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舵爷大婚

光阴荏苒,萧天汉进入螺冠山贺家武棚,转瞬已逾五年。

五年工夫,贺家武棚庭院上一株水桶粗的老槐树,竟被萧天汉和他的师兄师弟活活打死。

五年工夫,萧天汉已由一个虎头虎脑的半截子娃娃,长成了一个精精壮壮的勇猛汉子。由于他练功不畏吃苦,且勤于动脑,故而深得贺栋成的喜爱。在师傅精心指点下,他的武功日益长进,连二十几位师兄,如今也无人能抵挡他这关门弟子的拳脚了。

去年初夏贺栋成满六十大寿,已经在杨森麾下升任一营之长的贺白驹回家给父亲拜寿。酒酣耳热后,贺栋成忽发兴致,要萧天汉与贺白驹交交手。两人在院坝上打了五六十个回合,虽然萧天汉最终败在了贺白驹手下,但他那超群出众的功夫,连心高气傲、威镇一隅的贺白驹也大为惊讶。他知道数年之后,此人功夫定然不会在他之下。

贺栋成早将萧天汉的症结看在眼里,待二人坐定,他遂说道:“荣昌缠丝拳的特点乃‘形神皆备,内外兼练’,所以有‘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之说。如只练外壮功夫,外桶子虽好而内桶子虚弱,这只不过是铁柜子装瓷花瓶,岂能经受得住摔打?这外壮又岂能持久?故而拳谚云‘练拳不练功,到头一场空’。虎儿,你拳脚并不在驹儿之下,他之赢你,就赢在这内壮之上。”

萧天汉连连点头,说:“师傅教导得对,从今往后,徒儿一定在内桶子上下功夫。”

贺栋成又起身离座,到坝子上一边给徒儿们比画示范,一边讲解说:“一个出色的缠丝拳手行拳时,应有灵如猴、柔如带,游如穿花劲如潮;掌如磁、腕如丝,臂如金刚绕飞絮之效。就如同蚕之吐丝、人之游水,大圈小圈,顺逆缠绕,如此,方能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

萧天汉将师傅对他的教诲指点,牢牢记在心上。从此后,他每日凌晨四时许就起床,或在院坝溪旁,或在竹下林中,专门练习内壮之功,弓箭步、四马平步、念机步,十趾抓地生根配合吐纳呼吸,一站就是一炷香的功夫,再换步练习。等练到入港微妙之时,他便提起丹田之气,仰天长啸,“嗬嗨……嗬嗨……”之声,在螺冠山顶的竹林草舍中,引起一阵阵鸡鸣狗吠。

几乎每日早饭后,众位弟子便在院坝上听贺栋成讲解拳理,也间杂些江湖趣闻、武坛掌故。至十时又练功。贺栋成教授缠丝拳,重在搏击实用,所以练习拧筷子、扯钉子、提坛子、甩石锁、滚铁筒、扎沙杆是每日必做的功课。下午的“散手”,师傅要求真拳实腿,招招着肉,徒弟们身上脸上,常常被打得来青一块紫一块。师傅在场子边上架起一口煮牛肉的大铁锅,终日热气腾腾,徒弟随时可捞肉吃、舀汤喝。

“铁沙掌”是一门硬功了得的功夫。木桶内装满河沙,然后左右手交替向沙子内插去,功夫越**得越深。练习此功苦不堪言,不消数日,十指鲜血淋漓,皮开肉绽,众徒弟不胜其苦,纷纷罢手。贺栋成也不强行要求他们,唯独对萧天汉要求他必须练习,还将自己的独门绝技毫不保守地传授给了他。在师傅的鼓励下,萧天汉坚持练习,一日不曾间断。师兄们见他练得来十个指头齐崭崭像鼓槌,皮肉又粗又硬,反将指甲包盖住,十指如钻,竟能以掌穿墙,也不由心惊叹服!

