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杜卡斯教授是一位自信心极张的气,过了花甲仍不减当年。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由于资木主义社会矛盾的急剧发展。艺术上也呈现出千奇百怪的各种济派。年轻时七约杜卡斯,为了确立一生为之奋斗的道路,花了不少精力去研究艺术上各种流派的兴起复灭。最后,他确认了这样一条公式:

批判现实主义;古典浪漫主义悦变为消极浪慢主义;而这二者的发展结果,必然是诞生印象派。为此,他把一生的心血,全部倾注在乐坛印象派的崛起、发展上面,并以卓越的成绩赢得了社会的尊重。几十年来,杜卡斯教授的耳边一直充满着赞语。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把自己当做神灵崇拜的冼星海,竟然当着全体同学的面,对自己终生献身的印象派提出了质疑,并且还指出了自己的得意新作是脱离人民的,是和者盖寡的阳春白雪,这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杜卡斯教授又是一位不以门户之见待人的大师。圣诞节之夜不愉快的分手之后,上作曲课的时候,照样严格要求冼星海,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这使冼星海深为感动。为了伯引起不必要的隔阂,这一对师生谁也不提这件难堪的往事。但是,这件事在他们二人的心中。都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杜卡斯教授对所献身的事业坚信不移。冼星海倔强多思,也从不轻易屈服、让步。在今后的教与学的生活中,这对师生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勤奋求学,送走了金色的秋夭;耗尽体力的劳动,又迎来了寒风呼啸的严冬。古堡巴黎纷纷扬扬地下了两天鹅毛大雪,全城都披上了耀眼的银装。清晨,身单衣薄的冼星海赶到了巴黎音乐学院的大门口,看见大野宁次郎穿着华贵的貂皮大衣,左手拎着一架德国莱卡牌照相机,右手挽着体态轻盈的柳莺踏雪走来。他们选好了角度,连拍几张雪景小照,在嬉笑声中跑进了音乐学院的大门。冼星海看着大野宁次郎的背影,暗自诧异地问:“怎么不是杨德烈?……”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了一些来巴黎追求西方物质文明的留学生的作为,不禁轻蔑一笑,也快步走进了大门。

高级作曲班留学生的琴房是紧紧相联的。冼星海走进自己的琴房,打开琴盖,正要试奏,忽然听见琴房外边大野宁次郎在说:“亲爱的莺!等我一下,我回去取一件你最喜爱的东西。”冼星海鄙夷地哼了一声,便开始集中精力试奏自己的新作。十分钟过去了,一声“亲爱的莺”的哀叫声,惊断了冼星海的试奏。他侧身向门外一看,失魂落魄的杨德烈在纠缠柳莺。

柳莺一只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一只手拿着洁白的手帕轻捂朱唇,瞥了杨德烈一眼,从鼻孔中挤出一个“哼”字来,冷冷地说。‘大雪天,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莺!这些天来,你怎么对我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杨德烈几乎就摹下跪了,凄凄然地接着说:“莺,我最亲爱的莺,咱们出国前的山盟,来巴黎后的海誓,难道你都忘了吗?”

“一个国家的国情尚且可以改变,私人信口说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德烈先生,我奉劝你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地拆磨自己了!”

“不!不……莺!我不能没有你啊……”杨德烈边说边扑上前来,抓住柳莺拿着手帕的右手,疯狂地亲吻着。柳莺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左手,重重地打了杨德烈一记耳光。杨德烈捂住脸,声嘶力竭地说:‘你打吧里你重重地打吧!可是,你必须回答我:大野宁次郎哪一点比我强?你为什么抛弃我去爱他?难道就是因为他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吗?……再说,你、你也要抛弃我们的国家吗?,……”

“哈哈……”柳莺大声狂笑过后,又厚颜无耻地说:“就算你说对了吧!你应该明白,爱情是个自由鸟,是不受国籍所制约的,它是上帝思赐给每一个人的权利!”

