一瓣,摸出黛石研成的细笔极轻地点在上面。黛眉抖成一条柔和的弧线,自然地往鬓角蔓延,??

??的脸立即有了俊朗生气,双眼也愈加明亮起来。

紫颜听见傅传红出来的动静,合掌收去眉笔,如藏起了点金的魔棒,若无其事地正襟坐好。

傅传红收拾完行李,寥寥数件用两个青布包裹扎了,拎在手上。店老板闻讯牵来一匹瘦弱的骡子,紫颜使个眼色给????,她三步并两步牵来坐骑,把缰绳塞在傅传红手中。傅传红哈哈一笑,丢开骏马径直坐上骡子,道:“这骡脾气不好,你们俩上去都得受伤,不如我来骑。”说完脚下使劲一蹬,骡子呼应似的不理会,闹了他一个大红脸。

????忍了笑,与紫颜各自上了白马,慢慢跟在傅传红身后,往长堤上去了。

三人沿??河柳堤一路前行,傅传红一手挽了缰绳,一手提了酒盅,看一场山色花光,饮两口灌肠美酒。在他眼中移步换景,望到的均是可入画的妖娆,素香浮动,琼花摇曳,欣赏到双目迷离就回过头来,指了那一幅山水妙景对两人赞叹。

行至傍晚时分,远远看到一个人影穿梭的码头,如黑白色的树影婆娑。河面忽然开阔,吐出数万顷汪洋碧波,往来帆舟如蚁。离岸最近处有一座巍峨巨船如山岳耸立,直插在滔滔湖面上,帆垂如云,华楼叠峙。紫颜和????啧啧称奇,临水观波,只觉风景不厌相看,此船更若空中楼阁,令人作出世之想。

傅传红唇角留笑,转身对两人道:“此船名‘飞鹘’,由玉阑宇的璧月大师亲自督工打造,每旬驶往露远洲一趟,为那里运送货物。我们此行正是坐这船走。”

他话音刚落,遥遥地见到巨船上一星人影如弹丸下坠,扑通没入水中,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傅传红讶然变色,一夹双腿,吆喝骡子飞快奔向码头。大船上的人大呼小叫,有人丢下手臂粗的缆绳,无奈落水者只顾惧怕没顶,哪里看得见手边的救命绳索。

傅传红转眼到了码头,想也没想,一头扎进水里向落水者扑腾过去。紫颜与????随后赶到,见他比落水者姿势更为难看,咕咚两声陷进水中没了动静。

两人目瞪口呆,????道:“如我没记错,你我这身易容浸不得水。”紫颜苦笑:“是,没用面具,膏粉一洗就全化。”????道:“那便是无法救你这新任师父?”紫颜仰头向大船看去,甲板上人头攒动,一个宽肥的灰袍身影如蝙蝠张翼落下,在他的凝望中倏地射入水中。

不多时,落水者与傅传红被那人一手托了一个泅渡上岸。紫颜与????连忙奔过去,见落水者客商打扮,脸色青紫,神智已然不清。傅传红呛声连天,口鼻中涌出水来,凉风一吹,像零落的叶子瑟瑟发抖。????从行囊里取了件辟邪绫锦披风给他盖上,傅传红忽然两眼大睁,东张西望道:“那个人呢?”

落水者在灰袍男子怀里躺着。紫颜不觉多看了灰袍人几眼,二十多岁年纪,滚圆锃亮的光头,偏戴了一只硕大的金圆水晶耳环,招摇地闪在黄昏中。

他的眼神很邪,桃花似的向上挑着,四下望见紫颜的白马,怪哼一声,提溜着落水者往马背上弓身扔去。落水者胸口一撞马脊,猛地吐出一滩水,惊得白马踏蹄。

紫颜拉住缰绳,刚想上前救助落水者,灰袍人赶上一步,猛地几掌击在那人背上,颇有杀人的架势。紫颜微一思忖,没有向前,反退后走到傅传红身边。傅传红被????扶起,指了灰袍人叫道:“喂,你想干什么?”

灰袍人打过七八掌,伸手扒去落水者的衣衫,在他脐中抠了两下。白花花的皮肉尽露,????登即不敢再看,低头撇向一边。落水者背脊上被灰袍人击打的伤痕历历在目,对方却不过瘾,一拽那可怜人的双膝,竟将他倒拎起在半空。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拢,不知灰袍人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施虐,议论纷起。

傅传红气得跺脚,拉了????直喊道:“快,快!谁让他住手?光天化日伤人性命,有没有天理!”????刚伸手入怀,灰袍人突然电目一折,刺在她心口,当下就有种心挖空了的感觉。????一阵窒息,转手在袖中换了一抹香气拂在鼻尖,心头憋屈的难受才略略减了。

灰袍人把落水者高高拎起,俯首凑到那人耳边,呼呼吹了三下。那人终于回上一口气,接连咳出几声,青紫的脸酱成猪肝色。灰袍人冷冷地把他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落水者喘息着苏醒过来,茫然地望了一群陌生人好奇的眼,摸摸头站起,过一会儿,天不再旋地也不再转,顿时就精神了。

傅传红没了声音,坐在地上歇息。紫颜向旁边的商贩讨了水,走到落水的客商面前,低声探问。傅传红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

“沉香子是你什么人?”

紫颜一身粉黛,强忍住心头涟漪,回眸时故作不解,“师父说的是谁?”傅传红笑望他明亮的眼,也不要????搀扶,拍拍身上尘泥,悠悠地拧着衣角的水。

????忙扯开话题,笑道:“师父,刚才那人有些门道,不知是什么来头?”

“船去露远洲,此人许是同道。”傅传红略一沉吟,想到一人,“难道是他?”

