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摆武堂子

萧天汉大婚,喜洋洋闹腾腾的婚礼原本要持续七天七夜,没想刚进入第三天,正在热劲儿上的萧天汉,就被庞龙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五年来,庞龙花了数万两银子,总算为自己打造了一支对他忠心耿耿的私家军。不过,这帮亡命之徒虽然一个个心狠手辣,打起仗来舍得玩命,却也不像本地渔户一样听庞龙招呼,对飞龙会祖祖辈辈定下的帮规也同样置若罔闻,仗着手中有硬火,见财起意,杀人越货的事情,时有发生。

就在萧天汉大婚期间,一个叫钟清焕的小队长,私自带着自己的弟兄乘船外出,顺流而下跑到沱江上,抢了一船从富顺下来的上等川土,给庞龙带来一场大麻烦。

原本抢川土对庞龙来说是大好事,可要命的问题是,这船川土是泸县巨匪骆三春骆疯魔的,如此一来,庞龙就像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了。

骆疯魔辛亥年趁乱打劫,把荣昌县的头一块宝肋肉安富镇抢到手里,相当于骑在成渝官道的腰杆上,坐收了三年安富镇和来往客商的税赋,好吃好喝,花天酒地,硬是让他“嗨摆”(1)够了。身为荣昌县长的郑稷之眼看着一大股银水“哗哗”往骆疯魔荷包里流,可知道自己手下的警备队远不是骆疯魔的对手,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足足隐忍了三年。两年前终于咬牙忍痛花了一笔巨金,请来川军周俊师长的一个团,将骆疯魔逐出荣昌地界,赶回到泸县玉蟾山穷山沟里,胜利“光复”了安富镇。

这次,骆疯魔得知自己运往汉**货的鸦片被峡口寨庞龙手下所劫,怒火冲天,当即便鼓噪着要倾巢出动,发兵攻打峡口寨。

庞龙十分明白自己远不是骆疯魔的对手,也担心自己豢养的私家军捅下这么大的娄子,一旦让铁关口老寨知晓,萧天汉会撸了他掌堂的位子。情急之下,赶紧派吴福斋飞骑赶去玉蟾山,当面向骆疯魔谢罪赔礼,解释缘由,并主动表示愿将手下所劫鸦片,一两不少,全数归还。

骆疯魔却不依不饶,非要庞龙登门负荆请罪,才能罢休。庞龙胆子再大,也对杀人不眨眼的骆疯魔心存畏惧,担心骆疯魔让他尝尝独创的“步步高升”的滋味,一去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峡口寨,为了躲过眼前这场急难,也顾不得脸面了,对萧天汉说明前因后果,请求萧天汉出面,帮自己把这件祸事搁平捡顺(2)。

庞龙自寻刀兵之灾,萧天汉虽有幸灾乐祸之心,但与金煜瑶、韩超商议后,最终还是决定对庞龙施以援手。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作为刚坐上飞龙会头把交椅的舵爷,他当务之急不是如何处置庞龙,而是必须尽快将此事摆平。要不,骆疯魔真要发起疯来,谨防他这婚礼上的唢呐还在“呜哩呐哩”地吹,万灵山恐怕就要遭受一场血光之灾了!因为骆疯魔一旦发兵,搂草打兔子,遭难的就决不单单是峡口寨一隅,与万灵山飞龙会这样的地方武装到底不一样,骆三春的队伍毕竟全是职业土匪,双方一旦打起来,飞龙会显然不是对手。铁关口老寨以及飞龙会所辖的九村十八寨,全都有可能玉石俱焚,尽皆落入骆疯魔之手。众头领商议的结果是:由新娘和新郎官前去向袁青阳开口,趁川中袍哥舵把子大都在铁关口贺喜之机,请他出面,就在庞龙的峡口寨摆“武堂子”调解。