萧天汉有时也为师傅对自己的关爱,想放弃复仇的愿望,内心时时处在矛盾之中。

这年二月末,时令虽已进入初春,却逢上了倒春寒,山上冻起了桐油凝。

夜里,螺冠山上雪花纷飞,寒风凛冽。

萧天汉正在**辗转,一师兄从屋外进来,说师傅有事召见,叫他快去。

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说,非得要我夜半更深时去见他呢?萧天汉心中忐忑不安,急忙赶往师傅卧室。进得房门,见师傅正在烛光下夜读。

“哦,虎儿来了。快,屋外寒凉,快坐到这火盆边上烤烤。”贺栋成一见萧天汉,忙将书放在桌上,亲热招呼。

师傅在上,萧天汉自不敢落座,仅往火盆边挪了挪,依旧垂手而立。

贺栋成将椅子转了转,面对着萧天汉说道:“为师叫你来,是有一事告你。我为这本《缠丝拳法真诀》,可算是殚精竭虑,耗费了一辈子心血,如今虽已完稿,但因我长期居住在这偏荒之地,不免孤陋寡闻。荣昌的缠丝拳,本系峨眉派高桩拳术,为使此书更臻完备精列,明日一早,我便要启程前往峨眉山,专门去请教于报国寺住持铁沙长老。师傅我年事已高,尚不知几时能够回来,年岁不饶人呐,说不定此一去……”

“师傅!”

“嗬嗬,”贺栋成展颜一笑,摇摇头,复又深情地望着萧天汉,“虎儿,你我师徒一场,如今要暂且分手了。今夜,我想送你一点东西以作纪念。”说罢,起身从墙上取下一把腰刀,那刀鞘和刀柄上镶满银饰,铮铮发亮。他把刀交到萧天汉手中,柔声说道:“虎儿,你的缠丝九龙刀已练得相当纯熟了,此刀是我心爱之物,随我多年,今日赠你,还望你精勤不懈,努力求进。”

“谢师傅!”萧天汉双手捧刀,跪了下地。

此时此刻,萧天汉心中犹似倒海翻江般的搅腾得厉害。贺栋成厚待于他,他怎能不知情?将近二千个日日夜夜,贺栋成视他若亲子,师傅的为人处世,即便自己与他有着杀父之仇,也暗中佩服得五体投地。五年朝夕相处,值此临别之际,又将自己心爱之物相赠。他若刺杀师傅,自己问不过良心不说,日后江湖上,也必视他为不义之人。

可是,如此一个可亲可敬的师傅,却又偏偏杀害了自己的亲爹,他隐姓埋名待在贺栋成身边,不就是为着有朝一日替父报仇么!倘若为“义”而忘“孝”,那他今后又有何脸面回去见飞龙会的弟兄,去祭拜父亲的亡灵?

或为不孝之子,或为不义之徒……老天呐老天,我究竟该怎么办?

贺栋成见他长跪不起,神情肃穆且眼中含泪,误以为他是因自己赠刀之举而感动太深,心中不忍,遂将他扶起:“虎儿,区区小事,切不可如此记挂心上。”

萧天汉怔怔望着师傅,脑中一片茫然。

“虎儿,快回屋睡去吧,夜已深了。”

“师傅,你的大恩大德,虎儿永世不忘!”

在这一刻,萧天汉终于作出了抉择……他没有勇气把刀劈向这位远比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和蔼可亲的老人。

他说道:“徒儿愿以茶代酒,敬师傅一杯,盼师傅早日归来。”

言毕,他便去桌上提起瓦罐,往碗里倒茶水。

蓦地,他的神色骤变,面孔铁青,双眼痴痴地盯着桌上那本书———那正是《缠丝拳法真诀》!

