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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唐宪宗半躺在榻上,突吐承璀一边给他捶背,一边怂恿皇帝,想设立枢密使。唐宪宗笑道,朕有政事堂,这是何必呢?突吐承璀便说宰相老的老,小的小,杜相也该退出朝堂了。唐宪宗皱眉说,你这老家伙,准是见朕又起用裴俊,便想跟他过不去。突吐承璀忙说,陛下英明,裴俊在朝中威望太甚,众臣都纷纷结交他……

唐宪宗猛地坐起来:什么?朕最恨大臣结朋党,这个裴俊,他怎么敢!

突吐承璀趁机挑拨离间:听说杜相的孙儿杜牧,就跟裴俊来往颇多,甚至兄弟相称。裴俊还跟那小杜出入道观,和女道士交往,败坏风教,弄得秽声流闻啊!

唐宪宗又猜疑起来:可你们太监既非士族,又不是工商杂类,要这权力作甚?

突吐承璀更加起劲:所以啊,我们太监没有其它欲望,甚至连官品都没有,只是皇家的奴才。可是朝廷重臣邀功生事、尾大不掉的教训却实在不少啊!

唐宪宗心想,辅相跟众臣结成朋党,政要处置便不能让朕放心,另行成立一个枢密使也好,就让突吐承璀来当枢密院事。突吐承璀见皇帝答应了,心里很高兴。

次日早朝,唐宪宗便让王守澄宣读圣旨:……朕特下旨,成立枢密使,任命突吐承璀为知枢密院事,仇士良、王守澄为内枢密使左右使,负责内外传达,钦此!

众臣大哗,惴惴不安,议论纷纷,都说这一来,不是把宰辅重臣都架空了?

裴俊也很震惊,忙说: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太监没有学识,未经寒窗苦读,未通过科考,也没立过战功,轻而易举便进入朝政内务之核心,这也不公平啊!

王守澄暗暗瞪着裴俊,十分仇视:好个裴俊,又来挡道。咱家总有一天要除掉你!

唐宪宗也不满地看着裴俊:只许朕重用你,三次任你为相,就不能重用他人?

裴俊坚持说:这是两回事,难道陛下要把微臣跟那些宦官等同起来?

群臣见此情形,一起上前奏道:陛下,微臣也与裴相同等看法!此举不可!

唐宪宗更加生气:卿等言重了,这些宦官无非是内外传达,有何不妥?

群臣被其震慑,裴俊却坚持说:他们虽无品阶,但权力极大,实在不妥啊!

唐宪宗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真是夸大其词!卿等再奏者,立斩不赦!

群臣吓得后退。裴俊却大呼道:众臣莫退,此乃国家大事,吾等必以死力争!

唐宪宗也似有所触动,但仍然板着脸:好了,尔等休得多言,朕自有分寸!

他拂袖而去,转到朝堂后。群臣都噤若寒蝉,裴俊却不顾一切地追出去……

他在宣政殿外追上唐宪宗,便紧紧抓住后者的衣袖:陛下莫走,微臣还有话说!

唐宪宗回身瞪着他:放肆!你竟敢对朕如此?神策军何在?

一群神策军跑来,纷纷举剑对准裴俊。裴俊并不看他们一眼,跪在地上对唐宪宗恳求道:请陛下听微臣一言,莫忘太宗帝遗嘱,太监不可参政,否则便会误国呀!

唐宪宗生气地指着他:你又在危言耸听!说到历史教训,朕只记得泾师兵乱时,跟随朕和父皇及皇爷爷保护天家的,只有这些神策军,他们对皇家是忠心耿耿!

裴俊连连磕头:但太监都是浅薄委琐之人,一旦手握大权,必定张狂,不遵法令,极难管治。陛下虽牢记他们的帮扶之功,吾等身为人臣,岂能坐视不管?

唐宪宗烦恼地皱着眉:裴俊,你如此反对此事,是否与那突吐承璀有关?

裴俊正色道:在大是大非面前,个人恩怨无足经重!这是有关国体的大事,微臣明达圣理,饱受皇恩,丝毫没有考虑其他,只是无法容忍这种离经叛道之事。

唐宪宗又忍无可忍:说到离经叛道,朕便来问你,缘何母后亲自赐婚,你依然拒绝?太后与天子的共同旨意你都敢不遵从,这不是离经叛道是什么?你还有何资格来教训朕?朕又为何要听你的?朕没严厉处置你,已经是天大的宽容和恩宠了!