单是飞龙会舵把子萧天汉出面,袁青阳还不一定会点头,可干女儿金煜瑶一开口,他这做干爹的,就没有理由拒绝了。

毕竟袁青阳面子大,川东川南各大小堂口上的舵把子接到袁青阳的“公片宝札”后,均准时带着保镖赶到峡口寨,参加袁青阳摆的武堂子。

一时间,阵势恍若一次川东川南袍哥首领的大聚会。

袍哥内部一旦发生了纠纷,清水袍哥是摆文堂子解决,方式既平和又严肃。浑水袍哥则不然,因全系舞枪弄刀之徒,产生纠纷的原因不是为财物就是为人命,纠纷双方坐在一起充满了凶险野蛮和杀机,所以这类调解被称之为摆武堂子。有时文堂子武堂子相互绞缠在一起,根本没办法分开。届时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有关系的总舵把子、寨主、帮主、执事都要到场。纠纷双方都有武器,有看家本领,这样一些人物聚在一起,靠劝告、说理很不容易解决,故此场面总是显得杀气腾腾,极易形成一场生死搏斗。主持调解之人一旦控制不住场面,弄得不好少说也要死他两三百人来摆起。如果被官府知道,还往往被认为是谋反作乱而派大军进剿,这在江湖上称为“炸堂子”,不仅后果不堪设想,主持调解的龙头大爷也会大跌脸面,从此再难在江湖上立足。

尤其是双方当事人,更有可能是直着进去横着出来,如果能在最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武堂子,就要披红挂彩,名声响遍江湖。

接到袁青阳的“公片宝札”,连骆疯魔也不敢再由着性子一意孤行,只好偃旗息鼓,带着红旗管事蓝兮贞和几名保镖,匆匆赶到峡口寨蹚武堂子。

袁青阳在萧天汉、金煜瑶、韩超的陪同之下,坐滑竿来到峡口寨的当天晚上,是个难得的月圆之夜。濑溪河两岸的延绵山岭,耸立在峡口寨两侧,两岸密林中偶尔传来的几声虎啸狼嗥打破了夜的寂静,落在乡场中心位置的川主庙宽敞院坝上,几十堆熊熊篝火,把三四百号人的脸庞照得红通通的。

人们悄然无声,只有燃烧的篝火不时炸出几声清脆的爆响。

万年台正墙之上,悬挂着一幅关公秉烛读《春秋》的绣像。绣像两旁的对联是:“一龙一虎一圣贤,三人三姓三结义”。绣像下面置有香案,案上摆着三牲瓜果,供案两侧呈外八字排着的十几张竹靠椅上,坐着从各地赶来的仁、义、礼、智、信五堂舵把子。正中,则是独处尊位的袁青阳。

万年台下青石铺就的坝子上,铺开一块红毡。红毡四周十几堆篝火旁边坐满了人,人人腰插张开机头的盒子炮,个个面露杀气。

待武堂子万事皆备,袁青阳手下的红旗管事范玉斌出列,带领台上台下全体袍哥向关公像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长声吆吆地唱道:

单刀盛会喜洋洋,

龙兄虎弟聚一堂,

红旗管事请落座,

各方英雄排两行。

家世不清滚出去,

举事不公请离场,

龙头老大开金口,

桃园结义万古扬。

唱毕,冲袁青阳“嗖嗖嗖”架了三个拐子的大礼,高声道:“请龙头大爷传令。”

袁青阳正襟危坐,高声下令:“开堂进山。”

范玉斌闻令回头,拖长声调吼道:“带———溜———子!”

话音未落,只见侧院门訇然洞开,拥出一队手执鬼头大刀的壮汉,正对万年台在坝子上分左右两排,把鬼头大刀高架成一条夹道。一时间杀气腾腾,令人毛骨悚然。

接着两个彪形大汉挟持着钟清焕走进刀林夹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红毡上站定。

此时,年近七旬,身穿灰色绸衫,脚蹬挖云粉底纱鞋,双腕卷起“龙抬头”袖口的袁青阳,起身离座,走到台口前,向着台下众人与左右两侧舵把子,竖起两个大拇指,架了个怀中抱月的拐子,开口言道:“各位拜兄,满园哥弟,峡口寨庞龙手下一位弟兄,见财起意,吞下了泸县骆三春的一大船‘泥子(3)’,还端了他的‘莲花(4)’,幸得庞龙掌堂得知此事后,并未护短,当即派人向骆三春登门赔罪,并愿将所劫之物悉数归还。今日又在自己的脚窝子地盘上摆武堂子,愿意当着众位弟兄的面,向骆三春下矮桩(5),以示赔罪。此事一者并非庞龙本意,二者能以如此姿态处置,足见庞龙本人够得上义气二字。故而我袁青阳特地邀集各堂口龙头大爷,共赴峡口寨,来作这解铃之人。还望三春兄弟,看在我们这十几张老脸上,放过庞龙一马。”

