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紫宸殿内,唐宪宗独自批阅奏章,不胜烦闷。突然扔下笔,走到阶下去踱步,暗自思量着:母后与太和居然放了裴俊,他那个杀人罪又该如何处置?他好希望杜秋娘此时在身边,帮自己拿个主意……不行,她必定又会替裴俊说话,让朕妒忌难忍!

一个小太监走来,说秋妃娘娘求见。唐宪宗顿时精神大振,忙说:快让她进来。

杜秋娘进殿后,欲跪下,唐宪宗连忙拉着她:爱妃快起,朕一直在盼望爱妃!

杜秋娘笑道:臣妾还以为,陛下一直在生臣妾的气。

唐宪宗爽朗地说:嗨,怎么可能?我们是恩爱夫妻,床头吵,床尾和嘛!

杜秋娘点点头,正色说:既如此,臣妾便大胆来求陛下,请放了裴俊……

唐宪宗听说她已查明,那道姑是被宋若玄所杀,嫁祸与裴俊,颇感意外,不料她竟等不到三司会审,便自己去破案了。杜秋娘郑重地说,人命关天,不可耽搁,何况陛下对裴俊处置太过,臣妾也怕……唐宪宗沉下脸来说,朕明白了,爱妃是怕朕一时气恼失控,便借此杀了他?杜秋娘点点头,又说,难道陛下不问,这杀人凶手是谁指使?唐宪宗皱眉思量,犹豫不决。不料案情竟反转直下,背后究竟有何人?还能追查下去吗?杜秋娘见他沉默不语,又说陛下理当追究,还裴俊一个公道!唐宪宗有些不悦,便说裴俊也不是全无过错,若不是他出入道观,败坏风教,有人想栽脏陷害怕也难啊!

王守澄突然走进来,低头说:禀报陛下,天牢传出消息,宋若玄畏罪自杀……

杜秋娘很吃惊,唐宪宗却笑起来:她这一死不就成了无头案,没人知道真相了?

杜秋娘气愤地说:陛下,这是有人杀她灭口,臣妾更要请陛下追查到底!

唐宪宗含意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用了,朕是明君,不用追查,便知真相。

杜秋娘莫名其妙,又有所预感,忙说:陛下,不可妄下结论……

唐宪宗冷笑道:朕是天子,偏要这么做!王守澄,传朕的旨意:查裴俊虽未杀人,但不自检点,且刚愎自负,着撤去相位,左迁至山西任节度使,即刻赴任,钦此!

王守澄高兴地接旨,杜秋娘震惊地叫道:裴俊无故被贬,实在太过份了!

唐宪宗看了她一眼,又说:朕还有一道旨意:翰林白居易,再贬为江州司马!

杜秋娘气愤已极,又叫道:陛下,怎么又牵连到白居易了?

王守澄在旁边忙说:娘娘,别再说了,再说还会牵连到别的人。

杜秋娘点点头,只好冷静下来,又淡然说:既如此,臣妾便先行告辞!

她转身拂袖而去,唐宪宗注视着她的背影,突然扶着自己的头:哎呀,头好疼!

王守澄假装关心地问:陛下,奴才去请太医吧?

唐宪宗挥挥手:不用了,一会儿就好,你快去宣旨吧!

次日,裴府庭院大树下摆着几个方毯,上面放着桌案,裴俊与几位诗人在聚会。

他坦然笑道:今日本朝的大诗人,都来给本官送行,本官真是荣幸啊!

刘禹锡愤然说:陛下的处置太过份了,裴相无故被贬,朝中谁人不愤?

裴俊叹道:唉,这也没什么,朝中宰相颇多,任免频繁,已成寻常事……

张藉说:可是白兄不过帮着裴相说了几句话,居然也被一贬再贬!

白居易笑道:裴相劳苦功高,尚且坦然接受,准备离京赴任。乐天只是性格执拗,遇事好谏罢了!不过拼着去江州走一遭,或者还有什么际遇?能写就一篇好诗呢!

