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初见

之间回转,他蓦地又放下了药瓶。

“鬼知道是不是药蟑螂的……报警吧!”他心烦意乱地扔了手里的东西,敞口的药瓶滚在地毯上,浅棕色的药水缓缓地渗进了织花毛料中。

他拿起手机正要拨号的时候,忽然感到后颈一凉。

“不想去?”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嗓音低沉沙哑,“这可由不得你。”

钟云从毛骨悚然:“你是谁……”

他话音未落,颈侧就泛起一阵细微的刺痛,仿佛是被蚊子叮了一口,顷刻间意识便如同流沙一般疯狂倾漏着。

在他逐渐陷入昏迷之时,他的右眼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热,钟云从知道,“白日梦”又要出现了。

他非常努力地仰起头,左眼看到繁复华丽的灯具在熠熠生辉,而右眼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方阴霾厚重的天空,墨色乌云交叠,正在孕育一场暴风雪。

视线再往下一点,入眼的是一座灰色高塔,塔尖似剑,尖细挺拔,直指云霄,仿佛要刺破苍穹,搅乱浩瀚星群。

他熟悉卧房的吊灯,对这座灰塔也并不感到陌生——因为他的右眼不止一次见过这座塔。

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事实如此,他的左眼一直很正常,而他的右眼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幻象——钟云从认为那是幻象,因为他试着在网上搜过那座塔,但一无所获。既然在资讯最丰富密集的互联网里都寻不到踪迹,那肯定就不存在。

这种状况在他小时候还只是偶尔出现,可随着年纪增长,幻象产生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尤其是这两年。钟云从有段时间非常困扰,也告知了父母,但多方求医未果,加上时间长了发现这个怪病除了让他右眼生异象之外,并无大碍,也就看开了。

他管这个怪病叫作“白日梦”。

直至三个月前,父亲离奇失踪,钟云从心急如焚的同时,右眼这种毛病发作的次数也跟着直线上升,幻象里最常出现的,便是高耸入云的灰塔。

而在昏迷的前一刻,塔尖模糊成残像,鬼使神差一般,他的嘴唇最后翕动两下,吐出几不可闻的“孤岛”二字。

再睁开眼,目之所及是铺满絮状乌云的铅灰色天幕,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羽毛般的雪片洋洋洒洒落下,天地间漫起一层白色薄雾。

他的脑袋像是被一把生锈的刀来回切割着,钝痛自大脑皮层缓缓入侵,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头仿佛要裂开。

被这种混沌的疼痛折磨着,钟云从一度失去了思考能力,直到低温席卷身体,他那浑浑噩噩的意识终于逐渐清醒。

失踪……来电……不速之客……前情断断续续地浮现在他脑际,他手撑着地费劲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一边梳理自己的记忆,一边打量着环境。

他处在一个开阔平坦的地方,看起来像个广场,左手边的建筑有些年头了,是那种30年前流行的风格。此处地势颇高,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远远近近的建筑群一览无遗。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座城市和左手边的建筑一样,都透出一种破败而苍凉的气息,似乎一阵风吹过,它就会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崩离析。

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钟云从轻捶后脑勺,既是为了缓解头痛,也是为了促进思考。

对了,昏迷之前自己被人下了黑手,所以……那孙子人呢?是他把自己弄到这里的?钟云从有些无助地呆立着,直到脚踝处传来刺骨的冰冷,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深陷积雪之中,而他身上的衣物,显然不足以应付这里的冰天雪地。

等他完全明白状况,为时已晚,他的身体被凛冽的寒意包围,钟云从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极寒,他的家乡以四季如春而闻名。

他把双手揣进兜里,侧过身望了望左边的建筑,那里一丝光亮也无,这让他踌躇了片刻。不过很快,寒冷逼着他做出了决定,他在雪地里跋涉起来,艰难地向着那座黑黢黢的建筑走去。

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清楚了这幢楼的外观——约有三层楼高,原本可能是个正儿八经的办公楼,不过很显然已经被废弃了,不然那斑驳的外墙上不会爬了那么多藤蔓都没人管,尽管它们都已经枯萎了。

难怪连盏灯都没有,钟云从这样嘀咕着。他的鞋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这一带实在太过安静了,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加大步伐往矮楼走去。