杨德烈的嘴张了两张,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突然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硬咽地说:“莺!我恳求你,只要你不去大野的琴房,早一天回到我的身边,我、我情愿做你的忠实奴仆懂了吧?是忠实的奴仆?……”

“好吧旦你只要在这雪地上跪着,我就不去大野宁次郎的琴房:”

柳莺说完冷笑了几声,不屑地摇摇头,意外地朝着冼星海的琴房走去。冼星海怒目而视麟珊走来的柳莺,再看看跪在雪地上的杨德烈,气得浑身颤抖,愤怒的热血在急剧奔流。他搜索枯肠,竟然从表现力极为丰富的汉语、法语中,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不要人格、有伤国体的下流行径!柳莺若无其事地推门而进,信步走到钢琴前边,看了看冼星海试奏的新作,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作曲的进度可真快啊,’一面坐在琴凳上试奏起来。

这时,大野宁次郎傲然地走来,四处寻觅不到柳莺,却看见杨德烈哭丧着脸,木然地跪在雪地上。他有意大声讥笑说:“德烈先生!不顾风雪之寒,如此虔诚地跪着,是企图得到中国传说巾的天仙女啊,还是为了感化西方美丽的夏娃?”

杨德烈闻声抬头,看见大野宁次郎傲岸不凡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妒忌,可一时又找不到报复的借口。突然飞来一缕琴声,他侧首向冼星海的琴房一看,不知羞耻地说:‘大野先生,你高兴得太早了!你所追求的九天仙女,又投到冼星海的怀抱中去了!”

大野宁次郎愕然一怔,向冼星汽为琴守一看,柳莺正坐在钢琴前自由地演奏。他三步并做两步走进琴房,连愤然伫立一边的冼星海都没有发现,匆忙把手中的一份摊开,压在冼星海的硕拿大的谱面上,欣喜若狂地说:“亲爱的莺,请听听这支曲子吧?为了表示我对你镜赤诚的爱,花了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特为你写了这首《金发女邹》,”

“金发女郎?……”柳莺娇噢地嗦起了嘴:“哼全这首曲子不是献给我的!”

大野宁次郎一怔,旋又悟出了柳莺醋意十足的根由。他趁机抚摸着柳莺烫得一缕缕弯曲的黄毛,调情地说:“我的小鸟,我的天使,在我大野宁次郎的眼里,您每一根可爱的卷发都是高贵的会丝。

柳莺轻轻地打掉大野宁次郎的手,侧首飞了一个媚眼,故意卖弄风情地说:召油嘴滑舌!……”

“请给我出去!”冼星海终于象一头狮子似地暴怒了。‘声大吼,吓得大野宁次郎和柳莺匆忙分开,不知所措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冼星海。这时,杨德烈突兀地跃入琴房,双手紧紧地抱住柳莺,失去理智地亲吻着、哭闹着。大野宁次郎一把推开杨德烈,傲岸不逊地说了一句:“别再做你的痴情梦了!”伸出右手搂住柳莺那纤细的腰肢,大声挑衅地说:“德烈先生!柳莺小姐希望成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臣民,你懂吗?”

“莺!亲爱的莺……为了我,‘也为了哟:的亲属,可不能抛弃我们的祖国啊,……”

“什么?你们的祖国?……”大野宁次郎看着哀叹悲鸣的杨德烈,无比轻蔑地哼了一声,微微耸了耸双肩,晃了晃脑袋,高傲地说:“放明白点吧!你们中国,早晚也得变成我们天皇陛下的王道乐土。”

“胡说!”随着一声怒吼,冼星海一步跃到钢琴前边,从谱架上拿起《金发女郎》的乐谱,转过身来,他那双喷吐怒火的目光,狠狠地逼视着大野宁次郎。大野吓得毛骨谏然,不禁打了一个寒嗽,伸出颤抖的双手,从冼星海的手里拿过《金发女郎》的乐谱,侧目看了看惊得屏声敛息,呆立一旁的柳莺,匆忙拉住柳莺的衣袖,夹着《金发女郎》的曲谱,仓惶地蹿出了琴房。

杨德烈呆立片时,大叫一声“莺!亲爱的莺―!……”快步尾随追去。

冼星海怒火填膺,心脏过速地跳动着。他无法平息这火山爆发似的怒火,摔然举起粗大的右手,愤力向下一挥,狠狠地在钢琴的黑白键上擂了一拳,“恍”的一声,钢琴发出了最为刺耳的音响……

黑色的夜幕降临到大地,巴黎又燃起了万家灯火。冼星海拖着酸累的双腿,吃力地登上小阁楼,把头伸进水龙下边,让接近冰点的自来水赶走浑身的劳累和困神。

这时老王头提着一盒吃食走上楼来,笑眯眯地说:“星海!快趁热吃吧,这是……菲多琳娜专门让我给你送来的。”

“这,叫我多过意不去!”