一个念头,霎时间便像毒蛇一般在心头蹿起……而且,刚刚被他强压下去的杀父之仇,又重新在胸腔里燎蹿起来,烧灼得他的心尖儿发痛。

“师傅,请干了吧。”他双手将茶碗献上。

“难得虎儿这腔心意,好,我干。”贺栋成将碗接过,仰头便喝。

就在他仰头这一刻,萧天汉提起丹田之气运入手指,五指如刀,猛力地向贺栋成肚皮戳去,右掌整个地插入腹腔,再狠劲一绞,一拖。

“啊!”贺栋成一声惨叫:“虎儿,你……”

萧天汉此时已是一不做二不休,狠声道:“贺栋成,你还记得五年前在青羊宫擂台上,你伤了一条性命么?”

“啊———萧云雄!”

“不错,我并非什么龙水镇来的虎儿,我就是萧云雄的儿子萧天汉!今日我不但要你性命,为我父报仇,还要捎带着取你这本宝书!”

贺栋成闻言,竟忍住万般疼痛,猛力往桌前扑去,将书抢先抓在手中。

萧天汉大怒,恶声喝道:“这书你给是不给?”

“杂种,怪我眼瞎!你今日取我命易,要我书难!”

只听“嗖”的一声,萧天汉已拔刀在手。

“引狼入室……咎由自取,我这是咎由自取啊!”陡地,贺栋成仰天长啸两声,将书抄在胸前,猛力向熊熊燃烧的火盆上扑去,展开双手死死抠住了盆架。

萧天汉用尽力气,才将那与盆架几乎凝为一体的贺栋成掀开。而那书,已在顷刻间化成了一团灰烬。

这时外院人声嘈嚷,一串杂沓的脚步声匆匆向卧屋奔来。

萧天汉看了看地上的尸体,跃上桌子,窬窗而去……

萧天汉逃出武棚,窜下螺冠山,天亮后到濑溪河边雇得一叶扁舟,桨声欸乃,逆水而行,待至中午时分,萧天汉便看见了耸立在陡峭石壁顶上的铁关口堡寨。

船靠码头,萧天汉一登岸,让手下弟兄看见,喜出望外,赶紧迎到滩子口场街茶馆里歇着。

场上人皆奔走相告:“少当家回来了!少当家报了杀父之仇回来了!”

场上老板商绅闻知,纷纷前来问候拜望。不消多时,萧天成、韩超、洪真孝、刘逵得报,也慌不迭地率领老寨头目们赶下滩子口,将萧天汉接上山去。已经当上护院头目的韩长生欢天喜地,吆喝着弟兄杀猪宰羊。夜里,山堂上灯火通明,一帮人为萧天汉接风洗尘,互诉挂念之情,叔侄弟兄觥筹交错,自是尽醉方休。

接风宴上,萧天成也尽显君子风度,当着老寨众位叔伯弟兄的面,主动交卸代舵爷之职,让萧天汉坐上了总舵把子的交椅,履行了自己当初许下的承诺。并且向众人提出,他交卸总舵把子之后,会尽快前往重庆,仍旧回到朋友办的报馆做事。

韩超过意不去,遂将当年萧天成如何在总舵把子之位即将旁落的紧急关头,毅然回到铁关口,代任舵爷一事,详细告诉了萧天汉。

萧天汉感动不已,慨然道:“兄长如此大义,我这做兄弟的也不能对不起你。人各有志,哥执意要去重庆办报,我也不强留你。不过,要办,就莫帮别人当丘二,自己当老板,需要多少钱,哥你开个口就行。”

萧天成一听此言,喜出望外,说:“天汉,你恐怕不晓得,办报纸花费甚巨,你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给我?”

萧天汉道:“我这几年在外面除了苦学缠丝拳,还和别人合伙做了几单大生意,赚得不少。”

萧天成眼睛瞪得老大:“做了几单大生意,什么生意啊?不会是和祖爷爷一样,劫了荣昌县衙门解送省城的官银吧?”