当他站上台阶身处屋檐之下,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落在他头发、额头上的细雪开始融化,沁凉的水珠顺着他脖颈的曲线滑到了领口里,钟云从的身体因此轻颤了一下。

他的后背抵在墙壁上,也懒得去管自己的大衣是否会被弄脏,放空的双眼掠过这座城市影影绰绰的轮廓,最后定格在区域中心一处高耸的剪影上。

那是——惊诧令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原本他以为不存在的景物……竟然出现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钟云从神思恍惚地盯着遥远的塔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陷入了右眼的幻象之中。

滴答。

一开始,钟云从以为是积雪融化后滴落的水珠,但在第二滴水珠落在他的皮鞋上且皮革开始融化之后,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仍是不明状况,但第六感尖叫着要他赶紧离开,于是他在快速地蹭了两下鞋面之后,匆匆忙忙地下楼,却在迈下第一阶的时候,和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打了个照面。

血肉模糊并不是个夸张的形容,反之,相当写实。他离那张恐怖的脸是如此之近,几乎要挨上了,他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想换个方向逃,却不幸地发现这可怕的生物是成群结队来的,它们倒悬在屋檐上,不知道潜伏了多久,当他转身的时候,又差点撞上另一张恶心程度相近的脸。

钟云从开始慌不择路,他蹲了下来,避开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脸孔,膝盖和手肘一起着地。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闭上眼睛,护住腹部,干脆利落地“滚”下了那十来级的阶梯。

在他浑身发疼地滚落到雪地里之后,听到了几声重物坠落的沉闷声响。他知道,那些倒挂着的怪物着陆了,它们很可能会追上来,而他得抓紧时间逃!

钟云从没敢回头,而在逃命的关头他也挤不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思索那些追着他跑,而且失去了表皮的生物到底是什么物种,不过看体形,倒是和人类很接近。

可人类怎么会有那样的毒液和速度?

被僵冷充斥着的两条腿让钟云从早有预感,自己跑不快也跑不远,可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他的肩就被为首的怪物搭上了,这也是出乎他意料的。

他甚至能听到它们鼻孔里呼哧呼哧的声响,和大型野兽的喘气声如出一辙,而搭在他肩上的手,或者说爪子,也越收越紧。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下一秒,他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了什么上,他彻底绝望了,想起那些浑身溃烂的怪物身上滴滴答答的黏液,现在糊了他一身,估计他也得被溶解了。

与其变得和它们一样,还不如被吃了!这个关头,钟云从忽然被强烈地恶心到了,他奋力踹了一脚:“滚远点!”

“嘶……”很意外地,他听到了人声,虽然是倒抽气的声音,但钟云从仍是惊喜不已。

他抬起眼,对上的是一张冰凌般苍白俊秀的脸。

终于看到个人类了!钟云从激动之下,几乎忘了后头还有一群索命的怪物。

只是……始料未及地,这个帅哥居然开始狂打喷嚏。

真的是狂打,不停地,一个接着一个。

钟云从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苏闲郁闷极了。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被分到最偏的区域执行巡逻任务也就罢了,平时这一片挺荒芜的,可今天不知怎的,就冒出了几个异种。冒就冒吧,这些呆头呆脑的家伙看起来也不难解决,本以为三两下就能搞定,却碰上了个在雪地里乱窜的家伙。

莫名其妙挨了一脚,他甚至还没能回敬一番,鼻腔就疯狂发痒,一连串的喷嚏让他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大冷天的,鼻炎又犯了……还忘了去拿药,真要命。被折磨得涕泪涟涟的苏闲捂着口鼻,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钟云从从兜里胡**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递过去:“你还能行吗?”

“麻烦你……”接了纸巾,苏闲捂着鼻子声音含糊,忍着鼻腔的不适,艰难地憋出一句,“让一让。”

“啊?”那家伙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个路障,还一脸蒙地看着他,苏闲深吸一口气,强行把下一个喷嚏压了回去,特别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回头看看。”

钟云从照做了,结果下一秒就面色煞白。报复成功,苏闲幸灾乐祸地勾起嘴角,却没想到那家伙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把异种也勾了过来。

那烂出骨渣、满是黏液的手掌眼看就招呼到苏闲颈边了,偏这时候,他鼻翼又是一阵难耐的奇痒。

异种的动作并不慢,喷嚏不断的苏闲只来得及后退半步,就感觉到锁骨下方一阵麻与热,制服的领口被轻易地划破,皮肤也被割出一道口子,毒液开始起作用了,好在他没被割破动脉。