他没再开口,湿淋淋地牵了骡子向巨船前行。紫颜落在后面,问????道:“他说的莫非是无垢坊的皎镜大师?可适才那人,倒像个野和尚!”

????眼睛一亮,忽然捂了嘴笑道:“啊,没准真是皎镜。他绰号怪神医,救人的法子与寻常庸医不同。”紫颜回想他的手段,仍是微觉不妥,摇头道:“我宁可自己抓药,绝不求他治病。”

一行人牵着坐骑踏过搁岸的船板,来到巨船甲板上,脚下踩了松软的缀金红毯,仰头见了阁楼上的五色琉璃瓦,无不极尽奢丽。一伸手,有伶俐的船夫恭敬地拉走坐骑,拎去行李。傅传红被人伺候惯了,也不介意,只用眼扫视船上的人。

紫颜和????一对璧人,很快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两人低眉顺眼,故作新奇地交头接耳,像被眼前繁华迷了心。傅传红手一摇,袖里落下一枚小小的月牙犀角,身旁的船夫神色略变,忙引三人直奔甲板上的舱房。紫颜猜到是赴会者的信弄碧

物,瞪了????一眼,她竟从没有取出此物给他看过。????漫不经心地微笑,轻拍他手背,示意少安毋躁。

罩红案,鸣鹤帐,琼花榻,飞鹘船内竟有为赴会者专设的雅室,清幽通灵,妙不可言。傅传红这间里更放置了花翎笔、神髓墨、藤白纸、青瓦砚,书写绘具一应俱全,惹得他甫一进屋就眉飞色舞地研墨凝思,一心想在晚膳前尽兴绘一幅丹青。

紫颜和????趁机告退出门,溜至甲板上透气。没多久飞鹘拔锚起航,两人倚了栏杆尚未站稳,恍惚间飘然如腾云驾雾,眨眼离岸数十丈。俯身下望,不见一桨一橹,而船行如飞,须臾捷行十余里。两人立在船头,犹如迎了微茫的夜色乘风展翼,至高至远的天地之间,才是值得遨游的去处。

紫颜心生赞叹,叫住经过的一个船夫问道:“这船为何跑得这般快?倒像是踩了风火轮。”船夫见是个衣饰不俗的富家小姐,大觉面上有光,打点精神道:“这是车船,兄弟们在舱内脚踏飞轮,自然快过用手划桨。小姐想是内陆来的,不曾见过。”紫颜点头称许。????打发走那人,朝他笑道:“璧月大师的手段,可还瞧得过去?”

紫颜道:“确实好手段。只不知十师之位由谁来定?”

今趟????约他赴十师会,声称是易容师、制香师、匠作师、医师、堪舆师、画师、织绣师、炼器师、乐师、灵法师十业的大师盛会。这十大行业能人辈出数不胜数,孰高孰低又该由谁来分辨?这本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只是紫颜人已来了,捱到此刻才有疑问,被????好一顿笑话。

????笑道:“十师为行业翘楚,不能自封,选十师的人自然非同凡响。此人是崎岷山主撄宁子,年轻时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贾,五湖四海数百处产业,上与帝王将相论交,下与奇人隐士结好。四十年前他突然归隐,之后心血**邀请当时顶尖的十位大师赴会,自此,每十年一次的聚会成了惯例。他家财既多,手下能人无数,收集情报以鉴别各行业的精英,对他来说不过是区区小事。”

紫颜沉思道:“怕不是请十师游山玩水这么简单?”

“是。”????干脆答道,“费尽心机,自有所求。其实他求的也很简单——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啊!”紫颜失笑。这其中任何一桩,都是凡人绝不可想之事,撄宁子竟想齐占。

????意味深长地微笑:“常人觉得难以达成之事,与会诸师并不认定此事绝无可能。千百年来多少人求仙炼丹,不就是为了这个?”

紫颜苦笑:“这位撄宁子老人家真是贪心。”

“富可敌国,因而别无所求。”????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要知道,别的就算答应不了,临死时为他用香料保存尸体,留待后人继续寻找灵丹妙药助他复活,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们霁天阁。”

“其他几位大师莫非也要想法子为他出力?”

“不错。璧月大师为他生前营造庭院,死后建造墓地;皎镜大师保他终身不患绝症,安享晚年;墟葬大师替他找好风水极佳的居住宝地,死后阴宅庇佑子孙万代;傅传红嘛,可以年年作画一幅,为他记录一生光辉,永世流传;青鸾大师当然须给他做寿衣,不过现如今,每年赠送新衣若干恭祝高寿就可;丹眉大师负责打造殉葬品,山主尚且健在,平时做点贺寿的礼器表表心意;阳阿子大师最轻松不过,弹曲子为山主解解闷,让他有生之日享尽耳福,也就是了。”

紫颜指着自己说道:“那么我们易容师,是要保证他时刻貌若少年,永驻青春?”

????不住点头:“孺子可教,听师父说他貌如壮年,该是易容师的手笔。”

紫颜沮丧地道:“原来如此,全奔了他一人去,十师会有啥可玩!”

