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色万灵山

金煜瑶原本打算潜心在百子庵跟着慧清师太苦练“金攒指”,可是个人想法远没有形势变化来得快,这次回到百子庵,她待了还不到半年时间,便不得不匆匆赶回了铁关口。

这是因为,她爹爹巴塔布着了阴招,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黑铲”(1)了。

长得虎背熊腰的巴塔布武功超群,手里又握有一支杀伤力远远超过川东地面上任何一支土著武装的队伍,居然还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他这老虎头上来拔毛!

巴塔布在八旗军队里干了三十几年,冷热兵器,长短家伙,没他不会的。自从把洋人制造的这批武器运回铁关口后,他就按照自己的设想,着手训练一支绝对忠于萧天成的亲兵队伍。他精挑细选出二百五十名身体精健的青壮男人,集中住在铁关口堡寨里,大锅开饭,大铺睡觉,另加两天一个小荤,五天一个大牙祭———回锅肉、甑子饭管够。巴塔布每天带着他们在坝子上下洋操(练队列)、练刺杀、练射击,攀越各种各样的障碍物。隔三岔五,还把队伍拉出堡寨,到荒山野岭去练急行军、挖战壕,分战斗小组练习进攻和防守。

时间一长,巴塔布便被人视为了“飞龙会禁军总教头”。飞龙会的弟兄,万灵山里的百姓,祖祖辈辈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队伍训练时,时时刻刻都有许多男女老幼围在坝子边看热闹。

并不全都是热烈和羡慕的眼光———有人见了,肯定会很不高兴。

要命的是,这种不高兴很快便酝成了一场血案。

这场血案,发生在已有上千年历史的万灵古镇。

万灵镇地处濑溪河东岸,黑黝黝一道老城墙,环绕着密集在河岸上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古旧街房。隔着大荣桥与对岸的万灵山遥遥相望。这里自古以来便是个热闹的水码头,街肆上旗招飘飘,热闹非凡,进街口立着老态龙钟的巨大石牌坊,街面上被踩踏得光生锃亮的青石板也历经过好些朝代了,民居大都还保持着宋元特点。湖北湖南的行帮为了生意上的方便,在镇上建起了堂皇气派的湖广会馆,门宇高大的赵氏宗祠香火鼎盛,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尔雅书院里书声琅琅。从上游大足下来的各种物产,荣昌本地生产的夏布、安陶、折扇,还有长得圆滚滚肥咚咚的荣昌猪,以及万灵山的各种山货,大都如涓涓细流般汇聚到此地的水码头。万灵镇与万灵山之间,隔着一座横跨于濑溪河上,已有千年历史的大荣桥,历经风蚀雨剥的桥墩上长满了黝黑的青苔。靠万灵镇一头为拱桥,主拱高十米,宽五米,可过漕运大船。拱桥到了河心,则变成了一长溜厚厚的石板桥,每块石板重约四五吨,平展展通向北岸,可在桥面上跑马。桥面两侧的护桥墩上,还刻有活灵活现的飞龙石雕。

万灵镇寨墙外面屹立着一棵上了年纪的老黄桷树,巨大的桠盘斜斜地向着河心伸展而去,树下,是一家茶馆,穿斗架拱,飞檐翘角,古色古香,茶客借一杯香茗,依栏而坐,看潺潺濑溪河,从脚下流淌而过。尤其是到了夜间,明月高悬,凉风习习,河面上渔火点点,偶尔飞起几声渔歌子,更是令人心旷神怡,如临仙境。坐在茶馆里,目光飞过濑溪河,掠上万灵山,还能看见高耸于老鹞岭上金碧辉煌的万灵寺的身影。

一个赶场天,经常相互寻衅滋事的庞龙的渔户帮和王鸣剑的船户帮,又在场街上打起来了。眨眼之间,小小的万灵镇上满街鸡飞狗跳,百姓狂奔乱叫。船户帮人人手执两三丈长,套有铁篙头的青竹篙竿,一戳身上一个洞,一扫对方倒下一大片,打得庞龙的渔户帮跳上了墙,蹿上了房,用墙砖和瓦片作武器,雨点般往船户帮脑壳上砸,把好端端一个千年古镇,打了个皮开肉绽。

庞龙的渔户帮招架不住,赶紧派人飞骑向铁关口告急,请求代舵爷萧天成火速赶去断公道。萧天成闻讯后,担心事情弄得无法收拾,赶紧派巴塔布带着一百名亲兵,骑马赶往万灵镇,把厮打双方隔离开,自己则带着大部队乘船前去处置。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率领的船队离万灵镇还隔着老远,抢先一步赶到的巴塔布,已经来了个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便把事情处理完了。

巴塔布率领的马队径直冲进万灵镇,在赵氏宗祠和湖广会馆大门前的小街上,强行将渔户帮和船户帮分隔开。占了上风的船户帮骂巴塔布行事不公,存心拉偏架,挺着铁篙头冲上来,要和巴塔布拼命。巴塔布再三招呼不住,看见好几个亲兵弟兄被捅翻在地,血沽淋当,一怒之下,下令向为首之人和伤人者开了火。洋枪对青竹篙竿,胜负摆在那儿。枪一响,只见小街上“哗啦啦”倒下一大片船家汉子。

在墙头上和房顶上的渔户帮的大声喝彩中,遭受重挫的船户帮犹如水银泻地,狂呼乱叫着四下散去。

事后巴塔布才知道,被他当街击毙的船户帮头子,是弥月沱掌堂王鸣剑的三弟王鸣超。

虽然萧天成尽量把万灵镇血案说成是飞龙会兄弟之间的一场误会,把责任拼命往自己头上揽,在他的努力调停下,还把王鸣剑和王鸣越兄弟俩请到铁关口,和巴塔布坐在一张桌子上,在他的撮合下彼此碰了杯,喝了酒。他还亲自前往弥月沱参加王鸣超的葬礼,对王鸣剑、王鸣越予以厚恤。