他抹了一把伤口,手上全是暖热的鲜血。苏闲啧了一声,抬脚将对方踹翻,同时借力往后跃去,顺便捎上了那位一脸蒙的年轻人。

被踹翻的异种之首似乎察觉到了危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之后竟然弃同伴于不顾,撒开两个蹄子一溜烟跑了。

“嘿!还挺机灵。”苏闲望着溜之大吉的异种冷笑,却也没追上去。

钟云从依旧沉浸在诧异中,按照他的目测,他们这边和怪物拉开的距离足有十米,这位老兄跳远的功力颇为了得。

“谢谢您救了我!”钟云从道完谢之后又开始求救,“请问您能帮帮我吗?我被人绑架了……事后我一定会重金酬谢的!”

是的,他很确信,自己绝对是被人绑架了,老爹八成也遭遇了同样的事。

可对方无暇理会,因为异种又过来了。

钟云从也注意到了,面色骤变:“又来了!快逃!”

苏闲眼角的余光掠过对方慌张的脸,皱了下眉,没说什么,只是从容自若地凝望着呼哧呼哧赶过来的异种们,缓缓地抬起了一只手。

钟云从却心有余悸,瞧了瞧那边狰狞的怪物,又瞅了瞅身边身板不算厚实的人,想跑路,又不好意思一个人跑。

对方刚救过他一命,怎么说也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啊。

钟云从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就掏出了口袋里的一串钥匙,精致的钥匙圈上挂着一把小匕首,虽说是装饰用的,但他记得它也是有刃的,属于那种过地铁安检会被没收的类型。

也不知道能派上多大的用场,他心里七上八下的,可死马当活马医,他还是迅速摘了下来,塞到了对方手里。

苏闲瞥了眼手里的小玩意儿,冲他挑了挑眉,想知道他突然塞个玩具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给你。”钟云从苍白着一张脸,勉强扯了扯嘴角,“防身用。”

就凭这玩意儿?

苏闲默然。

钟云从也不傻,看得出对方眼底的不屑,他正要解释的时候,那个人出手了。

他是看着那人抬手的,之后也没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紧接着他便看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领头的异种脚下像是刮起了一阵小型龙卷风,道上的积雪被狂暴地卷起,呈涡旋状螺旋上升,飞快地将异种卷入其中,后来,旋风愈发狂烈,如同绽放的烟火一般,被极速点燃,又迅速炸开。

魔术……吗?钟云从茫然地眨了几下眼,忽然弯下腰干呕起来。

耳边又传来几声类似的炸裂声,再抬头的时候,对面的怪物消失殆尽了,只余一地狼藉。

钟云从重重地咳了几声,才算是止住反胃,却没想到那位“魔术师”也弯着腰——在拼命打喷嚏。

他强迫自己多瞅了几眼那红红白白的混合物,不得不承认,这绝对不是什么魔术。

这么一来,那就太牛了——钟云从满脑子都是“还有这种操作”的惊叹,望着对方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究竟是什么人?

“喂,”苏闲捂着鼻子,艰难地在喷嚏的间隙中出声,“还有纸没?”

“噢噢……有,有!”钟云从忙不迭地掏纸,殷勤地递了过去。

虽然他觉得这人有些古怪,但人家毕竟是救命恩人,一包纸巾而已,他不敢怠慢。

苏闲一面擤鼻涕一面例行公事:“姓名、住址,大半夜跑西城干吗来了?

自杀吗?”

“啊?”钟云从被这一串问题弄晕了,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这里叫西城?”

苏闲的眸光不耐烦地甩了过来:“别给我绕弯子,老实交代,到底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同伙?”

他的诘问让钟云从大约猜出了他的身份,嘴里又客气了几分:“不是,您误会了……我是被人绑架的,一睁眼就在这里了。”

“绑架?”苏闲这回倒是正眼瞧了他一次,挑起半侧眉尾,“那绑匪呢?”

“我也不知道……”钟云从讪讪出声,现在缓过神了,他自己也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他肯定是被人转移到这里的,可现在对方不见踪影。

是啊……人呢?还有,那家伙到底想干吗?杀了他吗?