过往遇敌遭险并不能让他焦躁,一听说无法施展才华,紫颜一下自狂喜跌落至沮丧,觉得这有钱人可恶不过也自私不过,将一群有偌大才智的人如此浪费驱使。若非一心想见识其他几位大师,真不愿再前行去见这劳什子富贵山主。

????难得见他心躁情急,玩味地看了半晌,捂了嘴笑道:“这不过是他初办十师会时的盘算,现如今只管出金子,各家送些薄礼略表心意。我说盛会指的是届时各位大师各显本事争奇斗艳,须知长生不老、死而复生这难题,若是真的孜孜以求,确能让我们这些人本领精进呢。”

紫颜一怔,想到自己对天改命的心愿,何尝不是逆天而为,迎难而上?十个行业的杰出英才借此机缘聚首,也须有此雄厚财力才能举重若轻。如此一想,撄宁子本意虽俗,倒成全了各家才艺百花齐放。他的心思不由又活络起来。

????瞧出他心意,安抚地道:“你定是觉得为他一人恢复容貌太过简易,其实这回有那许多高手,单学学人家的本事触类旁通,也够你一辈子受用。”紫颜精神一振,道:“我要寻文绣坊的青鸾大师,学个一招半式回去。”

????心中一动,侧过脸看他风中的轮廓,星眸闪烁,是想念起某个人了吧。

她陪他并肩站在船头,感受晚春的夜风拂过脸庞,三个人同玩耍的日子就在眼前,起落如灯影明灭,那一刻心尖的暖,怎么也吹之不去。

正在此时,有个面色黧黑的船夫跌跌撞撞跑来,冲????大喊:“你家先生出事了!”两人色变,夺路赶回傅传红的居室。只见那位国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边立了一人,反叫两人更为紧张。

先前那个灰袍光头跪立在跟前,正摆弄傅传红的脑袋查看,硕大的耳坠折着烛光,烧成一个亮环。紫颜和????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出手去,同声道:“不劳烦先生!”把灰袍人往旁边挤去。

灰袍人不以为意地道:“咦,你们是他弟子?来,告诉我,住在此间的定是傅传红对不对?我帮你们救醒他,你们让他给我作幅画成不成?唔,就画我骑在青牛上吧!最好嘴里叼根稻草,手中拿支横笛——”

他兀自叽叽呱呱说开了,紫颜乘隙为挂名师父搭脉辨苔,查探中毒情况。破碎的杯盏,古怪的茶水,可疑的情景一望即知是中毒。好在傅传红浅啜后即觉不对,弃杯不再饮,因而中毒不深。

紫颜想了想,走到案前准备拟几味药,又觉太费辰光,犹豫不决。灰袍人在一旁嘿嘿笑道:“小丫头,为何不来求我?”紫颜不理他,径自提笔写方子,灰袍人凑过头来扫了两眼,又笑道:“呀,似模似样,可惜是老人心肠。”紫颜顿笔,道:“敢问什么叫老人心肠?”

灰袍人听他说话,眉头一皱,仿佛缠上什么烦心事,摇了摇头道:“你这药方是个慢性子,等药熬好了,你师父也闭眼去了……”????插嘴道:“喂,你别咒我家师父!这点小毒,难不倒我们,也绝害不死师父!”说完,伸手在傅传红鼻尖点了点,灰袍人嗅得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前尘旧梦般在心头晃了一晃,便暗暗遁走。

他当下了悟,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傅传红的弟子,有点真材实料。

呀,你们不许我救你们师父不要紧,我去领个人来,他救人的法子最快,你们求他就好!”说完,乐呵呵地**出门去。

紫颜望了他的背影,道:“他知道傅传红的名讳,该是赴会之人,若真是皎镜,让不让他医呢?”????叹气道:“只怕被他医过,一条命先去了半条,傅传红文弱画师一个,禁不起他折腾。我的香只能为他守得灵台清明,你的药偏又太慢。”紫颜道:“或者取一味臭气熏天的药物,逼他吐出来如何?”????闻了闻地上的茶水,摇头道:“此毒循脉而潜,早入脏腑,吐也无济于事。”

两人烦恼之时,灰袍人拽了一个倜傥的青衣男子入内,那人进屋不看倒地的傅传红,目光直飘向男扮女装的紫颜。他盈盈的笑容甚是温柔,紫颜消受不起,勉强笑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鄙人墟葬。”青衣人说完,紫颜心中一惊,知他是名满天下的堪舆师,正是此次十师会的首要人物。墟葬却不在意,一双眼绕着紫颜如穿花蝴蝶,边打量边寒暄道:“敢问小娘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要不要测个八字,看个手相?”

紫颜被逼得无路可逃,在屋子里一步步后退。????认得墟葬,当下瞧得有趣,躲在一边捧腹大笑。灰袍人也在大笑,不经意地转头对她说道:“你们虚凰假凤,究竟想骗谁?”

此时墟葬的眼神突变凌厉,紫颜顿觉四面八方有巨大压力涌来,再看脚下被他逼入一个死角,留心想了想奇门方位,正是九宫中的死门。????用眼角扫见灰袍人袖中两手内有尖细的银针隐绰闪光,而她已无处可退。

????肯定对付自己的就是皎镜,若用迷香放倒对方,未免太不恭敬。呵呵一笑,她手若天女散花,撒下镇静心神的沉香之末,朗声说道:“霁天阁????、沉香谷紫颜拜见两位大师。”同时,两枚月牙犀角亮在手心。

墟葬退后一步,目光恢复柔和,先前的杀气如点水的蜻蜓,倏地飞过。紫颜想起????说过,谷中曾救了师父一命的房屋设计正出自墟葬之手,对他颇多感激,立即朝他认真拜了两拜。

灰袍人收回银针,摸着光头招呼道:“我是皎镜,可不是和尚,别跟我客套!”又想走近傅传红,????以身拦住,惹得皎镜气恼道:“好,好!不许我救人,我当真不管了!”

墟葬撇下紫颜,一把抓住????的手,笑眯眯地道:“鬼丫头,居然是你!装神弄鬼扮到我们跟前来。不是让你去请沉香子大师的么?这位莫非是他徒弟?”

????笑容尽敛,涩声道:“大师驾鹤西归,今趟是他徒弟代他前来。”墟葬猛地一跳,扯住她叫道:“什么?”皎镜亦呆了呆,道:“他得了什么病?”紫颜早在一边红了眼,将原委简略说了,墟葬含恨不已,皎镜更是骂道:“什么照浪城,竟敢欺到十师头上!”