可即便如此,王家兄弟和巴塔布的杀弟之仇,也算是深不可解了。萧天成也告诫巴塔布,说行船走水之人,性子粗野,最好深居简出,减少风险。

原本心高气傲的巴塔布,这次也谨慎小心了许多,回到铁关口后,他几乎足不出堡寨大门一步,甚至连野外训练的内容,也都改在寨子里进行。连亲兵弟兄们都在私下议论,说他们的禁军教头这下和船户帮结了大梁子,以后在飞龙会里,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了。

这话传到巴塔布耳里,让他很是抑郁。

仇人对他实施的报复行动很快便开始了,做得来天衣无缝,残忍得令人发指。

某日,一位被巴塔布提拔为亲兵小队长,名叫田真孝的父亲做五十大寿,邀请巴塔布前去他家所在的湾子田家屋基,喝一杯寿酒。巴塔布正想用行动来向亲兵队员们证明自己不会害怕万灵山中的任何人,更不会因为害怕船户帮的报复而缩在铁关口不敢出寨门一步。接到田真孝的邀请后,一口答应下来。他担心萧天成劝阻,连招呼也不给他打一个,便只带了一乘滑竿、四名保镖,随田真孝出了铁关口寨门。

田真孝的父亲是当地一个地主,按照风俗流水席要开三天。席间,巴塔布遇上了庞龙的师爷吴福斋。巴塔布与他最早认识,于是便坐在一桌,亲亲热热摆开了龙门阵,还甩起手杆划拳,高杯矮盏喝酒。巴塔布见了酒就离不开,这一喝,就喝了整整三天。

到第四天上午,四名保镖将醉得人事不省的巴塔布扶上滑竿,簇拥着出了田家屋基,逶迤往铁关口方向而去。

离开田家屋基不到两个时辰,刚走到一个叫毛界岭的险要地方,枪声就陡然响了。

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四名保镖与几名轿夫一听枪响,还没看清袭击者的模样,便扯伸脚杆逃得飞快。袭击者冲到滑竿跟前,看见巴塔布还躺在竹椅上鼾声如雷。

巴塔布一失足成千古恨,结果实在太惨。

等金煜瑶得知噩耗,飞马赶到毛界岭,眼前场面,令她目瞪口呆,喘不过气来:几根碗口粗的南竹架在一起,中间悬空吊着已经被熏烤成一大块油黑腊肉的巴塔布,下面,是一个已经熄灭掉的柴火堆。根据现场的情况,金煜瑶完全能够想象出那惨烈的场面,干爹被悬空倒吊着,身下的柴草堆燃起来后,又被人用湿土撒上,将火焰压住。那无数股浓浓烟柱,便向着干爹的头上身上袅袅而去。干爹在烟团中挣扎、蹬动,却叫不出声。他的嘴里同样塞满了湿土,并用布巾在脑后牢牢勒住……很快,油被烤了出来,滴到烟火堆中“滋滋”作响,干爹强壮的身躯逐渐萎缩,及至再也不动。

金煜瑶长跪在干爹遗体前一动不动,也不允许任何人移动干爹的遗体。她从太阳下山一直跪到太阳从东边的山脊背后再次露出脸来,她没有移动过半分。熊熊燃烧的怒火,早已将她的泪水烤干,原本清澈如水的眸子深处,透出一股灼人的杀机……经这一夜,金煜瑶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十岁!一个尖厉的声音在脑海长啸不止:“天杀的,你们用什么手段害死了我爹爹,我一定要以牙还牙,用同样的手段惩罚你们———不,要比你们施于我爹爹的痛苦强烈十倍、百倍!”她心中萌发出一种庄严的使命感,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手段,她必须替干爹报仇!

可严重的问题摆在眼前:暗杀干爹的仇人是谁?萧天成和韩超均认为必是弥月沱王氏兄弟所为,金煜瑶却并不这么看,因为她从逃回的保镖口中了解到,干爹在田家寿宴上,遇见了庞龙的师爷吴福斋。她认为凡是不希望萧天成能够坐稳飞龙会舵爷位子的任何一位掌堂,皆有可能。而且她还提醒萧天成,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凶手究竟是王氏兄弟还是庞龙之前,决不可同时两面树敌。

金煜瑶在大祸临头之际表现出的与其年龄实不相称的沉稳与老练,不仅萧天成,就连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的韩超,都大感惊异,暗生佩服。

金煜瑶当仁不让,把干爹遗下的重担挑在肩上,成为了第二任“飞龙会禁军总教头”。

不想做飞龙会舵爷的白面书生萧天成在巴塔布和金煜瑶的鼓动和帮助下,抓紧建立和壮大自己的武装,满门心思想做飞龙会舵爷的庞龙,自然更不会闲着。

山堂议事,庞龙给了志在必得的王鸣剑一记窝心锤,为自己争得了三年宝贵时光,回到峡口寨后,深知手下的渔户帮,实乃一帮乌合之众,打打群架可以,真要和王鸣剑手下多达两三千人的船户帮刀对刀,枪对枪地干,自是以卵击石,难有胜算。

庞龙清楚自己的软肋,随即痛下决心,不惜血本,尽快拉起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

庞龙父亲庞大成,本是濑溪河与沱江交界河段一个小有名气的渔户帮掌堂,后来死于清剿官军之手。庞龙小小年纪,便按帮规“世袭罔替”,继任了峡口寨掌堂。待他成人后,长得膀大腰圆,力大无穷,浑身上下黑乎乎犹如浑铁铸就,与他父亲一样,打起仗来从不惜命,抡着一柄镔铁大关刀死命前冲,勇猛无比。所以凭着他那点三脚猫功夫,竟也能得到萧云雄的重用,在飞龙会中挣下了不低的名声。