袁青阳这话听上去滴水不漏,劫货的钟清焕是庞龙的手下,把庞龙推出来担责,武堂子摆在峡口寨,理所应当。可认真理论起来,庞龙不也是萧天汉的手下么?把这责任落到萧天汉头上,武堂子摆到铁关口老寨,顺着根子理到萧天汉身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可见,袁青阳骨子里,还是看在干女儿金煜瑶的面子上,明里暗里在护着萧天汉。

庞龙自然明白这其中曲里拐弯的道理,不过,他十分知趣,听袁青阳话音一落,立马上前冲着骆三春架了个拐子,大声道:“天下拜兄管天下拜弟,兄弟我已经将骆大哥全部川土保存在小寨,随时准备完璧归赵。兄弟管束手下不严,现将触犯龙颜的小人交与骆大哥,请大哥自行发落。”

这时范玉斌声如雷霆,爆出一声:“矮起!”

钟清焕身不由己,“扑通”一声跪在了红毡上。

骆三春当众挣足了面子,自然懂得顺梯下楼,一面频频还礼,一面摇晃着棒槌脑壳假意谦让道:“愚弟哪里敢当?该咋个处置,贵堂口想必自有帮规,何需我这外来之人插言。”

“好,那我就按帮规处置。”庞龙转过身去,向着钟清焕厉声呵斥,“还不向骆大爷磕头请罪!”

钟清焕自忖必死,冲骆三春磕了三个响头,满招满认,甘愿领罪,末了恳求道:“骆大爷,还望你看在江湖分上,人死仇散,大人不记小人过。”又转脸对庞龙道,“龙爷,拜托你替我照看老母妻室,兄弟在阴间也不忘大恩大德。”

庞龙应声道:“你老母就如同我老母,你这里一落气,我马上派人送大洋千块、川土百两,作为老人和兄弟媳妇生活的开销,叫你心里明白而去,到阴间也闭得上眼睛。”

范玉斌问钟清焕:“你还有啥子话说?”

钟清焕痛快回道:“小人自作自受,再无话说,甘愿受刑!”

范玉斌向左右两侧舵把子一抱拳,说:“请各位龙头开金口。”

众人一片声嚷:“请袁舵爷不要多礼。”

袁青阳一抱拳:“兄弟得罪了。”接着右手一挥,面露肃杀,喝道,“请家伙!”

听见招呼,骆三春手下红旗管事蓝兮贞带着两名助手大步走了上来。在钟清焕跟前几步远近站定后,蓝兮贞高扬右手,卷起袖口,然后从盘子里拿起一把尺多长、亮闪闪的牛耳尖刀,上前一步。跟着上来两个喽啰,各架起钟清焕一只手杆。

钟清焕趁势立起身来,面不改色说道:“请大哥给兄弟做利索点。”

蓝兮贞道:“做得受得,二十年后又是个豪杰。莫怨哥子手辣,只怨自己犯法。”

钟清焕神情惨然,昂头大呼:“仁义各堂拜兄,兄弟这里道谢了。”

蓝兮贞一个箭步上前,对准他心窝子一刀刺入,刀穿心后用力把刀刃向下一按,一个大开膛直齐齐划到肚脐眼处。早有一个喽啰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用铁钩把一坨圆鼓鼓红鲜鲜“噗噗”乱跳的心脏抓出,落在盘子里。扶持的两个喽啰等钟清焕不再动弹了,才慢慢把尸身平放,仰卧在红毡上。庙墙脚下早已挖好一个坑,红毡包裹好尸身,放下坑去,由几名喽啰铲土深埋。

