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随着日月的流逝,露易丝对冼星海荫发出的纯洁爱情,渐渐地还原到友情上来了。 自从那天清晨,在塞纳河畔桥头与冼星海邂逅相遇,她每天都准时赶到桥头,希望能在劳动的人群中,发现那个她想见到的身影。然而,上帝并不完全随从人的心愿,她始终未能达到目的。前几天,露易丝听老王头说,星海申请官费留学无望了,学习、做工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来,她心里真是难过极了。有几次,她悄悄地走到冼灵海的楼下,想把自己教学得来的薪水资助给他,可是少女那多疑的心,又迫使露易丝返回了自己的卧室,躺在**生闷气。她不时地自责说:“当年为什么向冼表露爱情呢?友谊才是不带有任何私忙的啊!……

今天清晨,露易丝穿着大衣,系着狐筒围巾,迎着刺骨的寒风,踏着冰雪马路,准备过河上课去。走到那座桥头,她又下意识地停下,放眼查看她想见到的人。又是无巧不成书,在大桥的延伸坡道上,又有一个脸朝地、背冲天、俯身弯腰,拉着一辆重载板车的人在吃力地爬坡。露易丝并没有看清拉车人是谁,完全凭着一种良知、感觉的驭使,飞快地跑到货车后边,哈腰俯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帮助拉车人把重载的板车推上桥头。也真叫苍天不负有情人啊!这拉车的果真就是冼星海。二人相视,惊喜若狂,完全忘却了普日发生的事,他们几乎是同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两双手便紧紧地握在一起了。露易丝看着冼星海额头上冒着热气,身上的衣服却又是那样单薄,一阵阵酸楚在心底泛起,向上喷涌。她急忙掏出所带的法郎,不容分说塞到那灰土满老茧、可又必须弹琴的大手里,拘谨不安地说:“冼!我知道,你现在仍然很困难……请收下”

冼星海看着手中的法郎,顿时,一股强烈的热流遍全身,可是他太不善辞令了,呆了好一阵子,竟然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露易丝近似强迫地使冼星海收起这不多的钱,紧紧咬住下嘴唇,默想片时,终于大着胆子说:“冼里今天晚上到我家去吧!我母亲、我哥哥。全都欢迎你啊!

冼星海被这突兀来临的邀请,惊得不知所措,惶然地摆着手说:“不!不……我、我不能再给你们家添麻烦啦!

露易丝从冼星海尴尬的表情,颤抖的说话声音,准确地判断出他此时、此刻的矛盾心情。她为了解除冼星海的心中的顾忌,身子有些微颤,从语调可知,她十分激动地进行表白:‘冼里你不要误会。我这样做,仅仅是出于对一个音乐天才‘的命运的关切……你应该写毕业作品了,透风漏气的阁楼上没有钢琴,这会影响你的多声部、多色彩的立体思维。再这样不要命地干活……”

露易丝有点说不下去了,微微低下头,生怕冼星海看见她那双滚动着泪水的眼睛。冼星海听了这些出自肺腑的话,内心无比愧疚,顿感自己比露易丝矮了一大截。他的心头涌起一陈阵热潮。眼晴也渐渐地湿润了,模模糊糊地看着伫立在面前的身影,显得是那样美丽、高大……。一会儿,露易丝又微微地抬起头,看见了冼星海双目充溢着泪水,恳切地说:“冼月相信我吧,仅仅是这样!

冼星海面对着这样一位心灵圣洁的人, 自愧不如!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喂懦地说:“……露易丝!我、以后,一定去……请告诉我,现在是几点啦?……”

“刚好是八点半钟!”露易丝看了看手表说。

“对不起!……”冼星海慌忙架起板车,歉意地说:“我送完这车货,十点钟,还要赶到杜卡斯教授家上作曲课!”说完为难地看了看露易丝,拉着这辆重载货车,很不情愿地走去了。

露易丝依然站在桥头,不眨眼地注视着冼星海在拼命地拉车和雪地上留下的足迹。 当她看见冼星海拉着重货板车,急速沿着雪路向下滑去时,她惊得大喊了一声“冼!”又飞身追去……

杜卡斯教授家的客厅中肃然无声,大野宁次郎和三个白人学生正襟危坐,准备接受杜卡斯教投的期终考试。悬挂在侧面墙上的长形挂钟,富有音乐韵味地响了十下。杜卡斯教授从创作室走出,神态严肃地步入客厅,对学生们威严地扫了一眼,指着大野宁次郎身旁那张空无人坐的沙发椅,低沉地间:“冼星海呢?”

“大概又去挣工钱了吧!”大野不屑地说。

杜卡斯教授吟哦一会儿,十分郑重地说:“现在考试开始,大野宁次郎!”

“到!”