庞龙心生愤懑之情,于他而言,也似乎有其道理。自从他当上峡口寨掌堂以来,和萧云雄同生共死,共御清剿官军,闯**江湖多年,结下金兰之交,情同骨肉兄弟。没想萧云雄恃强逞勇,前往成都打擂,武艺不精,被贺栋成打下擂台,一命呜呼。老舵爷既去,少当家天汉未归,他自然而然萌生了取老舵爷而代之的念头。却没料到一肚皮鬼点子的韩超,居然将萧天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请回来做代理舵爷,帮规在上,他也只有干着急。而更可恨的是王鸣剑那厮,仗着手下船户众多,即便老舵爷在世时,也从来没把他庞龙放在眼里。如今老舵爷刚走,他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和自己争舵爷之位了。好在自己一番话,堵得王鸣剑不敢为所欲为,还为自己争得了壮大力量的三年宝贵时间。

回到峡口寨,庞龙便开始按照自己的主意行事了。他和官军打打杀杀多年,自然知道有枪便是草头王的道理,要想自重,便非得拥有自己的私家军不可。他不顾飞龙会历代定下的藏兵于民,严禁骚扰百姓之祖规,利用截留下的银两暗中大肆招兵买马,悄悄派人上成都,下重庆购枪购弹,还将不少犯了命案逃亡江湖的浑水袍哥,黑道刀客延揽到自己手下。他甚至还派师爷吴福斋暗中前往泸县县治所在地福集镇,向驻扎在镇上的江防军王盛昌营长购得三十支川麻杆七子快枪。为与王修好,还时时派人送去有姿色的年轻女人、鸦片、山中野物,以及沱江与濑溪河产的各类鱼中精品,供王盛昌等几名军官尽情享用。

花去上万块白花花的银元,庞龙终于拥有了一支由亡命之徒组成的两百来人的雇佣军。这支队伍除了棱标、大刀、明火枪、火药枪,还有几十支川麻杆,二三十支驳壳枪。众弟兄操练时龙腾虎跃,吼声如雷,蔚为壮观。为了使这支队伍显得更加威武勇猛,整齐统一,庞龙还依照自己的审美标准,独出心裁地给每个人做了一件胸前写着“勇”字的号褂,打起靠腿,每人以黑纱帕包头,腰扎宽大的汗帕子,一个个显得孔武剽悍,杀气腾腾。

有了这样一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私家军,庞龙就随时觉得自己应当是个顶天立地,威震江湖的大英雄了。他从戏园子里弄来一套他最崇敬的武二爷的行头,把自己打扮成武二爷再世,身穿黑色密门对襟短靠,头扎英雄结,鬓边拖起水发,背上插把宝剑,腰里插一支德国镜面匣子,逢上赶场天往街上一走动,果真就粘住了满街人的眼睛。

金煜瑶的怀疑确有道理,巴塔布还真不是弥月沱王氏兄弟所害,而是师爷吴福斋给庞龙献的一计。吴福斋去刘家屋基吃朋友的寿酒,席间恰巧碰见了巴塔布,二人龙门阵一摆,吴福斋灵机一动,顿时有了主意,一边陪着巴塔布喝酒,一边密派跟随飞骑赶回峡口寨报信,叫庞龙速带人到毛界岭设伏。庞龙早就打听到巴塔布父女俩到重庆给萧天成购回大批洋枪,并在铁关口操练精兵,这就如同在他头顶上压上了一墩大石头,睡觉都不敢闭眼睛。如今得着这样的好机会,既能轻而易举灭了不遗余力替萧天成训练亲兵的巴塔布,又能顺势把责任推到王氏兄弟头上,还能搂草打兔子,顺带白捡它几支崭新的德国镜面匣子,庞龙实在想不出不同意的理由。他立即带着弟兄们去干了,而且干得来滴水不漏,飞龙会的人绝大多数都怀疑是弥月沱王氏兄弟干的,让他躲在一旁暗笑。

江湖上都知道庞龙有两大特点,他虽心性狠毒,却是个少有的大孝子。他老汉死得早,全靠娘将他养大,所以他娘的话,在他耳朵里就犹如天条圣旨,从不敢违逆半分。

另外一条,就是见不得年轻漂亮的姑娘媳妇,见了,就欲火冲腾,不能自禁,文抢武夺,马上要弄回屋去行**退火。

这日恰逢峡口寨赶场,一轮寒阳,跃上三竿,寨子里窄窄一条独街上,已是人潮涌**,摩肩接踵,背篓箩筐,沿途列阵。

庞龙照旧是梁山英雄武二爷打扮,由师爷吴福斋陪着,出了宅门,漫步来到场街上。

庞龙今日心情尤为舒畅,他私下与王盛昌做了一笔交易,江防军正在招兵买马,大抓壮丁,王盛昌头上也摊下一个不小的数目,苦于难以完成,便和庞龙商量,庞龙给他提供壮丁,他则给庞龙枪支弹药。庞龙一听大喜过望,两下说定,庞龙每给王盛昌送去二十名壮丁,王盛昌就给庞龙十支步枪,五百发子弹,一手交人,一人交货,两不欠。

如今,庞龙家的大宅院的牢房里,已关押着十七名壮丁,一旦凑足二十名,便要解往福集镇换枪。

一行人往那独街上一露脸儿,满街人顿时往两边避让,不敢挡了庞龙的道儿。年轻女子,更是跑的跑,躲的躲,喊的喊,乱哄哄一团,唯恐避之不及。

两人来至川主庙前人头汹涌的坝子上,庞龙眼前倏地一亮,人群中,居然露出一张亮丽红艳的脸蛋儿!这位健壮高挑的姑娘身上穿着一件豹皮背心,肩上还搭着几张硝制好的熊皮狼皮獐子皮,更给她那俊俏之中,平添上几分英武之气。

庞龙一见那俊俏女子,顿时双眼放亮,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上前去堵住去路,厚皮涎脸地拦住动手动脚,强拉女子到庞宅之中“说说话儿”。

女子虽是万分恼怒,但知道遇上了峡口寨第一强人,也只能压下怒火,竭力挣扎摆脱,而不敢反抗半分。

赶场百姓见事不好,一哄而散。不过也不跑远,聚在那坝子边、屋檐下,回过头来看庞龙那厮,光天化日之下,究竟能把一年轻女娃子怎的!

