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庆幽死, 福王究杀

“靖难之役”,燕军攻入南京。燕王朱棣派人放出废为庶人的五弟周王朱梢;还有奉命守金川门,而开门迎他的十九弟谷王朱穗,一同来到起火的皇宫。据报,那火是惠帝自己放的。等他们进入宫内的时候,火已被军士扑灭.只见那着火的宫殿,已是断壁颓垣,焦木和瓦砾狼藉遍地。在这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十来具焦炭般的尸体.据说惠帝和马皇后就在这里边.

见到这凄惨的情景,朱棣挤出几滴眼泪,叹息说:

“唉,傻孩子,你又何至如此呢?”

这自然是对他的亲侄子惠帝朱允坟说的了。但朱允坟的尸体虽说就在这三士来具“焦炭”之间,可是面目、衣服俱都烧焦,根本无法辨认,只能从一具特小的尸体身材上,可以断定那是七岁的太子朱文奎。朱棣把一些没死的太监和宫女找来询问。他们回答说,宫中火起时,他们就逃离了,没看见皇上和皇后在什么地方.后来一个胆子大的太监,冒指着一具高瘦的尸体说,这就是皇帝。其余的内侍们随声附和。接着又认出了皇后和太子。便把这三具尸体单独盛硷起来。至于那尸体究竟是不是帝、后,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就在大家乱哄哄辨认尸体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小娃娃走来。那小娃娃大约一岁多一点,胖乎乎的长得十分可爱。在这种场面出现一个小孩子,自然引起燕王的注意。一问,才知道那是惠帝的小儿子,名叫朱文圭。原来火起的时候。乳母正抱着文圭在别的宫里,仓促之中没人寻找,这小文圭才捡得一条性命.

“用不用杀了他斩草除根呢?”朱棣有些犹豫。因为照历代王朝斗争的旧例,为了免除后患,对敌手的后代是绝不留情的。可是今天的情景有些不同,在遍地瓦砾、尸体之间,出现了这么一个粉装玉裹的小娃娃,怎么能下得了手呢?朱棣终于发了善心,让人把小孩子和他的乳母暂时收容起来.过后又在广安宫的一角,找到一处小小的院落,让这小王子居住。不过却将他废为庶人了。由于他是建文皇帝(建文是惠帝的年号)的儿子,人们便称他为“建庶人”。

这小院落只有两间屋子,建庶人就在这里一天天长大。陪伴他的乳母本是从民间征来的,本人没有文化.又因为战乱的关系,老家的亲人也失散了。她对皇家怀着仇恨,因而对建庶人并不关心,只是不让他冻着、饿着就是了。平时,这一大一小两人,就那么相对枯坐着。乳母在想心思;而小王子却连心思也不想―因为他还不会想。由于乳母常年不开腔,那建庶人长到七、八岁,却连话也不会说。只有当送米送菜的太监来的时候,他才听到说话的声音。至于说的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乳母在优忿中死了.主管宫中事务的内官监又派一个老太监来照顾建庶人.这样的老太监,大多没有亲人,他们在宫中劳碌多半辈子,如今老了,安排他来照顾建庶人,不如说让他在这儿等死。这样暮气沉沉的老人给建庶人作伴儿,不消说,依然是枯坐着相对无言。建庶人也照样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单调生活.

这建庶人虽然能够行动,却不会说话,甚至于不会思想,如果把他称作“动物人”,大概还是能够说得过去的。

老太监死了,又换来一个老太监。而建庶人就在这沉寂无声的世界里生活了十八年。他二十岁了,但仍然什么话不会说,什么事也不懂。他只是枯坐着,两只眼睛里放出空洞洞的目光,凝视一个地方便长久不动。

有一天,人们把他放进一辆车子里。然后又领他上船。船在水里行驶,前前后后有许许多多船只。排成一长列地走。他当然不知道,这是在迁都.人们总算没忘了他,迁都的时候还把他带上。

在北京新皇宫里,建庶人照样过着他“动物人”的生活.直到他五十七岁那一年.