“没什么,没什么……”老王头充满着感情地说:’菲多琳娜对我说,冼快毕业了,功课忙,大雪天又不好找工作,咱们可要多帮助他点!”老王头一面说着,一面把饭盒打开,露出一个面包和两块牛排,赞不绝口地说:“星海,不瞒你说,做牛排是菲多琳娜的拿手菜,这两块是她专门留给你的。”

冼星海‘手拿着烤得焦黄的面包,一手拿着炸得软硬可口的牛排,十分感激地说:“真没想到,菲多琳娜也有这么好的心肠。”

冼星海这样一说,可就把老王头的话匣子打开了。他说菲多琳娜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好人,夸她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善菩萨。尤其当他讲到菲多琳娜关心冼星海时,则如决堤的洪水,没有办法能收住口。冼星海听了这些话后,觉得老王头真是有点反常了,老王头看着冼星海只顾香甜地吃面包、牛排,不大用心听他讲菲多琳娜的长处,只好败兴地收住了话茬。可是没过一分钟,他又兴意很浓地说:“星海!前天菲多琳娜对我说,冼是巴黎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他干么不去大使馆申请官费留学金呢?有了官费,就用不着再起早贪黑去做工,学习成绩就会更好,”

“菲多琳娜真是个好心人啊!”冼星海哀叹地摇了摇头,毫无兴趣地说:“可她不知道咱们的国情,官费留学金,不是为我这样的穷学生准备的:”

“咳都是一些昏宫啊!……,老王头气愤地说:‘星海,我看你还是再去大使馆碰碰运气,万一申请成了,不是更好吗?”

“好吧!还是那句老俗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我就再试试去,”

老王头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抱歉地说:“你看我,一唠起来就没个完,这封信,差一点又被我给揣回去。”

冼星海放下面包、牛排,接过来信一看,寄信人的地址是中国上海,他激动地叫了一声“阿妈!……”又陷入思念亲人的遐想中。

老王头关心地说了一句:“星海!看完信就休息吧。”转身走下楼去。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远在海外异乡的游子,收到母亲的来信,其价值何止万金啊!冼星海小心剪开信皮,取出信纸,双手捧在面前恭敬地拜读:星海吾儿! 见字如面:

你离家五年多了,真想念你啊! 我自搬到上海以后, 靠洗衣为生,度日如年……这几天气喘病又犯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合上眼皮就想起了你……你和三妹的事,一直是阿妈的一块心病,一个在巴黎,一个在广州,天长日久怎么行呢?可你什么时侯才能回来呢?!

你寄回的钱,阿妈都收到了。今后千万不要再寄钱,我知道这钱来的不易,你留着念书用吧!

阿妈 黄苏英

冼星海捧着信纸读了一遍又一遍,捧着信纸的双手颤抖了,看信的双眼也模糊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并开始盘算着自己将来怎么办。眼看要毕业了,又要想办法糊口,又要写毕业作品,真难为他了。当时法国的经济危机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再加上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找工作真是比登天还难啊!这时,老王头善心相劝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星海,我看你还是再去大使馆碰碰运气,万一申请成了,不是更好吗?”

中华民族正处危难之中,而中华民国驻法国大使馆却仍是个安乐窝。今天清晨,万里晴空,金子似的朝霞映红了谢参赞的窗棍。然而这位驻外官员,仍然在罩有黑色窗纱的卧室中睡大觉。据欧洲人说,清晨睡觉最香,被誉为一天最美的时刻。这位可爱的谢参赞,总算向法国的上等人学到了一点东西。 日上三竿了,谢参赞醉眼惺松地伸了伸上肢,懒洋洋地穿好衣服,打开窗帘,十分讲究地洗漱起来。不一会,佣人送来一杯浓咖啡,两块奶油点心。饭后,他正在寻思做些什么才能挨过这白天,突然杨德烈醉醒蘸地走进来。

“又喝酒了?快坐在沙发上醒醒酒!”杨参赞表示很热情。

杨德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前额,沮丧地摇着头,不停地叹着气,一言不发。

谢参赞急忙呼唤仆人送来一杯咖啡,甚感诧异地询问:。德烈!柳莺小姐怎么没有同来?”

