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舵把子宝座之争

巴塔布扶柩归来,万灵山铁关口老寨里顿时哭声冲天。

丧报刚刚发往飞龙会管辖的九村十八寨,峡口寨掌堂庞龙与弥月沱掌堂王鸣剑,便率先派出信使赶到铁关口,知会管家韩超,均要在丧仪上担任主祭。

庞龙派出的信使是师爷吴福斋,王鸣剑派出的信使则是自己的亲兄弟王鸣越。

老舵爷的丧仪,按例本当由萧天汉,或是萧天成主祭,眼下天汉天成均不在铁关口,依照会中地位,自应由管家韩超一手操持。然庞龙与王鸣剑却以韩超系外来之人,虽贵为会中大管家,充其量不过是老舵爷的一位幕僚清客。这丧仪上的主祭之人,第一当须由老舵爷的嫡亲骨血充任,其二,则应当由老舵爷的结拜弟兄出面。

可要命的问题是,老舵爷的嫡亲骨肉萧天汉杳如黄鹤,死活不知。萧天成又远在重庆,盘桓不回。庞龙虽是老舵爷磕头喝血酒的结拜兄弟,可王鸣剑却是九村十八寨势力最为强盛,平时在二十几位掌堂中说话最为响亮者。谁能当着众位掌堂的面出任主祭之人,其意不言自明。眼下信使相争,不过仅是萧云雄死后,庞龙与王鸣剑两大势力较量的第一个回合。

看着吴福斋与王鸣越当着自己与巴塔布的面互不相让,甚而恶语相讥,韩超清楚老舵爷遽然辞世,少主不归,自己已经深陷于狼巢虎穴之中,霍霍磨刀之声,分明已清晰可闻。

韩超这时已年过花甲,须眉皆白,手脚也不甚灵便,可未到铁关口入伙之前,他却是个名震川东的江湖异人。

韩超本是荣昌县城中的一位落第秀才,不懂武功,却有着一样人人称奇的神奇本事,时人谓之“号水”。看倌都知道,子弹射入人体,倘若出血止不住,一时片刻就要送人性命。要救命,先止血,民间则谓之“号水”是也。韩超百技皆无,偏偏练就了这套“号水”的旁门左道神功。想那中枪着弹之人,通常并非良民百姓,他们倒了桩,由韩超“号水”还阳,韩超的回报,焉能不丰厚?韩超的名声,焉能不远播?

而韩超之能成为萧云雄的救命恩人,此后能成为铁关口的座上之宾,最后反客为主,升为飞龙会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管事先生,则是因为他靠着“号水”神功,硬是把萧云雄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光绪十六年(1890年),在与荣昌县接壤的大足县龙水镇,天主教堂与当地民众举办的迎神活动发生严重冲突,以挑煤为业的余栋成组织当地数百群众,攻占龙水镇,杀死教民十二人,打毁教民房屋两百多家,末了点起一把大火,将教堂焚毁。法国主教舒福隆和教士彭若瑟要不是逃得快,也差点挨余栋成砍了脑壳。余栋成还懂点政治,打完砸完烧完后,他不忘发布一道檄文,说自己是“替天行道,声讨洋教”。国人于稀里糊涂之间,也就把敢于提刀砍杀洋人的余栋成,当成个名震天府,万人景仰的“爱国英雄”。

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鼎鼎大名的“余栋成教案”。

四川总督刘秉璋火速派桂天培带兵到大足镇压,余兵败被捕。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余出狱后招兵买马,私造武器,再次造反,队伍很快发展到六千余人,余被选为首领,这一次与前几次不同了,由于北京城里的慈禧太后怂恿支持义和团打洋教,杀洋人,烧教堂,四川的地方官员也全都上行下效,争相支持暴民打洋教,杀洋人,烧教堂。余栋成随即发布檄文,公开提出“扶清灭洋”、“除教安民”等口号。八月上旬,余下令出兵,北攻铜(梁)安(岳),南击永(川)江(津),东略重庆,西指内江。所到之处,强征钱粮,捣毁教堂,抢劫杀死外国传教士与教民无算。同年十二月,随着八国联军攻陷北京,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对义和团勃然翻脸,和洋人联手剿杀拳匪。四川总督也赓即派兵镇压打洋教、杀洋人,烧教堂的地方武装。余栋成再败于清军,见大势不好,遂主动投降,被长期监禁于成都,后被川军师长周俊处死。风波平息后,重庆关道台张华奎与在这场打洋教风波中死里逃生的法国主教舒福隆谈判后议定,将中国政府赔偿法方的五万两白银,在与龙水镇相近的荣昌县城,重新修建一座教堂。

