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次日的宣政殿外,晨钟敲响,清雾缭绕,大臣们议论纷纷地走出来,都说陛下怎么突然去了骊山行宫?把军国大事抛在脑后?只怕有人撺掇?定是那群太监吧?

突吐承璀随后走来,气愤地喝道:胡说什么?别把这事儿怪到咱家头上!陛下无论干什么,你们都不满意,都要劝谏。若不是陛下仁慈,早把你们一个个杀了!

众臣顿时吓得噤若寒蝉,纷纷溜走。突吐承璀仍是气难平,奇怪陛下去骊山竟然没带他,这可不妙呀!忽见小林子匆匆走来,才知陛下去骊山也没带上他,竟是王守澄给陛下出的主意。突吐承璀大吃一惊,不料这小子在陛下心中地位渐高!又听小林子说,陛下常跟杜才人聊军国大事,才有了西川战事的布局。突吐承璀更是又妒又恨,心想咱家真是小看了这个女人!若她以后控制了陛下,咱家也会受到威胁。王守澄原本就跟杜秋娘有些渊源,若他们两人联手就不好办了。想到这里,他越发不安……

吐突承璀决定把仇士良调回宫中,重新任命为大内总管。后者感激不尽,也知突吐中尉对养子产生了不信任,便说王守澄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突吐承璀又跟他商量,说王守澄跟杜秋娘早就熟识,还在陛下面前邀功,把咱家置于何地?必须教训他一下!仇士良立刻摩拳擦掌,突吐承璀却让他别动粗,说这小子对咱家还有用,只要割断了王守澄和杜秋娘的情意便可。仇士良很不解,说他对杜才人还有啥情意?他不是阉割了吗?突吐承璀却说,他是成年男子阉割,不易斩断这七情六欲。他吩咐了仇士良一番,后者心想这下可好了,既能夺回突吐承璀的信任,又能报复王守澄。

骊山的九龙殿内,御香燃尽,水气散开,帘幕中露出一张巨大的锦绣软榻。唐宪宗搂着郑玉棠,躺在这池边的软榻上沉沉睡着。稍顷,他眼开眼睛醒来,看见身旁躺着一个女人,大为欣喜,正欲动手去抱她,却突然发现这女子面相有些陌生……

郑玉棠此时也醒来了,她睁开眼睛,妩媚地朝唐宪宗一笑:陛下!

唐宪宗惊讶地望着她:你?你不是杜才人?你是谁?怎会躺在朕身边?

郑玉棠坐起来,低头说:奴婢是杜才人身边的宫女,郑玉棠。

唐宪宗跳下锦榻,回身指着她,怒喝道:大胆!你竟敢睡到朕的榻上来!

郑玉棠柔媚地微笑着:陛下息怒,昨晚是陛下把奴婢抱到榻上来的……

唐宪宗隐约想起,昨晚水气茫茫中,走来一个衣裾飘飘的女子,颇像杜秋娘。她立在水中,分外妖娆,挑逗自己……他明白了一切,立刻怒气上升,火冒三千丈。

他愤怒地大叫:来人!把这个媚惑主上的女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王守澄和几个太监跑来,郑玉棠已吓得滚下锦榻,跪在地上,大喊饶命……

唐宪宗怒气未消,一脚踢开她:你媚惑主上,就是欺君死罪!怎能饶你?

郑玉棠哭道:陛下,这不怪奴婢,真是陛下自己……

王守澄忙说:禀报陛下,确是陛下误把郑宫女当成杜才人,才会发生这事。

唐宪宗怔了怔,又瞪着郑玉棠,似乎想起什么,渐渐平静下来,猜知昨晚是自己欲火攻心,怨不得这女子。便对郑玉棠说:算了,朕饶你死罪,你可以走了!

郑玉棠却不走,满怀希望地叫道:陛下!

唐宪宗厌烦地瞪了她一眼:快走吧,别让朕改变主意,又赐你一死!