旁边却有一个独眼老头子凑上前来,忍气吞声,着急万分地哀求道:“龙爷千万使不得!这是小女五香,还未许配人家哩。”

庞龙一听更上了劲,“呵呵”连声地笑道:“还没许配人家不更好么?大爷我今天硬是闯上桃花运了。”

老头儿见庞龙语言粗俗,得寸进尺,转而向吴福斋求道:“吴师爷,看在我关老腊卖过许多上等皮货给你的分上,你就帮我求求龙爷,放我关老腊一马呀!”

吴福斋也担心庞龙当街失态,遂在庞龙面前献殷勤,说道:“龙爷要个姑娘还不容易,这关老腊我是认识的,不过是青石板的一个猎户罢了。这件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如此一说,庞龙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关老腊连皮货也顾不得再卖,拉着女儿转身就是一趟,匆匆出镇回了家。

关老腊家住万灵山中一个叫青石板的小地方,山上森林浓郁,奇峰突兀,山下有一条山涧,涧旁有一独峰,名尖石岩。距尖石岩约两华里,有一名为青石板的村落,住着二十多家猎户。

关家祖祖辈辈靠打猎为生,是万灵山中远近闻名的猎户。老腊命运不济,妻子早亡,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全丢给了他。年纪尚轻时,因在家中碾制火药时不慎爆炸,将左眼炸瞎。老腊又当爹爹又当妈,好不容易才将一大窝儿女养大成人。

关老腊之有名,并不在于他本人有何了得,而在于他有五个了得的儿女。他的四个儿子,个个身材魁梧,高额头大眼睛,全是万灵山中的出色男人。老婆死后,兄妹五人随父打猎,万灵山中,无处没有他们的脚迹,攀悬崖,钻山洞,连山羊不敢走的路他们也敢去,儿女们全都练就了一手好枪法。特别是老二清财,健壮挺拔,筋骨匀称,肤色油亮,不单是长得周正的四兄弟中最英俊的一个,而且可以双枪并举,左右开弓,弹无虚发。关家幺妹五香,自小随父兄在荒山野岭长大,不单枪法奇好,人也长得来乖俊水灵。

第二天中午时分,吴福斋坐着滑竿,带着几个扛着川麻杆的家丁来到青石板关老腊家,要关家出一名壮丁。

关老腊赶紧拿出几张上等皮子,求吴师爷通融一下。关家一屋大小,也围在旁边说好话。

吴福斋却拒绝收礼,板着脸说:“这是龙爷的号令,岂敢私下通融?我实话告诉你,你家本来应当二丁抽一,出两个的,看在你我多年交道的分上,我在龙爷跟前为你说了好话,所以才让你家出一个。”

关老腊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仍然一迭声谢他:“那是,那是,吴师爷照应我老腊,老腊我事后也懂得报答你老人家的。”

吴福斋抽着纸烟,慢慢悠悠地说:“所以嘛,一个,你关家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血气方刚的老三关清正见久求无效,恼了,直言不讳地顶撞道:“吴师爷,你不也有三个儿子么,为啥不来它个三丁抽一?”

吴福斋眼睛一鼓,生气地说:“我的娃娃虽然没有抽,可我是拿钱顶的。”

关老腊也急了,负气说:“吴师爷,你能拿钱顶,那我们关家也拿钱顶。”

吴福斋见事情要搞砸,赶忙将关老腊拉到院坝上,轻言细语地说:“老腊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出钱也是可以的。我实话告诉你吧,龙爷对你家幺姑娘有了意思,想弄过去做个小房,如果能结下这门亲事,不仅你家可以免抽壮丁,从今往后,还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关老腊强咽下怒气,冷冷地说:“吴师爷,龙爷是何等英雄豪杰,我这穷猎户哪里高攀得起?能拿钱打发,我还是宁愿砸锅卖铁,拿钱打发的好。”

无论吴福斋如何开导,关老腊拗着脑壳始终不答应。劝得吴福斋也生气了,霍地提高声调说道:“好好好,你有钱,我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定,三日之内,你抱两百块大洋到龙爷宅子上来!你关老腊家里又没开钱庄,我倒要看看你从哪里去弄来这么大一笔款子!”

三天的期限眨眼间便过去了,这天,由关家老大关清相和老三清正、老四清远带着全家打猎多年所积、加上向邻里东借西挪凑集的两百块银元,到峡口寨交壮丁款。

等他们进得庞家大宅院,向门房说明来意,门房让他们在厢房等候,赶紧进去禀报。

吴福斋得知关老腊的三个儿子果真带着两百块银洋前来缴纳,不禁吃了一惊,急匆匆赶到厢房。

关清相道:“三天前与吴师爷说好,出钱就不出丁,今天我们把钱带来了。两百个大洋,一分不少。”说罢,便将大洋从背篼里一一掏出,放在桌子上。

未曾想到,吴福斋眼珠子急速地转了转,却突然变卦,故意做出很吃惊的样子说:“你们拿这两百块钱来干啥子?我和老腊不是说定四百块么?我看他恐怕是人老耳聋,听错啰。”

关家兄弟见他耍赖,不服,大骂吴福斋言而无信,和他粗声大嗓地争吵起来。

这时,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几个手提快枪的家丁闯了进来,不容分说,将老四关清远用绳索捆上,拉起就走。老大老二上前阻拦,被家丁们用枪托打出。

