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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艳在传唤笔录上签字。

她说:“毕警官,信儿的奶奶从养老院打来电话,说她想信儿了,我能不能带信儿去看看她?”

“去吧。”毕队长准许。

“信儿有个住养老院的奶奶?”小袁问,她头次听说。

“吴董事长的母亲,信儿叫她奶奶。”孟艳表情难堪。

一行人下楼,孟艳一家三口坐进白色宝马轿车,信儿从车窗伸出头,朝两位警官挥着小手:“叔叔阿姨再见。”

目送白色宝马轿车离去,小袁说:“这家人不会跑吧?”

“信儿在,这家人能跑哪儿去?”毕队长说。

“吴董事长的母亲是信儿的奶奶,这辈分要看怎么算了,也对,也不对。”小袁的话里带有讽刺的味道。

警车跟在白色宝马轿车后面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毕队长说:“我对这位吴董事长的母亲、吴老太太久仰大名,今天看看她的真容。”

驶出市区,白色宝马轿车开了近一个小时,开进一家三面环山名为“鹤年堂”的高级养老院。这里条件不错,按收费标准从高到低分为ABCD四个区。

A区单人套间里,电动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妪。她白发稀疏,一口牙掉光了,满脸刻着柑橘皮一样的深深的皱纹,眼神常常固定地看一个地方。据大夫诊断,她患有初期的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她的病情进展得比较快,再过半年,就会谁都不认识了,包括她最亲近的人。

养老院登记簿上,老太太姓段,没有名字。她今年九十一岁高龄,二十几年前住进养老院,因为不同原因换了几家,来到鹤年堂后,一住十年,再没离开过。她来自乡下,年轻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儿子是个大老板。她为人孤僻,与其他老人概不来往,大多数时间待在她的单人套间里,没有去过老人们集体活动的公共娱乐室。

天气好的时候,护理员用轮椅推着段老太太到外面走走,晒晒太阳,她不跟人交谈,别人问候她,她像是没听见,一度被人误认为又聋又哑。养老院的人都传说她阴坏得很,一次,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没有及时给她的轮椅让路,她就假意装睡,从轮椅踏板上伸下一只脚,把那个老人绊倒,害得那个老人髋骨骨折,再也下不了床,不久去世了。事后,她还没责任,养老院向那个老人的家属赔了钱。从此,人人都避开她。据专门照顾她的护理员说,她特别怕鬼,尤其是每逢冬季天阴下雪时,她整夜不熄灯,跪在佛像前,捻着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前年,半夜下起大雪,窗外刮着呼啸的寒风,雪粒打在窗玻璃上。

天上响起这个季节难得听见的隆隆雷声。

护理员按例查房,查到她的单人套间,一见被子下面没人。深更半夜的,她去哪儿了?

她只穿一身单衣,在墙角缩成一团,双手抱头,捂住耳朵,吓得面无人色。沉闷的冬雷每响一声,她的身体就抖一下。她指着窗户,口口声声地说,一个白衣女鬼向她索命。

一扇窗子没关严,冷风吹起白色的窗帘。

那次,她大病一场,险些一命归西。

每月第一个周六下午,儿子来探望她一次,每次半小时,母子关起门说话,不许外人在场。最近几年,常有一对年轻夫妇领着一个小男孩来看她。每当小男孩来时,她就像返老还童,活力重返身上,一张阴鸷的老脸被阳光照亮,变得慈祥可亲。

因她是吴董事长的母亲,养老院的人尊称她吴老太太。

冬季,天短夜长。白色宝马轿车在鹤年堂养老院内停下时,血红的落日一半沉入黑色的西山。

轮椅上的吴老太太等候在A区月亮门外。信儿叫着“奶奶”,飞跑过去。吴老太太乐得咧开没牙的嘴,伸开双臂,说:“我的乖孙子,慢点跑,别摔着。”祖孙两人抱在一起。

她与信儿极亲,对孟艳与吴钢态度冷淡。

单人套间里,小桌上,放着一只包大红纸、扎金飘带的礼盒。

吴老太太说:“乖孙子,奶奶给你的,打开。”

信儿小手拆开礼盒,黄丝垫上平躺着一部新型号的名牌笔记本电脑。信儿咯咯地笑了,笑声好听,充满童真与快乐。他不用大人帮忙,熟练地接通电源,打开电脑,玩起来。

这台笔记本电脑是吴老太太请养老院的院长替她买来的,她要求买最贵、最高级的。吴老太太含笑看着信儿,一双老眼溢出慈爱,浓到化不开,她流露的是真情。

无论多么阴冷的心,总有一处温暖的地方。

吴老太太这时才说:“你坐吧。”

孟艳在小沙发上坐下,吴钢还是站着,在这位老太太面前,从小时候起,没有他坐的地方。

孟艳说:“信儿还小,您给他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太娇惯他了,对他的成长……”

吴老太太不爱听了,她说:“我要做的事,谁也管不着,拦不住,我儿子、你们吴董事长都不敢说三道四。在我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孟艳闭上嘴。

吴老太太说:“问你个事。”

吴老太太要问什么,孟艳自以为猜到了。在来的路上,她想好如何回答,对吴董事长失踪一事,一个字“瞒”。能瞒一时是一时。

“我儿子在哪儿?”

“这个时候,吴董事长可能在他的办公室,也可能出去应酬。来之前,他把我叫去,让我给您带一盒野山参,我忘拿了……”

吴老太太说:“我问的是我儿子失踪三天,是死是活,尸首在哪儿?”

敢情这位老太太全知道了,她心里一点不糊涂。

孟艳只能说实话:“吴董事长在哪儿,公安机关正在全力寻找,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我昨夜梦见我儿子了。他沉在一条冰河里,河水又黑又冷,他朝我伸出一只手,他说他是被一男一女害死的,要我替他申冤,报仇。”吴老太太满嘴鬼话。

“他说没说那一男一女是谁?”孟艳问。

“他说,这对男女就是他身边的人。”吴老太太的双眼突地冒出精光,一瞬不瞬地盯住孟艳与吴钢。

吴老太太眼神如同锥子般刺过去。她高度怀疑孟艳与吴钢因怨生恨,联手害了她的儿子吴董事长。她认为,人人都有狼性,没有干不出来的坏事。

心中有鬼的人经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

孟艳不敢与她对视,偏过一点头,说:“吴董事长也许没死,也许还活着。”

吴钢眼睛看着地面。

吴老太太在这对夫妻身上没有诈出明显的心虚、害怕的表现。她又恢复成老眼昏花的样子,说:“死活要看天意,报应来了,谁也躲不开,逃不掉。你们给我办件事。”

孟艳与吴钢等着她说。

“我老了,活不到明年的今天了,趁我还明白,我有样东西留给信儿。你们给我找个公证员,明儿下午来养老院,我的赠与要办公证,免得我死之后出乱子。”

“您要把什么留给信儿?”

“这是你应该问的吗?”

“我只求信儿平平安安,不要招灾惹祸。”

吴老太太脸一阴,说:“我害谁都不会害我的亲孙子,我给信儿留下的东西是别人跪下来求我都求不到的。”

孟艳不放心,这个快死的老太婆要将什么灾祸留给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