郑玉棠无可奈何,只得磕头说:奴婢谢陛下不杀之恩……

唐宪宗背过身去不理她,不耐地挥挥手。郑玉棠只好怏怏起身,一步三回头,不甘心地走出殿门。唐宪宗这才对王守澄说:这事别传出去,更不能让杜才人知道。

郑玉棠黯然神伤地来到芙蓉园,越想越伤心,不禁流下泪来。昨晚真是恍如梦境,唐宪宗抱着她在锦榻上翻来滚去,热烈地喊着秋娘的名字。而事过之后,陛下竟不想再看自己一眼。真没想到啊!这个痴情皇帝只是把自己当作杜秋娘的替身……

王守澄从后面赶上来,叫道:玉棠!郑玉棠高兴地转身问他,是不是陛下改变主意,要召见自己了?王守澄跑到她面前,叹口气说,你差点儿把自己葬送了!你虽有情,但君王无情,竟然不顾这一夜欢娱,要把你乱棍打死!你看这是何必呢?郑玉棠抹着眼泪说,是啊,还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我?王守澄苦笑道:还算不错,你已被陛下宠幸,至于今后如何?要看你的造化了!最好的结果就是你经过这一夜情,居然好运地怀上了龙种,又诞下了龙子,那么陛下总会封你个嫔妃什么的。但若你肚子没动静,那就难说了!上阳宫里那么多白头宫女,都是被前朝皇帝宠幸过的,下场都挺惨啊!

郑玉棠倒抽一口冷气,又伤感地哭起来,说不!我不做白头宫女!王守澄想了想,又说,好吧,看在我俩是对食的份儿上,我先去内务府替你争取一些额外的份例。听说被陛下宠幸过的女子,照例要拿三倍的份钱。郑玉棠生气地打断他说,我不要三倍的份钱,我要陛下的青睐!王守澄跺脚道:那就难了!你知道陛下的心只在秋娘身上。郑玉棠怔了怔,突然冷冷地说,秋娘姐真是好福份呀!我怎么就没有她的好运?

王守澄有所觉察,忙问她是不是妒忌秋娘?郑玉棠愤愤地说,妒忌她又怎样?不应该吗?陛下那么宠她,她理也不理!我牺牲了女儿家最宝贵的贞操,陛下却看都不看我一眼。这也太不公平了!王守澄吃了一惊,还想说什么,郑玉棠已经赌气地抹着眼泪跑开。王守澄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地说,真糟糕!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偏殿里,杜秋娘正独自坐在镜前梳妆,郑玉棠神情黯然地走进来。

杜秋娘回头看着她:玉棠,你昨晚去哪儿了?怎么一夜未归啊?

郑玉棠胡乱编道:我听说这骊山行宫里,花园大的很,有很多温泉,就四处逛了逛。不料天黑后,我就迷路了,找不回来,只好胡乱在一个偏殿里,歇了一晚。

杜秋娘怜爱地指着她:你都这么大了,还在外面疯玩儿,害我担心了一整晚!

郑玉棠又感动又不安:姐姐,玉棠只是个奴婢,贱命一条,有什么可担心?

杜秋娘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额前的乱发:胡说,我可是把你当亲妹妹看。在这宫里,我俩就是相依为命了!你若有个闪失,姐姐也会终生不安!

郑玉棠百感交集,不禁流下泪来。杜秋娘有些不解地搂着她,问她怎么啦?郑玉棠倒在她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自己的一腔心事,又如何向她分说?

九龙殿里,唐宪宗神情怏怏地坐在龙案后想着心事,不料昨晚一夜欢娱,竟是宠幸了别人!秋娘啊,你还要让朕等到什么时候?这样下去不行!朕得想个法子……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低头进来:陛下,西川有邸报传来!还送来一个锦盒。

唐宪宗猛地站起来:西川?快给朕呈上来!