他是两岁的时候被囚禁的,他不知道,这五十多年中间,外面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成祖皇帝早已死了,以后是仁宗、宣宗,而后是英宗。论起辈份来,建庶人还是英宗的叔叔哩I英宗朱祁镇宠信一个叫王振的太监.王振怂恿他去跟瓦刺打仗,结果土木堡一战,英宗作了俘虏。瓦刺首领也先认为掌握了明朝的皇帝,可说是奇货可居,能够向明朝任意勒索了。但明朝朝廷的大臣于谦等人,却请太后同意,改立英宗朱祁镇的弟弟脚王朱祁饪为皇帝,史称为景泰帝.瓦刺见英宗已不起作用,一年后,便把他放了。但景泰帝虽然把哥哥接了回来,却不肯把帝位还给他,反而把他幽禁在南宫。英宗又过了六年的囚居生活。后来一伙官员发动了政变,把他救出,历史上把这叫作“南宫复辟”―这也就是建庶人五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

英宗皇帝回到皇宫,过上了自由的生活。想起他在瓦刺部落里当了一年俘虏,又在南宫幽禁了六年多,如今再一次回到黄瓦红墙的殿堂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昧.有一天,他让大学士李贤陪他在宫里各处走走。他们来到一处小院落,见院门是锁着的,门上开着一个小洞。英宗凑到小洞前朝里一看,只见院子里全是积雪則不曾打扫。英宗想不到皇宫里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便叫随从的太监把管事的找来。不一会儿,内官监的负责太监跑来了.’

英宗问他这里住着什么人,内官监这才向皇帝讲了建庶人的事情。

英宗吩咐把院门打开.但门上的铁锁却锈住了,只好找一只铁锤来砸。英宗生气地问:

“门锁得这么紧,他吃什么?”

“察陛下,建庶人的食物规定一个月送一次,份量是足够的。”

门锁砸开了.太监推开门。英宗踏着积雪走进屋门。只见屋中阴冷潮湿,两个老头儿正对面坐着吃饭。内官监连忙喊:

“皇上驾到!”

一个穿着太监服装的老头儿,赶忙放下碗筷趴到地上给皇帝叩头。而另一个老头儿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仍然在迟缓地咀嚼着。内官监要去拉他,却被英宗止住。英宗打量他这位叔叔。只见他穿着槛褛的袍子,棉絮东一块,西一块地露着.再看脸上,不但皱纹叠积,面色也是黄中发灰,就象一片秋风中瑟缩的枯叶―难道说,这样一个人也是王子吗?

英宗摇摇头,对身后的李贤说:

“他也是我家的人呀J看了实在不忍,肤想放他出去,怎样?”

“陛下这样作,天地鬼神会知道的,太祖在天之灵也会知道的,尧、舜之心也不过如此。’,李贤回答说。

内官监推了建庶人一把,说:

“皇上要放你出去了,还不赶快谢恩!”

可是建庶人的两眼仍然茫然地朝前看着,似乎听不懂内官监的话。

过了一辈子囚禁生活的建庶人被放出宫了,英宗派内臣牛玉送他到凤阳祖皇陵,让他去和老祖宗作伴儿。派给他二十名男仆,十名侍女,还想给他娶一个妻子.然而史书说,“文圭孩提被幽,至是年五十七矣,未几卒.”“未几”是很短的时间,可怜他连个妻子也没娶上。

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建庶人的悲哀,则在于他的“公”无所谓生死,因为他根本不会思想。

建庶人死后一百三十年,明朝皇宫内又有一位王子降生了,他是明神宗朱翔钧的三儿子,名字叫朱常询。

朱常询的命运跟建庶人朱文圭截然相反,建庶人一岁多就成了孤儿,以后度过的是浑浑噩噩的五十多年的岁月,而朱常询的五十多年,却是锦衣玉食,财富山积,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一样是朱家的王子王孙。却有这般的差别,谁又能料得到呢?

朱常询是幸福的,他的封号就是“福王”。而且当初他的父亲神宗皇帝和母亲郑贵妃,还想立他为太子,让他当皇帝哩!可惜他不是长子,而郑贵妃也不是皇后,按“立嫡立长”的法统原则,他一样也沾不上边。因此,为立他为太子,皇帝和贵妃的确花费了一番心思,以至于闹得朝廷上君臣不和,后宫里乱乱哄哄―让我们就从这件事说起吧!