这一厢蓝兮贞端着盘子,走到死去的钟清焕的牌位前,奠酒上香以祭。

袁青阳传令过“红榜”,杀鸡吃血酒,宣布仪式已毕,冤家消结。

这时,整个院坝上的气氛,才开始轻松起来。

处理完这事,袁青阳和重庆来的贺客们便于次日一早,直接从峡口寨乘木船,直下福集镇改乘专轮,返回重庆去了。

为了给萧天汉和金煜瑶的大婚制造更浓烈的喜庆气氛,韩超请了荣昌、泸县、自流井三个地方的戏班子到铁关口唱大戏,每天不落空。

最后一天的压轴戏是《刘十娘打叉》,戏中有这样的处理,演到**处,一个配角从台上跑到台下,躲进观众中间,手提一把明晃晃钢叉的主角,也从台上追到密密麻麻的人丛中时,满场自然就是一片烈烈腾腾的景象,躲闪、尖叫、跺脚。然后,钢叉从主要演员手中漂亮潇洒地飞出,“噗”地一下刺中了配角演员,中叉者惨叫着倒地,血流如注,当场死掉,然后众人抬出去装在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

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互动手段,先不跟观众讲,让观众有真实感,以此来营造出这台戏的最佳效果。配角背上捆了个装满猪血的猪尿包,主角一钢叉飞过去,观众自然就亲眼目睹鲜血汪汪地流了出来。

萧天汉坐在前排,他从小就没看过几场戏,更不知道这是戏班子有意设计,见台上台下一片混乱,观众的惊叫声响成一片,以为有刺客,赶紧掏出枪来,从观众中跑出去,很威风地站在舞台上。稍后听老板一说,才晓得是怎么回事。

萧天汉和韩长生咬了咬耳朵,马上站到万年台上,把打钢叉的主要演员也叫上台去,板着脸说:“你狗日的长了个吃雷的胆子,竟敢制造混乱,图谋刺杀本舵爷。”

主角吓得要死,急忙解释这是怎么怎么一回事,还不停地给萧天汉赔不是。

“来人!把这个刺客拉下去办了!”萧天汉一声暴喝。

主角吓得面如土色,全身软成了一摊泥,连磕头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戏班子里的其他男男女女也全都给萧天汉跪下,比赛似的冲他磕头。

这时几个手提鬼头大刀的刽子手拥上台来,架住主角膀子。韩长生还在主角背上插上写有“刺客”两字的勾红斩标,如狼似虎地将主角拖到万年台口边上跪下,然后拿起大刀,在主角颈子上比比画画,看从哪里下刀为好。

主角此时已经被吓得神智都不清醒了,“刷”地一泡尿,冲得裤裆热气冲腾。

金煜瑶实在看不下去了,陡地在台下站起身大吼道:“刀下留人!”然后冲上万年台向着萧天汉好一顿怒骂:“萧天汉,你这是干啥子?别人演戏打钢叉是剧情需要,和刺客有哪门子关系?哪里来的刺客?你还不赶快把人给我放了!”

韩长生一瓢冷水把主角泼醒过来,主角这时才有能力对着萧天汉和金煜瑶完成磕头动作。

萧天汉笑嘻嘻对金煜瑶说:“这龟儿刚才把老子吓了一大跳,老子也得吓他一跳,才对除了。”说罢摸出十块银元,赏给主角,说,“你龟儿戏唱得好,钢叉也打得好,老子喜欢看。飞龙会以后有啥红白喜事,老子还请你来演《刘十娘打叉》。”

王鸣越前来铁关口老寨贺喜期间,主动向萧天汉谈到了舵爷不在时,弥月沱与峡口寨结下的大梁子,亲兄被杀,造成他与老寨也生了不少意见。现在舵爷总算回来,他借舵爷喜事,杯酒释前嫌,表示从今以后,对舵爷忠心耿耿,决无二心。

此事自然可喜,但也出了一桩令萧天汉耿耿于怀的事。

庞龙不单给他惹了一场大麻烦,亏得煜瑶恭请袁青阳出面摆武堂子,才将此事摆平。可在整整七天大婚期间,二十六个掌堂中,唯有庞龙称母丧未满三年,他重孝在身,三年之内戒绝一切宴饮欢娱之事,所以对不住舵把子,他只能亲赴铁关口送了贺仪,求萧天汉帮忙摆平手下劫骆三春鸦片之事,便立即赶回峡口寨,只派师爷吴福斋作为代表,留在铁关口应酬。

