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003

“这人偶有刀凿痕迹,终非良匠所为。”寰锵生性外向,说话声分外洪亮。

丹眉又看向镇渊,道:“你以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与寰锵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细看来雕琢粗拙,极少夸人的镇渊竟说出一句赞语。镇渊指了人偶的刻工道:“这人偶初看简单,其实刀法雅熔,有几处细到毫厘,连我也不敢夸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复看了几遍,道:“镇渊,你的眼力一向精细,不错,是我疏忽了。此人竟连颜面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来,简直不是凡人所为。”

寰锵连忙窘迫地凑近了看,若非顺了光,一脸细若蚊足的茸毛绝察觉不到。

他深知目力远逊师弟,顾不及汗颜,惊讶地道:“师父,世上真有如此刀法?不说其他,光是这刻刀极细极纤,需用何物制成?”

这一问难倒了丹眉,没有吴霜阁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里去找这样一把刻刀?一时间,他恨不得能揪出隐藏中的敌人,好好向对方请教一番。

师徒三人参详不透,兀自烦恼之时,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轻,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断木。丹眉猛地跳将起来,气得胡子也差点吹上了天,怒道:“岂有此理,竟以诈术骗人!”寰锵望了师弟,苦笑道:“你说对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虽然被骗,师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并非真的存于世上。然而,它所预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尽头,尚大有可为。

镇渊道:“师父,我去请教一下那位灵法师,看他怎么说?”

“不必了。我特意来向丹眉大师赔罪。”夙夜的声音幽幽从窗外传来。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却不欲增加误会,难得不加卖弄地站在门外等候众人答复。

寰锵打开房门,夙夜仍是一袭墨袍,胸背的纹样略有不同,宛若星图繁复灿烂。寰锵疑心那变幻的纹样其实是符咒,多看两眼,立即头晕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气,为他亲自泡了茶,笑道:“难道是你把湘夫人藏起来了?何不知会一声,叫我们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说道:“我知大师不会作假,多亏尊驾师徒三人唱足戏本,对方才不疑有他。”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丝囊,正色道,“在下施了点手段,抓了个人来,请大师发落罢。”

丹眉师徒见夙夜揭开丝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热茶,泼在黑丸之上。三人顿觉眼前一花,黑丸骤然膨胀,四周烟气弥散,情形着实诡异。丹眉强自镇定,目不转睛地望了黑丸,见它越涨越大,竟化为身穿玄青丝袄的异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场大梦,丹眉醒过神来,喝彩道:“好本事!”寰锵揉了揉眼,不知一个大活人怎生成了药丸,对夙夜又敬又怕。镇渊处变不惊,当即俯身去推异熹,几下摆弄把他弄醒。

异熹一睁眼见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声:“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爷主使,与我无关!”丹眉转向夙夜,奇道:“怎么,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这人易了容。”想到紫颜微觉不安,道,“请大师好生审问,我去销焰楼看看。”

有灵法师鼎力相助,丹眉大觉放心,点头道:“好。此外当问一句,湘夫人可好?”夙夜道:“一切如常。”略想了想,用手指沾了茶水,对丹眉说了声“恕罪”,在大师与寰锵、镇渊的额头各勾了一下。

水迹化成金色的符咒,如灵蛇倏地钻入三人肌肤里去,一阵清凉,像是饮了一口甘露。丹眉笑道:“多谢赐福。”夙夜道:“不敢,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说完,向丹眉欠了欠身,墨色的人影倏地如乌烟消散。

丹眉目睹他消失,叹道:“兜香有徒如此,自当欣慰隐居。”

销焰楼内,傅传红倚了栏杆站着,身边飞鸟云集。

虞泱正想请撄宁子移步说话,忽听到青鸾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我们俩也想听一听。”靓丽的衣裙闪进楼中,与????并排列了。

????瞥见虞泱与异熹犹疑的神色,摸了头道:“下手伤人,最好打得重些,不然醒过来我连迷香也解了,让你们白忙一场。”

撄宁子瞧出两边的敌意,不悦道:“熹儿,你和虞泱弄什么鬼?怎生惹了两位大师生气?”青鸾冷笑道:“你的管家和你儿子狼狈为奸——不对,这个易容过的家伙并不是大少爷,山主你认错儿子啦!”

撄宁子又惊又怒,指了异熹对虞泱道:“你们合伙骗我?”异熹答道:“爹,你怎能听信外人的谗言?儿子只知一切听从爹教诲,不知其他。什么易容术,真是扯淡,儿子从不信那玩意。”撄宁子点了点头,道:“对,你不爱易容,从小就不爱,你……是熹儿,没有错。”

青鸾和????冷冷地听着,似乎并不相信异熹的话。

虞泱环视四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忙道:“山主容禀,是大少爷指使在下对付诸位大师。大少爷也是一片体恤之意,山主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不如小小设难,劝他们好生离去。”

异熹瞪了虞泱一眼,隐忍不发。撄宁子怒道:“反了!这山庄究竟是谁做主?异熹,你老实说,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异熹深吸了一口气,竟顺了话风点头道:“儿子是想为爹做点事。每回延请十师,耗资巨大,得不偿失。儿子只想……”

“放肆!”他话未说完,撄宁子一个耳光打去,被青鸾轻轻接住。她嫣然一笑,悠悠说道:“山主何必动怒,慢慢说。”撄宁子不再理会异熹,将怒火发在虞泱身上,骂道:“昨夜你们召了刺客,连我也想杀——还有夫人,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虞泱低头道:“刺客绝非我等主使,在下只吩咐去往码头迎宾的庄客对十师稍加留难,绝不敢赶尽杀绝。至于湘夫人失踪一事,在下诚惶诚恐,岂敢僭越?”

撄宁子的气愤稍平,恨恨地看向异熹,道:“你这逆子有何话可说?好在十师未曾有所损伤,赶快向诸位大师磕头赔罪,只要有人不原谅你,你就休想起身!”

异熹道:“儿子所作所为,皆听从爹的教诲,如不是爹指使儿子去做,儿子怎敢胆大妄为?”撄宁子两眼怒睁,咬了牙道:“你再说一遍?”异熹抬起头,清亮的眼中一派坦诚,无视撄宁子的滔天怒火,冷淡地答道:“这山庄从上到下,谁敢忤逆爹的意思?爹的一句话就可决人生死,我纵是什么大少爷,不过是爹手中的棋子而已。”

撄宁子奇怪地一怔,像是无法接受这些话从异熹口中说出来,完全呆住。青鸾发觉他的异常,道:“山主可有话说?”

撄宁子颤颤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异熹,声音里隐藏了极大的恐惧:“你……你不是我儿子。他们说得对,你易了容,你不是……”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拼命地咳嗽,咳到双眼布满了血丝,停也停不住。

异熹缓缓点头:“不错,因为你也不是真的山主。”

虞泱终于明白过来,空洞的眼神里透着无奈,叹道:“大少爷,青鸾大师已经看破了。”异熹冷淡地瞥他一眼,撄宁子颤了肩膀抖动不停。青鸾的针陡然转了方向,刺在撄宁子咽喉处,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谁?”