裴俊怔住了,唐宪宗转身掉头而去,剩下裴俊,独自呆呆地跪在那里……

唐宪宗来到端丽宫,与杜秋娘对坐饮酒,他双眉紧皱,心事重重。

杜秋娘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问:陛下今日有何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唐宪宗叹道:不说也罢。爱妃是吴越人,今晚朕心不喜,你就拣那吴越的曲子,轻歌曼舞,好好地唱一曲吧!杜秋娘起身说,李白的“白纻辞”也算吴舞歌曲,臣妾便取来白纻一幅,作舞而歌,可否使得?唐宪宗挥手说,好啊,那就快唱吧!

有个宫女呈上一幅白绸,杜秋娘便把它展开,披在身上,继而双手扬开,白绸子漫天飞舞,犹如彩带,轻盈飘拂。她也欣然欢歌,轻歌曼舞,动情向往地唱道: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翼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唐宪宗却不悦:你披这身白纻不好,跟戴孝似的!让朕看了,心里更不舒服。

他想站起来,又突然扶着自己的头,摇晃起来:哎呀,朕头晕……

杜秋娘把白绸子扔给旁边的宫女,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

王守澄躲在一个大柱子后面,看到这里,暗自冷笑离去。

唐宪宗被杜秋娘扶着坐下来,他摇摇头,笑道;不妨事,朕又好点儿了。

杜秋娘焦急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不喜?唐宪宗定了定神,才道出一切……

杜秋娘大吃一惊:成立枢密使?这么大的事,陛下为何没跟臣妾商量?

唐宪宗有些不悦:朕跟爱妃商量什么?后宫不许干政!

杜秋娘也很不悦:太监也不许干政,陛下为何成立枢密使?却把政事堂置于何处?又把宰辅重臣置于何处?朝臣必然集体反对,人人嫉之如仇,无怪乎裴俊要反对。

唐宪宗冷笑道:爱妃为何总是站在他那边!杜秋娘说,因为他总是对的!请陛下想想,从淮西征战到漕米进京,裴俊三次为相,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那些太监并无寸功,凭什么凌驾其上?唐宪宗震怒地站起来说,你还忘了镇海平叛的事,这更是裴俊的大功劳,否则他怎么会认识你?又怎会跟你双栖双飞?杜秋娘淡然说,陛下也别忘了,臣妾眼下已入宫为妃。唐宪宗大怒地抓起一个酒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杜秋娘惊愕万分地看着他。唐宪宗又吼道:你不情愿是不是?你并不想跟朕做什么天池双鸳鸯,你只想跟裴俊一朝飞去青云上,对不对?别以为朕不知道。

杜秋娘镇定地上前扶着他:陛下,你喝醉了,臣妾扶你去歇息吧?

唐宪宗一把摔开她,又吼道:裴俊就是有你在后宫为他撑腰,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母后的懿旨,他不从,太和的婚事,他不接,如今连朕的话,他也不听!

杜秋娘忍无可忍地说:陛下,不可这么说裴俊,他对陛下是忠心耿耿……

唐宪宗怒吼着打断她:什么忠心耿耿呀!只怕尾大不掉!母后,贵妃,还有突吐承璀,都这么说他,朕却不信。没想到啊,他还真是居功自傲,不把朕放在眼里!

杜秋娘忙说:这本是有人挑拨,陛下千万别疑心生暗鬼,坏了君臣关系!

唐宪宗指着她:你是朕的爱妃,却总为臣子说话,他是对的,难道朕就错了不成?

杜秋娘不动声色地说:这事一定是陛下错了,来日便会见分晓……

唐宪宗气咻咻地喝止:好了!朕就拭目以待……起驾,朕要回紫宸殿!

杜秋娘望着他离去,痛心疾首,但又无可奈何,不知他跟裴俊到底是友还是敌?

舒王府,布置华丽,但色彩暗沉,李谊听了暗哨的汇报,高兴地拍案而起:李纯昨晚没在端丽宫歇息?好啊!他跟秋妃和裴俊本是铁打的金三角,本王要举事,对此颇为忌惮。不料李纯对裴俊既信任又猜疑,只须再烧一把火,本王就可坐收渔利了!