大婚过后,天汉心里一直梗着这件事情,久久不能释怀。

这日夜里,他将韩超召请来,谈起了庞龙失敬之事。韩超忍不住向天汉谈起了几桩陈年旧事,大吐了一番苦水。得知庞龙种种有违帮规,大逆不道的举动,萧天汉更是怒火如焚。

韩超说,当初老舵爷死在青羊宫擂台,巴塔布扶柩回到铁关口,即举行了隆重的祭奠,号令飞龙会地盘上的九村十八寨,在祭日期间一律为老舵爷挂孝三日,三日之间,严禁宴乐之事。各卡口哨棚得令后无不照办,唯独峡口寨,因恰逢庞龙老娘的生日,他不仅不为老舵爷挂孝,反而去荣昌城中请来川戏班子,为他老娘大轰大闹地连着演了三天大戏,好像办的不是丧事而是喜事。再者,自从萧天成代行舵爷之职后,弥月沱与峡口寨便几乎与铁关口老寨脱离了关系,大事小事,从不请示禀报。老舵爷当初视庞龙为头号心腹,又考虑到他在渔户帮中颇有威望,便派他扼守濑溪河通往沱江、长江的险要之地峡口寨,贩运鸦片与各种货物的行船客商,均需向庞龙缴纳两成保护费,每年所征甚巨。庞龙也按所征之款,向铁关口缴纳两成。老舵爷在世时,他规规矩矩,按例上缴,老舵爷一去,迄今已逾五载,他再未上缴过一钱银子。韩超还说,他知道庞龙仗着有一支装备精良的私家军,如今是所有卡口哨棚中力量最为强大的一股,自己和萧天成、金煜瑶多次商量,也拿不出好办法来奈何于他,只好装聋卖傻,忍气吞声,欲等萧天汉回来后再拿主意。可好不容易等到天汉回来,接掌了飞龙会大权,可此时庞龙的势力已愈发坐大,韩超与儿子长生商量后,决定暂时不要将此事禀报天汉,担心舵爷年少气盛,一旦沉不住气,事情便会弄得来不可收拾。既然今日舵爷问及,自然也就再不能继续隐瞒下去了。

“恃老卖老,得寸进尺,岂不是欺我飞龙会无人么!他这当叔叔的不知自重,也就怪不得我做侄子的手狠无情了!”萧天汉一听,果然怒火万丈,拍案而起,当即便要发“公片宝札”,召集各路兵马,前往峡口寨兴师问罪。

韩超正在着急,金煜瑶已霍然起身,大声言道:“天汉,你身为舵爷,万不可凭一时血气之勇,草率出兵。内部交恶,切忌外扬,这炮火在自家地盘上扯旗放炮地打起来,彼此难免都有死伤,对内伤了我飞龙会的元气,对外则砸了我飞龙会的名号。煜瑶愚意,来日方长,当此时舵爷更需大智若愚,不仅丝毫不能责备庞龙违逆不敬,匿银不缴之事,反而要方方面面故意对庞龙施以恩惠,优礼有加。比如他以为母守丧作借口,不来老寨为舵爷大婚贺喜,你不仅不能有任何责备之辞,相反,还应该前往峡口寨,去他母亲坟上磕几个响头,添上一炷香。只要他对你失了戒心,对付他这赳赳莽夫,还不如同掐死一只鸡娃!”

韩超赶紧发话,称道煜瑶所言,绵里藏刀,实为上善之策。

萧天汉见二人均不同意发兵征讨,只好强将怒气压下,同意暂不动武。

而且还果真采纳了煜瑶主意,第二天,萧天汉便与金煜瑶专程前往峡口寨,披麻戴孝,到庞母坟前上香磕头,以尽子侄之礼。

新上任的舵爷能给自己这样大一个脸面,庞龙感动得不行。他本是个血性之人,也就赌咒发誓地对萧天汉说,他过去有违帮规,实是因为萧天成偏袒王氏兄弟,惹得自己一怒之下负气行事。如今萧舵爷归来,自当回归正途,一切依照祖宗规矩办,该缴的两成银子照缴,一切唯萧舵爷号令行事。

