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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美不回答,这事难以启齿。

吴仁又问:“你看见什么事,憋在心里十年不说?”

“妈不让说。”

“不要找借口。”

吴美将酒杯重重蹾在餐桌上:“我不想说!”

吴仁不勉强她:“你不想说就算了。哥的话你别不爱听,十六岁以前,你的学习成绩年年名列全校第一,考上名牌大学,成为女博士,绝对没问题,你是吴家的骄傲。看看今天的你,当年那个好女孩哪儿去啦,你不能一天到晚只干一件事吧?”艾主任在场,话不宜说得太露。

吴美被骂急了:“这能怨我吗?”

吴仁问:“不怨你,怨谁?怨老师?怨爸妈?”

吴美看着她的哥哥,问:“你知道咱们的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当然知道。”吴仁深感自豪地说,“报纸上、电视里几乎天天都有关于爸爸的新闻,他是集智慧与美德于一身的人。爸爸是著名大企业家,白手创业,打造出一个规模庞大的工商业帝国,被誉为经营奇才;爸爸是有爱心的慈善家,关心亟须救助的弱势群体的疾苦,每年都要慷慨地捐出许多钱;爸爸是道德楷模,严于律己,讲诚信,讲礼义,讲廉耻,他的高风亮节受到社会的广泛尊重与敬仰;爸爸是位好家长,他与妈妈几十年如一日地相亲相爱,他对咱们这些儿女满含慈爱之情,他与人为善,跟所有人友好相处,对家里的小保姆都特别好。总之,咱们的爸爸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道德楷模?”吴美哂笑,“所以你学着爸爸的样儿,他有个孟艳,你也在外面养了一个胡莉。”

吴仁分辩:“那是白璧微瑕,生活小节。”

“男人是小节,女人就该死?”

吴仁无言以对。

吴美难过地说:“我知道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一席话,令吴仁看到他的爸爸吴董事长的另外一面,并深受震撼,根本无法相信。

十年前,在吴美心目中,吴董事长也曾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她处处以爸爸为榜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梦想长大后成为一个像她爸爸那样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杰出人物。她十六岁,正处于青少年的逆反期,当校园学生中有人牵手、私下约会时,她埋头读书,热心参加学校组织的公益活动,对男同学塞给她的小纸条根本不看,撕碎扔进便坑,放水冲掉。她纯洁上进,生活洒满阳光。一天,老师找她谈话,说学校考虑保送她上一所名牌大学,全校乃至全市仅此一个名额。她乐得手舞足蹈。她在学校住宿,周末回家,那天是周三,她等不及,想立刻当面向爸爸妈妈报告这个好消息。

她向老师请假两小时,坐公共汽车回家。

城堡式别墅被落日染成金红色。她想给爸妈一个意外惊喜,悄悄溜进门,别墅内很暗,很静。大哥吴仁在外地上大学;二哥吴智职业高中毕业后去一家影楼给人打工,不回家住;新来几天的小保姆也许下班走了;客厅、卧室都没人。

阳台上,妈妈刘淼坐着摇椅,痴痴地远眺天边的晚霞,没有发觉小女儿回家。

在这个家里,吴美跟爸爸更亲,妈妈就像一个无声息的影子,所以她想把好消息先告诉爸爸。她蹑手蹑脚地上楼,书房里有人声。

爸爸干什么呢,喘气声这么大?

书房的门没关严,吴美一时淘气,她没敲门,而是突然推开门,跳进书房,大叫一声爸爸,想吓爸爸一跳。

眼前情景,使她嘴里的“爸爸”只叫出一个单音。

吴董事长与小保姆正在……

火爆的场面瞬间凝固。

足足呆了半分钟,小保姆“啊”地惊呼出声,她用脱下的衣服裹住身体跑了,没忘从书桌上拿走一叠预备好的钱。

当着女儿的面,吴董事长不显慌乱,从容穿衣,重现长辈的威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问:“你不在学校好好上学,回家来干什么?以后记着敲门。”

吴美看着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吴董事长问:“你怎么了?爸问你话呢,为什么事回家?”