不,没必要这么麻烦,想弄死他的话,一剂毒针即可。

可他现在还活蹦乱跳的,除了冷了点,并没有受伤。

在这个滴水成冰的陌生之地,他毫无头绪。

愣了一会儿,他抬起眼,蓦地与苏闲的视线对上,对方眼中审视的意味不言而喻。钟云从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发问:“请问……这是哪里?”

苏闲没出声,只是表情又冷了几分,眼底的嘲弄很明显,显然认为他在装傻。

钟云从讪讪地挠了挠头:“我没骗你……真的,我以前没来过这里,所以……”

没来过?苏闲心里咯噔一下,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那你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K市。”钟云从忙不迭地答道。这个地名砸得苏闲头昏目眩:K市……这不是外面的地方吗?他居然是“外边”的人?

苏闲被一个地名震得回不过神,直至对方又催问了一遍,他才难以置信地反问:“你真的是从……K市来的?”

钟云从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是。”

苏闲竟然笑了起来:这个人,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如果是前者的话,他只要把他丢进疯人院就好了;是后者的话……就有些棘手。

“对了,我一直想问,”钟云从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身上的制服,“请问您是警察吗?”

警察?这个称呼有点意思。苏闲揉揉鼻头,鼻炎的折磨总算消停了些许,他这才有心思认真观察这个陌生人——他身上穿的衣物和鞋子,款式、材质乃至颜色,都是这座城市里少见的,看来所言非虚。

怎么办?

管还是不管?

会有麻烦吧?

他正思忖的时候,西北边的天际忽地绽出一束耀眼的光,像是燃烧的花朵。钟云从一时也被这绚丽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没注意到对方面色微变。

“信号弹,有情况!”他猛地转身,并且下定决心,还是不管这桩闲事了。

钟云从见他突然离开,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怎么了……”

苏闲头也不回:“你听着,我现在有急事,没空追究你偷越隔离墙的事,你最好趁早跑路,不然下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钟云从没听懂“隔离墙”是什么,但听出了一个意思——对方要离开了。

怎么也得问条出路,不然这大晚上的,他连方向都辨不清。

他只好厚着脸皮追了上去:“那您帮我指条路吧,比如最近的旅馆……”

对方仿佛没听到一般,钟云从陷在积雪里,一直没能跟上,等到他拔出一只脚,再望过去,前方已然不见人影。

走得……这么快吗?

钟云从四肢僵冷且腹中空空,索性停了下来,茫然四顾,可附近一片黑暗,连个路灯都没有,实在是两眼一抹黑。

他心累不已。

就在这时候,忽地有只手搭在了他肩上,他心下一喜,转过脸:“我就知道您是个好人……”

只是他眼角余光窥见的却是一张溃烂的脸,惊喜瞬间变成了惊吓,同时右肩一阵剧痛。他捂着伤处,恐惧和疼痛爆发出的力量,让他硬是挣开了异种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只是异种注入的毒液很快起了作用,钟云从全身的力气渐渐被卸去,他踉跄的脚步没能维持多久,最后还是两腿一软,颓然地俯下身。

此刻已然跑出一段距离的苏闲,忽然神情一凛。他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太好,所以听力还算灵敏,后边的动静有点模糊,不过还是让他察觉出不对劲。

这地方基本就是异种的乐园,他不用回头也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他叹了一声,看来自己那点可怜的良心还没死透,旋即便复刻了一手瞬间移动的技能,在异种赶到之前挡在昏迷的钟云从身前,再次一脚将它踹翻。

是方才逃掉的那一只。他一眼就断定了,不得不承认这个场面是自己的大意所导致的,虽然他一点都不内疚,但还是第一时间操纵着气流,仿照先前的手法,将这只幸存者炸成碎片。

确认威胁解除之后,他蹲下查看那人的状况,外来者的右肩血迹斑斑,伤处的衣料被毒液侵蚀得不成样子,更别说皮肉了。

“真麻烦……”他强行压下了冒出尖的愧疚之心,在连续使用了两种异能体力不支的情况下扛起了这个人,并用出了第三种异能——风开始聚集在他的周身,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悬浮于空中。借助风的力量,他拥有了高空飞行的能力。

“我只能飞五分钟,”乘风而行对他的鼻腔是一种巨大的负担,如果不是为了救这个人的命,他宁可一步步走回去。苏闲吸溜了一下鼻子,含含糊糊地说道,“如果你坚持不了五分钟,那也只能怪你命不够好……半夜不要来找我啊。”