神宗的皇后姓王,为人端庄贤淑,可惜不曾生养小孩。这样,神宗就没有嫡子了。

神宗的大儿子名叫朱常洛,母亲也姓王.不过她出身低微,是神宗的母亲慈圣太后宫中的宫女。有一天,神宗去慈宁宫看望母亲,恰巧太后不在,一个宫女来照顾他.他一时性欲冲动.就和这宫女发生了性关系。那时皇帝走到哪里都有文书房的内侍跟着,皇帝干什么事也都要记下来,这个记录就叫《起居注》.而且如有宫女被皇帝临幸,还要给予赏赐。这些是照例的事情,不须细说。但凑巧的是皇帝和王宫女春风一度,王宫女竟然怀孕了。慈圣太后发觉了问她,王宫女只好实话实说.太后不但不生气,反倒挺高兴,因为皇帝已经十九岁了.却还没有儿子。于是在一次皇帝来侍宴的时候,太后问皇帝这件事。神宗起初还不承认。后来太后让文书房内侍把《起居注》拿来。神宗才没话说.

神宗为什么不承认呢?原来他跟王宫女毫无感情,只是把她作为临时的泄欲工具罢了。但慈圣太后却说:

“我老了,到现在还没孙子,如果她生个男孩,也是宗庙社樱之福。反正母以子贵,又分什么差等呢?”

神宗无奈,只好封王宫人为恭妃。

王恭妃怀孕期满,果然生了个男孩,他便是皇长子朱常洛。

在这之前,慈圣太后盼孙心切,由于王皇后入宫已经三年,尚无子息,所以太后一下子就给皇帝选了九个妃殡.等朱常洛出生之后,就又有一个小皇子出生,起名叫朱常淑。但他不久就夭折了。第三个出生的皇子便是朱常询。

朱常询的生母郑氏就是新选的九个妃殡中的一个。她十六岁入宫。不但人长得特别漂亮,而且性格活泼爽朗,处处显露出天真少女.的本色。她还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怕皇帝。神宗十岁登基,一直在人们的崇敬、畏惧中生活,大臣们跪着见他,宫侍们低眉顺目对他,就连皇后在他面前,照样连头也不敢抬。可是这个姓郑的小姑娘,却不管那一套,她敢直盯着皇帝的眼睛说话,她敢跟皇帝平起平坐,她还敢跟皇帝楼楼抱抱,敢用手去摸皇帝的脸和脑袋。这种种被别人认为是大不敬的动作,她却作得那么自然,因为她把皇帝看成是自己的丈夫.这令年轻的皇帝欣喜不已,从这少女身上,他才真正体会到他并不是“神(天子)”,而也是个人,也才真正享受到了人间爱情的乐趣.于是入宫不久,神宗便封郑氏为贵妃。贵妃在宫中的地位,是仅次于皇后的。一年多以后郑贵妃生下了朱常询,神宗便在贵妃的“贵”字前面,再给她加一个字,称为“皇贵妃”。册封皇贵妃的礼仪举行得隆重、热闹,国库拨出了五十万两白银,才勉强够开销。然而生了皇长子的王恭妃又怎样?怎样也不怎样,皇帝竟连她的宫门也不登了。

母亲的地位如此悬殊,两个小王子的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朱常询有五个乳母伺候着,皇帝一天要来看他三遍。而朱常洛呢,却孤零零地跟母亲住在一起,成年累月见不着父亲的面。

神宗当年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读书了。可是对皇子的教育却要区别对待。朱常询七岁,神宗给他请了老师.教他读书;但却不管朱常洛。以至于朱常洛到了十四岁,还是一个大字不认识。

交代完了背景,现在该谈立太子的事了。既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是历代公认的法则,神宗按理自然应该立朱常洛为太子啦!然而神宗不干,他偏要立爱子朱常询为太子,这就引起了一场历史上称之为“争国本”的事件。“国本”指的就是太子。以一些大臣为一方,牢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主张册立皇长子朱常洛;而皇帝则和他的几个幸臣,坚持立朱常询。双方争来争去,纠缠不休。当然,在封建朝廷里,皇帝是绝对权威,如果皇帝坚持一件事,不顾朝臣反对,硬干下去,甚至于谁反对就杀谁的头,或罢他的官,事情就好办得多.但神宗却还想作个“开明”的皇帝,他不愿为立太子的事让人笑骂,于是就采取了个“拖”的办法。从万历十八年一直拖到了万历二十九年.他当然有他的想法,那就是有个机会把郑贵妃升为皇后.假如她作了皇后,朱常询便是“嫡子”了。立嫡是第一原则,那时候再让朱常询作太子,不就理直气壮了吗?