“她、她妈的巳经飞啦!呜呜……”杨德烈说完伏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谢参赞问清了原因之后,坦然大笑地说:“贤侄!我送给你一句话:天涯何处不芳草,何必在此觅闲愁!哈哈……”

“我、我去哪儿寻欢乐交 ……”

谢参赞看着杨德烈神经不太正常,摆出一副教师爷的架子说:

“在这个月烦上嘛,我是个过来人,可以给你谈点实在的经验竺爱情,它是权势、金钱的阵庸。权势越大,金钱越多,一生赢得的所谓爱清就越多,举例说,当年直鲁军阀头子、山东督军张宗昌,有五十多个不同国籍的漂亮女人做姨太太。”

“飞可我、我是真心实意爱她PHI可她……她却跟着大野跑了……谢叔叔,这个女人的心是什么长的呢?……”

“痴情的贤侄,你近似愚昧了女人,尤其是跑到巴黎来寻求物质享乐、倩神需要的女人,有几个不是水性杨花的?想开点嘛!你有这样的门庭, 又有巴黎音乐学院这块金字招牌,何愁投有更好的黄花少女送上门?我所忧虑的是,怕把贵府的门框挤断了,”

“可象柳莺这样的声乐明星……”

“有的是!”谢参赞陡然起身,慢慢地踱着方步,故做斯文地说:“在巴黎供职这几年,我仔细地研究了西方的文化,认为只有电影最能发迹、赚钱!我的任期已满,回国以后。准备在上海办一家电影制片厂。”

“这是真的?”

“是真的,”谢参赞把眼眯成一条线,狡黯地笑了笑,操着很讲义气的口吻说,“到时,电影皇后、有姿色的歌星,任贤侄挑选!”

杨德烈突然破啼为笑,紧紧地握住谢参赞的双手,感激涕零地说:“谢叔叔!我毕业回国之后,一定在您的手下供职,望您多多提絮!”

“哈哈……到时,只怕谢叔叔的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哟:”谢参赞回身取来两份钱,在手里掂了掂,关心地说:“贤侄倩场失意,更需要用钱,先拿这些去用吧。记住,在任何女人面前,都不要矮一头王 ”

杨德烈来时落魄失意,走时又变得趾高气扬了。事有凑巧,一出使馆大门,差点又和冼星海撞个满怀。杨德烈骄傲地瞪了冼星海一眼,转身扬长而去。冼星海觉得十分败兴,真想转身离去。可是, 当他一想到学业紧张,只好又硬着头皮走进使馆的大门。

谢参赞通过不同的渠道,早已获悉冼星海考取了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但是,他宁愿把这份宫费留学金送给杨德烈这样的人,也绝不用它接济苦中挣扎、拼命奋斗的冼星海。他坐在沙发上仍旧翻阅黄色画报,闻脚步声用眼一扫,看见饥寒交迫的冼星海走了进来。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套老奸巨滑的应付办法。你看他首先是笑容可掬地站起,接着又装做礼贤下士的样子说:“巴黎音乐学院高级作曲班,第一名中国留学生先生滩间宇请坐里请坐!

冼星海听了这酸不溜的恭维话,差点吐了出来。凭着他那处世的敏感性,很快就悟出了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因此,他没说一句寒暄、客套的话,便开门见山地说:“谢参赞里我就要毕业了,功课太重,挤不出时间去做工,想申请官费留学金。”

“你的情况我是知道的,如果是去年,我一定帮你解决。眼下。我是爱莫能助了!”

“为什么?”

“我的任职期限已满,很快就要回国述职, 已经无权过问此事了!”

冼星海很快就平静下来,非常理智地说:“请问,新的文化参赞河时到任?”

谢参赞微微地摇了摇头,打着官腔说:“这是我们国府外交部的事,我谢某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根据国力危艰的实情看,恐怕一年半载难以派出新的文化参赞。”

冼星海完全失望了,他转身欲走,只听谢参赞以访贤纳士的口吻说:“巴黎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让我们回国后再合作生机会还是很多的嘛……。

冼星海愤然地告辞了中国驻法国大使馆,迎着凛冽、呼啸的寒风,走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虽说脚下的道路打滑难行,可他看着这壮丽的雪景,心里又充满了前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