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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郑玉棠在灯下做针线,李忱在一页纸上写字,杜秋娘在旁边看着。

郑玉棠突然抬头问她:姐姐,听说裴俊回朝,重为宰相,姐姐可去看过他?

杜秋娘摇头,笑道:遇物皆先赏,从花半未开。这是他写的诗。

郑玉棠皱眉说,什么意思啊?李忱在旁说,娘,我懂。先生为避嫌疑,不便跟此人见面。郑玉棠笑起来,说忱儿,你不装傻了?杜秋娘摸着李忱的头说,忱儿是真聪明,你要记住,我们说的那人是中兴名臣!他为你父皇所倚重,曾四次为相,其威望德业,必将流传千古!李忱振奋地说,好男儿!若他年我能为帝,必将重用此人!

郑玉哑然失笑:我的儿,你能为帝?别做梦了!这一辈子都不可能。

杜秋娘正色道:哎,一切皆有可能。我看先帝的皇子皇孙中,忱儿最有为!

李忱高兴地说:听说父皇的紫宸殿中,摆着几扇屏风,先生给我讲讲呗?

杜秋娘点点头:那是你父皇亲自从《尚书》、《春秋》、《史记》、《汉书》,还有《新序》、《说苑》和《 三国志》等书上,将有君臣行事可为龟鉴者,集成十数篇,命翰林学士抄写在屏风上,并作了序言,历数前朝兴亡得失,乃你父皇之壮举也!

崇文馆内,杜秋娘也在循循善诱地给皇子们讲这一课,她说:……先帝每看之,必感叹再三,时时提醒自己和宰臣们,别忘了前车之鉴。大臣们也纷纷贺表说:“取而作鉴,书以为屏”,“森然在目,如见其人”,“庶将为后事之师,不独观古人之象”。

李忱又恢复了傻样,李涵却一拍桌子:真好!父皇发挥献纳,儿臣心存景慕!

杜秋娘叹道:可惜呀,这屏风却能移动,如今都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杜牧突然来了,站在廊外朝杜秋娘招手,她立刻会意,便让皇子们去歇息,这才责备地对杜牧说,你不该来这儿来我。杜牧忙说,裴大哥要出征了,姐姐知道吗?

杜秋娘惊讶地说,陛下不是想消兵罢战?杜牧说,元大人那套不管用,其他藩镇也都蠢蠢欲动。裴大哥便据理力争,终于得到圣上恩准。杜秋娘又问元稹是何表现?杜牧叹道:就怕裴大哥一走,他和王守澄又会乱政,对裴大哥不利呀!杜秋娘便问裴俊何时出发?杜牧忙说,明日一早,陛下会在丹风楼为他送行。杜秋娘就让他去转告裴俊,说她明日也去郊外为他送行。杜牧担心此举太惹眼,杜秋娘笑着说,她自有办法。

次日清晨,杜秋娘女扮男装,仍是当年的秋郎打扮,骑着马飞快地奔向郊外。

郊外军帐中,裴俊独自在踱步,焦急地等待着。稍倾,杜秋娘英姿勃勃地走进来,叫道:俊哥!裴俊又惊又喜地迎上前,也叫道:秋娘?你真的来了?

杜秋娘树起一根手指,封住自己的嘴唇:不对,是秋郎!

裴俊不禁笑起来:你还是那个英姿少年,但几年不见,我却老多了!

杜秋娘也笑道:我也憔悴了不少,但我们要报国平天下的壮志,却未泯灭!