钟云从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夜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其中夹杂着一个人的唠叨,他也迷迷瞪瞪地回了一句:“放心……一定会去找你的。”

他听到那人无奈地笑了一声:“真够难缠的。”

钟云从是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中醒来的,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压低的声音。

“怎么样?还能活吗?”这声音钟云从挺耳熟,似曾相识。

“外伤好处理,难办的是毒液。我已经为他注射了解毒剂,只是不知道能发挥多少作用。”另一个声音却陌生得很。

“咳咳。”似曾相识的声音卡了一下,“这小子也是……大晚上一个人跑到西城,还屁本事没有,简直是找死!”

“他一个人过去西城的?那应该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吧?”

“说不清楚……他可能,”熟悉的声音低了下去,“是外边来的。”

“你在逗我吗?”

“逗你有什么好处吗?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就信?”另一个声音颇有些不以为然。那人陷入了沉默,似乎也在斟酌这个说法的真假。

“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是来了点兴趣。”听起来是医生的那个声音突然就提起了精气神,“我先帮这个人做个全身检查吧。”

“也好。”

不多时,钟云从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被扒开了,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倒抽气的声音,然后就是一声粗口。

那人笑了起来:“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到咱们张医生说脏话……你抽风了?”

被称为“张医生”的人静默了一瞬,而后出声:“不,我信了,这的确是个外乡人。”

“怎么?”

“他的虹膜……是正常的。”

“……你让开,我也看看。”

在感觉到对方的手指接触到眼皮的前一刻,钟云从一激灵,赶紧睁开眼,正好对上了一双瞳孔泛着灰蓝色的眼睛。

诡谲又病态的颜色,却莫名透着一股奇异的美感。

钟云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思绪也乱七八糟,不承想对方也在注意他的双眸。

穿着白大褂的人再一次观察过他的眼睛,嘴里发出啧啧惊叹:“褐色的虹膜,果然是个正常人,非常好。”

他的语气颇为愉悦,听得钟云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苏闲却听出了一点不对劲:“虹膜没有变色……你的意思是,他还没有被感染?”

“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是这样,我再为他做个详细检查。”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本子,愉快地记录着什么。苏闲无语:“你好歹先把人家的伤口缝合一下吧?”

医生合上本子,放回衣兜:“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钟云从以为他指的是医药费,连忙摇头:“没事,钱我自己有,你救了我两次,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苏闲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自作多情,谁要给你垫钱了?”

张医生却笑了:“放心,他想垫也没有。”

苏闲剜了医生一眼:“张既白,有的时候沉默是金。”他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目光又回到钟云从身上,“精神倒是不错,看来你命挺大的。”

张既白张医生挑挑眉:“的确如此,毒液对他的作用似乎很有限……有意思,是个值得研究的对象。”他说着便朝着钟云从伸出一只手,食指竖起,小幅度地转动着。

钟云从还没反应过来,肩上的伤口冷不丁地传来一阵细碎的痛感,他吃惊地侧过脸,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托盘上的亚麻线竟然在无人穿引的情况下,细蛇一般自动盘绕在他肩上,串联着他裂开的伤口。

这地方的人都是什么妖魔鬼怪?钟云从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然后听到那两人的互相吹捧:“你这操纵气流的绝活越来越细致了啊。”

“你也不错。”

“我只是个偷师的,可到不了你这程度。”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苏闲但笑不语,余光注意到伤者肩部的伤口已经缝合完毕,侧过脸去:“缝好了……你感觉怎么样?”

钟云从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还、还行……”

苏闲的唇角牵开一点弧度:“恭喜你啊,保住了一条命。”

钟云从小心翼翼地回了一个笑:“不,要多谢你。”

一旁的张医生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最该谢的人难道不是我吗?”

清醒不久,头昏脑涨的钟云从又昏睡了过去,张既白一反常态地细致照顾着,这让熟知他本性的苏闲感到不对劲:“我怎么觉着你不安好心哪……”

谁知随便一个小动作却牵动了苏闲锁骨处的伤口,他倒吸一口冷气。张既白的视线落在他领口的那处血污上,波澜不惊地转移话题:“受伤了?真难得啊,苏治安官。”

“难得什么啊难得。”苏治安官没好气地瞪他,“看到了就赶紧帮忙,懂不懂什么叫救死扶伤?”