金煜瑶做了飞龙会压寨夫人,最初一段时间,铁关口老寨上上下下,全都拿她当天上下来的仙女一般,小心再加小心地护着捧着恭维着。

可没过多久,情况就变了。这是因为金煜瑶依然如往日一样不遵妇道,不习针织女红,整日里骑马玩枪,还隔三岔五地披斗篷骑白马,带着手下一帮持枪佩刀的女侍卫,浩浩****地巡游于飞龙会地盘上的各个哨棚关口,将各处征收的款项,按祖制定下的比例收缴上来。

更让众人惊诧不已的是,每日早晚,她便和那帮贴身女侍卫将身上脱得来只剩下几络布条,去那池水中游乐嬉戏,弄得来“吡吡剥剥”,水花四溅,恰似盈盈碧波中浮动着一群大白鹅。

萧天汉初时也感到有些不雅,跑到池边去看稀奇,不料置身于这一大群身上脱得来只剩下几络布襟襟的年轻女子中,经不住金煜瑶相劝,也勃发了兴致,穿着条裤衩跳下池中。

老寨里一时间风生水起,活色生香,金煜瑶弄出的种种大逆不道的举动,不亚于在铁关**开了一颗接一颗重磅炸弹。但碍于舵爷的威风和面子,谁也不敢公开出头反对,只是每日晨晚时分簇拥到“静安园”外面的镂空墙边,隔着花窗往里观望。人人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尤其是六位小妈,更是怨声载道,把个金煜瑶,糟踏成伤风败俗的一个**魔。但看到萧天汉对金煜瑶极为宠爱将就,只好将愤激之声,一并汇聚到舵爷母亲耳中。

老夫人对这个华洋混杂媳妇的行径也看不惯,于是婉言告诫天汉,叫媳妇识识事体,收敛收敛。

萧天汉却道:“煜瑶说游泳强身健体,以后打起仗来,也有用处。”还说,“妈,煜瑶特意给你也买得有两件游泳衣。你要有闲心,也去池中游游,煜瑶愿意教你哩。”

老夫人哭笑不得,气咻咻说:“她一个人在铁关口胡猖野盗,搞得鸡犬不宁不说,还想把老娘也弄得光兮兮的,让众人当稀奇看呐?她不要脸,我还要哩。”

虽遭婆婆反对,金煜瑶依旧我行我素,而且面对众人的反对气焰更加嚣狂。

一日黄昏时分,她和关五香等一群女侍卫正在池中游泳,看见那花窗孔隙里又堵上了许多眼睛。金煜瑶从水中起来,走到逍遥椅旁边拿起盒子炮,猛地一转身,只听“哒哒哒哒”一阵爆响,二十颗子弹,在那雪白的花墙上打出密密麻麻的窟窿,吓得那帮偷窥之人,一窝蜂跑了,从此再不敢来。

堡寨里的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的舵爷威风凛凛,一言九鼎,唯独在金煜瑶跟前,耳根却有些发软。

萧天汉喜欢二十响,学着金煜瑶模样使上了双枪,然则更喜欢的则是那挺捷克式轻机关枪,甚至胜过了自家婆娘,整日里带着不离身,夜里睡觉,也要放在床前榻板上。

金煜瑶每日晨起依旧带着那帮女侍卫随她在坝子上打香火头、打吊罐,枪法是日大进。还时常骑着大白马,带着女侍卫们前呼后拥地进万灵山老林子里打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野物。

及至怀胎数月,身体膨胀,金煜瑶才规规矩矩地待在堡寨里,耐着性子为萧天汉生儿育女,尽人妇之道。这年仲夏,金煜瑶为萧天汉生下一对浓眉大眼的龙凤胎,把个萧天汉,欢喜得要死。依照族谱,给儿子取名洪安,女儿取名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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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嗨摆:袍哥语言,尽情享受。今原意保留。

(2) 搁平捡顺:袍哥语言,能协调好各方利益,把事情处理好。

(3) 泥子:袍哥语言,鸦片。

(4) 端莲花:袍哥语言,杀了人。

(5) 下矮桩:袍哥语言,自降身段,向对方认错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