裴俊感动地抓住她的手,拉她坐下说,秋郎,我回到京城,你一直避而不见。怎么我要走了,你又独自跑来送行?不怕给你惹祸端?杜秋娘感叹地说,小人无处不在,我也深感担忧,这才不顾一切,化妆前来。裴俊怀疑地看着她,问她是否指元稹?杜秋娘点头说,是啊,俊哥,你此行不比先帝在时,元稹肯定要坏你的事,陛下也不会怎么支持你,而我在十六宅,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裴俊叹道:我都明白。接到陛下的诏书,让我以宰相之职充任招抚使,全面负责河北讨伐的一切事宜,我心情也很复杂,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眼下朝中除了我,也无人能担此重任,当这个主帅。

杜秋娘忙说,是啊,俊哥才有能力和威望统领全军,讨伐河北。裴俊又叹道:但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不单取决于主帅一人,朝廷对主帅的信任和支持也相当重要。当年淮西大捷便如此。而眼下,朝中非但没有一个能干的宰相支持这次讨伐,当今圣上也没有先皇的能力和魄力。他优柔寡断,轻信无为,政事大权早已旁落。这让我在前方作战,岂能放心?杜秋娘温柔地看着他说,既如此,俊哥又何必要请战,主动挑起这副重担?裴俊苦笑着说,是我自己为难了自己,主动把这天下大事放在自己肩头。我也知道此行很悲壮,但河北的藩镇之乱已成大祸,为了黎民百姓,本人只好赴汤蹈火了!

杜秋娘感动地握住他的手:这才是英雄好汉!是我了解的俊哥!我支持你!

裴俊把她拉到一幅简明的地图前,用手指点着:好,秋娘你来看,其实依我之见,本不该对卢龙与成德同时用兵,应集中力量,一个个让他们臣服。但新帝优柔寡断,我怕他改变主意,才不得已而为之。所以此行,我心情也很沉重……

杜秋娘冲他嫣然一笑:那就来点轻松的,秋娘为你舞一曲,如何?

裴俊大喜,拍手笑道:好啊,那太好了!

杜秋娘退后几步,展开一个舞蹈手势,扬声唱道: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思深命转轻,高阳旧田里,终使谢归耕。

裴俊听着,眼里闪烁着泪花:这不是我写的诗吗?秋娘,只有你知我、懂我!

他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那个玉麒麟,塞在她手里:你收好,等我回来。

他又果断地转身对着帐外,大声喝道:传我命令,全军出发!

杜秋娘手捧裴家祖传的玉麒麟,目送心上人大步走出帐外,也是热泪盈眶。她心想,俊哥哪是在听我唱曲,而是在这饱含深情的歌声中,重又激发了他的昂扬斗志!

回到十六宅,杜秋娘仍是**洋溢,沉浸其中,无处自拔。郑玉棠迎面走来,看见她就说:哎呀姐姐,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杜秋娘停住脚步,问她什么事?郑玉棠抱怨道:我知姐姐在崇文馆授课,也关心皇子们的饮食起居,却处处不如人意。今早送来的饭食,简直难以下咽,忱儿都吐了,说是馒头发酸了!杜秋娘不敢相信地问:馊了的饭菜,御厨房也敢送?郑玉棠叹道:御厨房知道这十六宅,都是后娘养的皇子,还不欺负我们?杜秋娘想了想,就说,我找她们去,问问谁在管这事儿?

御厨房内,许多妇人在案前灶边忙碌。杜秋娘走进来,问一个妇人,御厨房的总管是谁?妇人答:她叫宋若伦。你找她有何事?杜秋娘若有所思,顿了顿才说:我是十六宅崇文馆的先生,负责教导皇子。皇子们的一日三餐,都是御厨房送去,可是近几日送的饭食很糟糕。那妇人冷漠地说,这个只有找宋总管。她不在,回府了……

宋府厅堂内,堂前供着宋府二老和宋若昭、宋若玄的牌位。

二姐宋若伦正在给他们烧香,她满脸怨毒的神情,嘴里念念有词:大姐,三妹,你们都是被杜秋娘害死的!如今她负责皇子们的饮食,正好撞到我宋若伦手里,我自然要报复,必将设计陷害她,为大姐和三妹报仇!

次日,宋若伦在御厨房的总管室看帐本,王守澄大咧咧地走进来,宋若伦不理他,照样看帐本,头也不抬地问:你是谁?来这儿有何事?王守澄自得地笑道:咱家的头衔可多,与宋总管有关的就是大内总管了!怎么,你见了咱家,也不起身迎接?