“救死扶伤也是有成本的,你付得起吗?”张医生轻飘飘地反问,一贫如洗的苏治安官无言以对。

不过张既白还是扔了一卷绷带过来:“自己包。”

苏闲对他的双重标准感到十分震惊:“我也中毒了好吗?”

张既白又扔了一小瓶解毒剂过来:“自己打。”

苏闲被他整得没脾气:“给我开点药吧,鼻炎又犯了。”

张既白指了指外间的药柜:“自己找。”

“……虽说得罪医生不是什么好事,”苏闲忍了又忍,“但我希望你明白,得罪治安官也不是什么好事。”

张医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如果那个治安官欠我钱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苏闲没话了,乖乖地抱着绷带和解毒剂自个儿到外间找药了。

他推完一针解毒剂,正在拆绷带的时候,张既白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身边。咬着绷带一角的苏闲很是不满:“能不能出个声儿?穿个白大褂跟幽灵似的。”

张既白指了指里间:“里头那位,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苏闲满脸疑惑,“他跟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身为一名治安官,还是应该有点道德的,你觉得呢?”

“如果一名医生没有医德,凭什么要求治安官有道德呢?”

张医生两只手揣进白大褂里,转身往里间走去:“你赢了。”

“对了,”苏闲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那人醒来要是问我,你什么都别说。”

张医生没有回头:“我要是说了呢?”

“那你恐怕会失去我这个朋友。”

张医生仍旧没有回头:“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你赢了。”

钟云从翌日清晨醒来的时候,果然问起了他的救命恩人,专注地翻着一本半旧《解剖学》的张医生告诉他:“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苏治安官让我什么都别说。”

钟云从忍俊不禁:“好吧……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道声谢,既然他不领情就算了。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张既白的目光从书页上挪到了钟云从的脸上,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镜片之后的双眼却让钟云从看不清。他听到他说:“你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敢来?”

钟云从挠了挠脸:“呃,对于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也很好奇。”

张既白勾了勾嘴角:“这里是‘孤岛’。”

“孤岛……”钟云从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里五味杂陈,“还真有个‘孤岛’啊……”

“听起来,”张既白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你好像听过‘孤岛’。”

钟云从叹了口气:“一直到昨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孤岛’是某个特定的地方。”

张既白把手里的书放下:“这么说,你昨天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我被人下了黑手,被注射了一针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药剂,总之人昏过去了,醒来就在‘孤岛’了。”

“哦?你是说,有人把你弄进了‘孤岛’?”张既白显然对这个问题格外感兴趣,他的身体稍稍前倾,微笑起来,“有意思,真想知道谁有这么大本事啊。”

钟云从只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听不懂他的深意,眨了眨眼,还是说了实话:“那个人告诉我,我父亲也在‘孤岛’。他三个月前突然消失,一直杳无音信。”

张既白拊掌大笑:“所以说,短短的时间内,总共有两个外边的人进入了‘孤岛’?治管局是干什么的?”

钟云从听得一头雾水:“我不明白。”

张既白失笑:“看来你有仇人啊。”

钟云从干笑了两声:“我也是才知道。”

张医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重新捧回他的《解剖学》,这书名让钟云从的右眼皮跳个不停,他硬着头皮问张既白:“嗯……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张既白翻过一页:“随时都可以,没人拦着你。”

钟云从挣扎着从病**下来:“那我现在……”

“不过走之前,要把医药费结清。”

富二代钟云从全然不当一回事,他满不在乎地回道:“行,多少钱?”说着顺手去取自己挂着的大衣,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卡,“能刷卡吗?”

张既白扫了一眼他指间的黑卡,摇头:“不能。”

这出乎钟云从的意料,他只得继续从口袋里掏钱包:“那我看看有多少现金……”

还没等数清钱包里的现金,他又听到张医生的声音:“外面的人,是不是和你一样,都不知道‘孤岛’的存在?”

钟云从动作一顿:“是吧,我从来没有听旁人提起过,也没有在网络上看到过相关信息。”

张既白沉默片刻,忽然又问:“那梦川市呢?你知道吗?”

