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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城的大街上都挤满了人。各种生意都好了起来,产生了两种结果:有的东西便宜促销,有的东西价格翻了几倍。

大王颁布了“五不许五必须”的政令:鉴于天冷会即将召开,国之大喜,尤其此后,外国人士陆续抵达,为扬我大罗国礼仪之邦国风,即日起,都城上下,不许乞讨,不许卖艺,不许打架,不许骂娘,不许衣冠不整;必须保持笑容,必须见面问好,必须洗脸出门,必须到厕所出恭,必须说自己过得特别好。凡违背者,初次口头警告,二次杖责三十,三次坐牢五年,四次砍头,五次灭九族。

政令一下,都城一片祥和景象。就连酒馆赌场妓院之中都是阵阵礼貌之风。输了钱的笑眯眯地说,我输光了,下次再还,赢钱的也不着急,笑容满面地说,没关系,还不了,等这阵风过去,杀你全家。嫖客进了妓院房间,先施一礼,说,小姐请脱吧;小姐躺在**,也会说,客官请便吧。总之,大罗国的国民素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

穷人不敢言穷,饿了也得说饱,有气千万别生,没辙总要挺着。时间一长,大家似乎真觉得自己过得都不错。

不祥和的声音当然也有。屠熊会的人在那晚花满楼闹事以后,又制造了几次麻烦。大王紧急召见左右丞相张福堂、赵海城,以及大帅万喜年,他们一致决定将都城的安全守卫级别从白羊级升至最高的黑虎级。

都城各个紧要路口设立卡哨,本都城居民每人交十个铜钱,办理“都城居住木牌”,外地来都城人口,每人交二十个铜钱,办理“都城暂居木牌”,三天以内办理完毕,凡经过卡哨者一概检查。任何平民上街不准携带刀剑铁器,发现者一律没收,杖责二十。

有证据说明,屠熊会人人胸前刺青大熊。所以,凡外地来都或者面目不善者,不论男女,一律解开胸襟检查。一次检查后,可领木牌,上刻“胸无文刺”。后来,发现有人多次排队领牌,只为偷看女人当街解衣,遂另单设女人检查领牌处。

自此,每天均有屠熊会会众被抓,一旦被抓,不问缘由,即刻拖走问斩。

这天,周小铁和曹云鹏走出门去,看见大街上人人走来走去,莫不笑逐颜开,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店主跑了过来,先施了一礼,笑嘻嘻地说两位客官好!你们还不知道都城的新法令吧,你们还敢绷着脸?赶紧笑起来,小心你们俩的脑袋。”说完笑着走了。

两人只好撑起笑容,走到城墙下面,看完了告示。刚看完,两人赶忙跑回客栈,把刀藏好。再走出门去,跟在笑眯眯的长队后面,排了两个时辰,扯开衣裳,办理了“都城暂居”和“胸无文刺”两块木牌。

回到客栈,曹云鹏把木牌往**一扔,说他奶奶的。”刚说完,马上捂嘴,往窗外看看。四下无人,长出口气,抹了把脸,继续说还以为来的是个机会,结果他娘的是要开个大会,这倒好,别说杀人了,骂人都要被杀。老子就没有这么笑过,脸都麻了。”

周小铁的脸也笑得疼。

两人怕笑,不敢再出门。买了两大坛子高粱酒,每晚借着昏昏烛火面对面坐着喝。

几碗下肚,曹云鹏的话多了起来小铁,你知道哥哥我是怎么当了土匪吗?”

周小铁说大王不让成婚生孩子,不让六十岁以上的人活之后,当土匪的挺多,你那么早当土匪是为什么?”