萧天汉嘻嘻一笑:“我要有祖爷爷那威风,做梦都笑醒了。”蓦地将天成拉到门外,压着嗓门说,“哥,我给你十根金条,一根二十两,办份报纸,够吗?不够我再给。”

“二百两金子!开家小钱庄都够了,哪里要得了那么多?”

“你打算几时走?”

“就这两天吧。”

“好,走之前,兄弟给哥饯行。”

萧天汉醉意阑珊,一夜好睡,到了破晓时分,忽听得外面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其间还夹有马蹄声、叫嚷声,嘈杂不休,连忙起床出望。

待出了内院,走过一条长长小径,萧天汉这才看见寨墙脚下一大块土坝子上,人头涌动,尽着红衫。

一位身披外红内黑斗篷,内着红衣,头戴西式遮阳软帽,脚蹬半腰黑熊皮马靴的年轻女子,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从坝子边上疾驰而过,双手使枪,频频射击,弹无虚发,那悬在坝子尽头长竹竿上的一排酒瓶,依次暴跳碎裂。

“好枪法!”萧天汉击掌赞道。

红衣女子闻声回头,脸上微露一丝惊诧,掉转马首,“沓沓”奔至萧天汉跟前,蹁腿跃下马背,向着萧天汉拱手言道:“舵爷在上,煜瑶告罪,煜瑶这些日子长住在百子庵,听说舵爷回来了,现刻才赶回来,未能有幸参加舵爷的接风酒宴,还请舵爷见谅。”

“你是———哎哟哟,金煜瑶!”萧天汉心中蓦然一跳,失声惊叫。想不到五年前分手时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黄毛丫头,如今已出落成了一个貌若天仙,丽色袭人的大姑娘了!

“嗬嗬,该死,该死,原来是我萧天汉自家的婆娘呀!你要不开口说话,老子还以为是七仙女下凡到铁关口来了哩。”

金煜瑶又羞又恼,强压怒火言道:“舵爷嘴巴,还是如过去一样恣肆汪洋,毫无遮拦。看来,煜瑶等会儿得送你一件礼物。”

“你送我啥子礼物?”

“牙刷和牙粉。每次说话之前,先漱漱口。”

萧天汉摆摆手:“不要不要。”开心笑道,“看着自家婆娘出落得像个仙女一样,老子心头麻噜噜的,巴适得很!”

金煜瑶再也忍不住了,面红耳赤地叫道:“你这黄口小儿,莫要打胡乱说!哪个是你婆娘啊?”

“嘿,你这是啥子话?”这下轮着萧天汉惊奇了,急声喊道,“金煜瑶,我两个五年前不就已经在成都总府路上的照相馆里,正儿八经地照了‘排排相’么?当时你咋对老子说的?你说只有两口子才能照‘排排相’的。我两个不单照了‘排排相’,还上了床,亲了嘴,嘿嘿,还见了红,莫非你还敢不认账?”

金煜瑶急了,跳脚大叫:“那是少不更事的细娃儿家搞起耍的,咋个当得真!不算数,不算数!”

萧天汉却认了真,正经说:“不算数还行?这几年来独自在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老子也常常把你当做自家婆娘来念想哩。”

萧天汉一口一个“老子”“婆娘”,甚至连“见红”的事也当众抖搂出来,把个金煜瑶,羞得要命,气得要死,尖着嗓子叫起来:“萧天汉,你能不能稍微学着文明一点?在人前说话,不要脏话连天!”

萧天汉惊奇地说:“文明?世人眼中的袍哥舵把子,官府眼中杀人放火的强盗,拿文明有个用啊?”

金煜瑶正想继续争辩,那一群身着红衫的女丁已经齐聚于她身后,整齐地向着萧天汉打拱问好:“舵爷安康。”

听见满耳脆生生的声音,看见眼前群花烂漫,萧天汉又是一惊:居然全是和金煜瑶一样:一水的鲜色大姑娘!