撄宁子须发皆颤,脸色不变,道:“我……是崎岷山主……”

“呸!”青鸾笑骂道,“尚未进山,墟葬大师就已告诫过我,山主可能受人胁迫。等我进来瞧了,异熹这大少爷是假的不说,连你这山主也是西贝货色。你不承认也罢,等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谁。”

青鸾不由分说,走到一旁用湿帕沾了茶水,正想强行为假撄宁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面皮,萧索地道:“你们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瞒下去。”

那人现出与异熹一样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体里住了一只饥饿多年的饕餮。青鸾不禁打了个寒战,连手上的湿帕也会咬人似的,嫌恶地丢开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虞泱摆脱压制,迅速走到真正的异熹身侧,戒备地盯住那个冒充者。

恢复了容貌的异熹狠狠将目光停在假冒者脸上,声调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谁?”

那人轻抚脸颊,优雅且顽皮地一笑,“大少爷说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会寻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认我是你找来的傀儡?”他顶了四十余岁的面皮,做出这等狡黠童真的模样,表情怪诞到极点,惹得文绣坊一众女子忍俊不禁,各自笑弯了腰。

异熹笑不出来。自从寻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头。那个老实的替代品乖乖地跟在他身边,听他说一是一,可当看到对方如此窝囊地守着他的皮囊,异熹不觉忿忿忆起从小活在撄宁子阴影下的自己,是多么压抑与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爷这个委琐的称号后仰人鼻息。

他已经老了。每当女人谄媚地夸大他的雄健,他总是不无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父亲。撄宁子易容过的那张脸比他更年轻健康,加上数不尽的滋补药材,父亲就像不倒的千年松,停下了流逝的时光。异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术,让他在壮年时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敬,那张没有皱纹的脸看上去只配做他的兄弟。渐渐地,他的容貌老过了父亲,错位的长相令他产生了凌驾撄宁子之上的片刻错觉,甚至,伸手过去,应该能轻易掐死那英俊面容背后枯老的魂魄。

“熹儿,你为什么不易容呢?”撄宁子曾经无数次问过他。每回,他毫无例外地断然拒绝易容的提议,任由岁月侵蚀他的脸。私下里,他提到父亲时最常用的称呼是“老妖怪”,在对方心里,最重要的是不老与湘妤。完美的撄宁子与湘妤是天生一对,永不分离,而他这个老爹和不知什么女人为传宗接代生下的儿子,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傀儡。异熹望了眼前和他有着同样容貌的陌生人,想到今次孤注一掷的决心。

“乌荻——”异熹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替我杀了这些人。”

虞泱的瞳孔急速收缩,惊恐叫道:“大少爷,不要!”他不知道异熹是否连他也要除去,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一个白色的影子如雾飘至。名叫乌荻,肌肤却是雪亮,披了砑光的袍子,更显玉洁冰清。这女子素颜长发,神情惨淡,像是对人间一切了无兴趣。她来时极为鬼魅,像楼外凝聚的雾气一下成了形,慢慢地在半空结成实体。

众人见她出现的样子,立即想到灵法师,心中寒意顿生。

她冰刀般的目光割过众人,“哪些人?”

异熹捂住了脸:“一个不留。”

虞泱绝望地道:“不——”

乌荻平静地颔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像是在轻抚数不尽的忧伤。她的唇同时微微张阖,青鸾和????看见彼此眼中的惊惧,一个冲向傅传红,一个去拉那个冒名者,奔出两步后身形停滞。

乌荻眼中没有悲悯。将所有人凝固了之后,她望了异熹道:“人已抓住了,你想不想亲自动手?”异熹呆呆地道:“不,你来。”乌荻道:“你找我来只是护卫,要杀人,报酬加一倍。”她在此刻讨价还价,异熹奈何不得,恨恨地道:“好!”

乌荻遂念动咒语,期冀血花妖艳绽放。没有动静,凝滞的人被什么东西隔绝开了,她感觉咒语张牙舞爪地试图反弹到自身。

只有一种解释,她唯一忌惮的人,到了。

然而看不见那袭墨色的袍子,乌荻将灵力遍布楼内侦察,企图找到夙夜的一片衣角。他不出现,令她有腹背受敌的担忧。楼内平静如常,仿佛在嘲笑她的过度胆小。这时她后悔现身杀人,不留痕迹灭了雇主的眼中钉,胜过横生枝节。

或者,她其实在等待与他相逢时的对决,可惜,他的法术依然高妙得不着痕迹,令她寻不出破绽。

夙夜的声音蓦地在她心头响起。

“你……心已乱。”依旧略带蔑视的意味,“不如带了异熹逃走,留得青山在。”

乌荻知道不该愤怒,心底涌上无数凌乱思绪,稍一走神,青鸾和????恢复了自由,远远闪开了去。她一口气忽然泄了,神情里有了悲欢,用心眼凝视虚空中夙夜冷漠的脸。

狡黠的脸藏在郁黑的墨色里,他珍惜容颜犹如珍惜独门的灵法,从不欲与人知。

乌荻抄起异熹的手,道:“跟我走。”异熹不甘心地被她挽住了手臂,随了淡淡一团烟雾,消失在空中。

冒名者此刻抹去易容,轻浅的笑容凝在脸上,正是紫颜。夙夜缓缓现出真身,走到他面前微笑道:“不错,你很有种。”????松松筋骨,摸了摸头道:“夸他也该夸我,被他打得好痛!早知让我易容算了,让他扮成我的样子挨这一石头。”紫颜笑道:“我扮谁都成,唯独扮不来????姐姐的天姿国色,肯定会被看出破绽。”

青鸾扣了惊魂未定的虞泱,质问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虞泱在连番追问下濒临崩溃,没答两句便魂不守舍,似乎心底有妖兽在闹腾,时不时面露挣扎,久久无法安定。紫颜不忍地道:“放过他吧,等墟葬大师回来再慢慢问不迟。”青鸾瞪了虞泱一眼,知他被乌荻吓怕了,回想之前刺客死时的惨状,便也罢了。

脚步声急响,寰锵冲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找到夙夜,喊道:“大师,那人叫一团白烟给杀了,我师父请大师快去看看!”

夙夜一掠即过。杀气,在原地徘徊,经久不散。

众人汇聚到青莲院丹眉的房中,夙夜已不在屋中,他飞鸟般的身影来了又走,证实了是乌荻下手后,立即赶往飞红台去寻璧月与墟葬。

假异熹脸面尽毁,残破的血肉像被老鼠啃过,淋漓到令人无法逼视。青鸾终于明白虞泱恐惧的心情,眼前的景象残酷如冰,寒透骨髓。????默默地牵开她,到一旁的梅花坐墩上歇了。

在来路上,寰锵向其他人详述当时情形。原来假冒异熹的庄客和盘托出了他所知的全部事实,声称大少爷和虞总管对山主极为不满,寻了不少奇业者对付山主和十师。当时丹眉正想问他到底寻了哪些帮手,房间里忽然多了一股白烟,依稀闪过女子姣好的面容。烟云卷到丹眉三人身上,他们的额头炫出一团金光,顿时烟消云散,然后便剩下庄客被毁的面容。

不寒而栗。明明是晚春的午时,却有瑟瑟凉意浮上心头。紫颜回想乌荻没有血色的脸,不觉想到无生命的人皮面具,有种悲凉的心情。他蹲下身,对了那团血肉沉思,若是能依照人的骨骼轮廓恢复本来容貌,是否能看到更多真相?