宋若伦这才抬头看他,冷冷地说:这儿不欢迎你,这是本官的领地。

王守澄笑道:听说你担任御厨房总管多年,无人敢惹,今日咱家偏要惹一惹!

宋若伦气恼地站起来,问他想怎样?王守澄走到她面前,用手抬起她的下颌,戏弄地笑道:咱家要跟你做对食,吃起饭来才更香!宋若伦一巴掌打掉他的手,愤怒地说,臭太监,你休想!王守澄也气恼地盯着她说,怎么?咱家配不上你?宋若伦没好气地说,你既知道,还问什么?王守澄羞恼成怒,又抓住她的手说,好啊,咱家是你的顶头上司!今日来此,便要清理账目,查明你所管的一切!宋若伦气急败坏地说,你不就是来有意找碴吗?整个皇宫都属于你了,就剩这御厨房一个干净地儿,你还要来插手?王守澄冷笑道:你这里干净吗?那你为何怕咱家查帐?这么多年,你也搞了不少油水吧?甚至将御厨房的物资拿出去倒卖,咱家有眼线,什么不知道呀?

宋若伦怔了怔,又问他想怎样?王守澄****地笑着说,你若遂了咱家的心愿,以后你这地儿,咱家就不管了。宋若伦气愤地瞪着他说,你还想胁迫本官?王守澄摸摸她的脸蛋说,只要你跟咱家勾搭在一起,咱家就放过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若伦无奈,只好骂道:你这个死太监……

两人于是做了对食,还挺合脾气,宋若伦做起事来,也就更加肆无忌惮。

这日,她来到御厨房的库房,这里摆满了各种餐具和食材,还有不少罕见的东西。宋若伦从自己袖笼里拿出两件东西,放进柜格:一个类似于锅的宝鼎,还有一瓶蜂蜜。王守澄也悄然走进来,站在她背后看了看,笑道:这不是海外进贡的常燃鼎,和回讫进贡的鸾蜂蜜吗?这两样宝物,宋总管不是早已搬回家中?怎么又拿来了?

宋若伦回头看见他,吓了一跳:你这死太监,悄悄密密地进来干什么?

王守澄坏笑着,搂过她,摸摸她的脸蛋:你先告诉咱家,你想干什么?

宋若伦想了想,只好说:你先告诉我,你跟十六宅那个杜秋娘,还有无交情?

王守澄笑道:咱家与她早已撕破脸,如今这御厨房,才是咱家的温柔之乡!

宋若伦冷笑道:那就好,我便实说:我要对付杜秋娘,为我宋家姐妹报仇!

王守澄指了指柜格上,说就用那两件宝物?宋若伦脱开他的身子,说,这常燃鼎是用不多的柴炭也能煮食物,其味道香洁,与众不同,据说吃了还能返老还童呢!这鸾蜂蜜更是稀罕物,它色如碧玉,吃了还能延年益寿!王守澄笑道:就算是吧?你又能怎样?宋若伦冷笑着说,我如今悄悄搬回,就是想故意让杜秋娘使用,再让她在不慎中毁坏,那样麻烦便大了!然后你这大内总管现身,还不是让她死就死,让她活就活!

王守澄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地说:好呀,那就让她来吧!

崇文馆内,皇子们在进食。李涵突然一扔筷子:不吃了!简直难以下咽。

杜秋娘忙说:这饭食确实不太好,但平常殿下也都吃了,怎么今日却忍不下?

李涵愤愤地说:本王非长非嫡,自是谨小慎微,但这饭菜都馊了,实在忍无可忍!

其他皇子也都纷纷扔下碗筷,大声说:是啊,都馊了,还怎么吃?

李忱默默无语,低头刨饭。李涵夺掉他的饭碗:皇叔也别吃了,回头又该吐了!

杜秋娘不禁叹息,心想怎么办?皇子们正在长身体,营养跟不上可不行啊!