半月之后,晴天又响起一声霹雳,关清远在福集镇壮丁棚中不堪折磨,深夜冒死逃出,被江防军抓回去后,在操场上当着其余壮丁的面,用扁担活活打死。

噩耗传来,关老腊一家悲痛欲绝,却又无可奈何。

事过之后,关家以为人已死了,钱也出了,总算可以过几天安稳日子了。可没出一个月,一乘滑竿又将吴福斋抬到青石板关家。

关五香一看祸事临门,转身钻进了村后的老林子。

吴福斋从滑竿上下来,进得关家堂屋坐下,口口声声说:“关清远当逃兵处死,属罪有应得,不能抵壮丁数,关家必须再补抽一名壮丁。”

关家男女老幼一齐哭号起来,哀求吴师爷看在父亲眼瞎,母亲早亡,四弟刚死的惨境,高抬贵手,免抽壮丁。

吴福斋装出满面怜悯的样子说:“老腊呀老腊,我上次进山来就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其实你家不出钱,也是可以过坎的嘛,只要让幺姑娘今天随我下山……”

话音刚落,关清相在一旁将桌子猛地一拍,怒喝道:“你们安起心不让我们活,日你个娘,老子今天就和你们拼了!”

关清相还未来得及动手,家丁头目早已将短枪掏在手中,对着关清相大声吼道:“谁敢动,老子一枪崩了他!”吼罢一挥手,众家丁将枪口一齐对准了关家老幼。随后,他们如狼似虎般将关家人全部赶出门外,钻进茅屋翻箱倒柜,想抓关五香,可遍寻不得。

吴福斋说:“老腊,你家五香呢?快些叫她出来。”

关老腊冲他一嗓子:“你狗日的睁起眼睛做白日梦吧!”

吴福斋挨了老腊痛骂,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说:“老腊大哥,我好心劝你一句,胳膊拗不过大腿,随便五香往哪里跑,早迟还得从这个磨眼里钻过。”

“呸哟!”关老腊忍无可忍,一泡口水啐到吴福斋脸上。

吴福斋这下忍不住了,气急败坏骂道:“好大的狗胆,你还敢吐老子的口水。”冲众家丁们一声吼,“把房子给这个老杂毛熛了!”

家丁们一拥而入,关家的豹皮褥子、獐子肉、麝香、野鸡、腊肉被洗劫一空。临走还不忘放起一把大火,将关老腊家的十几间茅草屋,眨眼间化为一片灰烬。

待这一帮恶徒离去后,关老腊忍悲含恨,带着阖家老幼,收拾起残锅烂碗和乡亲们送来的衣物被盖,搬进了尖石岩上的一个溶洞。

这个地处尖石岩半腰上的溶洞,前窄后宽,内空有十余间房子大小,洞内有一条长年不断的阴河。洞口离地面有十多丈高,四周全是悬崖绝壁,无路上下,只能用一根粗绳滑下滑上,进洞收绳,出洞放绳,一夫当关,万夫莫上。

关老腊一家搬进洞子后不久,又在洞外挖穿了一条通往洞顶的秘密通道,一是用于上后山开荒种地,二是在紧急情况下作为退路。这条路十分险峻,中间要搭一块两米多长的木板才能过去,平时也是出洞搭桥,回洞收桥。

青石板的乡亲们都十分同情关老腊一家的遭遇,平时送这送那,还主动为关家卖兽皮,买油盐,一有风声就给关家通风报信。关家兄妹白天打猎,晚上种地,躲躲藏藏地熬过了两个多月的时光。

关老腊一家几经浩劫,看到了世道极不公平,长期凝积的胸中怒火,驱使他们决心要报这杀亲毁家之仇。

一天夜里,关老腊带着两儿一女持枪挂刀,悄悄出山,来到吴福斋的老家大庙乡土门杠,越墙进了吴家院子。一条恶狗“汪汪”叫着,扑了上来,关老腊将早已准备好的土炸弹丢过去,恶狗紧紧咬住,“砰”的一声,狗吠声顿时消失。

吴福斋的大儿子吴承义听到响声,懵懵懂懂下得床来,刚打开门,关老腊手起一刀,当头砍下,吴承义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一命呜呼了。赓即又是一声枪响,子弹穿过了吴承义婆娘陆花容的大腿。陆花容刚刚叫出声,关老腊已经一枪托下去,将她脑袋砸开了花。

与此同时,清相、清正与五香一拥而入,见人便砍,逢人便射,将吴福斋的老婆和另外两个儿子全部斩尽杀绝。

关老腊与三个儿女寻遍各屋,终不见吴福斋踪影,随后将金银细软洗劫一空,将院中堆码的豌豆梗,麦草搬入屋中,放起火来,才匆匆返回了尖石岩上的溶洞。

当晚在峡口寨的吴福斋得知全家被斩尽杀绝,捶胸顿足,当即剁下左手小指,跪求庞龙发兵青石板,为他报这血海深仇!

庞龙知道这“梁子”纯系因他而结,更恼恨关老腊不知好歹,居然为区区一个小女儿在自己面前犯上作乱,恨不得马上赶去青石板将关老腊一家斩尽杀绝,将关五香抢回屋来活活奸死,自然一口应允,即刻发兵,为吴师爷报这血海深仇。

为自壮声威,杀鸡给猴看,庞龙率领两百名精心打造出来的私家军倾巢出动,拿他关老腊一家来试试刀。弄得那帮刀客兵油子心中暗暗发笑,两百来号精兵强将浩浩****开进山去和一家老小开战,这不是杀鸡用牛刀么?何况为首的还是个独眼龙,都把这次出征,当成了进山打猎和玩耍。

岂料双方一交火,这帮黑道刀客才尝到了关家老小的厉害。关家占着那尖石岩洞子,一夫当关,万夫莫上。而且一个个枪法精准,想打鼻子不会打眼睛,庞龙的私家军人再多,枪再多,却全成了摆设。枪打得乒乓翻天,子弹到处飞,却伤不着关家人一根毫毛。而关家人一开枪,私家军不死就伤,总要被丢翻几个。