“梦川市?”钟云从重复着这个地名,总算联想到了些许,“好像听过,我想想……这个地方早就从行政区划里消失了。好像是说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大事故,死了很多人,幸存者全部被遣散迁到别的省市了。而梦川市也因为严重的污染,成为废弃之地。”

张既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是什么样的事故,你知道吗?”

“这个就不清楚了,因为官方没有给过明确的解释,乱七八糟的传说倒是挺多的……一般就是说核泄漏然后辐射什么的。”钟云从抓了抓头发,嘿嘿一笑,“说起来,我还是在一些猎奇盘点帖里知道的梦川市,什么《十大诡异之地》《最恐怖的都市传说》之类,都是这样的标题,一看就是假的。”

张既白笑了笑:“确实够假的。对了,你找到钱了吗?”

钟云从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他:“真是不好意思,我身上现金就这么多了,你看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去取了钱再给你。”

张既白接过那几张钞票细细地观察着:“外面的钞票已经更新换代了啊。”

“呃……难道你们这里不用这种钞票?”

“不用。”

这就很尴尬了。钟云从一下子窘迫了,这些钱不能用的话,那他岂不是等于身无分文?

张既白的笑容温暖而和煦:“没钱?”

钟云从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看起来好像是这样……我能赊个账吗?”

“本诊所拒绝赊账。”张医生合上书,优雅地起身,“但可以接受别的付款方式。”

钟云从喜出望外:“您说。”

医生斯斯文文地笑了笑:“说实话,我很想把你弄上解剖台。”

“……啊?”钟云从满眼恐慌,笑得比哭还难看,“您是在开玩笑,对吧?”

“不是。”张既白微微一笑,“不过鉴于我这么做,治管局会找我麻烦,所以等你死了再说。”

钟云从简直怀疑,这家伙……真的是医生吗?

张既白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挑了挑眉:“我不是在诅咒你……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家伙,在‘孤岛’应该撑不过三天。”

他说着拍了拍钟云从的肩,一脸诚恳:“放心,到时候我会帮你收尸的。”

钟云从往后挪了挪,避开了他的手。

“请您给个更靠谱的方式可以吗?”

张既白叹了口气,妥协道:“抽点血,总可以吧?”

钟云从没有拖欠的习惯,于是认命地挽起袖子,露出左胳膊,头扭到另一边:“抽完之后,咱们就互不相欠了。”

“我怎么觉得你很快就会再欠我的呢?”在张医生说完这句话之后,冰冷的针头扎进了血管,钟云从咬紧牙关,十分心疼自己。

人生地不熟的,还受了伤,他还能更惨点吗?

“打扰一下。”抽完血之后,钟云从正用酒精棉捂着针孔的时候,诊所里蓦地响起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这让原本生无可恋的钟云从立刻精神起来:有人来了。

随着门帘一掀,钟云从终于看清了来人,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眉清目秀,十分可人。

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针管和血袋的张既白开口了:“是盈盈啊,又来给你母亲取药?”

“嗯嗯。”被叫作盈盈的少女乖巧地点点头,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捂着针口的钟云从身上,秀丽的脸上多了几分好奇,“没见过这位哥哥呢。”

钟云从友好地冲她笑了笑:“我是新来的病人。”

盈盈人如其名,眼睛里总是笑意盈盈,她正要说些什么,但视线却忽然定在钟云从的双眸之上,随后侧过脸,十分不解地看着张既白:“医生,这位哥哥的眼睛……”

“不用管他。”张既白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嘴,然后转过身在药柜里找药,“还是一样的分量吗?”

“嗯……对!”盈盈显然还没缓过神,一双大眼睛还是时不时地瞟向钟云从,这让后者十分莫名,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盈盈的眼底登时盈满了凄凉,看得钟云从有些于心不忍,看样子,她家里人的状况不是很乐观。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会和她说的。”

张既白摇摇头:“去吧,别耽误了上学。”

盈盈抱着那几盒药,声音几乎可以说是虚弱了:“这一次的药费,还是要欠着……对不起。”

张既白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没关系,去吧。”

说好的不接受赊账呢?原来这医生还有两副面孔呢,钟云从心想。

盈盈冲张既白点点头,又对着钟云从笑了笑:“这位哥哥,出门的话,最好挡上眼睛呀。”

说完,那纤细的身影便走出了诊所。一头雾水的钟云从问张既白:“我的眼睛……是出了什么毛病吗?”