稍后问及韩超父子,萧天汉才知道金煜瑶这些年来对飞龙会作出的诸多贡献,她干爹巴塔布,为了替铁关口老寨训练一支精锐武装,还招人忌恨,被人“黑铲”(1)了。又说飞龙会眼下依然姓萧,金煜瑶当数头功。还知她从百子庵养病后一回到铁关口,便骑着白马到飞龙会的地盘上四处游走,花中选花般挑来二十来个容貌端丽,身体健壮的姑娘,每日亲自教她们骑马打枪,练习武功。如今,这帮姑娘已经成了老寨一支重要的护院力量。

萧天汉见了长大成人的金煜瑶,听了她自己拿出巨资,尽心尽力帮助飞龙会购买军火,训练队伍的事情,整日整夜便丢她不开了,总想着找机会与金煜瑶亲近。关于“排排相”、上过床,挂过红那一番插科打诨,打情骂俏的话,萧天汉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偏要借着这个由头,向金煜瑶挑明自己的心迹。

过了些日子,萧天汉憋得难受,索性向金煜瑶来了个月亮坝耍关刀———明砍(侃),他要娶煜瑶做压寨夫人。

金煜瑶早已从萧天汉急切与她交往中看出端倪,自从五年前她和天汉在成都总府路的照相馆里照了那张“排排相”,夜里又让他按在**占了便宜后,不管萧天汉是逢场作戏还是对她真有意思,她在心里隐隐约约地觉着自己和萧天汉总归有些儿缘分。萧天汉虽然一身野气,说话粗鲁,与自己的意中之人差了十万八千里。可五官端正,还是个少有的络耳胡,几天不刮,黑蓬蓬的胡子就冲了出来,使他显得更加剽悍孔武,不仅人长得不算难看,还真有几分川戏舞台上的英雄豪杰模样。自己作为一个外来之人,干爹死后便孤身一人,能够在这铁关口当上个压寨夫人,也就算是此生有靠了。再说,“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她也不愿让自己担上忘恩负义的恶名。

金煜瑶仔细思量一番后,最后决定去见见萧天成。

从萧天成住处出来,他俩沿着濑溪河,边走边聊起来。走了半天,对于一直苦苦暗恋着自己,却始终不敢有所表示的这个书呆子,她只能在心中道一声“拜拜”了。

不过,此时她又想起一桩心事。于是故作镇静地问萧天成:“你知道赵中玉这人吗?”

“你认识赵中玉?”

“嗯。”金煜瑶镇静地看着侧过身吃惊地望向自己的萧天成,等着他的下文。

“中玉父亲赵庆云被污逆匪害民,全家遇难,只中玉一人幸免,早就亡命广州了。”

金煜瑶十分震惊,不想中玉如此阳光少年,竟然会遭遇如此惨绝人寰的灭门之灾,与自己的身世何等相同,不禁万分同情起来,不禁继续问道:“那他在广州还好吗?”

“我在重庆报馆时收到过他一封信,他在一家专做夏布生意的商铺做事,他很关心筱竺,我没把筱竺已经被郑稷之强抢去的实情告诉他。后来听说他去了国外。”

傅筱竺———这个名字让金煜瑶心中猛然一怔。

在萧天汉心花怒放之际,金煜瑶提出了一个条件,婚后,她不愿住在那老气横秋的萧家祖宅里,要天汉在这老寨之中,另辟一块清净之地,为她单独造一幢小楼。说到此,还拿出几张纸给萧天汉看,每张纸上,都画着金煜瑶想象中的独院和小楼的大致模样儿。

萧天汉搔搔脑壳说:“行,行,莫说造一栋楼,你想造啥子样的楼,造多少栋楼我都依你,老子有用不完的钱!只要你金煜瑶想要,荣昌城老子都能买半边给你扛回来。”

“又来啦!又来啦!”金煜瑶陡然变色,“你开口莫说老子龟儿就不行呐!非要显得这么粗俗不堪,你才安逸,你才霸道威风!你若是再不改,我明天就去百子庵出家当尼姑,一辈子再不嫁人!”