两年后的夏天,消息传到铁关口,说是荣昌县城后西街新开了一家洋庙,庙堂里一不供如来佛,二不供观音菩萨,供的是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西洋大胡子。这西洋大胡子光胯叮当,身上除了搭块布片片,啥也没穿,就像刚从澡堂子出来。洋庙里不单来了两个男洋和尚,还来了一个年轻的女洋和尚。女人做和尚本不是稀奇事,咱中国不多的是尼姑么?眼皮底下的万灵山中,不也还有个求子极灵,人人皆知的百子庵么?百子庵里,不就住着好几十位尼姑么?可消息说,那女洋和尚与中国的尼姑可不一样,鼻子比咱中国尼姑的尖,眼睛比咱中国尼姑的蓝,奶子也比咱中国尼姑的大了许多,泡耸耸的一个能顶咱两三个。而且穿着打扮也和中国尼姑全不一样,一身黑袍子,头上披块黑头巾,两只高耸耸的奶子中间,还挂着一个用铁片子做成的十字架。

萧云雄听了觉得好奇,既想看看那女洋和尚一个能顶咱中国人两三个的大奶子,更想趁便去县城好生耍耍,去戏园里舒舒服服看它两场川戏,上大饭馆里开它几桌大宴,便带着庞龙、王鸣剑几个心腹弟兄,去了趟县城。

逛过后西街上的“洋庙”天主教堂,看过洋女和尚的大奶子,那晚一帮弟兄上南华宫戏园子看过川戏,正欲回栈房歇息,不料却撞上了泸县巨匪骆三春潜入荣昌县城打劫“兴源钱庄”,捕快赶来缉拿,双方在昌元大街上交起火来,乒乓翻天,飞矢如蝗。刚刚从戏园子出来的看客、在街边摆夜摊的小贩,惊叫着四下狂奔。

萧云雄的飞龙会并不干这打家劫舍的勾当,众人正欲避开,不料已经迟了,一潮飞子儿“噗”地打中了萧云雄的肚皮,只听他“哎哟”一声,“咚”地跌倒在大街之上。

庞龙、王鸣剑等慌忙将他架起,一窝蜂赶回了栈房。萧云雄裤子衣服已被鲜血染透,王鸣剑将那衣裤脱去,见肚脐一带,已被铁砂散弹,打成乱糟糟血糊糊一片,烂肉中无数小孔,正汩汩往外冒血,活像钻出来无数条红通通曲蟮,刚擦过,又爬了出来,密密麻麻,擦都擦不赢。

庞龙惊叫道:“狗日的,大哥是误中了棒客的火药枪,铁砂子把肚皮打烂了一大片,这血要不立时止住,大哥就险了!”

栈房老板闻声也赶了过来,认真看了看伤口,言道:“幸亏客官是伤在荣昌城里,这要是伤在别处,恐怕就真的没命了。”

王鸣剑一听大叫:“老板,你这是啥意思?莫非这荣昌城里,有人能治我大哥的红伤?”

老板道:“‘号水’的韩超,难道诸位客官从未听说过?只要你们舍得出大价儿,把他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治好。”

王鸣剑猛地在额头上一击,叫道:“韩超我当然听说过,可刚才这一着急,就昏了脑壳喽!”