众人正自难受,????指了傅传红道:“罢了,这里躺着个快死的,先救人为上。”

墟葬情绪复杂地瞪了紫颜一眼,托起罗盘走到傅传红身前。他闭目凝神张开两袖,粉青色的吴绫袍衫如春日嫩柳扬枝,闻得见鲜活的草木气息。恍惚间心神空明,一支金针徐徐降落,垂入罗盘天池。

“生气在寅甲,死气在申庚。”他仿佛吟哦般念出这几字,金针像玄冰在幽海上漂浮移动,无法指归中线。不吉之兆,墟葬一挑眉,金针起而又落,如是三次,每每像鱼钩翻扑入天池。诡异的罗盘画满金字,烛火下望得久了,有如流光飞舞,倏地划过双瞳。紫颜禁不住眼前的绚丽,稍眨了眨眼,墟葬的动作停了,金针笔直地指向一方。

“正西,酉位。”

????迟疑问道:“这是什么位置?”

皎镜掏出一块白绢,上面密密麻麻绘了船内各舱房的地形,指向船尾的一间房道:“这里?”墟葬不语,掐指继续推算方位,末了答道:“进屋后如有纱橱,往最下层去找,当有一铁制密封小盒。”

“对方几人?”

“有两人住那屋,同党还有若干,暂时推算不出。”

紫颜心下惊异,????见多了墟葬的本事,闻言自告奋勇道:“我去擒贼,不劳两位大师亲自动手!”娇躯一摇,香飘在外。烛火暗了一暗,被她的气势压制了似的,等????不在屋中,才又亮起来。

皎镜冷哼一声,翻翻傅传红的眼皮,见死不掉,乐得不管,把他抱到**躺着了事。墟葬招手叫来紫颜,询问沉香子去世的经过,末了沉默不语,跳脱的表情难得沉寂下来。

十年前的盛会,墟葬曾亲入谷邀请沉香子,因了仇家和幼女的缘故,沉香子不肯出席。墟葬恳请数次无果,只得为他设计好机关,请来玉阑宇璧月大师安排工匠协助打造,由此结下情谊。本以为今趟有机缘再续,谁知斯人已去。

“为何易容前来?”

紫颜低了头,他和????为了忘却沉香子之事,特意怀了游山玩水的心境前来,并无小觑十师之意。无奈生疏就是一道墙,墟葬隔在那端,说出来或许曲解他的心事。屋子里憋闷的气味重了,紫颜走开两步,道:“我去开窗。”

墟葬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是鬼丫头的主意便罢,若是你小小年纪心术不正,我就代你师父废了你。”

紫颜的身子顿住,缓缓地回转身凝望墟葬。眼里一层薄薄的灰,黯下去,雪色花容的脸庞如同千年不变的艳尸,一见光就颓然朽尽了颜色。墟葬于是目睹那妩媚童颜后的枯败,比花谢更残忍,玉肌脂粉一寸寸没了光泽,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无尽心伤不断滚滚而出,墟葬只觉有锋利的锥子在刺,抠得人心疼欲裂。

皎镜连忙捂住墟葬的眼,将一切迷惑阻挡在外,朝紫颜喝道:“小子,他就算错怪你,怎么也是长辈,不可放肆!”紫颜淡淡一笑,朝两人施了一礼,道:“大师既见不得我易容,我卸了妆便是。请两位照看好傅师父。”

他的身影隐在乌银屏风后,????换衣的声响传来,如草地里搅蛇,引得墟葬苦笑。回想刚才紫颜凝视的目光,瞬间衰老的容颜假象并非墟葬内疚的原因,那双眸中清纯无邪的失措,才使他当时后悔说重了话。一段凝眸一个世界,此子能以易容惑人心神,的确尽得沉香子真传。

紫颜换上男装现身时,????正走进屋里,两个玉人儿并立,就连墟葬这风流男子也给比下去。????瞥了一眼紫颜,道:“你先前说每家扮一个混进十师会,如今知道厉害了?”紫颜也不生气,从容说道:“不怕,会上我再扮过,总要瞒骗过你们才好。”????不再理他,持了一只镶银海棠的铁盒递给皎镜。

皎镜打开铁盒,五色的药丸排列齐整,他用小指的长甲挑出一颗,嗅过丹药的气味又放下,换过一颗。到第三次,黑色的一颗中了选,被放入傅传红口中。

半晌没动静,皎镜捏住他的鼻子,灌下一口黄酒,傅传红哇哇地全吐出来。紫颜和????先不在意,后见可怜的挂名师父越吐越狠,才知皎镜又在捣鬼。饶是????

向来玩笑惯了,也不得不说道:“皎镜大师,你是在救人呢,还是在整人?”

脚下一片狼藉腥臭,墟葬提起衣角,皱眉闪在一边,叫????:“鬼丫头,先驱驱味。”????云朵似的在房中飘了一圈,清爽的甘香使人如置身葱茏幽谷,身畔甚至有花枝欲放。皎镜心旷神怡地吸了口花香,懒洋洋地挑起一颗红色药丸塞进傅传红嘴里,后者喉咙咕噜作响,待咽下去,面色渐渐回暖返白。

墟葬道:“下毒的人呢?”????道:“叫我用香迷倒了。”墟葬出屋吩咐弟子,很快两个褐衣的男子被抬来。????弄醒两人,墟葬凛然坐在桌上,翘着脚,问:“是谁支使你们下毒?”