萧天汉左右开弓,在自己嘴巴上重重打了几下,嘿嘿笑道:“硬是哩,说惯了,一时还真改它不过来。我是想告诉你,萧家的金子银子,你几辈子也用不完的。莫说造一幢楼,造十幢楼老子———呃呃,这脏话儿硬是捂不住,它又来了———我萧天汉也答应你。可你在纸上画这些稀奇古怪的小宅院、小洋楼,这万灵山的石匠、土匠、木匠、盖匠,咋个造得出来?”

金煜瑶说:“这还不容易?我马上去重庆跑一趟,多花些银两,请外国的或是留过洋的建筑师来铁关口,根据山形地势,按照我画的这些大模样,修改打磨一下,按图建造就成。”

萧天汉也爽快,说:“你既答应做我婆娘,这万灵山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是你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老子———呃呃,日妈哟,这张臭嘴硬是该挨打———我也马上搭起楼梯,上天去给你摘。一句话,在我飞龙会的地盘上,你金煜瑶这辈子想做啥子就做啥子,全由着你高兴!”

金煜瑶带着关五香几名女侍,亲自前往重庆,在干爹袁青阳的帮助下,去南岸法国水师营驻地,请了一名学建筑的法国海军工程师来到铁关口老寨,实地看了一下地形环境,以金煜瑶自画的草图作参考,完成了设计图纸,供金煜瑶定夺。待确定后,金煜瑶又全权委托他回重庆,组织工匠前来堡寨施工,并从重庆购回新楼所需一切之物,用轮船顺长江运至泸州,再逆沱江而上,直至泸县福集镇,再用木船逐一运抵滩子口码头。那来至西洋的浴缸、马桶、沙发,以及用以装饰的各种雕塑等稀罕物儿卸下木船时,让无数乡下人扎扎实实地开了一回眼界。

黄金白银,水似的“哗哗”往外流淌,花了还不到半年工夫,铁关口老寨的东南角上,便出现了一方万灵山人从未见过的崭新天地。

这铁关口老寨俨然一座精致的城池,四围有条石砌成的寨墙,顺着山势走向环绕,寨墙内有山有水,房屋连片,街巷缠连,萧家祖宅则用花墙隔有十余个大大小小的院落和天井,分住着萧云雄的一众妻妾子女。院中植有桂花、茶花、紫薇等树木,并摆设名贵盆花多种,四季绿意葱葱,杂花斑斓。各院有水渠相通,建有水阁凉亭多处,周围被海棠花、茉莉花和柳树衬抱。整个堡寨之内,四季叶绿花香,规模已甚为可观。

金煜瑶从重庆花高价雇来的能工巧匠,则在老寨东南角上用镂空花砖,围出一方三十余亩左右的天地,还在小巧精致的拱形园门上嵌上了一块“静安园”的赤铜门匾,在园中建起西式小楼一幢。这小楼就地取材,全用万灵山中的木料,建得十分别致。主楼一楼一底,外带一个大阳台,两侧中式风雨廊,则通向左右两栋小巧精致的辅楼。主楼辅楼,全用圆木拼墙,以杉树皮盖顶,与山林景色,组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金煜瑶还让法国工程师从重庆洋行买回一台德国西门子公司制造的两百匹马力的柴油发电机,请来技师与工人,在堡寨里装起了电灯和自来水。不单是“静安园”,连萧家祖宅,到夜里也变得来灯火辉煌。金煜瑶、萧天汉和韩长生、洪真孝、刘逵几名头目住的“静安园”里,更是像水晶宫一般璀璨通明。

没过多久,金煜瑶又亲自去重庆洋行买回来电扇、收音机、留声机等洋式玩意,给老寨里增添了令所有人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耳目一新的生活内容。