一旁的庞龙蓦地从怀中掏出一大锭银子塞在老板手中,急声道:“老板,这就麻烦你亲自去跑一趟,火速把韩超给我请来。这是给你的跑路钱,韩超只要把我大哥的红伤治好,我这里另有重谢。”

老板双手接过那大翘宝,喜得眼珠子差一点弹出眼眶,将银子往怀里一揣,猛地转过身,屁颠屁颠往门外跑去。

此时萧云雄仰瘫在凉板上,因流血过多,脸色既青又白,额沁虚汗,已呈危象。

众弟兄正手忙脚乱,心急如焚,忽地便听见老板在院坝上喜勃勃大喊:“来喽———大家不要慌———救命的活菩萨来喽!”

众弟兄慌忙散开,但见颇有点仙风道骨模样的韩超不慌不忙走来,将药囊放在桌上,弯腰诊视伤口,待细细看过,却不发一言,冲着萧云雄面露微笑,吩咐老板快快舀一碗清水来。

众弟兄见他面露笑容,知道舵爷有救,心中立时轻松了不少,眼睁睁看着他下一步如何救治。可令他们惊奇的是这位爷既不打止血针,又不用止血药,将老板送上的一大碗清水,双手接过,毕恭毕敬置于桌上,随后拿出一张符纸,对空来回上下划动,口中喃喃念咒,状极严肃。划了符纸,念了咒语,再将符纸点燃,在水碗上袅袅绕动,依然是口念咒语,符纸则化为只只红蝴蝶、黑蝴蝶,纷纷扬扬落入清水之上。

做完这一切,韩超才双手将碗端起,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清水,包在嘴里,鼓起腮颊,盯着萧云雄肚子上的伤口,“扑”的一声,喷淬下去。

看官,信不信由你,那无数条原本满肚皮乱爬的红通通曲蟮,犹如着了魔法似的,在众人的瞠视之下,顷刻间便给定住了。

众好汉如见仙翁,啧啧称奇。

不过一支烟工夫,萧云雄的脸色,也随之好转。

韩超这才打开药囊,用两指挟出一粒黑色丹丸,让萧云雄用碗中清水服下,然后说道:“壮士服了我这丹丸,尽可高枕无忧。顶多三个时辰,壮士体内的铁砂子,便可一粒不剩地被这药力排出。我包你不消三日,便如同好人一样了。”

萧云雄双手抱拳,冲韩超打了一拱,言道:“今日得遇仙翁相救,实是缘分。仙翁后半辈子的衣食用度,养老送终,小弟萧云雄全给你包了!”

“呀呀!”韩超一声惊叫,赶紧冲着萧云雄作了一个大揖,言道,“原来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的萧大英雄驾到,韩超失敬,韩超失敬了!”

那老板一听受伤之人竟是萧云雄,也鸡啄米般连连作揖打拱。

此后,韩超便成了萧云雄的座上之宾,数次被请至万灵山中小住,也为萧云雄手下弟兄疗治红伤恶症。再后来,他难御萧云雄盛情挽留,索性将家小搬去铁关口,入了飞龙会,成为萧云雄最为倚重的头号幕僚。

既然做了老舵爷多年的亲信大管家,于这危机陡起的关键时刻,也自能想出办法应对。

韩超沉下脸,对吴福斋和王鸣越郑重言道:“老舵爷不幸蒙难,二位掌堂痛心疾首,欲尽兄弟之谊,于情于理,皆是应当。你二人即刻回去禀报各自掌堂,飞龙会延绵百年不衰,靠的就是祖辈立下的铁打规矩。老舵爷撒手而去,理当由天汉主祭,眼下天汉未归,韩超自会依照规矩筹办老舵爷丧仪,无需二位掌堂劳神费心。”

韩超冷言厉色,打发走了两位信使,立即拜托巴塔布辛苦一趟,马上轻舟出山,前往泸县码头,再转乘英商太古公司的下水轮船,急赴重庆,务必火速将萧天成接回老寨济急。

不过,韩超也知道此行可能不太顺利,不得不将一些内幕透漏给巴塔布。他说,萧天成因其母长期被老舵爷打入冷宫,在天成三岁时便吞生鸦片身亡,因而饱受歧视,对一群大妈小妈恨之入骨,视老寨如同火坑,故自小去万灵镇尔雅书院读书,毕业后即转赴重庆深造,于川东书院毕业后,也不愿回老寨随父亲闯**江湖,坚持独自留在重庆自谋营生。

得知内情,巴塔布不免有些担心了,言道:“如果大少爷执意不归,我当如何处置?”