张既白坐回他的藤椅,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照做就是了……我可以友情赞助你一副太阳镜,不用谢。”

钟云从最后还真戴上了墨镜,原因无他,谁让他俩都神神道道的,整得他心底发慌,不得不照做。

大街上人倒是不少,只是处在人流里的钟云从不大舒服——大概是因为他身上这件暗红色的羊绒大衣。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条街上的人们身上只有四个色系——黑、白、灰、蓝,他一身红混迹在里头格格不入,也难怪来来往往总有人向他行注目礼。

钟云从被看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走得越久,钟云从就越觉得这座城市怪异。过时的建筑、老式的街道、木讷的人群,甚至是光秃秃的行道树,都弥漫着陈旧的气息,如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钟云从一开始无法形容这是种什么感觉,直至他无意中与人对视,对方的眼神呆板滞涩,他才莫名地心惊,再环视四周,恍然生出错觉,仿佛这满大街都是会动的木雕泥塑。

他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突兀——在一片死气沉沉中,唯有他是生机勃勃的。

借着这个契机,他也弄清了张医生和小姑娘先前对他眼睛的疑惑——这里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是灰蓝色的。

莫非这里是什么少数民族聚集地吗?钟云从百思不得其解。

性格使然,他没有纠结太久,毕竟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去公安局,他是来找人的嘛,找人自然应该先去当地的公安局。他临走的时候跟张既白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公安局在哪儿,结果那家伙又是一脸的高深莫测:“公安局啊,真是个怀旧的称呼。”

钟云从一顿磨,总算从他那里套了个地址出来——金雀街63号。

于是他这会儿正到处找金雀街的位置,顺便还想找个旅馆住上几天。只是他天生方向感不好,绕了半天也没找着,想拿出手机搜搜地图,却发现根本没有信号。

最后他只好拉下脸找人问路,可这城市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永远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偶尔有一两个停下来,听说他要去金雀街63号,亦是三缄其口。

钟云从无可奈何,几乎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寻路上,等找到金雀街的时候,天幕又暗了下来。

好在此时,“金雀街62号”的路标奇迹般出现在他眼前,他精神一振,心想着63号肯定就在附近了,正四处张望着,却和几个追着球跑的男孩撞了个正着。

他伤口未愈,一天下来也没吃东西,身体正虚着,被这么一撞,竟然没站稳,跌在了地上,鼻梁上架着的墨镜也掉了。

男孩捡起他的球,眼神漠然地扫过这个陌生人,在双方目光相接的那一刻,男孩忽然惊叫起来:“他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

钟云从一惊,下意识地要戴回墨镜,但墨镜被一只脚踩住,那几个男孩已经将他围成一圈。

西北方向,“金雀街63号”路标后方的白色建筑庄严大气,上面镌刻着两条相缠的衔尾蛇的盾形徽纹和几个大字——梦川市治安管理局。

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建筑前的台阶上,娇小的少女笑吟吟地遥望着斜对街的景象:“闲哥哥,真的不打算去救人吗?”

一身藏青色制服的青年双手插袋,面无表情:“好人才做好事,我又不是好人。”

少女眨眨眼,叹了口气:“真够无情的。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可是个好人,我去救他啦!”

她说着就一蹦一跳地下了楼梯,苏闲叫住她:“不等你妈妈了?”

小姑娘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弯弯的眉眼染上了些许无奈:“还要10分钟才够72小时的拘留期限呢。”

苏闲失笑:“行啊,你都快把治安条例背下来了是不是?得了,救你的人去吧。”

“哎呀,”小姑娘刮了刮自己的脸颊,“口是心非。”

眼瞧着苏闲一边眉毛动了动,似乎打算反唇相讥,少女没给他机会,嬉笑着跑开了。

虽然不是特别明白状况,但钟云从至少意识到了自己在这些人里是个异类,于是他冲着那个踩着他的太阳镜的男孩笑了笑,好声好气地说道:“小朋友,把眼镜还给哥哥吧?”

那孩子盯着他的眼睛,眼神既惊惧又厌恶:“才不要!你是怪物!”

其他男孩也跟着嚷了起来:“怪物!怪物!怪物!”

钟云从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里说对比起来,你们才比较奇怪吧?但又觉得自己跟一群小孩计较太丢分了,还是尽力保持笑容:“好好好,怪物就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