傅传红愤然要了笔墨,一气将沿路所见过的袭击者尽数画出,容貌神态动作铅华

纤毫不失。????见了他的画,忧心忡忡地道:“就算画了又如何?山庄上下不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山主也不见踪迹,叫我们该找谁去?”傅传红难得今次比她清醒,用心地朝她笑了笑,道:“有墟葬和夙夜在,救回山主是迟早的事,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

????一想也是,被灵法师的手段惊了心,便仓皇不知所以,若是师父蒹葭大师在此,想来不会如此进退失据。由是观之,当初她自以为胜过师父,或许是师父为试炼她设下的一道门坎。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她没有用心在看纷繁的变化,才会迷乱了心眼。

想到这里,她凝望仔细验尸的紫颜,这少年的胆识勇气远远超越了她,脆弱与自卑也曾在他身上一现而过,最终被他渴望胜利的愿望冲破。目睹他的执著,有时,真想把一切放手交给他,可惜这回需要的不只是他的努力。????暗暗叹息,与灵法师缠斗,易容师是无能为力的吧。

没过多久,夙夜带了璧月、墟葬、阳阿子、皎镜回到青莲院,丹眉将所发生的事说了,十师会合,共商出路。已是午膳时分,山庄里的仆佣送了饭来,众人了无心思,随便吃了。皎镜看见紫颜在摆弄尸体,立即兴致勃勃地加入,两人切肉取样,满手鲜血,把正在用膳的????和青鸾看得恶心不已。

璧月在飞红台忙了半日,方知湘夫人失踪一事是夙夜捣鬼,悬了的心终于放下。从种种迹象来看,异熹早有打算在十师见过湘夫人后就把她直接运走,那孱弱的躯壳若被那帮人抢去,恐怕药石无灵,再也救不返。夙夜察敌先机,功劳甚大,因此璧月先谢过夙夜,又道:“匠作一业,恐怕有几家为异熹延请,才破得了我设下的机关。”

墟葬神情凝重地道:“异熹拉拢了未能赶赴十师会的各行业高手与我们对敌,据目前所知,对方起码有匠作师、医师、易容师和灵法师四师从旁协助,而且皆不止一人。”

????道:“灵法师也不只一个?”夙夜点头:“不错。乌荻始终守护在异熹身边,那日在山上伏击你们的庄客身后,还有一个灵法师在操纵。”????奇道:“那些是人偶?”夙夜道:“可以这么说。”????一笑,“你一个人可敌得过?”

紫颜的视线终于从尸首身上拉开,好奇地望了夙夜,想听他的回答。

“敌不过,难道要逃走?”夙夜淡淡一笑,反问????。

“不怕,你还有我们。”????瞥了一眼紫颜,从他的目光里得到力量,继续说道,“我们好歹有十个人,当初赴会说什么十种奇业,我等首屈一指,总不会这点挫折就让诸位畏了难?”

她叽叽呱呱说来,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丢了一粒石子,肃穆的气氛一下被打破。墟葬笑骂道:“鬼丫头,你当我们是什么人?行啦,难得你志气高昂,对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按我推算,山主此刻人尚平安,但他身边禁制甚多,一时半会儿救他不出。好在有深知他们底细的虞泱在,审问后我们再做定夺。”

皎镜闻言抬头道:“把山主活着救回来就成,越是剩一口气,越是容易救!”见紫颜睁大眼看他,笑道,“小子,你不是见识过我的本事么?救常人显不出本事,最好半死不活,七零八落,那才有大展手脚的余地。”

紫颜苦笑着指了尸体道:“我宁愿死得透透的,也绝不想在活着的时候落在你手里。”皎镜盯住他的面容,神秘一笑,道:“难说,你终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到时没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哈哈,哈哈!”

紫颜微微一怔,不知怎地望见一些刀光剑影,再也无法平静。

“湘夫人现在何处?”墟葬忍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夙夜。

夙夜摊开手心,不紧不慢地回答:“你若想见她,她就在这里。”掌如银河,星星点点幻起无数光华,环绕不退。夙夜合起手掌,流丽顿消,就像是又演了一出焰火,繁华散尽。

丹眉忽道:“他们既然将山主易了容,为何不替湘夫人也易容呢?夙夜你所救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夫人?”

夙夜说道:“有没有易过容,让紫颜看一下便知。”双手合掌,再拉开,莹艳的霞光自掌心绵延,若星汉灿烂。当中有一抹娇黄,像锁链贯穿手掌,随了夙夜的手越拉越长,光芒逐渐延伸。直至他的双臂一寸寸拉长,揽成一人高的长度,那抹娇黄疾速颤抖了一下,慢慢凝聚成湘妤的躯体。

紫颜无法直视她的容颜。

昨日知道躺于紫玉榻上的是木偶,他没有留意湘夫人的长相。此刻亲眼目睹,才明白富甲天下的撄宁子为何会耗费偌大财力举办十师会。这是易容师给不了的一张脸,长年的昏迷沉睡,完好地保存下她当年倾城的容颜。

她的五官并非无可挑剔,但天赋的绝色有人力不能想像的完美,恰到好处地糅合了眉眼口鼻,寻常的易容师绝不敢如此铤而走险。紫颜怦然心动,于这张脸上窥见了攀登绝顶易容术的奥秘。

????与青鸾停了呼吸,若是这样的女子死在面前,她们也会像撄宁子那样,倾尽心力去挽救她的命。天妒红颜,她的美一定令上天妒嫉,可是上天怎能忍心下手去毁灭她?面对湘妤,谁也提不起一丝的恨、任何的怨。

傅传红知道,他无法描绘她的美丽,至今他的笔力,尚不能将湘妤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他仓促画了,会抱憾终生,他会无时无刻不惦着,是他不够神逸的笔让纸上的她有了缺憾。他迫切地想见到前几任画师如何摹拟她的神情、她的悲欢,那是他想像不到的困难。湘妤令人窒息的美,将他逼到了绝境,这让傅传红忽地望见了另一座高山,以往束缚的天地猛然被打开。

阳阿子、丹眉、璧月、墟葬、皎镜五人,于十年后再见湘妤的一刻,俱不做声。他们心底有个不曾触及的念头,究竟保住十师之位执意要来赴会,是为了撄宁子,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没有知觉的女子?十年的等待,过程中不是相思胜却相思,为她赋的一曲,为她做的簪子,为她建的石园,为她设的法阵,为她炼的丹药……无不期冀她有重生的一日。

那睁开双眼后的惊艳,是所有人的盼望。

她兀自沉睡,粉销香残,唯有嫣然色态完好留存,让世人再不能忘却她的美。

紫颜深吸了一口气,从眉梢眼角一点点窥视她的无瑕。湘妤倒下之前,只有双十年华,岁月停驻了最好的光阴在她脸上,没有雕琢与沧桑的痕迹。她与撄宁子,当时可是神仙眷侣?郎才女貌不羡仙。那时的绝艳应该远胜如今,一种再也无法让世人遗忘的美。

“她没有易容,这是真的夫人。”紫颜说完,想到如果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假”字,真是亵渎了这位绝代佳人。

“为什么他们没有给湘夫人易容,弄个假的摆设在那里,岂不是更容易?”