韩超发狠道:“大少爷饱读诗书,自当明晓轻重缓急。眼下情况,已是火烧眉毛,我们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少爷要真是为图洁身自好,一意孤行,执意不归,你就是绑,也得把他绑回来!只要先把舵爷的位置牢牢坐稳当,我再跪伏老舵爷灵前,烧香磕头,向老舵爷请罪。”

金煜瑶玩心重,闻知爹爹要下重庆,也坚持要陪爹爹同去。

一路舟船劳顿,第三日临近中午时分,巴塔布与金煜瑶在重庆储奇门码头登岸后,急如星火地赶到上半城小什字《重庆朝报》报馆,向几位编辑打听萧天成。编辑却说萧天成一早到南岸采访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让他俩等一等。

二人从报馆出来,马上招来两乘滑竿,去了西郊佛图关。进了顺风门,方知人类对于人祸天灾的自我修复能力,强大得令人不敢不惊叹。这才过去仅仅一年时间,关内几乎已经见不着半点战争留下的痕迹了。关上房舍炊烟依旧,狗吠鸡鸣声处处可闻,只不过全换了主人。在将军行馆大门前旗杆上猎猎飘扬了近三百年的黄龙旗,也变成了南京临时政府的五色旗。以前专供旗人子弟读书的奎英学校呢?也恢复成昔已有之的“夜雨寺”了。“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留下的这首脍炙人口,名扬天下的《夜雨寄北》,重新勒石立碑,成为“夜雨寺”招揽香客的金字招牌。

金煜瑶和巴塔布买来香烛纸钱,登上关内最高处,纸钱明烛照天烧,面对苍天和匍匐于山脚下的重庆城区跪下,祭奠一年前蒙难于此的金玉安将军。

从高处俯瞰,关下林木葱郁,烟云缭绕,使佛图雄关宛如浮在云空之中的蓬莱仙境。两江碧玉如带,河中帆影点点。唉,要不是发生战乱,这风景,多美!

下午三时左右,金煜瑶和巴塔布再到报馆,萧天成已从南岸回来,正等着他们。

金煜瑶暗暗惊奇,眼前的萧天成与萧天汉比起来,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爹的后代。萧天汉孔武精壮,霸气十足,萧天成温文尔雅,秀外慧中。西装革履,头发弄得油光乌亮不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边的方框眼镜,更给他增添了浓浓书卷之气。

萧天成的态度让韩超不幸言中,众人眼中梦寐以求的舵把子这张金交椅,萧天成却弃之如敝屣。

他对巴塔布和金煜瑶言道:“我自幼生长在老寨之中,对列祖列宗为争夺那张舵爷交椅,文抢武夺,钩心斗角,甚至骨肉相残的惨烈之事,耳熟能详,以至于深恶痛绝,避之唯恐不及。先贤云,宁静以致远,淡澹以明志,我好不容易才为自己寻得一方净土,岂可贪恋权势,重蹈那暗无天日之地,去与人争权夺利,干那充满阴谋与杀伐血腥之事?”