太监呈上邸报和锦盒,唐宪宗急切地翻开邸报看了几眼,又望向锦盒,随即跌坐在皇位上,神情变化莫测——裴俊仍无踪影?基本确定已亡?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走下龙案,在殿中来回踱步,又反复思量着,心想对朝廷来说肯定是坏消息,失去了一位忠臣!但对朕来说又是好消息,因为朕也失去了一位情敌。对了,朕不用再隐瞒这消息,若想让秋娘对裴俊死心,就得告诉她这事,才能完全获得她芳心……

他想到这里脸色好转,叫道:来人,摆驾百花亭!朕要跟杜才人下棋论事。

百花亭内,唐宪宗与杜秋娘在下棋,王守澄和郑玉棠与一些太监宫女在旁侍立。

唐宪宗执着一子笑道:朕今天与你下棋论事,还是老规矩,你执白,朕执黑。

杜秋娘也笑道:好,棋盘里面见分晓,成败都在一念间。

唐宪宗先下了一子:是啊,这万里河山,天下布局,尽在棋盘中。

杜秋娘接着下了一子:陛下有谋略有胸襟,定能掌握自如,起落有数。

唐宪宗连连落子:你来看,这一处好比西川,那里传来捷报,中央禁军会同东川之兵,已大破刘辟与吐蕃联军,这场叛乱也被镇压了!那片富庶的土地重归朝廷。

杜秋娘高兴地问:这么说战争已经平息,陛下的计划圆满收官?

唐宪宗笑着又下一子:算是吧?叛军余孽已逃到大渡河,官军正在搜捕。

杜秋娘也下了一子:那么陛下江山已定,臣女是不是就算输了?

唐宪宗胸有成竹地指着棋盘:你再看看,你对朕是不是心服口服了?

杜秋娘看看棋盘,黑子齐齐排列,颇有阵势,将白子封杀得严严实实了……

唐宪宗注视着杜秋娘:是你心里有事,没好好下棋,才这么快就输了吧?

杜秋娘扔掉手里的棋子:臣女承认,确实挂念裴俊,不知他怎么样了?

唐宪宗一字一句地说:裴俊在作战中掉下山崖。现已确定,他断无生还的可能!

杜秋娘猛地站起来:陛下,你说什么?

唐宪宗也站起来,温柔地看着她:朕知道,你一直在等裴俊的消息,所以不想再隐瞒。朕早已听说这个消息,又派人去打听。今早接到邸报,确实如此。

杜秋娘眼里涌出泪水,说不出话来,突然转身离去。王守澄和郑玉棠对看一眼,都是表情复杂。唐宪宗却看着杜秋娘的背影长出一口气,喃喃说,朕总算告诉她了!

杜秋娘跑上宫里的假山,扶着一棵大树,不禁泪如雨下,悲痛无比……

泪眼模糊中,她似乎看到了夕阳如血,两军纷乱搏击的战场——那里遍地血红,裴俊身穿盔甲,处于乱军之中,奋勇地指挥作战。乱军步步进逼,把裴俊逼到悬崖边上。他临危不慎,挥舞着刀剑与敌人搏斗,却退无可退,失足掉下山崖……

杜秋娘不禁喃喃自语:还是我熟悉的翩然身影……裴俊,是我欠你太多!

她扶着大树慢慢坐下,又不顾一切地伤心大哭起来。

稍倾,唐宪宗慢慢走上来,看见她这样,便心疼地冲过去,扶起她:秋娘!

杜秋娘索性倒在他怀中,大哭起来,似乎肝胆俱裂……

唐宪宗把她搂在怀里:朕怕你心情悲痛,无法平静面对,才用下棋的方式告诉你。

杜秋娘在他怀里哭泣着:老天太不公!裴俊忠贞为国,怎么会这样?

唐宪宗郑重地安抚道:裴俊忠诚保国,人人皆知。朕会追封他,让他死得其所……秋娘,你别太伤心了,要爱惜自己的身子,朕与你,来日方长。

杜秋娘抹去泪水,也郑重地说:臣女想去大雁塔祭拜英灵。请陛下恩准。

唐宪宗点点头,递给她一个锦盒:朕悲天悯人,自然恩准。这锦盒是西川捎来,里面是裴俊的遗物。你带到大雁塔下,一并烧了它,也算代朕祭奠英灵。

杜秋娘接过锦盒,抚摸着它,又潸然泪下:俊哥!