????也在问。

“因为我……我不让他们这么做!”虞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自从湘妤出现后,他如被点金棒碰触,蓦地有了精神,眼睛一动不动凝视了她不放。

寰锵踢了一脚,叫他老实点,虞泱却像着了魔地念叨:“家主一直霸占夫人不放,要不是家主,夫人也不会昏迷不醒。他算什么?仗了有钱无视夫人的意愿,叫夫人陪他独守空山!我幼时就看着夫人郁郁不欢,没一天开心过,要不是家主,她根本就不会病倒。也许夫人根本不想醒过来,她宁愿睡一辈子,也不会乐意陪着那个老不死!我想把夫人救出来,倾全力保护她,不让她再遭罪,才和大少爷一起……”

湘妤没有哀乐地躺着,无论世人怎样传说她的故事,与她再无相关。

众人心下叹息,湘夫人的容貌见之难忘,虞泱常伴她身侧,为她疯癫是情理中事。????本来指望墟葬主事,见男人们皆被迷得晕头转向,就问虞泱道:“你家大少爷是几时动手的?我猜他已经筹谋了很久。”

虞泱的笑容很是古怪,又是艳羡又是妒忌,目光痴痴迷迷地盯了湘妤,道:“他一年前就已囚禁家主啦!本来想一口气杀了家主,偏偏十师会的日子快到,他不敢造次,想借家主名义传信给诸位今次不必来。但帮他的那些人不忿十师抢了风头,撺掇大少爷趁机斩草除根灭了诸位,于是大少爷在船上就派了人动手。两次失手后,恐各位看出端倪,不得不亲身上阵,纵然败露了,还有家主这个人质在手。唉,我真是鬼迷了心窍,会信他能成事!早知先带走夫人就好了……”

“大少爷能藏在何处?他如今有了提防,会不会狡兔三窟,改了地方?”

虞泱一听要对付异熹,精神一振,两眼射出精光,道:“碧聚峰上有七处洞穴,最低一处连着山庄晴池园里的疏影楼,大少爷已派人将七处洞穴打通了,里面迷宫套了迷宫,若无人领路,进去就出不得。家主他……就关在最里面……”

他说到撄宁子,忽地咬住唇,像是埋怨自己口快,忙道,“大少爷他一定舍不得离开那里,他瞒了家主经营了七年,里面应有尽有,就算被困住也足够支撑一年半载。你们把他的退路一截截封死,一洞洞紧逼进去,就能抓到他……不对,他身边还有灵法师。”

他惊得一个哆嗦,想起乌荻的手段,立即紧紧闭嘴,再不肯开口。????无法,问墟葬道:“迷宫暗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走得通?”墟葬想了想道:“有璧月大师在此,加上我和夙夜,走迷宫不是问题。”璧月拍了胸脯道:“如果我没猜错,异熹找的是谪仙馆、天工筑和烟水阁三家的匠作师。我玉阑宇和他们几度比试皆处上风,这些人挖的迷宫,岂会放在我眼中!”

他的话令墟葬振奋了精神,合拳一击,笑道:“好!我们分工协作,早早把山主救出来,也算对得起他多的年知遇之恩。我们既要布下陷阱,引诱敌人来袭,又要直插他们的老巢,救出山主。如果诸位没有异议,就由我来谋划如何?

先说好了,若要我出主意,你们就得听我吩咐才好。”

青鸾瞥了一眼皎镜,得意地对墟葬笑道:“我们两个用针的,他武功不如我,就让我去救人,他留守看护湘夫人好啦!”

皎镜摇头晃脑,将水晶耳环甩来甩去,振振有词地道:“武功好就留下来保护别人,这趟去救人,凭武功可不行,人家用斗法的!倒是我能使使毒,不,何止是使毒,直接把人弄死也易如反掌。带我去,碰上那些什么匠作师、易容师,无论生擒还是见尸都行,保证办得妥妥当当。”说完,一晃手中刚取了血肉样本的小瓷瓶,对夙夜道,“她杀人也会用毒,不仅是法术,你要小心。不过,真中毒了也没关系,数三下能跑回我面前,我给你救。”

夙夜微笑不语,青鸾在他的笑声中纤手微扬,皎镜顿觉一股凉意侵面而来。

再看时,耳洞里竟穿过一线丝,袅袅的长丝那一头,捏在青鸾的手中。

“好,我认输!”皎镜见机甚快,马上求饶,“你去就你去,我陪阳阿子大师练曲子。”青鸾手一松,丝线倏地飞回掌中,一来一去,皎镜的耳朵毫无疼痛之感,大为惊奇。阳阿子呵呵一笑,他与徒弟无缘追敌,但若有敌来犯,一唱一和,倒也有小小的退敌之用。

紫颜这时走到青鸾身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她眉间温柔地一跳,点了点头,当下叫过皎镜,不再坚持要去。

墟葬听见他的话,心中一动,叫过夙夜一起商量。夙夜好奇地望了紫颜,道:“你真能做到?”紫颜微笑,“试一下又何妨?”夙夜也笑了,“罢了,不用你揣测,我容你看个够就是。别的也不多说,送你件东西防身。”递过一只玉麒麟。

紫颜小心地贴了胸口戴好,心头一阵温热。

之后,墟葬请丹眉坐镇,看护湘妤与虞泱,阳阿子、紫颜、青鸾、傅传红等一起留守,与另几人直奔晴池园。临走前,丹眉与璧月聊了一阵,将一些防身探敌的器具交与璧月。

夙夜留在青莲院,将符咒贴满里里外外,设下多重禁制。丹眉的屋里更是戒备森严,湘妤所睡的紫檀藤面罗汉床外,被十八颗悬浮的巨珠环绕,白光冲天。

为隐去巨珠的宝光,夙夜又下了一层禁制,使来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防备功夫做好,他只身盘膝坐在丹眉屋外,低头休憩。余下的人守在房中有说有笑,浑不怕有敌来袭。

墟葬此时进了第一个洞,与璧月、????、皎镜一起,每人手里持有一张夙夜给的灵符。夙夜承诺,一旦他们遇到生命危险,即刻撕去灵符,就能挡过一灾,而他也会在瞬息间赶到。虑及对方有两个灵法师,势必会有一人袭击阳阿子与丹眉等人,墟葬没有坚持,任由夙夜决定该留在哪一边。

青莲院的上空,天很快黑了。

夙夜抬起头,借乌云藏匿身体的灵法师即有所感,不敢再卖弄,登即收了法术,直接现身在院中。他脚踏青莲,悠然站在池水之上,遥遥向夙夜一拜。

“狐嘏见过大师。”那人一身黄衣,貌若狐狸,眉眼狡猾地笑着。在看到夙夜的同时,他口中吹出一音,如翠鸟清啼,远远送了出去。

“何必多礼。”夙夜蹙眉,招手一抓,道,“你是想通知乌荻?”

