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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的冷是让人从心里往外发出的那种冷。

尽管每个人彻底告别人世时都要到这里小住一两天,但是,没有活人愿意在这儿多待。甄帅办事果断迅速,他请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为吴钢的遗体洁身穿衣,放入结霜的冰柜。他在小祭台上焚一炷香,双手合十,默祝逝者早登极乐。一切费时不到十分钟。

他没让孟艳母子进太平间送别,理由是信儿太小,不宜过早了解死亡。

夜雾中,白色宝马轿车向孟艳家驶去。

后排座位上,孟艳与信儿相偎相依,甄帅开车。在手术室门外,他一见信儿,就打心里喜欢这个孩子。他不在乎血缘,信儿聪明,只要培养得当,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他生活上的好儿子、生意上的好助手。孟艳是他心仪多年的女神,不仅貌美、气质高雅,而且具有超群的商业头脑与才干。两人婚后一起打理他的生意,不消几年,福布斯富豪榜上很快就会出现他的名字。感情与利益并不矛盾,可以共生共荣。

甄帅此时的心情较为复杂,他对吴钢饱受侮辱与伤害的一生抱有同情与悲悯。不过,吴钢的死,可以免去分割夫妻共同财产、办理离婚手续、父子诀别等麻烦事,使得他能毫无阻碍地接孟艳母子出国。想到这儿,他安排秘书办一件事,为吴钢购置一块上等墓地。

甄帅暗自羞惭的是,他甚至感谢那个绑架信儿的人。

甄帅察觉到,从医院出来,就有一辆老式大众轿车远远跟在后面。白色宝马轿车两次加速,没甩掉尾巴。甄帅长期生活在国外,习惯于凡事靠自己,他没报警。

前方十字路口是绿灯,不管后面车辆如何鸣笛催促,白色宝马轿车依旧慢腾腾地爬行。正要通过路口时,绿灯变黄灯为红灯。白色宝马轿车停住,占据这一车道为首的位置。甄帅通过后视镜,看到尾随的老式大众与白色宝马之间相隔两辆车。他一踩油门,猛打方向盘,绕过路中央的隔离带,掉头往回开。由于前面有两辆车挡住路,老式大众轿车无法超越追赶。

白色宝马轿车停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前。甄帅带孟艳、信儿走进大堂,定了一个套间。他看着孟艳母子进入电梯,然后走出酒店,发动白色宝马轿车离开。

甄帅将白色宝马轿车开到孟艳家的楼下,锁好车门,步行走出小区,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五星级酒店。他谨慎小心地乘电梯上楼,感到无人跟踪时,这才进入套间。

甄帅仔细地检查门窗是否关严,拉上窗帘。孟艳母子沐浴休息,他和衣躺在外间的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吊灯悬在他的头上。

一个穿黑色连帽外套的男人来到白色宝马轿车旁,仰起头往上看,孟艳家的窗户黑洞洞的。

甄帅从小酒柜里取出一瓶为客人提供的威士忌,打开瓶塞,倒了小半杯。他想了一下,拿起手机发出一条短信:“吴义先生,我明天带孟艳母子离开本市,随后出国,不再回来,您不必送行。”

甄帅喝光杯中威士忌,放心地睡了。

刑警们一点也没放松,小袁向毕队长汇报:“孟艳母子离开医院后,没有回家,住进一家酒店。”

毕队长点点头说:“甄帅这个人很聪明。”

小袁不满地说:“可是,甄帅打乱了我们的部署。”

毕队长说:“用孟艳母子做诱饵,引吴义上钩。在他行凶时当场抓获,这是你直接请示局长后做的部署,不是我的。我对这种做法不赞同。这样做,会置孟艳母子于凶险之中,万一被吴义钻了空子,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小袁,我们是警察,我们的首要责任是保护孟艳母子的安全。”

“毕队,你说过,为了破案、抓罪犯,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我说的不惜一切代价,是指我们面对国徽时的誓言,作为一名警察,为了人民的幸福安宁,时刻准备着奉献热血与生命。记住,是我们自己的热血与生命,而不是拿孟艳母子作为牺牲品。”

毕队长说话语气极少这样严厉。

小袁认识到错误,说道:“我请求去酒店保护孟艳母子。”

“不用去了,今夜不会有事。甄帅挑选的这家酒店采用全封闭钢化玻璃幕墙,没有外国大片中的专用工具,人无法从外面攀援上去破窗而入;套间房门是特种钢制成的,如果使用暴力,需要十五分钟以上才能破拆打开。甄帅这个人不一般,他对安全保卫工作很有经验。”

“毕队,你说对了。甄帅的生意五花八门,他的名下有一家东方安保公司,专为海外华商提供人身保护。”

“不说他了,说案子吧。”

“是。技术部门正在对铜佛上有无放射性残留进行检测。从吴氏集团建筑工程公司院墙与幼儿园后墙上提取到的两枚足印也已经送交技术部门,这两枚足印跟吴义足印的比对结果很快就会出来。毕队,你想什么呢?”