大雁塔塔身高耸,塔檐下扣着的一串串铜铃,在风中摇响着。

杜秋娘一身素服,双手合十,跪倒在塔下,面前燃了一堆火,化着纸钱……

她回想起自己曾和裴俊一同在这塔下,听那风声摇动铜铃,享这清静古朴。也曾许下山盟海誓,唯愿俩人能在塔下的风铃中永远执手,长相厮守,与之偕老。

她含着泪水说:俊哥,不料这心愿对我俩来说,竟成为一生难再的奢侈!

她拿出那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只有一张粉红色的纸笺。杜秋娘抖战着声音念出来: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锦盒突然掉在地上,跌入那堆燃烧的火焰中。杜秋娘浑身发抖,伤心欲绝,无比悲痛,哭倒在尘埃中:俊哥!我与你虽然幽明相隔,但却情思难断啊!

她又把纸笺投入火中,焚化了那首“金缕衣”。纸灰飞扬,余烬未熄。稍倾,微风吹过,火灭烟消。杜秋娘望向长空,对天祷告,似乎隐约看见了裴俊的音容。他朝她灿然一笑,渐渐隐去。杜秋娘含泪说:裴俊,红尘中你我能相逢,秋娘已经知足了!

慈恩寺里人流如织,恰逢杜牧和宋申锡也来这里游玩,两人边走边谈。

宋申锡介绍道:这慈恩寺是高宗皇帝当太子时,为追念其母文德皇后而修建。

杜牧走到一块石碑前:玄装更了不起,他两次赴西域取经,功德堪比帝王!

宋申锡振奋地说:是啊,你我正当少年,更应意气风发。争取登科,为国效劳。

杜牧瞪他一眼:你就想着忠君为国,也不看看那些忠良,都是什么下场?

突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指着前面说:哎,那不是秋娘姐吗?

宋申锡惊讶地看去,发现杜秋娘正呆呆跪在大雁塔下的那堆灰烬前……

两人急步冲过来,杜牧也惊讶地叫道:秋娘姐,你这是怎么啦?

杜秋娘回头看见他们,难以忍受内心的悲痛,突然倒在地上……

宋申锡连忙扶起她,也叫道:秋娘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杜秋娘抬头望着两个生机勃勃的少年,含泪说:裴俊他,为国捐躯了!

宋申锡和杜牧大吃一惊,接着,两人都虔诚地跪下来,焚香祭奠裴俊……

宋申锡感慨地对着空中说:裴大人请受学生一拜。申锡敬你是大忠臣,早就有心结交,不料却阴阳两隔。学生只盼早日入朝为官,像你一样报效国家,济世安民。

杜牧也插了香,对空中说:裴大人,学生知你放不下秋娘姐,我们会照顾她。

杜秋娘在旁边看着,不禁苦笑:你们两个半大孩子,还要来照顾我?

杜牧不服气地站起来:秋娘姐,申锡可是两度救过你了!学生只会闯祸,给你惹麻烦。上次书库一别,祖父就逼着学生不再去见你,学生只得远离你,让姐姐安生!

杜秋娘点点头:你俩都有鲲鹏之志,我们还是少来往,以免误了你们的前程。

她转身走开,宋申锡瞪了杜牧一眼,喊道:秋娘姐等等,学生还有话说。

他跑到杜秋娘面前,恳切地说:学生虽有意朝堂,但决不会卑躬屈膝,结交权贵,同流合污。哪怕不入仕途,也要保留一颗赤子之心!除此之外,何谈前程?

杜秋娘欣慰地望着他:好,是金子总会发光,是蛟龙总会腾飞。你小小年纪,便怀抱珠玉,卓而不群,日后定会自强不息,大志不移,总有脱颖而出,龙行长空之时。

杜牧笑着上前:学生确实不想入朝堂,但也略读圣贤书,崇尚忠烈士呀!

杜秋娘笑道:我也夸你几句:做人固然要有松之刚直,竹之高节,也要像你那样,有梅之傲骨,兰之幽香。不想当官,只愿做学问,写好诗,也是一种志向嘛!

三个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彼此心仪,犹如知己。

宋申锡突然说:秋娘姐别悲伤。学生总觉得,裴大人他未必就去了……

杜秋娘望向远方,期待地说: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