他预感到有人会跟他不谋而合。果然,突吐承璀听了王守澄的汇报也很高兴,说陛下跟那秋妃生分,咱家就可以方便行事了,只是还得再挑动一些人……

这日,宫内的湖面上碧波**漾,一条大船上,坐着太后、太和公主、郭贵妃、李谊和突吐承璀。后者献媚地笑道:今日齐全,怎么舒王殿下也来了?李谊也笑道:太后嫂嫂近日不爽,小王陪她散散心。太后郁闷地说,还不是为了哀家那个宝贝女儿!

太和独自坐在一边,神情郁郁寡欢,用一枝柳条打着水面。

李谊走过去,故意问:哎呀,我们的开心果,怎么不高兴?谁惹着你了?

太和口无遮拦:还不是那个裴俊,他居然、他竟敢拒绝我。

李谊不露声色:哦?好多贵公子都巴不得呢,这裴俊真是吃了豹子胆啦?

突吐承璀也过来挑拨:公主想嫁谁,谁还敢不从?真是不把天家放在眼里!

郭贵妃也说:裴俊还不是为了杜秋娘那个贱婢!陛下偏信任裴俊,又封他为相。

太和忍不住哭起来:你们、你们都在看本公主笑话?!

郭贵妃连忙抚慰她:怎么会呢,太和妹妹,本宫是在为你说话呀!

突吐承璀也说:但裴俊倚仗陛下恩宠,谁都对他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太和哭泣着站起来,嚷嚷着说:既如此,你们都没法子,本公主也不想活了!

她站起来,欲纵身跳下湖去。李谊和突吐承璀连忙一边一个拉住了她……

太后吓得跑过来,忙说:太和,你怎么会如此想不开?

太和倒在她怀中哭起来,太后心疼地给她擦泪:看你天天哭,眼睛都哭肿了!

郭贵妃在旁说:是啊,妹妹都哭成泪人儿了,母后怎能忍心啊!

李谊阴险地说:小公主放心吧,你受了别人欺负,太后嫂嫂一定会为你出气!

突吐承璀也接着说:小公主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那裴俊绝没有好下场!

太后受他们挑拨,更加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说:看来这个裴俊,不惩治他是不行了!但哀家去找皇儿,他却推托再三,说什么裴俊是大功臣,无法下手处置!

李谊阴险地说:是啊,裴俊功勋卓著,要想惩治他,必须找个合适的由头……

太后厉声说:那哀家就命令你们,给哀家找出这个由头来!

李谊的目光和突吐承璀对上了,后者感到有些奇怪,怎么舒王也来蹚这个浑水?他跟着郭贵妃回到正阳宫,便提出此事,郭贵妃却心情大好,说舒王不过偶然遇上,重要的是太后也支持咱了!这时宋若昭又特来禀报一事,郭贵妃听说裴俊竟然化名去了道观,还跟宋若昭之妹相谈甚欢,觉得正可以利用此事。突吐承璀也说,太后下了懿旨,要想办法构陷裴俊,最好置他于死地!宋若昭忙说,臣女倒有个主意,但须臣女之妹帮忙。郭贵妃立刻把这事交给她去办,说事成之后,本宫定会让你风光回宫……

咸阳观的庵堂内,宋若昭和宋若玄对面坐着。翘楚给她们上了两杯茶,便欲走开。宋若玄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吐出来,喝道:回来!翘楚,你想烫死我呀!

翘楚吓得连忙跪下:姑姑,对不起,是贫道不小心。

宋若玄狠狠地给了翘楚一耳光,骂道:你近日总是这么不小心,是不是思春啦?

翘楚吓得战战兢兢,流下泪来:姑姑,什么是思春啊?

宋若玄又狠狠踢她一脚,把她踢倒在地:连思春都不懂。罢了,快给我滚!

翘楚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屋子。宋若昭奇怪地问三妹怎么啦?性情变得如此爆燥?宋若玄叹道:小妹近日体内竟似点了一把火,烧得内心狂热,难以自抑。宋若昭忙说,三妹才是思春了!宋若玄也顿悟,说那日遇到一个伟男子,从此便忘乎所以……

宋若昭冲口而出:是裴俊?就是那个裴澄,他真名叫裴俊,是当朝宰相!

宋若玄又惊又喜:什么?他还是当朝宰相?那也算人中龙了!

宋若昭镇定下来,挑拨地说:就算人中龙吧,可是三妹,他却不属于你!