裴俊也笑道:说得好,我等为国为民,问心无愧,正该有此胸怀!哪怕宦海沉浮,也该置之度外!唯有将这一腔热血洒尽,来报答国家便了!

刘禹锡拍手笑道:说得好,那你我今日,便来联诗如何?

裴俊也笑道:好啊,本官正有此意,请各位大诗人先来吧?

张藉笑道:哎,既是裴相作东,还是裴相先来吧!

裴俊慨然说:好,那就本官先来。咱们定个调子,叫做送友东归联句吧?东洛言归去,西园告别来。白头青眼客,池上手中杯。

刘禹锡接着吟道:离瑟殷勤奏,仙舟委曲回。征轮今欲动,宾阁为谁开?

白居易也吟道:拟作云泥别,尤思倾刻陪。随游多笑傲,遇胜且自回。

张藉吟道:虽有逍遥志,其如磊落才。会当重入用,此去肯悠哉。

裴俊又吟道:澄澈连天境,潺缓出地雷。林塘难共赏,鞍马莫相催!

白居易激动地站起来:好!只是这五言联句,还不能尽诉胸怀,乐天再即兴一首七绝:只为苍生说人话,不为君王唱赞歌。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奸佞覆乾坤!

白居易壮志豪情,激动地比划着诉说着。他和元稹同科进士,但骨子里流得却是忠君报国的热血。因其性直好谏,虽诗句传神,通俗易懂,但却始终不得志。

裴俊也起身说:乐天说得好!我大唐至今,虽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中兴,但大功之后,逸欲易生。而天子圣明与否?非我等力所能及,国家兴亡,还得靠各位的谋事之忠与处事之明。今日联句,可见同心若金。如我朝廷士人都能如此,精诚团结而非各私其心,这中兴的局面还会延续,并且前程大好!各位不必悲观,且满饮此杯!

众人一同起身说好,他们一起喝完酒,又纷纷坐下,都是心情大好。

裴直走来,悄声俯在裴俊身后,小声说了几句。裴俊连忙起身,悄然隐去……

厅堂内,杜秋娘独自背身站着,听见声音,回头望他,两眼泪光闪闪:俊哥!

裴俊急忙说:哎呀秋娘,你怎么来了?

杜秋娘上前抓住他的手:我来给你送行,俊哥,此事都怪我……

裴俊感动地说:怎么会?若不是你挺身相救,这回我可能就没命了。

杜秋娘又背过身子:但我也害了你。你的案子本已查明冤情,陛下却心有不甘,觉得很丢脸。再加我一直为你奔波,也让他心里不舒服,便找个由头把你贬出京城!

裴俊走上前,从背后抱住她,感叹地说:没关系,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杜秋娘含泪说:可我心里很难受,前日我跟陛下因你争论了几句,至今没和解。

裴俊拿袖子给她拭泪,苦笑道:我听说你跟陛下琴瑟和谐,还想为你们高兴呢!

杜秋娘也苦笑着:确有一阵琴瑟和谐,但你一回京,陛下又是妒忌难忍,这本是他的心魔,才使你这能力超群又屡建奇功,而且忠心耿耿的朝廷重臣被一贬再贬。我觉得陛下太过份了!因此今日,我也不顾他的感受,便赶来你府中,为你送行。

裴俊抚慰地说:其实真的没什么,只是陛下让我去当山西节度使,还不如把我派到山东,我更想去山东节度,因为各藩镇中,还有李师道尚未被平!

杜秋娘感动地依在他怀里:俊哥真是好男儿,虽历经挫折磨难,但却志向不改,始终为国为民,要把这家国天下的怀抱付诸终身,秋娘幸喜,与你互为知音!

两人拥在一起,长久无语,都似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杜秋娘抬头问裴俊:是谁在你府中喧哗?