狐嘏不知他这一抓是否就阻止了他传递的消息,心下惊惧,面上仍笑嘻嘻地道:“大师恕罪,我等后学末进,岂敢与大师争辉?不过来混口饭吃。如果能容我过去,带走湘夫人,我们就少了一场打斗,不会伤了和气。”

夙夜道:“你想带走湘夫人,又有何用?异熹大少爷莫非也迷恋她?”

“哈哈,这是什么话,他们是一家人,总要团聚的呀。夙夜大师,说到底这是别人的家事,倘若撄宁子马上把家业传给异熹,你们留着湘夫人又做什么呢?”

狐嘏并不想与夙夜磨嘴皮,奇怪的是,这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法师此时聊兴正浓,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幻出一个化身继续对付夙夜的唠叨,自己则隐身飘向丹眉的房间。

狐嘏一点也没有把握能逃过夙夜之眼。

但夙夜不曾发觉,依然和他的化身一来一往地如流对答,狐嘏在窃喜的同时警惕,不知道夙夜是否故意设下圈套要他去钻。好在门房上的禁制难不住他,稍微忍住一点疼痛,狐嘏的真身隐形进入了房间内。

他一眼看出丹眉等人围坐之地有法术的陷阱等着,不以为然地暗笑,罢了,不与这些凡人一般见识,今趟就不取他们性命。狐嘏乐滋滋地走到湘妤面前,唉,这尤物一次比一次挠他的心,有回还让他混乱到念错了咒语,差点反噬己身。

凑近了去看,哎呀——

十八颗巨珠骤然大放光芒,将狐嘏照出了原形。他知道败露,顾不得对付丹眉挥来的一剑,情急下抱起湘妤的躯体就想往外冲。

湘妤竟活了过来,飞针走线,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他的锁骨。

狐嘏忍不住嚎出了声,为什么,他眼中的一个死人,会用浸过透骨水的针线穿过他的法身?他哀哀地苦嚎了一声,松脱开抱着湘妤的手,而丹眉的破邪剑已经砍到——

法身被狠狠撕出一个缺口,狐嘏强烈地感受到剑上有灵法师的灵气驻留。夙夜的灵气像一条阴森的蛇,噗地化入他的体内。他的伤并不碍事,血肉之躯对于灵法师而言很容易修补,但沾了他人的灵气却是致命。各派修炼法门不一,灵气在体内无法共融,有他人的灵气在,等于随时能让人跟踪到形迹,甚至,那灵气如有意识般乱窜,将对宿主造成绝大的损伤。

狐嘏痛苦地感到,在外面故示平庸的夙夜是想引他来上这个当。

可惜已经晚了,如今他能做的,是即刻寻个僻静处,把夙夜的灵气想法子逼出来。什么荣华富贵,他想也不要再想。狐嘏忍痛得出这个结论,飞身遁去。

临走,经过夙夜身边,狐嘏不服气地念动咒语,向他的脸吐出一口黑烟。

夙夜的胸口涌出一道暖暖的白光,将那口黑烟抵消得一干二净。狐嘏并没看清原委,在攻击了夙夜之后,他本着走得越远越好的念头,瞬间飞出了崎岷山庄。

留在原地的灵法师摸出贴身戴着的玉麒麟,微微地一笑。他是紫颜,夙夜听他说要扮成自己时,曾怀疑过他的易容术。的确,要想易容成一个连容貌也看不清的人,千难万难。

可是,紫颜想尝试。

夙夜认同了他的尝试,任紫颜看清自己的脸。在夙夜心中,就算深刻地记下他这张脸,未必就能摹拟得出。但是紫颜做到了。一张有着风云变幻、不可捉摸的脸,正如夙夜给予人的印象。

当紫颜扮成夙夜走出来时,没有人能否认他就是夙夜。

“夙夜大师剪个纸偶,不就能扮成他自己了?”明月不解地问。

今次是夙夜摇头,“如果对方是灵法师,能看出纸偶没有人气。”他森然一笑,对了明月道,“当然,我也可以用法术让你变成我……”明月一惊,当即不敢与他对视,听他微笑着继续道,“只是,你不觉得,易容术更有趣一点吗?”

是的,夙夜认为,同样是障眼法,看紫颜于掌下翻飞容颜,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紫颜默默地抚摸着玉麒麟,狐嘏应该告诉乌荻,夙夜留在了青莲院。这样的话,藏匿在碧聚峰黑暗洞中的夙夜,就有一击而中的机会了。

是他提议把青鸾易容成湘妤,有了宝珠呵护,狐嘏并没有看出她是活人。这提议大胆且冒险,但青鸾一口答应,说:“出其不备才能致胜,我不怕。”

他回到屋中,众师额手称庆。丹眉搭着紫颜的肩膀,道:“若是我年轻三十年,一定代你去!刚才你在外面,真吓坏我们。”

紫颜笑道:“连青鸾都不怕,我一个男人怎好心生畏惧?何况我易了容,谁又敢轻易去惹夙夜大师的麻烦?”

“这个镜奁送给你。”丹眉捧上一只雕漆镜奁,打开后暗藏多个格层,内里更嵌套了冰鉴,“我看你那些易容器具到处乱放,就让它帮你收拾吧。”紫颜爱不释手,连忙谢过。

的人像,微颦浅笑,娇憨动人。青鸾闲来无事,又扮湘妤躺好,躺足一个时辰,几乎真要睡过去好梦一场。阳阿子见众人等得心浮气躁,叫上明月轻奏一曲,果然起了效用,众人眉宇皆是一振。

余下的时光,只有等待。

从疏影楼空透曲折的长廊穿入碧聚峰中,墟葬四人踏进了第一处洞口,顿觉阴风森森。岩壁上的青苔渗出水滴,更漏般冷静地响着,余音幽幽地撩动整个山洞。

皎镜手握夙夜给的护身符咒,电目疾扫四周,喃喃说道:“不用会法术,也看得出这里有鬼气。”墟葬拍拍他的肩,安然说道:“对方藏身深处,这只是入口,没事的。”????的面色忽然一变,纵身挡在他们身前,“难说!”撕开手中灵符迎了过去。

