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围场的皇帐内布置得很温馨，铺着地毯，烛影摇红，唐宪宗召见裴俊，关心地问，河北战报来了没有？他说：突吐承璀去了五天，一份邸报也没有！朕确实心焦。
裴俊叹道：微臣也在担心，突吐承璀没有军事才干，恐他此去难以胜任啊！
唐宪宗瞟他一眼：告诉你吧，朕为何让他当这个招讨使。是突吐承璀早就看出，山西泽路节度使卢从史有谋反之心，欲在此行将其一并拿获，朕才委他重任。
裴俊忙说：但突吐承璀立功心切，竟让此人随军出征，好一同剿灭。微臣担心此举会被卢从史识破，必不服从调度。若他跟王承宗勾结，共同对付朝廷，就麻烦了！
唐宪宗听得心烦意乱：罢了，别提这事了。你陪朕出去走走，散散心……
晚风习习，虫鸣声声，良宵月夜，宿营地河边的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杜秋娘独自在树下吹箫，满脸心事，一腔惆怅。陛下狩猎，宫人跟随，其中有没有玉棠妹妹？想她如今陷在宫中，自己却无法救出她来，这事儿成了她和俊哥的心魔，无法克服。
另一营帐内，布置简陋，沿帐边有一排排通铺，宫女们收拾完自己的衣物，赶紧躺下休息，因为次日还有许多杂事要做。郑玉棠的铺位在角落里，她却辗转难眠。原来刚才钟姑姑冷冷地吩咐她说，浣衣局来的人少，不够使唤，让她还回浣衣局帮着洗衣。郑玉棠百般不情愿，但她一个罪妇，奴婢，不去是想吃鞭子还是板子？
河边空地搭出了一些营帐，其间点着火堆，有士兵巡逻。唐宪宗带着裴俊走来，裴俊担心地问唐宪宗想去哪儿？怎么不带侍卫？唐宪宗不经意地说：你身上有剑，足以保卫朕。这次朕出来狩猎，带的侍卫不多，文人雅士却不少，朕不想要刀光剑影，只想要风花雪月。裴俊忙说陛下未免大意了，唐宪宗却打断他说，你听，何人在吹箫？
两人都停住脚，倾耳细听，果然听到有箫声隐隐传来……
唐宪宗神情欢悦：这箫声听着清沏悦耳，好似清风拂面，飞花如梦，诗情画意，如梦如幻……那吹箫之人真是个妙人儿，良宵解语呀！竟没有一丝浮华！
裴俊却担心地皱起眉，心想糟糕，不会是秋娘在吹箫吧？她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唐宪宗兴致勃勃地说：箫声好像在河边？过去看看，那吹箫之人是谁？
裴俊欲拦阻，又不敢，只好跟上去。两人走到河边，只见明月高照，遍地银辉，但大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唐宪宗不禁叹道：唉，来晚一步，斯人已去。
裴俊这才放下心来：陛下，人不见了，请回吧。
唐宪宗却不肯：让朕再呆会儿，享受这风花雪月，还有一股幽香闻了心醉……
裴俊不以为然：陛下还没喝酒，先自醉了！
唐宪宗突然跑向树下，俯身捡起一样东西：朕闻到了，正是这东西醉人。
原来是一方手帕，上边绣着细线条的山水图案，边上绣着两句诗：红尘凡心路渐远，最忆深处是江南。唐宪宗闻着手帕说：妙呀妙，这定是女人所用之物。
裴俊有点哭笑不得：陛下怎么知道？
唐宪宗认真地说：这上面绣的小桥流水，风流韵致，高雅别俗，一看倾心。让朕想起那风声的过往，落花的从前，至美出尘的红颜。还有江南女子杜秋娘……
裴俊大吃一惊：陛下捡到一块手帕，竟然想这么多？是不是太花心了？
唐宪宗瞪他一眼：朕不花心。这次朕出宫就没带几个女人！这方手帕又是谁的？
裴俊想岔开话题：兴许是哪个宫女的？
唐宪宗也不以为然：奴才婢女怎会有这浪漫雅兴，除非本次随行有个江南女子，清幽脱俗，美丽非凡……犹如那镇海花魁杜秋娘，才会有这样别致的物件。