围剿了十来天,队伍被拖得精疲力竭,还频遭袭击,死伤了十几个弟兄,丢了三条枪。再加之山中奇寒,不能久持,庞龙只好恨恨下令撤回峡口寨,暂作休整,来日再剿。

吴福斋报仇心切,殚精竭虑,很快又想出一个“上下夹击”的主意,决定兵分两路,夹击关老腊,一路由庞龙带领大队人马前往尖石岩,从正面攻击,一路由吴福斋率领绕道迂回,由山背面翻上山洞顶部,从上往下打。

关老腊一家经过几次战斗,此时已是全家皆兵,连两个媳妇和一个十来岁的孙子也都拿起枪来和庞龙的队伍对射。

庞龙率领大队人马刚一进入青石板,乡亲们便将消息送到了关老腊耳中。老腊自不会坐以待毙,马上派清相清财五香携马刀,猎枪和快枪,隐于山中,见机行事,自己则由秘密通道上了山顶,与清正等躲藏在密林中窥视着周围的动静。

天快黑时,吴福斋带着三十多个喽啰,气喘吁吁地翻过冰雪覆盖的万灵山顶,向尖石岩方向而来。到了洞顶以后,吴福斋即吩咐喽啰们刨雪,打炮眼,砍树木。

吴福斋正在指挥喽啰们忙碌,突然,只听得“叭”的一声枪响,吴福斋的呢帽应声落地,顿时吓得他一骨碌钻进旁边树丛里。紧跟着又是“叭、叭”两枪,两个站岗的喽啰“噗”地倒下了,其余喽啰吓得魂飞魄散,有的丢下钢钎二锤就跑,有的吓得趴在地上瑟瑟颤抖,有的拿着枪乱放,替自己壮胆。

吴福斋掏出短枪,从树丛里爬出来,却只见山野苍茫,层林叠嶂,不知子弹从何而来,急得打转转。

洞口下面的庞龙正在心急火燎地等候山顶上的动静,忽然听见上面枪响,不禁大喜,正欲下令喽啰们搭云梯爬岩,忽地又听见山顶上响起了锣声———这是吴福斋发出的撤退信号———情知是吴福斋一路遭到了关老腊的袭击,已经先撤了,只好命令喽啰们赶紧退下,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峡口寨。

两战两胜,总算也让庞龙尝到了关家满门老少的厉害。

自那以后老长的一段时间里,庞龙居然再也未进山来征讨。

殊不知,老虎并没有打瞌睡,庞龙与吴福斋再次定下了“剿关方略”。

这一招,来得也更加阴狠。

一天,关家兄妹正忙着准备春播,忽然有个农民打扮的人,在洞口下喊他。

关家人观察了一阵,见洞口下只有一人,后面并无埋伏,便放绳下崖,由粗识文墨的老三关清正前去与他见面。

来人说是庞龙派来送信的,另外还带来两百块银元。信的内容主要是:庞龙眼下正忙于开疆拓土的大事,无意与自己地盘上的百姓交恶,愿意同关家父子和解息事。条件是:一、关老腊所交壮丁款如数奉还;二、所烧茅草屋在青石板新建十间瓦房赔偿;烧毁的家具什物,一律折价赔偿。

关家人收了信和银元,却仍是将信将疑。就算庞龙英雄海量,拿得起放得下,那吴师爷一屋老小全做了关家人刀枪之下的冤鬼,他能咽下这口恶气?

几天后,乡亲送来消息,果然有庞龙派来的人在青石板动工修建新房了。几十个民工,挖的挖,夯的夯。大约一个月后,十间土墙瓦房果然在关家原来的屋基上立起来了。庞龙再次派人通知关老腊,择吉日二月二十五日乔迁新居。

老腊一家犹豫不定,既希望事情能如此解决,又担心其中有诈。最后决定先答应搬家,再作进一步打听,确实无诈,再搬家。

二十四日,关老腊一家在洞内忙着捆扎家什,为搬家作准备。

这天半夜里,青石板一个叫孙常柱的猎户准备上山去安捕野兽用的“铁猫”,刚从**起来,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他从门缝里往外一看,朦胧的天光下,只见幢幢黑影往关老腊的新屋方向窜去。

孙常柱幼时念过几天私塾,能够识文断句,算得村中有头脑之人,加之与老腊一家亲近,不禁心中一紧,有心要弄个明白,待黑影走过,遂轻轻将门打开,尾随黑影而去。等到前面的黑影停住,他便在路边一棵大树下隐蔽着,只听到黑影中有人说:“新屋到了,现在离天亮还早,各班原地休息。”

孙常柱心中豁然醒悟,急急绕过小路,去尖石岩给关老腊通风报信。

二十五日这天,庞龙、吴福斋派了十多个民工,敲锣打鼓地到尖石岩接关老腊一家搬回青石板新屋。快到洞口时,老腊与清相清财手持快枪突然跃出林丛,将枪一横,拦住了众人去路。

民工们一见老腊父子杀气腾腾,吓得跪倒一大坝,哀求饶命,并言他们只不过是吴福斋雇来的民工,对其中有啥奥妙,全不知情。

老腊也不为难他们,决定将计就计,与清相、清财假扮成民工,或拿鼓,或提锣,向青石板而来。

在距新屋约两百米处的灌木丛中,老腊父子发现了埋伏之人在蠕动。父子三人做了个眼色,“叭、叭、叭”三枪,来了个先发制人,两个喽啰惨叫着倒下了,埋伏队伍顿时乱作一团,四处逃窜。

庞龙、吴福斋听到枪响,和一群喽啰从新屋里跑出来高声喊:“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两枪打来,一个小队长被打死,一个喽啰被打掉了一只耳朵。