皎镜手中玩着一把银针,磨得明如秋水,每在指尖转一个轮回,就有光芒射进两人眼里去。那两人哀伤互视,下毒前依稀知道惹上了大人物,畏惧他们的手段,早想好了退路。会熬不住脱口而出吧?终于走到了这步,两人叹息,咬动牙根。

????的定魂香出手。皎镜银针四刺。墟葬按住两人后颈。却来不及,眼睁睁看两个身子倒了。紫颜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的脸,良久,郁黑的颜色浮上脸面,像是趴了一只泥鳅,不多会儿就把两人的脸面吞吃了干净。容貌尽毁后露出森然的骨肉,血淋淋坍塌成骷髅的模样,脖子以下却完好无损,仿佛安错了头颅。

??撇转头去,没多会儿,听见他拎起两具尸身走出屋。

墟葬反复拨动罗盘,冥冥中依旧有看不破的事,皎镜回屋问他:“能算出同党所在么?”墟葬摇头:“起码还有两人,但行踪今晚看不出,要明午之后才见分晓。”皎镜沉吟道:“明早就到露远洲,届时混上山去,更寻不着人。”

紫颜默默听了,取出随身携带的易容工具在几案上放了。????知他心意,俏眉一扬,对墟葬和皎镜笑道:“两位大师,有没有兴趣易个容?”

掩妆无语。

墟葬不见了,皎镜不见了,屋中端坐的俨然是刚才两个绝望的下毒者。套上一身褐衣,眉眼收去狷介狂放之气,活脱脱就是隐秘的刺客。两人对望一眼,再看玉色云缎里裹着的紫颜,锦绣心胸冰雪面,不再有女儿身时的娇柔纤弱。他执了莺粉螺黛,如造物的神冷冷相看,墟葬和皎镜不觉对这少年有了别样认识。置身易容中的紫颜无悲无喜,掌下翻云覆雨,造化弄人。唯有在易容中,他无懈可击。

他吹去多余脂粉,像呵走了清晨的寒气,两人的脸面顿时熠熠生辉。“嘘,别动!”紫颜倏地揿了一粒小痣补在额头,皎镜忽觉森然,一时间魂灵归窍,再看镜子里,下毒者已活生生多出个孪生兄弟。

皎镜摸着额上的痣、头上的发,不情愿地卸下他的招牌耳环。????抢来收了,嘱咐两人偷偷潜回屋里呆好,一路皆有她的香护法掠阵,那些同党根本无法察觉异变。

两人走后,紫颜和????守着傅传红,等他转醒。药效起了作用,天才画师睁开眼时没有丝毫不适,一骨碌坐直身子,无辜地望着两个挂名徒弟说:“我欺春

饿了。”

之后,他蓦地察觉紫颜是男子,直勾勾凝视半晌,认出徒弟的骨骼样貌,恍然道:“难怪我觉得你有妖气,竟是易了容。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紫颜依言走近,傅传红如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详很久,看得????也替紫颜害羞起来。

紫颜微笑道:“为什么师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里看的却是她?”

傅传红腾地红了脸,咿呀转向????,说道:“你……真是女子?”????递过月牙犀角,把两人的身份又说一遍,将前事交代清楚。傅传红尴尬一笑,朝他们抱拳行礼道:“原来你们也是十师之一,失礼失礼。我居然妄言收你们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颜道:“傅师父说哪里的话,丹青之术若能传授一二,自当感激不尽。”

傅传红想了想,叹气道:“唉,你确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门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了。我瞧不出你年岁几何,看样貌比我小,看神态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师,长成什么样都作不得数。我们平辈论交,难得有缘,你想学什么,我倾囊相授便是。”他说完,想到好容易撞见个能传授衣钵的人又没了,大为叹气。

傅传红不敢直视她的俏面,兀自望了紫颜点头,“嗯,啊,说得在理。”

想了想又道,“不知大师可否卸了易容,让我一睹真面目?”他自知????是女子后,想看又不能多看,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洒脱的姿态。

????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现下你不是我师父啦,我没必要听你的。你们坐着,我找墟葬和皎镜去,看他们抓着贼没?”说完,慢悠悠地踱出屋去。傅传红想留她,却不知说些什么,情急地站起身来,目送她飘然离开。

紫颜饶有兴味地看傅传红失态,看????窘迫,自得其乐地玩着手上的工具。

易容术,真是奇妙的东西呢。

????走后,傅传红终于神态自若,捡起茶杯碎瓷摆在一处,凝神想这事的来龙去脉。

“我与人无冤无仇。”傅传红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馆动手容易许多。”

紫颜点头:“想来不止针对你一人。”

“前去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应该都在这艘船上。”傅传红徐徐说道,此刻他冷静如镜,隐隐有一代宗师风范。紫颜望向他,仿佛看见他入宫时的从容淡定,作画时的自信悠然。他收拢着碎片,像是在拼一张支离破碎的地图,裂纹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间,船上可有其他**?”

紫颜摇头:“尚未听闻。”

傅传红抚头笑道:“丢人,我许是唯一中招之人。与会十师我谁也不认得,直接收到墟葬大师遣人递来的信物地图,就巴巴地一人赶来了。之前滞留酒肆,就是因我想不好该送什么贺礼,怕缺了礼数,丢画师一业的颜面。”

“傅师父何必想太多?我便为瞧热闹而来,可惜我师父他……”紫颜低下头,把沉香子的事简略说了。

傅传红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将师父的绝艺延续下去,他在天有灵,也当欣慰。”

紫颜平静地点头。他没把自己列于十师之中,他是替师前来,那个大师之位也许近在咫尺,仅有一步之遥;也许如天上的星,要用尽毕生气力去摘取。无论如何,可以为人易容,见一张容颜于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有种新生的快乐。

在紫颜沉思的时候,傅传红把碎瓷一分不少地还原成一只白瓷如意云纹高足杯,他的双手似有磁力,每块细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块碎片上,像是从来就不曾分开过。举轻若重地拾起,放下,仿佛对了呕心沥血绘制的佳人,不肯以丝毫增减削弱它的美丽。最后一块放好时,紫颜心里咯哒一下,知他心里有了分晓。

“难得遇上有趣的事情,当然拭目以待。”紫颜不甘示弱地回答,“如果十师会仅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想来十年之后无须再来。可听说墟葬这是他第二回来,我想,应该会有值得期待的事情罢。”

傅传红抚掌道:“呀,你真对我脾气。我们做不成师徒,就做一对酒肉朋友!来,我带了催冰坊的斜晖酒,你我痛饮一场如何?”不由分说地拉了紫颜,取两个杯子摆开酒阵。

紫颜惦记????,走了半天没有消息,好心地提醒他道:“傅师父,他们三人不知抓贼抓得怎样了,是否去打探一下?”