只见一道紫色光芒闪过,击在????掌上,她掌心幻出一团雪白光芒,将攻击消融其中。皎镜吓了一跳,骂道:“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把????拉到身后,横了眉道,“一上来就把法宝用了,你接下来怎么躲?好好呆在后面,我来开路。”

????被先前的法术一震,正自心神摇簇,皎镜的话让她醒过神。墟葬关切地问:“没受伤吧?”????摊开手,掌心微有一抹红,摸上去烫烫的。她心有余悸道:“幸好有这道符。”墟葬皱眉,“好在你机警,我们都未发觉古怪。”

????的嗅觉尤为灵敏,对方袭来时悄无声息,她已察觉到山洞风速及气味的变化。只是用掉了符咒,连对方人也未见着,她不禁大为懊恼。众人继续前行,凋年

走了百步后发觉前路有分叉,停了下来。

璧月道:“偷袭者必躲于其中一条路上,另一条许是绝路。不如合力逼他出来,再追下去如何?”????注目幽深的洞穴,向璧月欠身道:“大师有何法子?”璧月问墟葬:“何处风力最盛?”墟葬一指左上方,璧月对????道:“可有见效快、过后消散亦快的迷香?”

????笑道:“自是有的,不知对方可有制香师。”从怀中掏出多个香囊,打开其中一只,拿出一味香品,“这叫‘风过耳’,中者即倒,了无痕迹,不会误伤自己人。”璧月拿了两只木制的机关虫,拨好旋钮,将香料放在它们背上。??

??见了新奇,道:“这是丹眉大师做的?还有其他玩意么?”璧月又取出一只机关鸟,????大觉有趣,收在怀里。

迷香被点燃后,机关虫灵活如老鼠般,沿了墟葬所指的方向,各往两个洞的深处爬去。

为防洞中有风回旋倒卷,众人皆倒退数步,用湿布遮住口鼻。不多时,左边的山洞里有轻微的动静传来,璧月示意众人入内。皎镜忽道:“稍等,若对方是灵法师,会不会操纵人偶?”璧月沉默不语。如果真是人偶作乱,迷香根本无用,而两处皆可能有陷阱。

她犯愁时,心底传来一人的语声,犹如脑海里瞬息起念,“外洞并无灵法师,左右两路都是通的。”????知是夙夜在侧,放下心事,抢先往左边的山洞走去。余下三人阻拦不及,只得紧随其后。

洞内无光,墟葬提了一盏六角琉璃灯,左右照去,发觉岩壁原有楠木的灯架上,长明灯已尽数撤去。不远处倒了一个庄客,腰插长刀,手搭在一个木杆上,另一头插入地下,俨然是个机括。墟葬抬眼扫去,见岩壁上方相隔数丈竟有两块千斤石,一旦扳下木杆就会落下,想是要将他们封在洞内。

墟葬目测了巨石的大小,微笑道:“这等石头就想难住我们,也忒小瞧人了。”璧月点头,“这种砂岩,用飞砂火球一炸便开,不足为虑。”又指了岩壁道,“岩洞的内壁用白灰与泥浆加固过,可不惧雨蚀风侵,异熹为营造这个藏身处,颇花了些工夫。看来七年时间,并非虚妄。”

皎镜道:“这里有埋伏,另外一条路是否就安全?”璧月道:“这人既在此,封闭洞口后想来还要退回洞内,另外那条路说不定与此相通,否则他们也出不去。”皎镜恍然,笑道:“继续走罢,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伎俩!”

众人前行,沿途或大或小的空穴相连,时有人暗藏其内,烟熏火攻、陷阱流箭,偷袭手段不一而足。璧月屡屡看破对方匠作师的机关,无奈有几处仍有傀儡妖物之类暗算,他和墟葬先后用掉了夙夜所赠的灵符。皎镜靠了一把银针,左拨右挡,抵消了几回庄客的袭击,更将针扎满偷袭者的穴道,犹如施了定身法,让他们动弹不得。

如此打打走走,忽有浓郁刺鼻的异味从孔隙中冒出,呛得人不得不捂鼻。??

??从袖中散出香气,众人尚未闻到,又被另一股烈香盖过,层叠而至的气味中人欲醉。????自不服气,噼啪在地上排出几炷千和香,兰膏香脂诸味杂陈,偏偏熏而不腻,无火无烟,很快中和了先前的邪佞之气。

一洞连一洞地追过去,最困难时道路断绝,前方石壁井然,无路可通。墟葬摸索上下,探明了风口所在,往壁上攀援丈余,竟有可容身的洞穴。依了洞穴匍匐前行,四人绕过石壁,回到了畅通的路上。刚走几步,璧月察觉不对,探灯细看,地上布满蒺藜荆棘。

皎镜用布包了手,拽出一枝看了,道:“有毒。”璧月仔细端详石壁,几下搜索,被他寻到石缝里的一处暗格,用棍一捣之后,荆棘之路如在托盘上,缓缓向两壁收拢。而后地面浮起一大块平滑的石板,天衣无缝,就像从来没有过任何埋伏。

依次寻到第六个大洞窟处,有一条窄窄的小河从洞中蜿蜒而过。墟葬早有预备,掏出背囊里十只空羊皮袋子,吹鼓成形,璧月取了一捆短木联结成数支长杆,用麻绳将木杆与羊皮囊捆扎起来,制成了羊皮筏子。两人手脚麻利,????叹为观止,皎镜笑道:“看来此山的地势,早被两位看透啦。”

墟葬试过水深仅一丈,放心唤众人上了皮筏。水流潺??,两壁逼仄,用力向前攀附岩壁即可令皮筏向前漂浮,墟葬和皎镜两人如八爪鱼,抓到手都吃痛。??

??嘻嘻一笑,伸手在水里一捞,捞出一支竹篙来。皎镜瞪眼看她,墟葬若有所思地往虚空中望了一眼,含笑接过,撑起皮筏**了开去。

行了一盏茶的工夫,流动的水声渐快,隐隐有些不寻常。皎镜忽然大叫:“不好!”夺过墟葬手中竹篙,当空乱舞。密集的箭射来,被他逐一拨开。璧月打开一把精铁打制的大伞,迅疾转动伞柄,撞落了不少飞箭。

????见情势危急,拿出机关鸟插上迷香,往箭阵后飞去。一支流矢“噗”地射落了飞鸟,连同香料一起跌落水中。对方甚是聪明,见众人乘的是皮筏,马上又弯弓来射,眼看数支飞箭就要刺穿羊皮。

先前落水的乱箭忽然有生命似的自水中跳起,将射来的箭一一挡下。皎镜即刻快速撑动竹篙,拉近了与敌人之间的距离。????迈步一跨,飞身上岸,不顾迎面刀箭如林,穿云踏雾般轻盈地盘旋于众敌之间,走完一圈后,只见烟云开合,对方皆软了身子倒地不起。

????轻拍两手,悠然昂首而归。皎镜目瞪口呆,又恐那些迷烟仍有毒,掩了口鼻叫道:“丫头,你怎地突然厉害起来了?”????随手向上一指,再神秘地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皎镜登即会意,若无夙夜在旁保护,她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墟葬和璧月皆是明白人,并不吭声,齐齐上岸检查众弓箭手的周身。

“是普通庄客。”墟葬道,“加上先前袭击我们的人,起码已有三十个了。”

皎镜道:“我料他身边只剩了那个女灵法师,还有医师和易容师。”????