可是怎样才能让郑贵妃作皇后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叫王皇后退下去.如果王皇后有病死去,这是最理想的了.不然就得把她废掉。废后得有理由呀,王皇后端庄贤淑,极受朝臣和宫中拥护,实在找不出她的缺点.凭空废了,不消说大臣们又要反对,那麻烦也不会比立太子差多少。这条废后的路显然是走不通的。而这位王皇后,虽然常常闹病,却偏偏活着,不肯跟皇帝和郑贵妃“合作”。有时,她还要到王恭妃的宫里,照看一下皇长子朱常洛!

为立太子的事,神宗大伤脑筋,后来竟赌气采取了一种消极对抗的办法,他从此不再上朝。皇帝竟然也闹“罢工”,这实在是亘古未有的奇闻。

幸而朝廷多年延续下来的官僚制度还在起作用,内阁及各部、府、院仍然照常工作。有事呈奏上去,皇帝不批,那就认为是默许,于是便照章办理.当然,也还有大臣要上表论立太子的事,史书说:“群巨争言立储事.章奏累数千百,皆指斥宫为。攻击执政。帝概置不问。”

不过神宗起初还是问的,把一些“指斥宫闹,攻击执政”的官员停职罚棒。但那时有个制度,凡是朝廷发生的事情,或是颁布诏令,便颁发下负责章奏的六科给事中公布,再经各藩王的《邸报》抄录,弄得全国很快就都知道了.皇帝渐渐明白,这些官员乃是在“汕主卖直”是企图“沽名钓誉”,于是便改用“留中”―又叫“不报”的办法来对付,奏章疏文上来,往旁边一扔,连看也不看,让它自动作废,外间也就无法知道真象了。

到了万历二十九年,皇帝将近四十岁了,再不立太子,如‘果他一旦晏驾,朝廷非大乱不可.在这种情况下.神宗不得不收起“拖”的办法,再度考虑立太子的大事。那郑贵妃却早有准备。几年以前,她曾趁皇帝喝得醉酿酵的时候,骗皇帝写了个手谕,答应将来立朱常询为太子。神宗酒醒之后,便把这事忘了。但郑贵妃却将这张纸看成宝贝,用一个锦匣珍重地装着,放在她宫中的大梁上.如今要立太子了,她对神宗说:

“陛下不是早就立太子了吗?”

“联何时立过太子?”神宗惊讶地问。

“有陛下亲手写的手谕呀?”

神宗记不起这件事,便让郑贵妃把手谕拿来看。朱常询正在旁边,这小伙子兴冲冲地亲自动手,搬来梯子爬上大梁,把锦匣取下。郑贵妃将锦匣打开,取出那张手谕。神宗接过一看,的确是自己的亲笔,上面写着:“联决定立……”下面却是几个窟窿,原来手谕让衣鱼(即专食纸类的壹虫)咬了,偏偏把朱常询这几个字咬去。郑贵妃目瞪口呆.神宗挺迷信,认为这是天意。

后来慈圣太后也来干涉了,他问神宗为什么不立朱常洛。神宗回答说:

“他是都人生的.”

那时宫中把宫女称为“都人”。神宗这么说自然是指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的出身是宫女,没有高贵的门第.慈圣太后却生气地说:

“你自己不就是都人的儿子吗!”

原来神宗的父亲穆宗朱载里原封裕王。慈圣太后是裕王的侍女,后被裕王纳为王妃。朱载璧即位后封为贵妃。所以大后才这么说。

神宗见太后发怒,连忙伏在地上请罪。就这祥“天意”加上“母命”,神宗才不得不于万历二十九年,册立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封三子朱常询为福王,封国洛阳;五子朱常浩为瑞王,封国汉中;六子朱常润为惠王,封国荆州;七子朱常流为桂王,封国衡州。二、四、八子均幼年夭折,也追加了邺王、沉王、永思王等王爵封号。

朱常洛从恭妃宫迁入东宫,神宗下令朱常洛不得随意离开东宫,那用意就是不让朱常洛再去看望母亲。其余王子也都各到藩地去了,却唯独把福王朱常询留在宫里,原因是郑贵妃舍不得让他走。

朱常洛虽然作了太子,但他被父亲限制在东宫的范围内,行动不得自由。幸亏王皇后常常去看他。史书说:“光宗(即朱常洛)在东宫,危疑者数矣,(皇后)调护备至.”