傅传红一怔,很快又道:“你叫我传红就是,师父长师父短,老是勾起我的伤心事。哈哈,他们三个是厉害人物,我才不操心。倒是另外几位大师不知如何,出去看看也好。”说完立即站起身径直往屋外走去,脚步飞快。

紫颜听他说其他几位大师应在船上,念及阳阿子,又想到师父,不由难过。

两人走出舱房,除了他们这间灯火通明外,隔壁与对面的船客皆熄了灯。飞鹘的舱房分三个等级,甲板上的雅室专供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和前往露远洲的大商贾使用,一宿价格非常昂贵。甲板下又有两层舱房,一层在船侧可以开窗,为寻常商贩、来往行旅居住。最下层船舱内置飞轮,是船夫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虽不见天日,格局却显大气,通风良好,一应俱全。

雅室的门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称,紫颜和傅传红不知各自住的是谁,夜深也不便打扰,两人悄如巡夜,安静地打舱房外走过。行到列了“鬼宿”名字的房外,两人猛地瞥见黑色的长廊里立了一个黑衣童子,肃然不苟言笑地守着,若不是傅传红险些撞上,根本不知此处有人。

傅传红退后一步,歉然说道:“呀,没见着你,怎不进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转,冷冷瞪着两人,并不搭腔。紫颜一动不动凝看他的样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袭身,只觉对面这童子并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犹豫起来,伸出手想拉傅传红,手已僵直难动。

傅传红察觉不对,许是夜色浓重,凉凉的春意舔着胸口,贴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终不言语,瞳孔碌碌地转,像蛇眼幽然盯紧了两人。紫颜与傅传红想打个哈哈逃走,腿脚却不听话,扎根似的动弹不得。

约莫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人累得双腿发麻,长廊尽头有了声响。那童子咔咔地将目光移开,向船尾看去。紫颜当即松懈下来,暗恨入定的本领不济,竟被一个小小童子锁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传红一拉他的手,道:“走!”

紫颜苦笑道:“灵法师是什么路数,你知道么?”

傅传红搔搔头:“我问过墟葬的门下,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是神仙之流,恐怕也不远矣。”

紫颜神往道:“有这样神奇的门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细了。”

傅传红点头大笑:“对,对!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担惊受怕。万一他真能叫出鬼神,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门上两声轻扣,墟葬、皎镜、????三人闪进屋中,皆还原了本来面目。????

恢复女儿身,兰香绣影,百样玲珑,傅传红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屡现出来,眼中完全没有另两人。

墟葬招呼傅传红和紫颜,寒暄一句后便道:“引来两个同党,可惜我们手脚稍慢,仍叫他们自尽死了。我们回屋看过,饭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人知会其他几位大师,他们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颜想到灵法师的手段,心中一动。????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闯进去分了你们的心,叫那两人抢先死了。既然皎镜收好了尸体,兴许能查出他们的底细,怪神医,你说是不是?”

皎镜眼睛一翻,耳环得意地颤动,笑道:“你送我几味香料,什么都好说。”????啐他一口,娇笑了牵起紫颜的手,道:“随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宝贝你是想也休想!”傅传红圆睁双眼,问紫颜道:“你们……确实是姐弟?”

紫颜不动声色地挣脱????,答道:“我们是搭档。”????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没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气,笑吟吟寻了地方坐下。

堪舆师、医师、画师、制香师、易容师,墟葬盘算,这屋里已聚集了前往十师会的五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险。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师、丹眉大师、阳阿子大师年龄皆过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门徒打点,当不用忧心。他亲去延请的灵法师架子太大,连人也不肯见,想来宵小之辈动不了那人一根头发。唯一可虑的是文绣坊青鸾,江湖阅历尚浅,不知道能否成功躲过一劫?

他把所想对众人说了,紫颜忙道:“青鸾大师住哪一屋,我去看看。”

墟葬瞥他一眼,以为他动了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不笨。不过她有个毛病,当面叫她大师的话,定会要你好看。”????接口道:“是啊,也没人尊我一句‘大师’,怪寂寞的。”墟葬敲她一记,叹道:“蒹葭怎地教了你这样的徒弟,永没个正经。可怜的山主,今趟十师有一半是顽童,山庄里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你老实回去看好那四具尸体,我去寻青鸾,再回屋摆个阵,看能否弄清对方底细。至于你们三个,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没有估算错误,以后只怕很难安睡。”墟葬不客气地嘱咐道。

于是,傅传红房内的灯灭了。

再过一阵,墟葬、皎镜房内也没了灯火。

飞鹘沉静地划过水面,像落在琉璃镜面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飞驰。瀚海的湖面蜿蜒着伟岸的身躯,不断把飞鹘送向更远更深处。

浓郁到透黑的夜色,在飞鹘的疾驶中渐渐迎来黎明。

随了天色一分分莹亮,灵法师门前童子所穿的衣裳也一点点变白。他与天色浑然融为一体,像一条变色龙自如地变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肤色。走廊里没有人,一只船夫饲养的小猫偶然路过,歪了头惊诧地目睹了奇异的发生。童子镇定的目光箍住了小猫的身形,它无力地叫唤几声,嗓子越来越哑,最后出不了声。