萧天成之对过去铁关口的生活有“暗无天日”之感叹,实是因为他的母亲蔡氏命苦,害得他也遭连累之故。

萧天成虽然长着萧天汉三岁,却只因系庶出,故地位自不能与天汉相比。萧云雄的大房生了两女一子,天汉的两位姐姐,均已嫁人,按会中祖辈立下的规矩,天汉作为长房嫡子,当属飞龙会的天然承继者。而天成母亲蔡氏本是万灵镇一杂货店老板之女,小家碧玉,饶有姿色,被萧云雄一眼看中,便纳去做了二姨太。谁知刚做了母亲,萧云雄又一口气接连纳了五房姨太太,后来之人,不是出自青楼便是出自戏班,个个如花似玉,人比她年轻,更比她妖娆,邀宠的手段也比她高明,心气也比她更高更足。优胜劣汰,蔡氏自然落得个“高楼苦寂寞,无计度芳春”的凄苦境地。到天成三岁那年,蔡氏因难忍其他妻妾羞辱,吞生鸦片自杀身亡。自那以后,萧天成便饱受欺凌,就连其他几位小妈的丫头,对他这大少爷也难得有副好脸色。故而萧天成对老寨生涯,深恶痛绝,自小发愤读书,决心跳出火坑,靠诗书立世,做一个清白之人。

萧天成对舵把子之位无动于衷,自然就让衔命前来的巴塔布着急万分,赶紧言道:“大少爷心境高远,洁身自好,令人仰佩。不过,大少爷总归也是老舵爷骨血,如今庞龙与王鸣剑二人野心曝露,趁天汉未归,急欲抢舵爷交椅,大少爷此时若是赶回去,依照帮规顺理成章地坐上舵爷之位,庞、王二人阴谋,自然就无法得逞了。”

萧天成摇摇脑壳,依旧无动于衷地言道:“天成饱读史书,知道古往今来多少血雨腥风事,皆因一个权字而起。天成倘若利令智昏,仗恃祖宗规矩,坐上总舵把子之位,其情其景,想也强不过汉献帝。一者,我手无缚鸡之力,更无寸功可以服众,坐在总舵把子位置上,难免不为众位掌堂羞辱耻笑;二者,天汉如今生死不明,他乃长房嫡子,系我萧家的当然承继者,倘若真如巴爷所言,天汉如今为父报仇,只身潜往螺冠山,那我就更不敢鹊巢鸠占,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了。”

巴塔布让他这番话堵得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相劝,没想一旁却恼了性子刚烈如火的金煜瑶。

金煜瑶杏眼圆睁,瞪着萧天成尖刻说道:“大少爷圣贤之书想是读得多如牛毛,恐怕唯独缺了《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未曾学得与人争权夺利之术。圣贤之书没把你变聪明,却反倒把你变迂腐了。刚才你那番冠冕堂皇的高论,看似世人皆醉唯我独醒,骨子里透出来的,却是读书人最讨厌的骄矜与虚伪。你不愿,或是不敢回去做舵爷,并非是你品行高洁,出污泥而不染,第一你是怕九村十八寨掌堂不给你面子,处处和你作对,受不得这份窝囊气。二者呢?又担心天汉倘若一旦报得父仇归来,不仅是名正言顺的舵爷,更是货真价实,人人敬服的英雄好汉,登高一呼,必然万众响应。到那时,你就落入了一个上不挨天,下不沾地的尴尬处境。”

巴塔布担心萧天成面子上受不住,赶紧喝道:“煜瑶怎可对大少爷如此无礼?”金煜瑶头一摆:“爹爹莫阻拦女儿,我今日倒要问问大少爷,金煜瑶说得对,还是不对?”

萧天成万没想到一个俏丽娇柔的小姑娘,竟然心计缜密,一针见血,将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禁不住面红耳赤,既羞又愧,一时间无言以对。

金煜瑶却是得寸进尺,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大少爷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那就证明煜瑶言之不谬。该说的话,我索性把它说尽罢!大少爷倘若决然于这危难之中返回铁关口,挽狂澜于既倒,做一个萧家的忠孝之子,我和爹爹可以倾力相助,祭出斩龙剑,不愁镇不住少数几个心怀异念的掌堂。要是你依旧为明哲保身,而执意袖手旁观,我和爹爹即刻离去。待到飞龙会大权落于虎狼之人手中,荣昌多了一个为患乡里的匪帮,萧家满门老幼大难临头之日,我倒要看看大少爷究竟是心如止水,无动于衷,还是痛心疾首,悔恨交加?”话到此处,金煜瑶霍然站起,冲巴塔布一声吼,“煜瑶话已说尽,爹爹,我们走吧!”