福王朱常询,虽然还没去洛阳,却已在那历史古都大兴土木了。皇帝派人去洛阳给他修王府,不消说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几乎皇宫有的在那里也都要有,营缮费花了二十八万两白银,是其他各王修王府费用的十倍。郑贵妃给福王娶了个妃子,婚费又花了三十万.那时,神宗在民间大肆收刮,他派出许多太监充作税使和矿使,垄断了全国的税收和矿产,全都纳入宫库,成了皇帝的私产。史书说他“明珠、异宝、文魏(鸟兽的毛皮)、锦绮”象山一样聚积;其他的搜刮也以“亿万计”。皇帝就把这些民脂民膏作为给福王的赏赐.

但“国本之争”虽说是暂告结束了,然而福王留在宫中不走,自然又会惹起物议。不久,民间流传着一份叫《续优危垅议》的传单,内容是记叙一个叫“郑福成”的人的自问自答,中心意思是皇帝立朱常洛为太子是不得已,他日必然还要更立。还说现在朝中的大学士(即宰相)是朱赓。这里面都有很深的含义。“郑福成”是什么意思呢?乃“郑”贵妃的儿子,“福”王最终必“成”为太子也,而“赓”字与“更”字同意,自然也是“更立”的意思,说皇帝特任朱赓为内阁首辅,也就暗寓着更立太子的居心。这份传单流播开来,人们纷纷议论,都说这是郑贵妃指使人干的,目的是为朱常询作太子制造舆论。大学士朱赓拿这份传单去找皇帝,请求皇帝追查。神宗大怒,下救锦衣卫严厉搜捕.后来找到一个叫曦生光的人,硬说是他干的,处以极刑了事。流言也才慢慢平息下来。

但福王仍然住在宫中,而神宗也还不上朝,他们夫妇、母子天天饮酒享乐,坐等着各地的官员和派出的税使、矿使,将搜刮的民脂民膏,源源不断地输进宫中,供他们享受.而东宫的太子朱常洛,却也仍然寂寞孤单地过着死水般的生活.万历三十四年,东宫王才人生下神宗的长孙朱由校。皇帝一时高兴,让王恭妃借孙儿的光,得了个皇贵妃的封号。到万历三十九年,王贵妃病重了.太子向父亲请求,批准他去看望母亲。神宗同意了。朱常洛来到他小时候的旧居,见殿宇颓纪,蔓草覆阶,一片荒凉景象.而母亲的双眼都已瞎了。太子跪在母亲的病榻前,痛哭失声。王贵妃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太子的脸颊,又顺着身体摸下去,哭着说:

“我儿已长得这么大了,我死也无恨啦!”说完就咽了气.太子和仅有的几个宫女、太监嚎陶大哭.宫侍们不但因为王贵妃为人和善,屈己待人,而且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就在这凄切的哭声中,隐约从正宫方向传来欢快的乐曲,那自然是皇帝、贵妃和福王在饮宴唆!

万历四十一年,百户(低级武官)告变,说有妖人孔学等为巫蛊,将不利于王皇后和太子,据说又是郑贵妃指使的。大学士叶向高劝皇帝别追究这件事,只要赶快把福王送往藩国去,离开京师,谣言自会止息。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和贵妃才不得不把那已经二十八岁的儿子朱常询,打发去洛阳就国。皇帝恨不得把宫库中的珍宝,都让福王带去。还下诏赐给他庄田四万顷。所司的官员力争,因为弄不到那么多的土地,最后才减去一半。但这二万顷土地河南一带也划不出来,有司只好把山东、湖广等地的公田划给他。前大学士张居正家住江陵,他死后家产充公,在江陵有一座宏伟华丽的府邸,皇帝把这府邸也赐给福王,让他有个别墅.

福王要走了,神宗派御营兵护送。福王在皇宫北门上车。皇帝和贵妃在宫门口送他。福王的车刚走去不远?贵妃又把他喊回来,又是一番流着泪的叮呼,又是一番流着泪的嘱咐,答应他可以打破王子不奉召不得入朝的旧例,准许他三年回京一次。福王硬咽地答应着,再一次上车.但却又被贵妃召了回来。史书说是“召还数四”,实在是难舍难离呀!