裴俊笑道:是白居易、刘二十八等几位诗人,前来为我送行,联句抒怀。

杜秋娘欣然说:好啊,你我也各写一首诗,表明此时心意,可好?

裴俊把她拉到一旁的桌案边,动手磨墨:好,你写诗,在下笔墨侍候。

杜秋娘想了想,便提起笔,在一张纸上写道:自古知音难再得,从今比翼难双飞。恨不颠狂出宫阙,欠君一曲恸天垂!

裴俊看得如醉如痴,突然窗外飞进一对燕子,绕着屋梁旋转。裴俊触景生情,也提笔写道:殷勤双燕趁风穿,双栖双飞令人羡。金窗绣户不独眠,天长地久会相见。

裴俊与杜秋娘双双搁下笑,都会心地一笑,仍是依依惜别……

杜秋娘深情地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俊哥,保重,走好!

裴俊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叮嘱道:秋娘,我走后,朝中再无大事,唯要担心太子李宁的安危。我怕郭贵妃和吐突承璀等人,又会去陷害东宫,危及社稷!

杜秋娘忙说:俊哥放心,我会及时禀报皇上,让他派专人去保护太子。

此时的端丽宫里寂静无人,只有御香飘渺,华灯焰焰,映照着墙上的那六幅画。唐宪宗独自坐在榻上,看着这些画,脑海里似有万马奔腾,心想爱妃,朕来看你,你却不在。你究竟要朕怎么样呢?稍倾,杜秋娘缓缓走进来,看见他,吃了一惊……

唐宪宗慢慢站起来,紧盯着她:你是拿着朕给你的出入宫牌,去见裴俊了?

杜秋娘怔了怔,随即爽快地点点头:他要离开京城,臣妾特去送行。

唐宪宗强压火气冷冷地说:你倒是个多情女子!缘何只对他,而不对朕呀?

杜秋娘扶他坐下:因为他受了委曲,臣妾是在替陛下安抚忠臣。

唐宪宗冷笑道:是啊,他是不二忠臣,但他在朝中,却屡屡让朕难堪!

杜秋娘陪笑道:臣妾觉得,是陛下太多疑了,在很多事情上,已经不能信任他。尽管裴俊一直克勤克俭,任劳任怨,为江山社稷辛苦奔波,但陛下却总是猜疑他,而且误听了奸佞中伤他的谗言。每每在他立了大功之后,反而怒气冲天,找理由惩治他。

唐宪宗冷冷地说:所以你才去安抚他,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站在他那边!

杜秋娘感到不安,唐宪宗又勃然大怒地站起来,吼道:朕是觉得自己做的有些过份,故而特来看望爱妃,想与爱妃和解。不料你却出宫去了他身边!杜秋娘,你知不知道?朕最不喜你这一点,你既做了朕的妃子,为何时刻关心他的感受,而不是朕的?

杜秋娘深感震惊,忙说:陛下请听臣妾解释……

唐宪宗气极地指着她:住口,朕不想听你说任何话!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对你宠爱逾常,难道你不省得?哪怕是南海之珠,昆岗之玉,朕都想献给你,只为讨得你一点欢心。但朕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你的虚情假意!没有任何真心!

杜秋娘惊讶地说:陛下,不是这样的,臣妾对陛下是真心的。

唐宪宗叹息着挥挥手,说罢了!是朕把你宠坏了!哪怕你犯了圣怒,朕还是不愿处罚你!朕只能,只能……他突然指着墙上,叫道:来人,把这些画都给朕撕了!

几个太监跑进来,不知所措。杜秋娘叫道:陛下不能,那是我们感情的见证!

唐宪宗又喟叹道:什么感情?只是欢娱罢了。可是没了真心,这欢娱又有什么好?朕哪怕是千年的天子,万年的神仙,又有什么意思?

他又指着墙上,咬牙切齿地对太监们说:快把这些画都给撕了!快去呀!