入夜,御厨房漆黑一片,静寂无人,杜秋娘悄悄摸进来,四处搜寻着。一个柜格架上放着常燃鼎和一些稀奇宝物,在那里暗暗发光。杜秋娘悄然走过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突然脚下一滑,不慎摔倒了。她竭力想站住,却转身碰到柜格架,撞翻了常燃鼎。她站立不稳,又双手乱抓,打翻了柜格架,装鸾蜂蜜的瓶子也摔在地上……

杜秋娘也摔在地上,柜格架砸到她身上,她忍不住负痛地叫道:哎哟!

屋里突然大亮,宋若伦带着几个妇人,提着灯笼出现。杜秋娘吃了一惊,想爬起来,又摔倒了。宋若伦喝道:抓贼!快抓住她!那些妇人一拥而上,揪住了杜秋娘。她忙说,别误会,我是崇文馆的先生,到御厨房里来找吃的,不是贼!一个妇人说,我们每天给崇文馆送吃的,还用你来找?快送宗人府去治她的罪!杜秋娘高声说,但你们近日给皇子送的饭菜都馊了,我怕他们饿坏,才来这御厨房,想悄悄给他们拿点吃的……

宋若伦走到她面前说,你就是崇文馆的杜先生?本官是御厨房总管宋若伦。

杜秋娘有些吃惊,原来这御厨房的总管,果真是宋若昭的姐妹!

宋若伦冷冷地瞪她一眼,喝道:掌灯,本官要看看,御厨房可有损失?

众人高提手中灯笼,照亮地面,纷纷说:哎呀,常燃鼎摔坏了!装鸾蜂蜜的瓶子也摔碎了!这都是罕见的宝物啊!还有陛下喜爱的碧麦紫米,全都洒了一地……

宋若伦冷笑着:杜先生,这都是上贡的宝物,你知罪吗?

杜秋娘冷静地看了看:原来这地面泼了菜油,我踩到上面,自然要摔跤了!

宋若伦冷笑道:谁叫你闯进来?御厨房也是禁地,别跟她罗嗦了,快带走!

杜秋娘叫道:宋若伦,你这是挟私报复!到了宗人府,我也会据理力争!

宋若伦趾高气扬地带着几个妇人,押着杜秋娘走出御厨房,正碰上王守澄带着几个禁军迎面走来,便问发生了什么事?宋若伦忙说,杜先生擅闯御厨房,毁坏宝物若干,要送她宗人府治罪。杜秋娘却说,御厨房送到崇文馆的饭食竟是馊臭之物,你这大内总管是管还是不管?王守澄也狡猾地说,杜先生,你说的话,可有谁能证明?

郑玉棠突然赶来,叫道:我能证明!

王守澄回头看着她,有些吃惊:郑婕妤?你怎么也来了?

郑玉棠气愤地说:因为我儿子饿得不行!他正在长身体,却每天吃些霉馊之物,我这做娘的想来为儿子要点吃的,难道不应该?王守澄还想假装公道,杜秋娘却察言观色,冷笑着说,玉棠,你还没发现?这王公公便是那宋总管的后台呀!王守澄忙叫冤枉,又说,冤家易解不易结,今日之事,你们便看在咱家面子上,算了吧……

宋若伦跟着王守澄走进御厨房,气咻咻地问他如何放了她们?王守澄说,咱家还能怎么样?你克扣皇子们饭食,让人查出来也脱不了干系!宋若伦不服气地说,就此放过她们,我怎么替姐妹们报仇?王守澄说,只得另想法子。宋若伦怀疑他对杜秋娘旧情难忘,王守澄也承认自己有所顾忌,说她是皇子们的傅姆和老师,今后若有一个皇子继位,她便会得势,咱家能不忌惮吗?宋若伦悻悻地问他还有什么好主意?王守澄却让她凑近点,说隔墙有耳。宋若伦打情骂俏地说,你这死太监,又想占人家便宜……

杜秋娘和郑玉棠正巧躲在窗外,偷听了这番话,两人都意外而震惊,杜秋娘拉着郑玉棠走开,后者庆幸没把儿子装傻的事告诉王守澄,看来他早已不是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