吴美不会说话了。

吴董事长说:“过来,坐爸身边,听爸爸给你解释。”

吴美一步步地倒退,就想离他远点。

吴董事长说:“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爸爸?不懂礼貌。”

吴美转身跑出书房。来到阳台上,她找到妈妈,将看到的事全说了。刘淼平静如故,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吴美说:“你回学校吧。”刘淼上楼,去了书房,与吴董事长面对面,漠然相对。

吴美没走,而是蹑手蹑脚在门外,听爸爸妈妈的谈话。

刘淼:“这种事,请你以后不要在家里做。”

吴董事长不屑地说:“教训起我来了,你是谁呀?”

刘淼:“你我还是名义上的夫妻。”

吴董事长:“名义上的,说得好。”

刘淼:“女儿还没成年,看见你的丑行,她会怎么想?”

吴董事长满不在乎地说:“丑行,丑在哪儿?商品社会,相互交换,满足各自的需要。”

刘淼悲愤地说:“她会想,她的爸爸原来是个卑鄙、下流、无耻的衣冠禽兽。”

吴董事长狡辩说:“衣冠禽兽?人不穿衣服,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门外,吴美不再听下去,浑浑噩噩地下楼离家,回到学校,整夜没睡。

吴董事长神一般的形象轰然崩塌,原来卑鄙者可以活得这样洒脱,这样肆无忌惮!

课堂上,老师讲授的内容她听不进去一个字,学习成绩断崖似的一落千丈。一天晚上,同室女生拉着她,翻越围墙,到校外看电影。两人吃大排档时,一个留着爆炸式头发的无业青年过来,同室女友与他打情骂俏,又亲又抱,讲的下流笑话让吴美听了面红心跳。

“爆炸头”趁同室女生上厕所,对吴美动手动脚,眼冒邪光。吴美躲了两下,她已过十六岁,成熟的身体乍一接受异性的触碰,不由产生一种过电般的战栗。对于犹如一张白纸的她,这种感觉既刺激又新鲜,似乎还很舒服。她的脑子里闪现吴董事长与小保姆像动物“**”一样的画面……

吃喝玩乐的生活原比枯燥的学习有意思多了。

学校老师到城堡式别墅来家访,反映吴美近期表现。她回家时,妈妈含泪打她,她只回了一句:“我看见了,全看见了。”

说完,她跑出家门,上了一辆来接她的豪华跑车。开车的是位穿着印有“我是西门庆”的T恤衫的富家公子。当晚,她失去童贞。

打架,酗酒,旷课,她一发不可收。

她被学校开除了。

吴董事长给她买了一张国外某所野鸡大学的文凭,让她到吴氏集团上班,进入公关部。吴董事长对这个部门十分看重,每年大笔一挥拨付充裕的专项资金,明令不得节省。

吴美首次参加公关活动,吴董事长带她随行。酒宴上,主客是位税务部门的官员,实权在握。宾主觥筹交错之际,在吴董事长的暗示下,吴美离席外出,在停车场上找到那位官员所驾的小轿车,往后备厢里放入一大捆现金。

吴董事长不喜欢送人银行卡,他对吴美说,现金沉甸甸的,更易打动人心,而且不留痕迹。他又让吴美盛情邀请那位官员到温泉山庄泡一泡,为了避免那位官员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摔倒,故而精选了一名按摩女郎陪其入浴。浴房里,针孔探头对准三角浴盆,录下的画面存入一只U盘。吴美看过那只U盘,那位官员与按摩女郎在针孔探头前的丑恶“表演”让吴美想起父亲的一句话,“人不穿衣服,与禽兽有什么区别”。

对付工商业界的竞争对手,吴董事长设局,下套,挖墙脚,窃机密,暗地里手段阴毒、黑辣无比。明面上,吴董事长不惜重金,借助网络,为他塑造出一个光明、正直、睿智、仁义的儒商形象,展现在公众面前。

吴董事长的所作所为潜移默化地改造着吴美,她从中总结经验:道德是用来说的,不是用来做的。

她失去人生目标,日日**不羁,夜夜寻欢作乐,以这种近于自戕的方式填补内心空虚。几年过去,她从昔日阳光少女蜕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每当半夜从醉梦中醒来身边又没有男人的时候,吴美望着灰色的天花板,心里只有杂草丛生般的荒芜,她不想未来。记忆中,十六岁以前的她的身影淡化,远去。

默然良久。吴美说:“哥,这就是咱们的爸爸,是他让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吴仁摇头说:“这不是咱们的爸爸。”

“是。”

“不是。”

兄妹两人忘记了还有一个旁听者存在。艾主任说:“哥哥看见的是伪君子,妹妹看见的是真小人,你们看见的都是吴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