金煜瑶的负气之举,没想却起到了一招妙到颠毫的激将法之作用,父女俩刚一走拢门槛,只听身后陡响一声“二位且慢!”

这下着急的是萧天成了,他急切问道:“诚如煜瑶所言,我真欲回去,自忖也斗不过九村十八寨那么多如狼似虎的掌堂。刚才煜瑶说祭出斩龙剑,是何意思?能否把话,说得更明白透彻一些?”

金煜瑶旋回转身,重新坐下言道:“像庞龙、王鸣剑这样的奸险之徒,不就仗着手下有百把支川麻杆(1),说话才这样气粗声响么?我对九村十八寨的武装早就了然于胸,二十六个掌堂,除了王鸣剑的船户帮和庞龙的渔户帮力量最强,其余再无人敢出头露面当魏延。而要对付庞龙与王鸣剑,当务之急,就在于尽快壮大起一支能供舵爷自己驱使的武装。”

萧天成一怔:“怎么个壮大?还尽快?我手无缚鸡之力,也不知是否有掌堂愿意供我驱使?”

金煜瑶道:“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大少爷愿意回去,把这舵爷的交椅替你们萧家人牢牢坐稳当了,我和爹爹再专为壮大武装的事下一趟重庆,要不了十天半月,就可以帮你买回一批最新式的西洋快枪。只要手中有了一支忠于你的精锐武装,我看还有哪个脑壳上长了反骨的‘天棒’(2),敢跳出来与你萧舵爷作对?”

萧天成一脸愁云地说:“买西洋快枪,那得花多少银子啊?我独自在外多年,对家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老寨砸锅卖铁,能不能拿得出这样大一笔钱,我不知道。就算有这样一大笔银子,我能否动用,也仍然是个未知数。”

金煜瑶道:“我既然已经表明是与我爹爹倾力相助,银子的问题,自然就无需大少爷考虑半分。”紧跟着又补了一腔话,让萧天成霎时红臊了脸膛,“你今年都十九岁了,再不济也是个七尺男儿,既然生就成了男人,这辈子就一定要有一副男人模样,利利索索、痛痛快快,千万不要扭扭捏捏、婆婆妈妈。我金煜瑶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拧不干打不湿的瘟猪子男人!”

巴塔布也道:“大少爷,我们要的,就是你这个堂堂正正的名分。飞龙会真要出点啥事,不消劳烦大少爷,我和韩超就能帮你对付。”

萧天成一听此言,顿时双眸放亮,声音也高亢了许多:“真真是羞煞天成了!想你父女乃外姓之人,竟然为我萧家祖业不惜倾家**产,我这个萧家后人,还有什么舍不得丢不下的?即便是火海刀山,龙潭虎穴,我现在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巴塔布闻此言喜上眉梢,说:“大少爷能有这态度,萧家祖业,就算是保住了。”

萧天成又补了一腔话:“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先讲断,后不乱。我现在随你们回万灵山也的确是勉为其难,为保我萧氏满门平安。倘若有朝一日天汉兄弟报得父仇归来,我即刻将舵爷之位让给他,绝不恋栈!”

巴塔布高兴得直搓手,大声道:“事不宜迟,大少爷,我们马上去朝天门码头罢。”

萧天成道:“都这个时候了,去了朝天门码头也没有船。这样吧,我马上叫报丁去订船票,明日一早,我们便回万灵山。”

金煜瑶也说:“这样甚好。”

次日一早,三人来到朝天门码头,登上了英商太古公司驰往泸州方向的“明通”号轮船。

重庆至荣昌有两百来里之遥,走成渝官道虽是便捷,但陆路奔波,车马颠簸,日晒雨淋,不胜其苦。这兵荒马乱的年景,若是遇上劫道的强人,那就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故而有钱人家,通常是坐由重庆到泸州方向,由英兵护航的上水洋轮,到泸州后再溯沱江、濑溪河到泸县县治所在地福集镇,再换乘汽筏子或木船,顺濑溪河逆行,便可直抵荣昌县城西宁门外的水码头了。