宋若玄有些惊讶:这是为何?看那天的情景,他对我的诗还挺欣赏。

宋若昭连忙打断她:好了,别想了,还记得你差点儿帮我杀掉的杜秋娘吗?这裴俊便是她的情郎。他们两个恩恩爱爱,连陛下插足都未能完全拆散,何况你!

宋若玄也惊得站起来,有些不悦:原来是他?我听说过此事,不料竟是他。好个裴俊,他把我看作什么人了?竟然化名来见我,他想干什么?予取予夺吗?

宋若昭趁机煽风点火:是啊,三妹,你不是把裴家恨之入骨了吗?李子安大婚前,你还赶到他妻子的娘家去理论,却被他们一顿鞭子赶出来,打得遍体鳞伤,还是姐姐给你上的药。你那天不是发誓,从此和裴氏家族不共戴天!这裴俊跟李子安的妻子裴氏属同姓同族,又是姐姐大仇人杜秋娘的情侣,你怎么竟会对他有好感?

宋若玄被深深刺痛,咬牙说:那是裴澄,不,是裴俊欺骗了我!大姐,小妹确实对裴氏家族的人都怀着强烈的反感与恨意,那裴俊若再来,小妹决不让他进门!

宋若昭摇摇头:不,恰恰相反,要让他进门,但却让他来了就没有好下场!

宋若玄不解地问她什么意思?宋若昭索性挑明了,说是宫中的太后,贵妃还有许多有权有势的人,都因各种原因而对这裴俊心生恨意,想害死他,却找不到由头……

宋若玄顿时明白了:大姐,你想让小妹来做这件事?

宋若昭笑道:三妹果然冰雪聪明。你若帮大姐办成此事,大姐便能风光回宫。

宋若玄欣然同意:好,小妹自然愿意帮忙,听从大姐吩咐便是。

宋若昭亲热地揽住她:我们出去转转吧,再好好商量一下……

咸阳观的庭院外,一处绿树的掩映下,杜牧正在跟满脸泪痕的翘楚说话。他用衣袖给她拭着泪:别哭了,真是我见犹怜。彩羽姐姐怎能把你打成这样?

翘楚哭得梨花带雨,杜牧便掏出一张纸笺递给她:好了,这是我新写的一首诗,本想请彩羽姐姐鉴赏,看你受了委曲,学生心里也难过,便转送给你吧!

翘楚接过来看了看,不禁破啼为笑:杜公子,这诗是写的我吗?

杜牧模棱两可地支吾着:随你怎么想吧?学生要走了,别跟彩羽姐姐说我来过。

他转身走开,没发现宋家两姐妹就站在不远处,看见了这一切。

宋若昭疑惑地说:看来这小杜,跟你的婢女聊得还不错,双方都挺欢洽嘛!

宋若玄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贱婢,竟敢勾引相府少爷,她是不想活了!

她回到庵堂,便夺过杜牧送给翘楚那张纸笺展开来看,又妒又恨,气得两手发抖: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钯半销。斜倚玉窗鸾发女,拂尘犹自妒娇娆。

宋若玄几把撕碎了纸笺,扔到翘楚脸上:不要脸的东西,这是他写给你的?

翘楚吓得跪在地上哭起来:奴婢不知道啊,不过杜公子,他是这么说的……

宋若玄狠狠地用手指戳着她的额角,骂道:呸!你也不找个镜子照照,你配吗?配这首诗吗?那杜公子可是相府少爷,会为你这个贱婢写诗,做梦去吧!

翘楚哭着爬起来,拉着她的衣角:姑姑,我再不敢要别人的诗了,你饶了我吧!

宋若玄又狠狠一掌朝她打过去:呸!你这狐媚子,我饶不了你,我要打死你!

翘楚被猛地推到桌案边,头碰到案角,倒在地上昏死过去,额角流出了一泊鲜血,渐渐地越流越多。宋若玄怔了怔,接着就惊骇无比,喃喃地说:怎么,她竟死了?

宋若昭随后赶来,惊骇地看着地上:怎么?你失手竟打死了她?

宋若玄惊惶无比:这可怎么好?虽是奴婢,但也人命关天呀!姐姐快帮我……

宋若昭想了想:这事来得也算巧!我们正想设计构陷裴俊,不是一举两得吗?

宋若昭这才明白过来,宋若玄让她赶快写封信给裴俊,自己去找突吐承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