连自家的穿着打扮,金煜瑶也总是独出心裁,天天翻出新花样,一会儿作中国古代侠女装,斗篷皂靴英雄结,一会儿又成了个珠光宝气的西洋靓女,一会儿又头戴鸭舌帽,身着猎装,活脱脱一个英俊少年郎模样。没过多久,她又买来一辆西洋脚踏车,在老寨中到处乱串,关五香等几名腰插盒子炮的贴身女侍,跟在她后面,一个个跑得气喘吁吁。

萧天汉对金煜瑶喜欢得巴心巴肝,知她自小在巴黎生活了八个年头,学得了高鼻子洋人的作派,反正家中金银多得来用不完,也就任她随着性子,为所欲为,只要金煜瑶喜欢便成。

待小楼落成,金煜瑶得陇望蜀,又在小楼前面建起一个小巧精致的游泳池,用一条曲里拐弯的明渠,把山泉水引入池中,池边点缀着几柄花花绿绿的太阳伞和中国式的逍遥椅,四周配以碧绿草坪。还在草坪中央,修建了一个大花台。

一切愿望得到满足,金煜瑶这才同意和萧天汉举行婚礼。

天汉婚礼,自然由韩超一手操办,他请来和尚,从历书上择了个黄道吉日,把婚期定在了这年的五月初五端阳节。

消息一放出去,川东各地堂口,纷纷派人送来贺礼。

老寨里,韩长生也督促工匠,加班加点地修葺布置,把偌大堡寨弄得来焕然一新,四处披红挂彩不说,还在院中空坝搭上席棚,以供来客宴饮之用。

临近喜庆之日,各地袍界弟兄无论清水浑水,或乘船,或坐滑竿,纷纷向着铁关口赶来。滩子口场上,韩超也备下了上百乘滑竿,一俟客人上岸,便立即送上老寨。

最给萧天汉金煜瑶长脸的,是袁青阳率领重庆和下川东堂口上的百余名舵把子,包了一艘太古公司的专轮,从重庆出发,始长江,继沱江,最后将船停在因水浅不能行轮船的福集镇码头上,改乘萧天汉派去的木船赶到滩子口。袁青阳一行所带礼仪,花花绿绿,琳琅满目,浩浩****,盖过了荣昌县城里任何一家百货铺子。

袁青阳此行还帮了萧天汉一个大忙,也正是由于他带着重庆城大大小小的袍哥舵把子,专程前来铁关口,出席干女儿金煜瑶和萧天汉的结婚大典,彼此弄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庞龙与王鸣越两位掌堂,也才不得不将血海深仇强压心底,来到铁关口,笑眉笑眼地讨萧舵爷一杯喜酒喝。

老寨大门口,韩长生雇来戏班,身穿吉祥戏装,锣鼓频敲,唢呐长鸣,花炮一刻不停地炸响,把那喜庆气氛,足足营造到了十分。

老寨里开起了流水席,无分贵贱,不论贫富,来者是客,人人有份,大鱼大肉,高杯矮盏,任由来客享用。至晚,红烛高烧,将萧家祖宅大堂照得红艳艳一片。在欢快的响器声中,新郎新娘让傧相伴娘簇拥着,在韩超长声吆吆的唱礼声中,一拜天地,二拜亡父灵牌,三拜亲娘,四拜大娘,再拜四位小娘。

而且金煜瑶待袁青阳也若父执,与萧天汉将袁青阳请至高堂,隆而重之行磕头大礼。然后夫妻对拜,进入洞房,鱼水合欢。

唯独得讯后专门从重庆赶回来贺喜的萧天成,把这台喜酒,喝得来苦似毒药。

金煜瑶的洞房花烛夜,也全然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样浪漫温馨,**四射,欲仙欲死。

不知怎的,新郎官的形象与他在**的表现,总让金煜瑶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她和鲍青儿女扮男装,混入杨柳街妓院在**看见的那个粗俗丑陋的黑大汉,以至于弄得她兴致全无,死眉闭眼地任由着萧天汉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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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铲:袍哥语言,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