毕队长说:“我在想,吴董事长失踪与吴义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吴义在这件案子上的犯罪证据。”

小袁说:“二十三号那天风雪太大了,沿途监控录像都是混沌一片,难以分清马路上的车型,车牌号都被污泥遮盖,所以短时间内查找不到吴义那辆老式大众轿车的行踪。但是,根据这几天调查收集的情况,我认为,按照合乎逻辑的推论,吴董事长失踪极有可能是吴义与刘淼共同所为。一切源于三十年前,吴董事长盗取玉瓶,栽赃给吴义,趁机霸占刘淼,间接害死刘淼的父亲,造成刘淼母亲不明不白的非正常死亡。因此,吴义与刘淼多年来心中的仇恨越积越深。以吴董事长的遗嘱作为导火索,最终引爆了淤积三十年的仇恨。吴义与刘淼于二十三号下午,在遗嘱宣读之前,两人同车前往西山方向,联手除掉了吴董事长。”

小袁脑海中想象着这样的画面:

寒风呼啸,大雪满天,温泉山庄回城山路上,两道车大灯光柱划破夜空,逐渐靠近。

老树后,飘出白衣女鬼打扮的刘淼。黑色加长林肯轿车急刹车,在距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住。这时,吴义从老树后现身。吴董事长见状下车,仓皇逃窜。

吴义追上去,伸出虎爪似的大手,掐住吴董事长的脖子,令他窒息。吴义将吴董事长五花大绑,扔到老式大众轿车的后排座上……

毕队长看着她不说话,像是在沉思。

小袁提醒说:“毕队,你还记得吧,二十三号的生日宴会上,刘淼的头发与衣服被雪打湿,鞋子沾满污泥,神色极为疲惫,像是刚冒雪跑过很长的路。”

毕队长若有所思地说:“我有种感觉,有人故意将我们的侦查方向引导到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上,使我们放松了对吴董事长失踪本身的侦破。”

小袁说:“吴义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认为,可以把刘淼作为突破口。”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门卫打来电话,说一位姓刘的老太太找毕队长。

小袁忙出去迎接。刘淼拄着拐杖,像是一支风中摇曳的残烛,老得不成样子,看不出她只有五十几岁。毕队长请她坐,给她倒一杯温水。毕队长没急于问话,让对方喘口气。

刘淼坐稳,开口就说:“二十三号下午,我去过吴董事长失踪的案发现场附近。”

小袁精神一振,以为她是来自首的。

“那天,吴礼对我说,我母亲给他托梦,说她在阴间饥寒交迫,让我们赶紧烧些纸钱、送几件寒衣。吴礼有事去不了,下午三点,吴义开车接上我,一同去老坟园烧的纸。温泉山庄回城山路上那株老树后面,就是老坟园,我的父母都安葬在那里,现在改建成绿地,父母的骨殖就地深埋了。大约四点半,我与吴义烧过纸,赶回来参加董事长吴礼的生日宴会。”

“有人证明吗?”

“有。回城时吴义开的车在山口与一辆农用三轮车撞上了,开农用三轮车的人叫范大同。”

小袁想起来,最先发现被遗弃的黑色加长林肯轿车并报案的村民就叫范大同。她立即找出范大同报案时使用的手机号,在电话中向他核实。

范大同证实,刘淼说的没错。范大同还说,两车剐蹭责任在他,姓吴的老哥哥没让他赔钱。他亲眼所见,那辆老式大众轿车朝城里开走了。他的农用三轮车在温泉山庄回城山路上跑了二十分钟后,他发现路边的林肯车并报案。

按照范大同的证词,二十三日下午五点零一分至十分,吴义、刘淼与其乘坐的老式大众轿车不可能出现在吴董事长失踪案发现场。

小袁愠怒:“你为什么今天才说?”

刘淼解释说:“因为我与吴义的特殊关系,我不愿意有人知道我与吴义在一起,以免引起误解,招来流言蜚语。”

毕队长问:“还有别的原因吧?”

刘淼答非所问:“我刚才去了医院,看我的儿子吴仁,他病得很重。”

迄今为止,在二十三号下午三点至五点的行踪上,本案大多数嫌疑人出于不同原因说了假话。他们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装秘密的小保险柜。

毕队长着重强调问了一句:“那天是吴董事长让您在下午三点去老坟园烧纸的?”

刘淼点点头:“是的,是他催我去的。”

小袁做完笔录,递给刘淼说:“这是笔录,请你签字。”

刘淼签字后,问:“我可以回家吗?”

毕队长说:“我派车送送您吧。”

“不用了。”

“吴义在外面等着接您?”

刘淼悲愤地说:“吴义疯了,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

毕队长对刘淼的际遇很是同情,扶着她走出刑警队的大门,外面的确没有老式大众轿车的影子。

回到办公室里,小袁问:“就这么简单,轻轻松松几句话,吴董事长失踪案中,吴义、刘淼的嫌疑就被排除了?”

丁香成为唯一的嫌疑人。

1月29日晚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