数日之后,万灵山中,孝帕飘飘,白影点点,九村十八寨掌堂云集铁关口老寨,为老舵爷萧云雄举丧。当庞龙与王鸣剑蓦然看到主祭之人竟是萧天成时,两人心中,顿时清楚着了韩超的阴招儿。然帮规祖制在上,他俩虽是怒火如焚,心如锥扎,在举丧的三天时间里,却也无法可施。

待将萧云雄入土为安后,韩超遂将众掌堂留下山堂议事。

山堂之上,气氛肃然,已经脱去西装,摘去领带,换上一身麻衣,头扎孝帕的萧天成,端坐在上首位,左边韩超,右侧巴塔布。二十六位虎气彪彪的掌堂大爷,分坐两排。

韩超刚一道完开场白,讲明此番所议诸桩大事后,庞龙便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公开反对萧天成继承舵爷之位。

庞龙沉下脸道:“按照祖制帮规,这舵爷之位,理当由长房嫡子天汉侄子续继,眼下天汉生死不明,音讯全无,天成侄子趁空儿坐上去了,要是天汉冷不丁回来,这事儿可就不大好办。众位掌堂都知晓,我飞龙会老辈人中,亲兄弟为争这舵爷宝座,打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事情,就发生过不止一回两回。老寨一动刀枪,弄得各家掌堂,也跟着选边站队,血雨腥风,从此不得安生。韩爷这么做,岂不是存心给我飞龙会,留下个凶险后患么?”

韩超压住怒气言道:“长房无子续继,依照帮规,庶出之子也是可以继承的,所以说萧天成续继舵爷之位,绝非随便、轻率之举。”

萧天成陡然离座,双手抱拳恳切言道:“龙叔所言,不无道理,前车之鉴,后人自当防微杜渐。不过,天成在此也有一腔肺腑之言,当向诸位前辈表明。天成文不能等因奉此,武不能跃马横枪,自知能力不逮,不足以令诸位前辈信服,今此继承这舵爷之位,也确系勉为其难。一旦我兄弟天汉归来,我便即刻让位于他,绝不可能出现兄弟阋墙之事。”

王鸣剑重重地拍着太师椅扶手,旁若无人,哈哈一笑,言道:“说得轻巧,扛根灯草,我只知晓历朝历代,不管是浑水还是清水袍哥堂口上,为争夺舵爷之位兄弟相残,父子为敌的事,层出不穷,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一个坐上了总舵把子位置,又主动把这金交椅让给别人坐的……嗨嗨,众位哥子兄弟,你们可曾听说过这样的新鲜事么?”

山堂上陡响起一团哄笑之声。

萧天成双颊飞红,嘴唇颤抖,欲怒不敢。

巴塔布赶紧道:“过去即便不曾出过这样的先例,并非证明今后我飞龙会就不会发生。天成由重庆回来之际,就已经言辞凿凿地表明了这个态度,今日又再次当着众位掌堂的面……”

王鸣剑虎地瞪圆了眼睛,气势逼人地打断巴塔布的说话,言道:“这飞龙会是靠啥打天下的?官军一旦再次进山清剿,弟兄们虽说一个个全是刀尖上滚过,血盆里泡过的汉子,可飞龙会缺了过硬的主心骨,试问咋个应对?我斗胆说句不顺耳的话,天成侄子这辈子养尊处优,打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恐怕至今连只鸡鸭也没有杀过吧?以这样的能耐德性,能杀人如麻?能号令八方?能率兵打仗?要是不能,岂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鸣剑以为,萧家无人,那舵爷这副千斤重担,就理当由我们这些老舵爷的‘对红心’(3)兄弟来挑,也不辜负老舵爷生前厚待我等兄弟一场。”