道:“那些匠作师呢?明明还有制香师,唔,不过调几味香并不难,医师也能做到。”璧月道:“构建山洞隧道、机关埋伏需诸多人手,异熹筹备多年,非一日之功。此地是他逃命躲避之所,未必会让那么多人陪他空耗粮食。”

????点了点头,又道:“糟糕!我们先前只顾追赶异熹,忘了搜查庄内,说不定有敌人混在里面。”墟葬沉吟道:“对方有易容师在,要逃也早逃了。如果异熹当时能放下这一切,和他们一同逃出庄去,我们也奈何不了他。”????撇了嘴道:“虞泱说了,他苦心经营多年,必定舍不得这里。何况有山主做人质,又有灵法师在,他怕什么?”

四人缓步前行,????心头又响起夙夜的声音,“借你的百濯香一用。”她方一蹙眉,怀中深藏的百濯香料业已遍洒全身,香气沾衣弥盛,在幽洞里就像无数奇花异草怒放。????兀自苦笑,百濯香本是百洗不散的香料,气味最为浓厚,不知夙夜用来作甚。皎镜古怪地望她一眼,????心中一动,想到乌荻,依稀猜出夙夜的用意。

最后一个洞口,隐约有宝光透出。四人靠近,见里面轩敞宽深,竟有十余丈之高,十来亩之广,绮罗轻纱自上泻下,遮蔽出一间间珠宫璇室,奇姿异态的钟乳石嵌了诸多夜明宝珠,宛若排玉飞琼,照得全洞晶亮如昼。

乳白的**泠泠地从石上滴落,异熹的声音如阴魂飘**在空中,“你们既敢来找死,我就成全各位!”一阵咔咔巨响,四人回首,来路的洞口已轰然封闭。

异熹穿了宽大的织锦袍衣,从云屏石笋后走出,四人眼前一花,竟有数十个一模一样的人同时现身,拧了眉怪异地笑。他们手里皆持了刀,在明珠的辉映下发出闪闪青芒,同样阴暗的面孔上簇着嫉恨的笑容,令人心生厌恶。

????向皎镜伸手道:“你的银针。”皎镜放了一把在她手心,????拎出一个内里正燃烧着的薰香球,弹开机括,将银针拂过香末。

沾染了沉檀香气的银针折射明珠的宝光,凛然散发出镇邪的杀气。

异熹见状,横刀跨步,数十个身影黑压压地欺来,气势惊人。一丝诡笑飞出????的唇角,她高喝一声:“破!”银针迎面撒去,如急密的箭羽飞矢刺向异熹的一个个分身。

如有神助,银针循了精确的路线和角度疾飞,逐一戳在不同的异熹身上。被打中的人蓦地就变了形,软软地坍塌了,化作一粒石子。待面前众多的人偶幻象消失,凌乱一地的碎石宛如一个笑话,色厉内荏的异熹并不曾藏身其中。

皎镜忍不住大笑,从地上拾起散落的银针,????道:“留神!”碎石忽然聚集起来,合而为一,拼成一个石人的模样。四人定睛看去,依稀是撄宁子的面貌,不由分外恼怒。

墟葬厉声道:“不必装神弄鬼,快把山主交出来!”正想推算撄宁子的囚禁处,喉间一恶,烦闷欲吐。他勉强抬眼,发觉石洞四壁的暗处贴满符咒,想是禁断之术。璧月悄声道:“左前方高处的山石有古怪。”墟葬聚目望去,果然与旁边的高台建制略有不同,看那方位布置,应藏有密室夹层。

????听了,低语道:“我过去探路如何?”对面那个撄宁子的石偶突然朝了??

??横冲直撞过来,眼看避之不及,皎镜“啪”地撕开灵符扔去。半空中腾地伸出一只金色手臂,捏住石偶的脖子,转瞬间轰隆作响,石偶又粉身碎骨散在了地上。

乌荻冷淡地应了。如此胆小却贪婪的雇主,她丝毫瞧不起,不过酬劳很好,也就罢了。她本不会现出真身,只是一来有狐嘏的示警,说夙夜留在了青莲院,二来异熹非要她露面保护,才信她真的在旁。好在来者身上不过携带了夙夜的灵符,肉体凡胎并不难对付。

她到底多疑,当????用银针破去异熹分身时,曾以为夙夜在侧,再仔细看了,发觉只是沉檀香末染有灵法师的气息而已。真个遇上袭击,????并无什么出奇制胜的手段,方令她安了心。她封住洞口的石头,有隔绝法力的禁制,那个人应该无法追来了。

乌荻白衣胜雪,足不沾尘地飘在了空中,双手合十,默默念动咒语。四人悚然一惊,速速靠拢了一处,只见一道红色的血光从乌荻指尖飞起,如长虹贯穿全洞,直插四人头顶。

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拦住了血色长虹的去向,乌荻清冷的面色一变,借了百濯香隐匿身形的夙夜,已用咒语锁住了异熹的身形。乌荻回首望去,异熹咿啊乱叫着,手舞足蹈,整个人如被无形的绳索绑在了石笋上。

乌荻暗恨自己失策,竟忘了先用法宝护住异熹。她忙用灵识追看,始终找不到夙夜的痕迹。相反的,洞中不知几时弥漫了浓烈的百濯香气,一呼一吸间,全少不了这妖魅的气味。

“有我在,你毫无胜算。”夙夜淡漠的声音又在她心底响起,“若早听了我的话,就不会有这下场。无谓再斗下去,你走吧。”

乌荻面无表情,用心念问他:“狐嘏呢?”

夙夜道:“他很懂得如何逃命。”

乌荻沉下脸,最后望了一眼异熹。异熹张大嘴,拼命指着自己的心,夙夜微觉奇怪,乌荻已消失不见。血虹黯然退散,璧月、墟葬、皎镜、????四人只觉身上一轻,正疑惑间,夙夜露出身形,丢给????一道灵符,“这是穿地符,你们带异熹走。”遥遥一指,困于石上的异熹立即栽头掉下。

四人上前擒住异熹,再看夙夜,已打开藏在山石里的密室,迎出一个人来。

傍晚时分,夙夜与一个锦衣青年现身在青莲院,令留守的五师终于放下心事。

那人神采奕奕,一双黑眸荧荧发光,面容俊俏可喜。阳阿子与丹眉见了,当即行礼道:“见过山主。”紫颜仔细端详撄宁子,见他看似弱冠少年,与湘妤堪称绝配,由此想到年过四十的异熹,嫉恨父亲如此模样,也是合理不过。