庞龙和吴福斋知道事已败露,赶紧鸣锣。几路伏兵听见锣声,纷纷向峡口寨方向撤去,精心策划的“瓮中捉鳖”计划,又告失败。

庞龙、吴福斋同关老腊父子多次较量后,自知难操胜算,索性由吴福斋出面,前去福集镇上,将王盛昌营长恭请到峡口寨,高杯矮盏,美酒加美色地让其纵情享受了一番,随后向他谈到了出动江防军剿灭关老腊一家之事。还说关老腊祖辈均在万灵山中为匪,抢了不少金银珠宝,洞穴中还有不少鸦片、枪弹,只要剿灭关家老小,保定能发一笔大财。然后再奉上大洋两千块,并许诺事成后另当重谢。

孙部携枪带炮来到峡口寨后,庞龙将寨里两家妓院一概包下,让孙占成和他的弟兄全住在妓院里。这帮兵爷活了半辈子,哪曾有过此等享受?一个个左拥右抱,废寝忘食,昼夜辛劳,不教一日闲过。

吃过玩过,自当为主人卖命。三天后,孙占成亲自率领一个侦察班到尖石岩一带察看了地形,然后回到庞龙家宅院,和庞龙、吴福斋、董桐一起研究了攻洞方案。

七月十六日,青石板一带从早便戒了严。天黑后,孙占成的士兵在尖石岩周围分布开来,在一个与洞口遥遥相对的山包上安置了轻重机枪、平射炮。

一个排的士兵抬着两架长长的云梯放到了洞口下。

次日拂晓,二十四发平射炮弹接连不断地射向了洞口,将洞口处炸塌。平射炮刚一停止发射,六挺轻重机枪又一齐喷吐出火舌,打得洞口处碎石飞溅。

此时,洞口下的士兵也开始行动,一架用好几架梯子捆扎起来的长长的云梯伸到了洞口处,士兵们颤颤巍巍地顺着云梯往上爬。一个士兵好不容易爬到洞口,刚一露头,从洞内射出一颗子弹,那个士兵尖叫着摔了下去。第二个士兵先举枪后露头,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

荒山野林中,不时有冷枪向着爬云梯的江防军袭来,死伤了四名弟兄。

孙占成大怒,立即派出一个排的士兵,向着枪响处包抄过去。

就在这时候,旁边一架云梯也架好了,爬到洞口的士兵先将两颗手榴弹甩了上去,炸燃了洞内的小油缸,洞里“轰”的一下燃了起来。

孙连长在洞下高喊道:“关老腊,投降不杀!”

关老腊父子回答的是一顿臭骂。

这时,一挺轻机枪伸了上去,向着洞内一阵扫射,洞内却是悄无声息。

孙占成在崖下不知洞内情况,命令爬上洞口的几个士兵迅速将事先准备好的硫黄、辣椒、稻草、树枝堆起来,点燃后,掩上泥土,用簸箕向里面扇风送烟。

顿时,一股呛人的浓烟窜进了洞内,从早到晚,直至太阳快落坡,整整熏了一天。

第二天士兵们清洞时,发现洞内四壁和家什等已成一片漆黑油亮,洞底躺着关老腊、关清相、关清正以及两个妯娌和他们的后代五女二男共十八口人的尸体。

他们全都是被硫黄和辣椒燃起的浓烟熏死的。

兵爷们将十八具尸体全扔到山脚下,摔了个头破躯裂,血肉模糊,成为虎豹豺狼的口中之食。

可是,令庞龙与吴福斋心有不甘的是,翻遍了所有的尸体,却少了关清财和关五香。

庞龙陪江防军撤回峡口寨后,吴福斋又带着一大帮弟兄进洞子深处搜寻了半日,依旧寻不着关家两兄妹的踪影,只好恨恨撤回。

跑了关五香,庞龙自不甘心,立即派人到沿江滩头渡口,广贴告示,悬红一千块大洋,捉拿关五香。

等吴福斋离去后,孙常柱赓即带领青石板的乡亲们赶到尖石岩下,就地挖了一个大坑,把这一屋老小合葬了。

原来,江防军向尖石岩进攻时,清财五香并不在洞内,如前两次作战一样,洞中坚守,洞外留人机动袭敌。尖石岩遭到炮击进攻时,兄妹俩也曾迂回到江防军阵地后面打了几枪,虽有战果,却万难力挽狂澜,只能隔得老远地望着江防军登上洞口,往里灌烟。当洞中再也没有枪声传出后,兄妹二人目光发呆,齐刷刷向着浓烟滚滚的洞口跪了下来,放声大哭,连连磕头。

半夜里,月辉清凉,鸡不鸣,狗不吠,小村已入梦乡。

两条黑影闪进青石板,敲响了孙常柱的家门。

孙常柱点亮油灯,开门一看,惊喜得大叫起来:“老天有眼,关家绝不了后的!我们前去埋人时,没见着你们,就知道你两兄妹保准还活着。”

兄妹一齐跪下,给孙常柱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孙常柱大惊:“哎,哎哟哟……你们这是干啥子?”

关清财泪眼迷蒙说道:“我家遭此大难,横死尖石岩的关家三代十八口亲人,全蒙孙伯带人安葬,孙伯的大恩大德,我们兄妹永世不忘!若有出头之日,定当相报!”

孙常柱连忙道:“言重了,礼也重了,大家乡里乡亲的,你们遭了大难,我们也帮不上啥大忙,只有在一旁干着急。做这么点小事,应当得很,应当得很,哪里想到要你们报答哟。”随后将兄妹二人叫起,马上喊醒婆娘,吩咐进灶屋烧火煮饭。

孙常柱拿出烟簸箩,款待清财,边裹叶子烟边说:“吴福斋晓得你们两兄妹没死,临走时还口出狂言,说早迟要把你们兄妹碎尸万段。眼下你们人寡枪少,最好还是暂避一时,硬斗,是斗不过他们的。”

关清财怒冲冲道:“我不想活了!我已经拿定主意,下个赶场天就化装成外地客商,前往峡口寨。那庞龙和吴福斋逢场天不是喜欢上街闲逛么,见了那两个狗日的,我啥也不顾,冲上去抱到就拉手榴弹,来他个同归于尽,血溅场街!”