此言一出,全场寂然。

掌堂们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庞龙见王鸣剑竟然抢了自己的上风之势,心中着急,却顾忌到王鸣剑的船户帮势力远比自己的渔户帮强大,如果此刻公开跳出来和他争夺,只能过早地把自己置于死地。庞龙面相粗鲁,却是个粗中有细之人,清楚当务之急,是绝对不能让已经抢先亮剑出招的王鸣剑得逞,这样也可为自己留下个日后图谋大业的余地和机会,遂大声说道:“山堂议事,哥子弟兄们自当一根肠子通到底,想啥说啥,不能把话藏着掖着。不过,祖宗定下的规矩还是不能不讲究的。天汉不在,会中不可一日无主,天成呢?资格有,能力眼下又不能服众,那么,我倒有个办法,可以活泛处置……”

萧天成此时正如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赶紧道:“龙叔请讲。”

庞龙道:“既然天成表明自己愿意将来把舵爷之位主动还给天汉,何不如就暂且做个代理舵爷好了,既不违帮规,又给天成一个历练的机会。我意以三年为期,干得好,能得到诸位掌堂拥戴呢,今后就将代理二字取掉,实至名归地把总舵把子当下去,要镇不住堂子,天汉又迟迟不回来呢?那时我等兄弟,再恭请鸣剑兄出山,做这飞龙会掌舵之人。”

众掌堂谁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气焰嚣狂的王鸣剑,轻轻松松把这么大一个落地桃子捡了去,倘有这三年时间,且不说也算给所有心怀异念者争得了一线希望,至少也能避免便宜了王鸣剑,于是尽皆一片声附和庞龙主张。

志在必得的王鸣剑冷不防着了庞龙使出的这一记窝心锤,瞠目结舌,明知庞龙出招使绊,意在自图,却因他这腔话听上去处处占着道理,竟寻不出只言片语来反驳,只好恨恨作罢。

萧天成一回铁关口便挨了个下马威,在山堂上当众受了一番羞辱不说,理当继任的总舵把子,还在前面添上个“代理”二字,心中自是万分郁闷。

毕竟金煜瑶自幼见过许多大世面,读书时又受过高人点拨,年纪虽小,却能力超群,端地能办成大事。她和爹爹跑了一趟重庆,一登岸,便先携重金,前去名流大贾聚居的小什字江家巷,拜见袁青阳。煜瑶乖巧,一入袁大爷的客堂,便向着救命恩人跪地磕头,恭行大礼,送上重金。除此之外,还将一柄价值不菲的翡翠如意,送与袁青阳八十岁老母。讨得袁大爷欢心后,又将当年自己和干爹离开重庆后的经历,细细呈上。末了,再谈到当下铁关口老寨中的险恶情势,以及自己的打算。巴塔布自然也不会忘记恰到好处的帮腔。袁青阳对知恩图报的干女儿深为喜爱,落得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当下派范玉斌带着金煜瑶巴塔布,去那陕西街上找着生意上有往来的一家大洋行,谈妥了购买武器弹药的生意。待将一切落实下来,袁青阳又安排自家堂口上的力量,协助他父女俩将所购枪支弹药,一直送到泸县福集镇码头。

有袁大爷尽心帮忙,事情办得来一帆风顺,不到十天工夫,父女俩就将二百支英制毛瑟枪,十支德制二十响手枪,两挺捷克式轻机关枪藏匿于寻常货物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了铁关口老寨。

在为父女俩接风的晚宴上,萧天成感激涕零言道:“巴爷煜瑶,大恩不言谢,天成当着韩爷的面对天发誓,有朝一日我要能把飞龙会牢牢掌控在手中,这购枪之款,我定当加倍奉还!”

金煜瑶想起与赵中玉一块在关公像前发誓“做有利天下之人”的誓言,慨然道:“施恩图报,代舵爷把我父女当成啥子人了?如今枪也有了,子弹也有了,这训练之事,就有劳我爹爹了。煜瑶明日起,还得回到百子庵中,做我应做之事,还望代舵爷痛定思痛,拿出悬梁刺股的劲头来,早日重振飞龙会雄风。”

(1) 川麻杆:四川军阀自己的兵工厂生产的一种仿汉阳造步枪,质量差,打起来常卡壳。

(2) 天棒:袍哥语言,无法无天,敢打敢杀之人。

(3) 对红心:袍哥语言,彼此能以心换心之人,指友情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