杜秋娘大惊失色,欲上前阻拦:陛下,不能啊!

唐宪宗一脚踢开她,盛怒地喝道:快撕!朕不能再看这些画了,都是虚情假意!

杜秋娘倒在地上,泪流满面。太监们只得上前一幅幅取下画,又一幅幅撕成碎片。唐宪宗仍是怒气冲冲,但又心疼难忍,他余怒未息,也呆怔片刻,才转身离开。

满地碎画,一片寂静,只余炉烟袅袅。杜秋娘支撑着坐起来,凭吊一般打量着满屋狼藉,欲哭无泪。不料想今日陛下竟如此,似要与她恩断义绝。她也无法把裴俊的好意转告皇帝,更别提派专人去保护太子,只怕陛下知道是裴俊的意思,更不乐意!

时至暮春,百花凋零,花瓣在夜色中纷纷飘落。杜秋娘独自闷闷不乐地走来,心事重重。她不能理解唐宪宗缘何在自己快要爱上他之际,却有这般行为?那些画正是她对夫妻生活的向往和规划,他却让人撕碎了它,打破了它!让她情何以堪?

突然她发现王守澄独自蹲在一棵大树下,鬼鬼祟祟地寻摸着什么。顿时想起以前在罗浮山,老师带着她和王守澄去挖草药,曾指着大树下一种带紫花的小草,说那叫乌头,生长在大树浓阴下,可提练出一种毒素,是慢性毒药,人吃了会渐渐致命……

王守澄却没注意到师妹在盯着他,杜秋娘悄然走到他身后,奇怪地问他在干什么?他忙说,近日偶感不适,想挖点药草熬水喝。杜秋娘问他为何不去太医院?他说那是给陛下和嫔妃看病的地方,哪轮得到我们?杜秋娘又问他近来见着玉棠没有?算日子她该生产了吧?王守澄苦笑道:我也没她的消息。不过你放心,这傻丫头命大着呢!

杜秋娘想了想,便诚挚地望着他,说我还有一事想托给你,不知你可愿意?王守澄兴奋起来,忙说,秋娘,我定不负你!杜秋娘问他能不能去东宫侍候太子?去保护他?只怕有人会加害他。王守澄暗暗吃惊,问她何不自己去跟陛下说?杜秋娘也苦笑着承认:近日陛下跟自己生了闲气,只怕她眼下不管说什么,陛下都不会听……

王守澄答应再想想,转身却暗自冷笑:师妹,对不起,师兄又要背叛你了!

他回到北司府,立刻向突吐承璀汇报了杜秋娘所托之事。突吐承璀听了很高兴,说陛下立太子后,册封大礼一拖再拖,说明陛下心中还未完全认可这事。秋妃的提醒正中咱家下怀。咱家不如换掉太子,另选一个储君。那咱以后就是新君的大红人了!王守澄恍悟,说养父是要与贵妃娘娘结盟,改立遂王为太子啊!吐突承璀阴险地说,裴俊离京,秋妃失宠,正该动手,不过此举可能要牵连甚至伤害到秋妃,你不会心软吧?王守澄思量了一番,觉得秋娘有陛下保护,必无大碍,便点头赞同。突吐承璀又去跟郭贵妃商议,后者更是觉得有门儿,想趁机把秋妃搞下去,以便策立恒儿为储君……

与此同时,王守澄去正阳宫看望郑玉棠,她肚子更大了,却不知道自己何时生产?王守澄道出杜秋娘牵挂她的好意,郑玉棠不禁流下泪来,后悔自己没听秋娘姐的话,若还在端丽宫有多好。王守澄心情复杂地说,她也失宠了!陛下很久没去端丽宫了!郑玉棠更是百感交集,不用说,两人都知道,帝妃定是为了裴俊,才闹得不欢而散。

王守澄去太医院找人,想给郑玉棠看看她几时生产?才知道纪妃娘娘也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