关五香陡地站起,圆睁双眼叫道:“原来你已经拿定主意要去峡口寨拉炸弹呀!你还瞒着我!你要死了,我呢?这件事原本因我引起的,你们都死了,我咋还有脸独自活在这人世上?同归于尽,血染场街,也得算上我一份!”

孙常柱脑壳直摇:“不是大伯我责备你们,这是逞匹夫之勇,算不得出息。你们要听得进大伯的话,我这里倒有个上好的主意。”

孙常柱点燃粗黑的叶子烟棒,连着吧了几口,鼻孔喷着烟圈儿慢慢道:“老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连夜出发,去找我女儿相助……”

关清财苦笑着直摇脑壳,说:“孙伯这话恐怕不太妥当了,妙玉不过是百子庵里的一个小小尼姑,这刀光剑影,血肉相搏的事儿,她咋个帮得上忙?”

关五香也道:“我们都知道百子庵的慧清师太武功高强,可是……就算妙玉学得了几招过硬功夫,我们也不忍将她一个女儿家,拖进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里来呀!”

孙常柱微微一笑,言道:“你们只知道妙玉是个小尼姑,却不知道妙玉与在铁关口老寨里说得起话的金煜瑶是亲如姐妹的好朋友。我两月前去百子庵看望女儿,向她谈到了庞龙与江防军暗中勾结,以壮丁换枪弹之事。妙玉说这消息极为重要,她会马上转告金煜瑶。还说莫看庞龙眼下在峡口寨胡猖野道,拥兵坐大,好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他,早迟,他会栽在飞龙会代舵爷萧天成手中的。”

看见兄妹二人听得仔细,孙常柱问道:“我这番话,你们可听出点味道来了么?”

关五香搔着脑壳道:“孙伯,我就弄不明白了,这庞龙不也是飞龙会的人么?他们之间也会撕内皮?”

孙常柱道:“岂只撕内皮?兄弟伙同室操戈,往往比沙场杀敌还要惨烈万分。此中道理,自古皆然。说到底,都离不开一个权字儿作怪。”

关清财道:“我明白孙伯的意思了,你要我们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保存自己,等待时机?”

孙常柱道:“清财这脑子,毕竟比五香好使。待会儿吃过饭,我马上送你们连夜前往百子庵,将庞龙公然雇请江防军剿杀你全家的事情告诉妙玉。就冲着这一条,那萧天成、金煜瑶也会收留你们的。”

孙常柱的估计没错,妙玉一见他兄妹的面,听罢一应情事,马上将他们带到铁关口老寨。

金煜瑶闻知大惊,立即带他俩去见萧天成。

萧天成对庞龙截留税银招兵买马早有耳闻,此刻待听罢关氏兄妹诉说情由,得知庞龙竟敢与江防军勾结等事,也仍然吃惊不小。

关氏兄妹诉说完毕,双双给萧天成跪下,恳请代舵爷为他们报仇雪恨,并发誓只要报得此仇,兄妹二人,决意以命相搏,阵前赴死。

金煜瑶赶紧将他二人叫起,对萧天成言道:“代舵爷不必气恼,我来到铁关口,已逾两年,对庞龙和王鸣剑二人的狼子野心,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就犹如同人身上生疔长疮一样,早冒头早治,隐而不发,反倒会酿成大害。”

萧天成道:“自先祖创立飞龙会以来,便立下规矩,凡在飞龙会地盘上谋生者,无论操何生业,均需向当地掌堂缴纳两成税银,各村寨掌堂则从收取税银中以两成上缴老寨。可自我当上这代舵爷已近两年,先是王鸣剑,再是庞龙,弥月沱与峡口寨的税银全被他们扣下,一两不缴老寨。我事事隐忍,百般委曲求全,只求你尽快练出一支足以威慑王、庞二贼的精兵。可令人忧心的是,我们在暗作准备,王、庞也在秘密招兵买马。如今庞龙胆大包天,竟与江防军沆瀣一气,原本我们对付王鸣剑与庞龙就力不从心,这要再加上江防军,就决难有胜算了。”

萧天成蹙紧了眉头:“同室操戈,岂不是自乱阵脚,自伤元气,你这是出的什么好主意?”

金煜瑶银牙陡地一咬:“权场角逐,胜者为王败者送命,对待凶险之徒,代舵爷倘若怀有妇人之仁,那就真是危在旦夕,命悬一线了。”

萧天成轻叹一声,痛切言道:“自从两年之前被你父女二人强拉回老寨时,我就清楚这辈子恐怕再难做清白之人了,没想这么快就得到了应验……罢,罢,罢,有何主意,煜瑶快说与我听听。”

“像王鸣剑和庞龙这种心存谋逆之徒,代舵爷是安心要他们活,还是要他们死?活有活的做法,死有死的路数。”

“我此刻已不再有妇人之仁。请教一下,你如何能让王鸣剑死?”

“还有三天,不就是王鸣剑的四十大寿么?大寿之日,我们再给他添上份大喜……不过,我这主意若想顺利达成,还需一人相助才行。”

“这人是谁?”

“关五香。”

关五香双眸圆睁,高声言道:“只要能为我关家报仇,要借我脑壳派用场,我都决不会犹豫半分的。”

“无需要你前去送命。”金煜瑶道,“你若真愿意舍身一血家仇,无非是拿你做一样重要的牺牲。”

“牺牲!啥意思?”

“只需借用一下你这副花容月貌的女儿身,便能大功告成。”

待听完金煜瑶主意,关五香霎时红云涌脸,与清财愕然相视。不过,也就稍微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关五香柳眉一竖,重重把头一点:“谢谢代舵爷和小姐帮忙,五香愿做这牺牲!”

(1) 袍哥语言: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