“他们都是官逼民反,我是自己逼着自己。哥哥今年三十九,当土匪二十多年了。一言难尽,都是因为女人。十八岁那年,我看上村里一个女人,名字叫草红。她也看上我了。我家里穷,她长得模样好,我不敢提亲。他爹把她许给了村里一个财主家儿子。成婚前一天夜里,她跑到了我家,要把她自己给了我。第二天嫁过去,第三天让赶了出来,说因为她头天晚上没落红。全村都知道是我干的。那个财主找人打我,我被逼得没了办法,拖了把菜刀,杀了他们一家四口。跑到边城云雾山上落草劫道。后来,周围四里八乡的倒霉小伙居然都跟了上来,人马越来越多,云雾山有了一号。”

说到这儿,曹云鹏的眼睛红了。

他说哥一个字也不识,就知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本来,这辈子这样过完也就算了,过完今天没明天,反正都他娘的扯淡。男人杀过不少,我不杀他他就杀我。女人有过无数,闭了眼睛摸着都一个样。穷时候举着刀子抢酒喝,有银子的时候几十个兄弟跟着我混酒喝。活到现在,女人一个没有,兄弟死的死,走的走。我一个人上山揭了竿子,到头来下山还是一个人。提起来伤心啊——我这半辈子就是一场噩梦。

“人多也好,人少也好,反正迷迷瞪瞪过着。到了灾最重的那年秋天,就剩下三个兄弟。四个人穷得见天大眼瞪小眼。下山劫道,劫了六天劫不上一顿饱饭,不下更不行。趁着马还有点力气,还是得下山。那天晌午,我领着三个兄弟下了山。两个时辰过去,大道上连只鸟都没有。又过了两个时辰,远远来了一堆人。我们正高兴,走近一看,又是一帮难民。看到我们,齐齐跪在地下磕头,说行行好,给口吃的。我一看,跪在最前面的就是草红。衣裳烂得左一块右一块,瘦得没人样了。她认不出我,我能认出她。她跪在我马前,梆梆磕响头。旁边一个兄弟说,这娘们儿看着还有点人样,不如拉到山上解解渴。草红听见,晃着站起来,扯开衣裳,白白嫩嫩的奶子掉在外面,抹着一道一道黑。她说,有吃的,让我干啥就干啥。兄弟你知道,那一对奶子我只摸过一回,可多少年过去了,我再没摸过更好的。我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一天会再看见。那天晌午,我又看见了。

“我兄弟伸手过去摸,草红挺着胸膛往前迎。我拔出刀来,砍了我兄弟。另外两个兄弟骑着马跑了,没再跟我上山。

“那天以后,哥哥我是彻底瘫了。就琢磨这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为了我,草红毁了一辈子,为了她,我也落到这般田地。可到最后,扛不过一口吃的。我躺了五天五夜,想不明白活着有个啥?意思。我琢磨,就这么饿死算了。有天早上,推门进来一个和尚,问我能不能化点缘。我躺在炕上,没力气起来。我说,你看我能不能吃,要能吃,你把我吃了吧。和尚凑过来看了看我,说,施主你是不是烦恼。看你是外面粗里面细,你有慧根。三十九岁以后你要大变,你是要做件大事情的人,不要烦恼,烦恼起来没有尽头。心里苦不怕,怕不能在苦里头作乐。苦海无边,回头太难,你要学会回头。说完走了。

“他走了,我起来想了想,我还活着,还有力气,靠这把子力气也能挣口饭吃。死了比活着容易,既然活着,就干点事,哪怕干一件事。可我就是不知道要干件什么事。到后来,我想,既然不知道,就使劲往大里想,什么事最大?天下人的事。天下人想干什么?把这个混蛋大王干掉。我当时就有了理想,只等三十九。结果,今年春天,就遇到了你。

“我一想到我杀了大王,天下大乱是因为我,天下就这样变好了也是因为我,我这胸膛里面热腾腾的。到时候,我站在这都城城楼上,提着大王的脑袋,对天下人喊,我曹云鹏杀了大王,死千万遍也值了。”

可酒醒后,曹云鹏又说出门带不了刀,不但带不了刀,还得他娘的一直笑,老和尚恐怕是实在没有料到这个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