大野宁次郎响亮地答了二声“到”,并倏地站起身来。成立正姿式,双手呈上抄写得工工整整的五线谱手稿―炙金发女郎》。杜卡斯教授接过曲谱,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翻阅,好一阵子没说一句话。同学们紧张地观察杜卡斯教授面部表情的变化。大野宁次郎就象受审判似地立正站着,默默不语。杜卡斯教授把曲谱翻到第一页,抬起头,小声问:

“大野宁次郎!你能背着曲谱弹奏吗?”

“可以! ”大野宁次郎机械地答说。

“好,开始吧。”

杜卡斯教授下达命令之后,大野宁次郎象仪仗队拔正步似地走到纲琴前边,端坐片刻,模仿着大钢琴家的派头,把眉头一皱,便自我陶醉地演奏起来。有趣的是,他摇头晃脑地弹着,故做巳经进入了情绪的醉痴状。实际上呢,他却不时地偷看杜卡斯教授一眼,想从细微地观察中,判断教授对《金发女郎》的态度。忽然,杜卡斯教授低沉地说了一声“停,”惊得大野宁次郎一征,中断了演奏。他正眼看看杜卡斯教授那肃穆的神态,惶恐地站起身来,灰溜溜地走回原处,坐在了那张沙发椅上。

杜卡斯教授审视大野宁次郎片刻,把月光又转向学生们,低声地问:“你们觉得这首《金发文郎》写得怎样?”

学生们不知所措地看着教授的神色,谁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杜卡斯教授坐在钢琴前边,语蛋心长地说:“同学们里艺术创作,尤其是音乐创作有规律可循,却无定法,而贵在刻意创新。我为了创建法国的印象派,和已经故去的作曲大师德彪西、拉威尔一齐奋斗了几十年,方才为音乐的百花园中增添了一朵小花。但是,就我们三人而言,又各自具有自己的风格特点; 自然,也不排除互为影响、相得益彰的因素。一句话,艺术就是这样顽强地显示着它独创的个性!大野宁次郎的这首《金发女郎》,所缺乏的正是这种艺术的独创个性。它完全是德彪西的名曲―《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的翻版,”

“教授里我、我不是单纯抄袭……”大野宁次郎霍然起身,急忙辩解地说:“我是借用德彪西的钢琴小品―《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的主题,进行变奏,再创作,发展成一首独立的作品!”

“什么再创作?你们都认真地听听!”杜卡斯教授转身弹琴,十分流畅地演奏了一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接着,有些愤然地说:“完全是拙劣的摹仿,机械的翻版,只有懒汉和庸人,才会这样进行创作!”

大野宁次郎被训得汗流侠背,默默不语。其他三位白人学生面面相觑,顺舌不止。杜卡斯教授盛眉起身,缓慢地踱着方步,这就更增加了客厅中的紧张气氛。

少顷,杜卡斯教授停下脚步,再次用心翻了翻《金发女郎》的乐谱,转脸盯住大野宁次郎,微微摇了摇头,感慨地说:“一个民族的艺术,不仅要有浓郁的民族特点,还要有鲜明的地方风格。你的祖国是日本,为什么不从日本民歌中寻求创作的乐汇,却偏偏要硬搬我们法国的印象派风格呢?我认为你这首《金发女郎》是败笔之作。鉴于你的和声、复调用得还比较清新、有条理,勉强给你打六十分旦 ”

杜卡斯教授说完拿起红铅笔,在《金发女郎》的谱面上签署了六十分。

大野宁次郎双手接过得了六十分的《金发女郎》的曲谱,扑通一声坐在了沙发椅上。

杜卡斯教授看看沮丧的大野宁次郎,三位惶然不安的白人学生,接着又深沉地说:“我希望跟着我学的各国学生,都不要变成一名法国的作曲家;更不要变成杜卡斯第二、第三、第四……而是要做一名有着鲜明的民族特点的作曲家!”

学生们听了教授的一席话,都信服地点了点头。大野宁次郎也只好认输,悄悄地收起被判为六十分的《金发女郎》的乐谱。

杜卡斯教授看看那张依然空着的沙发椅,又看了看墙壁上挂钟的时针,不安地问:“冼星海夜里还出去做工吗?”

那位同情冼星海的法国学生起身答说:“去!听说近来他每夜都去做工,什么活都干,连最下等的守电话、看孩子的事都做。”

杜卡斯教授沉重地点点头。

此刻,冼星海跑进杜卡斯的大门,整好衣服,跺跺脚,甩掉鞋底下的泥泞,轻轻推开客厅的门,不安地望着杜卡斯教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师!我……迟到了。”

杜卡斯教授打量着冼星海那冻红的面颊,微微地点了点头说:“小调钢琴和小提琴朔拿大写完了吗?”