福王朱常询到了洛阳,现成的宫室,堆积如山的财富,他还不满足,又向皇帝请求,把从江都到太平这沿江一线的税收,划拨归他收取。还要求把四川的井盐和茶税也拨给他.皇帝也答应了。这样一来,福王的田地、税署竟遍布山东、湖广、四川各地,他派出去收租和收税的官员,仗势横行,所到之处一片骚然。

而福王自己呢,史书说他“日闭阁钦醇酒,所好惟妇女倡乐.”这位王子就是以这样腐朽的生活方式,度过了他的大半生。

万历四十八年,神宗皇帝死了。太子朱常洛继位,是为光宗.但他只作了一年皇帝就离开人世。他的长子朱由校登上皇帝宝座,是为熹宗.七年后他也死了,由他的弟弟朱由检继位。他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

思宗的年号是“崇祯”。崇祯十三年冬,李自成农民起义军进入河南。那年河南连遭早、蝗双灾,饿拜遍野,人们易子而食。而福王府里却依然是朝朝寒食,夜夜笙歌。官军调动经过洛阳的时候,相率说:

“王府金钱百万,而让我辈饿着肚子死于流贼之手。”

南京兵部尚书吕维棋家住洛阳,他听说后怕惹起兵变,去拜见福王,告以利害,请他拿出点钱粮来资助军队。但福王毫不在意,反而嫌吕维棋多事。

崇祯十四年正月(这时福王朱常询已经五十五岁了,只比建庶人的逝年少两岁)。李自成起义军连陷永宁、宜阳后,准备进攻洛阳。可是福王府里却还在酣歌曼舞,这位王爷似乎不知道还有战争这回事.

这一天,门上来报,洛阳知府求见。福王让他进来.知府行礼后,福王不耐烦地说:

“你不是已经来拜过年了吗,又来干什么?”

“回察大王,”知府躬身说,“流贼李闯已率叛军进入河南,巡抚李仙风大人告谕各地加强防范。下官跟总兵官王绍禹商量,洛阳城大,守军兵力不足,想召募一些乡勇协助守城,只是……”

“只是什么?”福王转动着三百斤重的身躯不耐烦地说.“又要来要钱,是不是?上次你来要粮食娠灾,我说没有;怎么才过这么几天,我就又有了?”

“是,下官知道大王困难……”

“谁又说我困难了?”福王再次打断知府的话,“我问你,你们这些作官的,包括什么李仙风、王绍禹,都是牛什么的?朝廷把城池交给你们,守不住小心你们的脑袋!”

知府也急了,大着胆子说:

“如果一旦守不住,下官的脑袋自然不保,可是大王那时又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我的安全就是要你们负责!哼!给我滚出去!”

然而风声终于渐渐紧起来,城里百姓纷纷传说李闯王要来攻打洛阳。省里的副将刘见义和罗泰也奉到命令,率军来洛阳协守。福王这才有点吃惊。他派人把总兵王绍禹和新来的副将刘见义、罗泰请到府里赐宴款待,想用一顿酒席表示他对军人们的关心。正月十八日,农民军果然开过来了,几十万大军把洛阳城团团围住,炮声隆隆,烽火处处,福王这时候真的有点怕了二他忍痛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召募了百来个亡命之徒,要他们在夜间缝下城去,击退贼兵。农民军不曾防备,还真让这些人冲杀了一阵。可是在几十万大军面前,这百十来个“勇士”又起什么作用?到头来还是死的死、降的降。福王那一千两银子白花了。

半夜,王绍禹的一部分亲军在城上跟军官要欠响,军官拿不出,这些官兵便将军官杀死,打开北城门,迎接农民军入城。还有一部分官军在跟农民军巷战,城内一片喊杀声。福王这才真正意识到大事不妙,想再拿出钱来买命也已来不及了。他只身逃出王府,藏到迎恩寺里.第二夭,被老百姓发现,报告农民军,将他捉住。

二十日,福王的“福”终于享到头了,他那三百斤重的肥肉,杀了后跟鹿肉掺到一起,做成肉糜,和到酒里,叫做“福禄酒”,分给了恨他入骨的老百姓。

福王府被打开了,一座座粮仓里,不少粮食已经霉烂;一座座绸库里,许多绸缎已经腐朽,至于珠宝金银,更是满裸盈柜,无法统计。李自成把这些战利品分给穷苦的老百姓,于是更多的人参加了义军,农民军迅速地发展到一百万人。

福王朱常洛和他的父亲神宗皇帝、母亲郑贵妃费尽心机搜刮、积攒的财富,却起了为农民军募兵的作用,这恐怕是他们当初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