夙夜见紫颜完好无损,放下心事,道:“我们追了两个时辰,总算寻到最后一个洞窟,山主果然就在那里。”紫颜惦着那个美丽的灵法师,问道:“乌荻呢?”夙夜淡淡地道:“有????和皎镜助我,她一个人逃了。异熹被我抓住,没有人再付报酬给乌荻,像她那样爱财如命,才不会跟我们拼命。”顿了顿又道,“墟葬他们马上就到。”

夙夜冷冷地道:“我师父和你师父是好友,你以为蒹葭大师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到?”????好大一阵没趣,扮了个鬼脸道:“你是说,你的法力不如兜香大师,不能让我师父有一点惊喜?”夙夜瞪她一眼,想了想,掏出另外一个符咒给她,“你回去用它试下,也许会成功。”

????见符咒外面套了一个黑色丝囊,上面写了“不可说”三字,知道这是符咒的名字,不由大喜。

异熹满脸土色,跪倒在地,颓然地不想看任何人。撄宁子也不理他,拉了墟葬的袖子问:“我的夫人呢?她在哪里?”左看右看,发现躺着的青鸾,就想赶过去。青鸾忙从**坐起,手忙脚乱地抹去易容。

撄宁子见她起身,心中兴奋,继而见是他人易容,情绪很快低落,难过地道:“夫人她没有被毁容吧?千万、千万要留住她的脸!”

他爱的是躯壳,还是她本人?墟葬心里微觉别扭,道:“山主不必忧心,湘夫人一切安好。”向夙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无须再吊人胃口。

夙夜故伎重施请出了湘妤。撄宁子拨开其他人,扑到她的身上,娇艳的容颜毫无损伤。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回头直视异熹,冷淡地道:“孽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孽子,这两个字分外刺耳。异熹抬头,注视着陌生的父亲,语气同样冰冷,“你真的想听吗?从小到大,你不顾我的死活,如今,会想听我说话吗?”

撄宁子一怔,英俊的脸颊泛起了恼人的红晕,喝道:“你说什么?”

异熹再不看他,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湘妤的躯体,眼中的怒火像是要烧毁他的整张脸。他捶着地,气冲冲地说道:“我活着,你心里从来没有我。那个女人死了,你却一直惦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你?我不能让你救活她,我不想看她夺走我的家!我是你儿子,你所有的东西都该是我的,那女人不能醒来,她根本就不配和我平分你的一切!不过,我已经不稀罕有你这个爹了,我只要你的家业,这崎岷山庄早就该由我继承。你和这个女人,都该死——”

他猛地咬破中指,对了湘妤喊道:“我要你死!”

夙夜叫道:“不好!”

湘妤突然飘到半空,缭绕的青丝漫天飞舞,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地颤抖。夙夜睁大眼透视异熹的体内,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他的心脏处慢慢显现出来。乌荻没有走,她躲进了异熹身体里,逃过了夙夜的追踪。哪怕领不到她该得的奖赏,灵法师的尊严不容许她就那样输在夙夜手中。

她为异熹准备了一个血咒,以命偿命。被血咒点中了的湘妤等于走进死神的怀抱,届时她的身体将因血液过分充盈而爆裂,残留的魂魄也将散尽,不复有重生的可能。

湘妤在那一刻睁开了眼,异熹的血源源不断穿越空间,通过咒语直接涌入她的体内。有了活人鲜血的充盈,一下子惊醒了她沉睡的魂魄。撄宁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讶然狂喜,张开两手对她喊道:“湘儿,是我!我是撄宁!你记得我吗?”

湘妤望他一眼,众师被她眼中的哀愁感染了无限的伤心,恨不得替她哭一场。夙夜急急说道:“湘夫人,你中了血咒,请容我为夫人放血。”难得他也有情急的时候,乌荻阴阴地在异熹体内一笑,感到了满足。

湘妤用手制止,环视四周,微一错愕后仿佛明白了所有。

“不,我想死,你让我走。”她平静而优雅地述说。

夙夜凝视她眸子里不尽的哀伤,忽然看到了她的前尘过往。于是他回过头,带了怜悯与惋惜的神情,瞥了撄宁子一眼。

撄宁子跳着跺脚,拼命往上蹦着,试图捞到她的衣角。他不甘心地大叫:“不,湘儿,你是我的,你不能死!湘儿,你不要死!快救救她,谁来救救她!”越来越多的血进入了她的身体,逐渐令她承受不起,夙夜遗憾地遥看她就要消逝的美,任由拯救的时机一点点过去。

湘妤安宁地笑着,青丝霓裳绘成凄美的图案,在空中展翼成了扑火飞蛾。

宁愿死,也不想和你一起。她对了撄宁子,无声地这样说。

他眼睁睁望见她,舍却了所有。

粉黛成灰,原来她所求的,他们都不能给。

撄宁子的泪混合了哭喊落下,满地狼藉,是他不堪收拾的情债。为她倾尽数十年的相思呵,就被她这样无情地抛弃。她的美,是他放不下的毒药,始终甘之如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的心呢?难道这么多年真心诚意的爱,抵不过当初逼她嫁给他的罪过?她心中又有怎样的爱,越过历历时空不能遗忘,以致绝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异熹看见父亲肝肠寸断,终于了却心头的恨,他的意识一点点远离,红的,白的,黑的,最终眼前没有了颜色。乌荻从他身子里钻出来,被夙夜一把捏住了脖子。

“我有一千种咒语,让你杀不死我。”她这样说,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地瞥着夙夜,“只是,你不想看看,湘夫人是怎么死的吗?”夙夜恨恨地松开了手。

乌荻眼中尽是灰色,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在所有人关注湘妤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易容师正望着自己,似乎看破了她的爱恨。朝紫颜龇牙做了一个鬼脸,乌荻幻化成白烟,悄然地飘出门去。天已经黑了,春天的晚上,依旧有侵骨的寒意,即便是一抹烟,也避不开去。

撄宁子悲痛欲绝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张容颜消散如灰,彻底地擦去了她绝美的痕迹。他张眼四望,看见丹眉手边的破邪剑,冲过去抢了,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十师掩面低头,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让每个人不复有交谈的渴望。

一个月后,皎镜治好了撄宁子。

哀伤过度的他当时刺得偏了,好在皎镜的夸口不是妄言,虽是重伤,到底救活了。怪神医更是自作主张,为撄宁子加了一味忘魂汤,醒来,撄宁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忘了湘妤,也忘了过往种种悲喜。

墟葬等诸师对皎镜无可奈何,想想这样也好,便由得他胡闹。可是撄宁子忘记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个山庄。墟葬只能叫来总管虞泱,嘱咐他将功补过,老实地侍奉撄宁子终老。

湘妤之死对虞泱是个解脱,他收集了夫人的残骸,收拢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坟墓里,一年四季,他不会忘了带撄宁子去拜祭。年过七旬的撄宁子身强体健,还能活很久很久,只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

紫颜在下山时想到这里,心头滑落了一滴眼泪。

荒芜的青天上,悠然地飘过一片云,邂逅,崎岷山一场绵绵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