童子骄傲地移开视线,他选择想看的,逼迫对方不敢再看。不过是枉凝眉。立在此间,就是杜绝烦恼,闲愁尽消。有了喘息之机,小猫立即远远避开,见鬼似的逃到无人之处。童子依旧落寞地站着,肥大的长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躯。

直至春阳踏云而出,天色大亮之时,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扁了身子,化作一张素白的笺纸人偶,软软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无人,仿佛什么也没有过,只有绘制了眉眼的纸偶无聊地躺着。

很快,纸偶有如被丝线牵引,滑过门缝,钻进了主人的屋中。

纱罗袅绕,屋内的男子拈起纸偶,夹在书页中。墨色的袍子上,深紫罗绣胸背刺有银白的古怪花纹,像远古的符咒,依稀有虔诚嘶哑的吟诵传来。

碧山锦树露远洲。

此地盛产金、银、锡,自四十年前东面的崎岷山被撄宁子盘踞下后,此间居民唯撄宁子马首是瞻。每岁由崎岷山庄向官府交纳高额财帛,换取当地无官吏管制的自由,因而做生意的无不将此视为人间乐土,纷沓而来。

飞鹘停在码头。桑青柳绿,笑语喧哗,行旅商贩一见靠岸,吆五喝六下船去了,崎岷山庄早有二十名身穿檀色花绫的庄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诸师。墟葬着门人挑了行李下船,他特意往傅传红房里来,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穿了一身粟色鸳鹭纹春罗袍衫,比昨日更沉稳大度。腰畔悬了一枚白玉鱼坠,翻卷的荷叶,曲绕潜跃的玉鱼,像他灵俊的双眼不时从轩眉下抬起。前次十师会上,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风薰日朗,以旷世才智傲视群师。那时,丹眉大师骤觉自己老了,把此后联络十师的任务托付给他。

一进屋靡丽眩目,傅传红、????、紫颜三人仙姿清艳,如彩云停驻,惹人凝望。这当中傅传红依旧穿得淡净,月白茧绸直身,绿叶般衬了另外两人。????最争妍

为妖娆,发上绾了三个小髻,插满珠翠花钿,六十四股金线条子的妆花缎大镶大滚翻到腰间,下穿条砂蓝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打扮起来会这般动人,怔怔贪看了半晌,才懂得移开目光。

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后那人,仿佛凝视也要煨够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安然地透析。紫颜披了一件葡萄纹织金宫锦,衣料华贵至极,却并非世间仅有,加之没有佩饰,像极了一缕金线??丝的锦帛。这身装束换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银才压得住,紫颜仅素了一张脸,略带嘲讽诡秘的笑容。

墟葬望着他,像看一块灿然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万籁俱静,流水曳波,皓日当空,照见红尘里渐改的朱颜。

????将身欺过来,挡住墟葬的视线。

“喂,皎镜那光头呢,怎么没来?你昨晚卜出什么新鲜玩意,说来听听。”

视线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虚实了。清咳一声,他平静地说道:“下船就知分晓,皎镜起得早,先入山了。”

????眼珠一转,忍住倚门巴头探脑窥视其他人的冲动,道:“你怎不去瞧青鸾?”墟葬苦笑:“她呀,带了绣女十五人,丢下全部行李,浩浩****上山了。”紫颜忽道:“灵法师呢?”墟葬面容一肃,摇头道:“谁也没见着他上船下船,行踪怪异,不过昨夜他有童子在门外守着,想是到了。”暗想这少年心思甚是敏锐,独独在意十业中最神异的门派。

他们四人走出飞鹘,码头上来往的商旅已寥寥无几。崎岷山庄的庄客仅留了五个,替他们牵马拉骡,提取行李。饶是如此,岸上人的视线也皆被紫颜四人吸引,不自觉要聚拢过来。

庄客连忙请众人上马,扬鞭,一行人穿进朝阳翠树里去。走不多时,乱石峥嵘,啼莺渐远,他们往崎岷山的山腰缓缓而行。众人拉成细细一条线,溪水似的倒流向山上。庄客们在前领路,紫颜一人一马走在最前,傅传红陪了????在中,墟葬殿后。

堪舆师眼中的羊肠山道恰似引诱人的毒蛇信子,他低声叫唤????,问:“你备了迷香么?”????纤手微露,掌上是七块不同的香,稍现即没。

半空中忽一记笛声椎鼓震磬,铿锵有力地刺穿云霄,隐约的杀伐声自前方**至。疾行的五个庄客蓦地勒马回身,抽出随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颜。????暗道不好,燃香施烟却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该早做防备挡在紫颜身前才好。

他拈指,青叶若洒,纷扬地自手中如花雨乱坠。

嫩叶幻出无数重叠身影,浓青淡绿,相倚相携自树干纵跃而下。他的掌心就是漩涡,不知从何处吸纳了雨润芹泥的春泪,无穷尽地播撒在人间。沾了叶子的刀变得很重,把持不住的庄客一头倒栽马下,哭爹喊娘。剩下几人见势不妙,抢着取了挂在马身上的弓箭,箭矢如飞鸟扫过林间。

那人倏地没了踪影,从未现身这里一般,于料峭春风中消失了影迹。紫颜乘隙退到????身后,空烟渺然,是“离愁”的香气到了。

星火闪闪的幽香借了好风穿行在小路。苍崖云树,脚步醉软,这香气跌跌撞撞地扑进庄客怀中亲昵。方想怜惜,人却倦了,持刀的手不觉一松,瘫倒在马背上。????放了心,凑近来看紫颜,“有没有受伤?”