“全部写完了!”冼星海边说边取出谱子,小心地放在钢琴谱架上。

杜卡斯教授走到钢琴旁边,默然地看了一遍曲谱,低沉地说:“星海里你自己先在钢琴上演奏一遍吧。”

冼星海迟疑片时,伸出冻僵的双手放在嘴边哈哈热气,旋又用力搓了几下,坐在琴凳上演奏起应试的小提琴与钢琴朔拿大。由于双手僵硬、迟笨,难以流畅地演奏。他急得一面弹琴,一面盛眉、摇头。这时,大野宁次郎和另外两名白人学生,相继发出了恶意的笑声。冼星海气得中断了演奏。

那位富有同情心的法国学生,善意地关心说:“冼,不用急,暖和一会儿再弹。”

冼星海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抄起双手取暖。

坐在一旁的大野宁次郎嘲讽地说:‘我看不是天冷的缘敌吧?是星海先生钢琴水平太低,织体写得太不钢琴化了!”

“岂止是织体写得太不钢琴化了啊!和声的运用,还留有贝多芬时代的痕迹,真是丢杜卡斯教授的脸,”一名白人学生挖苦地说。

“这首作品复调手法的运用,也能气死多声音乐之父巴赫生恐伯钢琴大王李斯特在世,也难以胜过星海先生的大作。”

“哈哈……”三个学生又一齐发出了讥笑声。

“啪!”杜卡斯教授重重地拍了钢琴一下,立时客厅中鸦雀无声。杜卡斯教授面色严肃,巡视了三个学生那怯恐的表情。当他看到就要发作的冼星海,就用慈爱的目光示意,令其息怒,并请他从琴凳上站起身来。杜卡斯教授意外地端坐在琴凳上,一面看着曲谱,一面从容地试奏起冼星海的d小调小提琴与钢琴朔拿大。这首曲子十分流畅、动听,学生们一个个都听呆了。杜卡斯教授终止了庐奏,蓦然回身抓起冼星海的右手,举在空中.学生们看着这只渗出鲜血,冻得红肿的手,渐渐地低下了头。杜卡斯教授声音低沉,“同学们!请看看这只冻坏了的手吧,它能自如地演奏钢琴吗?”

刚才那几个同学,惭愧地把头几乎藏进了怀中,谁也没有勇气仰起脸,正视一下冼星海的手。

杜卡斯教授轻轻放下冼星海的右手,异常激动地说:。同学们竺在我看来,上帝赋于人们的才能和智慧是平等的,这不受肤色和种族的限制,而全在人们怎样充分地运用它。青年人,你们应该学会诚实和谦虚,这也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必须具备的品德:”

嘲弄冼星海的两位白人学生,是出于艺术家的良心发现,还是慑于杜卡斯教授的威严?他们额头上、鼻子尖上的冷汗直冒,惶乱地点头称是。只有大野宁次郎仍然傲气十足,不感羞愧。

杜卡斯教授非常严厉地斥责大野:“大野同学!你们日本侵略中国,正在奴役、迫害中国人民。可是,我不准你欺侮冼星海!世界上一切正派的艺术家,他们的良心是纯洁的、公正的,永远站在被侵略的国家一边的。在欧战期间,无论是德国的作曲家、还是法国、英国的作曲家,都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为反对德国侵略者,共同战斗!另外,你们都必须知道这样一个真理:国家的强大,是不会给你们增添智慧的。历史却不止一次地证明了很多伟大的艺术家,是诞生在受压迫的弱小的民族之中!”

大野宁次郎迫于杜卡斯教授的威严,也慢慢低下了头。

杜卡斯教授转而看着用心听讲的冼星海,深情且又和蔼地说:“这首d小调钢琴和小提琴朔拿大,曲体结构严谨。又有滚郁的东方色彩,我很喜欢它。决定打九十分!”

“啊?!九十分……”大野宁次郎触电似地抬起头,不禁脱口而出。

“对!打九十分。”杜卡斯教授拿起红铅笔,在谱面上签署了九十分。转身说了一句“考试就到这里结束!下课。”

大野宁次郎和三位白人学生互相看了看,无可奈何地告别了这间客厅。

冼星海从钢琴上拿起曲谱刚要离去,杜卡斯教授端着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复又走进客厅,送到冼星海的手里,亲切地说:“星海生不要以为我给你打了九十分就沾沾自喜里说老实话,我仅弹了一遍,就感到这件作品还存在不少缺点。”

冼星海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杜卡斯教授又语重心长地说:“星海犷不能再由西方的作曲家来谱写东方的音乐了!你要扎根在中国的大地上,写出东方风格的作品来。”

“老师,您的话我记下了。这也是支持我学习音乐的精神力量!”

杜卡斯教授深沉地点了点头。一转眼,又看见冼星海那双红肿的手,便匆忙回身,从橱柜里取出一盒药膏,说:“带回去,快治一治你的手,”

泪珠在冼星海灼眼返中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