望了萧萧空山,紫颜神往地道:“那人就是灵法师吧。”????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灵法师?”紫颜心中一紧,“你没看到树上救我那人?”????摇头,“哪里有别人,正巧有树枝砸下打中要杀你的人,你以为有神仙救你?是你命好。”

紫颜讶然,回想亲眼见到的灵法师,想来一切都是对方惑人的手段,如他的易容术,如????的迷魂香。不由地沉静地笑了,此人既不想张扬,他也不必多说,承了对方的情总有偿还的时候。只是那不露痕迹的高妙法术令他心痒难熬,就像初进沉香谷时般好奇,想知道来龙去脉。

墟葬从连绵的云叶起伏中,微微察觉到刚才退敌时的不寻常,听到紫颜的话更确认了疑惑。知有灵法师在侧保护,墟葬纵马向前,道:“起先是阳阿子大师吹的笛,前面的人也遇到麻烦了。”????沉吟道:“莫非山庄有了变故?一路几次遭袭,谁想对我们这些赴会者不利?”傅传红惊魂未定,闻言愁眉苦脸道:“呀,我只是去给山主画画,杀我有何用?”

????寻思,若论当面打斗,己方四人虽是各行业翘楚,却非恃勇斗狠之徒,仅墟葬会些拳脚,再给多些辰光准备,他或可排出奇门阵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紫颜与傅传红赤手空拳,需有人看护,墟葬离开不得。思来想去,只有她会调几味让人着魔的香,能以寡敌众,可丢下他们三人赶去前面救援,又不放心。

傅传红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们怎么办?”????道:“别管,万一弄醒了又咬牙自尽,枉害人性命。”墟葬点头道:“说得甚是。前面迎接的庄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对头派来,恐怕阳阿子大师他们比我们更难应付。”????叹道:“是。我们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

笛声忽高忽低,????循音奔驰二三里,山坡忽然向下,冲进一个开阔谷地。

与袭击他们的庄客装束无异的十五人站于四五块巨石之后,飞射出的火箭当空乱舞,直插入被围困的一群人中。

正在吹笛的阳阿子须发皆张,他并不像与人对敌,兀自瞑目遐思,振奋地奏响一曲笛音。偶有一支火箭热辣辣地自他身边卷过,烧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无视,仿佛五音高低、长短清浊,远胜过个人安危,于是笛音清澈入云,振翅在头顶的天空缭绕盘旋。

????皱眉暗想,这曲子毫无杀气,不知吹来做甚。看得气闷,移目转向阳阿子身后容貌修伟的年轻男子,抱了一具长长的乐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后面。????

知是阳阿子的徒弟,多看两眼,见他心神全在老师的乐曲上,知是个乐痴,便不作理会。

同时遭袭的另外一批人个个穿了麻衣,打扮得朴素无华,八人护住一个年过五旬的圆脸长须老者。老者一脸凝重,与弟子一齐拿了棍棒,撩拨开飞来的火箭。弟子中已有两人负伤,裤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挡,拼命支撑,不让一丝危险靠近老者与身后两位乐师。

????猜出这是玉阑宇的璧月大师及其弟子,匠作师从学徒入门,无不自幼吃尽苦头,最捱得住苦。他们站在开阔地本就处于劣势,加上对方火箭的攻势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是不易。

她想到这里,一拉缰绳,绕到那些庄客背后。从风向看是顺风,不过迷香随风飘散,除非拿捏仔细,否则迷倒敌人后,少不得连阳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

??小心地驾马偷袭,行到半途,璧月门下又有人中箭,惨叫声听得她心中一拎。

刚想加快速度,几声呼啸自远而近,尖锐地刺破了僵局。

场上又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劲装,每人持一张黑漆劲弩,身侧的牛皮葫芦里密密麻麻装满箭矢。为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络腮胡子恣意张扬,见了璧月只微一点头,递去一把色如霜雪的长剑。

耳旁“嗖嗖”风至,他长剑未及脱手,就势一剑削去,火箭当空折翼,轻松劈成两半。????远远见了这削铁如泥的宝贝,知道来者就是吴霜阁的丹眉大师,顿时松了口气。吴霜阁擅长打制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陈设,炼器者须会用器,因而学徒皆身负绝技。丹眉身旁的两个徒弟都是高大健硕的汉子,两人挡在最前,轻描淡写地扫去所有袭来的火箭,把攻势完全阻挡下来。

????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庄客毛躁地加紧发箭,被丹眉的到来完全吸引了心神,她乐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几人粗的大树后,挑出几块迷香犯愁。香丸虽然命中目标准确,连打十五个又太难为她,不如烧块料来得简便,可难免会误伤自己人。

以????的眼力,勉强看出她穿了大红妆花麒麟绸衣,套了织金缨络裙,珠明凤翠,艳光逼人。寻常女子生得好,华衣美服不过是陪衬,她却像穿了一身活泼泼的勾人衣裳,一丝丝纹绣绚如烟花流淌,柔媚入骨,争相绽放。

被这莽女子一折腾,那些庄客竟十有八九无法动弹,最惨的是一个个手脚全缝在了一处,站也没法站稳,更别提拿刀动枪。那女子轻飘飘落在巨石上,阳光洒向遍身罗绮,整个人璀璨不可逼视。????平素自负容光绝艳,此刻未瞧清对方容貌,已觉输了一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竟无法挪开目光。

“这该是文绣坊的青鸾。”紫颜不知几时到了她的身后,两匹白马亲热地依偎。????听出他语中欣慰之意,想到侧侧,不觉撇嘴揶揄道:“是呀,没我出手的份。等那丫头寻她拜了师,我看你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紫颜故作没听见,笑呵呵地叫上傅传红去和众人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