裴俊只好说：陛下又在谬想了。难道陛下，还没忘了杜秋娘？
唐宪宗感叹道：朕忘不了她，可是朕跟她，可能今生都无缘相见了！
裴俊也是感慨万端，心想：她与你就相隔咫尺，但愿你永远都认不出她。
裴俊回到自己的营帐，杜秋娘正欲换下男装，裴俊不禁责备她说，这围场处处是陷阱，秋娘为何不小心，又在河边吹箫，又把自己的手帕失落，难道想引人注意不成？杜秋娘这才发现手帕丢了，听说被皇帝捡走，而且他猜到吹箫之人和手帕所属，可能均是一江南女子，杜秋娘也很吃惊，怪自己忍不住满腔幽思，竟去河边吹箫了……
裴俊感叹道：你的满腔心事，都是为了那个郑玉棠？
杜秋娘忙说：当然不仅仅是，也为了国事担忧，为了河北战局。
裴俊拉她坐下：河北邸报一直没来，陛下很担心。估计突吐承璀平叛不顺利。
杜秋娘接嘴道：都因你那好皇帝不听大臣劝阻，非要派个宦官去带兵。历朝历代，统帅朝廷大军都是正规将领，太监最多充任监军。你那个陛下可是自毁形象！
裴俊不禁笑起来：老师让你来勤王，河北战事如此，你还不给我出个好主意？
杜秋娘冷笑道：就算有好主意，现在也不能给你们出！
裴俊很惊讶，杜秋娘却站起来振振有词：如今四方藩镇都在兴兵作乱，但他们毕竟是各自为阵，倘若朝廷调动全国的武装力量去重点围歼，各个击破，必然会取得很大胜利。但皇帝却不派老臣旧将，不调动全国兵力，只委派一个太监去征讨河北，这说明你们的皇帝头脑发热，私心膨胀！此时俊哥去劝谏他，那不是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裴俊也猛地站起来：秋娘说得对呀，看来，你真是旁观者清呀！
杜秋娘又说：目前情况尚不明确，倘若突吐承璀侥幸打赢了这一仗，俊哥说什么都不好。倘若他兵败如山倒，陛下怕也不能承受他人的耻笑，必会恼羞成怒。
裴俊叹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可怎么好？
杜秋娘微笑地看着他：俊哥可曾想过，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朝廷大军和不法藩镇相持不下，形成僵局，粮草不继，进退两难……俊哥那时进言，才是最好时机。
裴俊皱起眉头：你这女诸葛倒比我这宰相还强！可是，要等多久呢？
杜秋娘笑道：突吐承璀急于立功，我猜呀，要不了多久，便会水落石出。
裴俊兴奋地拥住她：这是不到火候不揭锅呀？那咱就安心在围场打猎吧！
这日清晨，狩猎开始了，围场内外军旗猎猎，号角声声，一群群骏马载着人飞奔。唐宪宗和裴俊冲在最前面，离他们不远，杜秋娘也骑着马在驰骋。
唐宪宗一边往前飞奔，一边问旁边的裴俊：哎，你那个侍卫来了吗？
裴俊看了看旁边：他也来了，陛下，就在后面跟着呢！
唐宪宗在马上抽出弓箭：好，让他也一展身手，给朕瞧瞧。
他拉开弓，抽出一只箭来，瞄准前方，大声说：都看好了，朕就开场了！
说着，一只箭飞快有力地射出去，射中了一只野兽。众人都欢呼起来，纷纷跃马上前，开始打猎。杜秋娘一马当先，率先跑到了猪场旁的小树林，一只野兔跑来，她拔出一只箭射过去，野兔便中箭倒地。杜秋娘策马跑过去，就在马上俯身捡起野兔，叹道：我真不想射死你，可是没办法，裴相的侍卫，总不能一只野物都打不到吧！
旁边又窜出一只母鹿，杜秋娘举起弓箭瞄准它，看了看，又放下。唐宪宗随后只身赶来，举起弓箭，瞄准母鹿欲射。杜秋娘回身看见了，连忙喊道：陛下，不可！
唐宪宗怔了怔，那只母鹿便惊慌地逃开。
唐宪宗不悦地瞪着杜秋娘：你是谁？怎么拦着朕，不让朕射那只鹿？
杜秋娘跳下马来，单独跪下，低头说：陛下，草民是裴相的侍卫。草民拦着陛下，因那只鹿是母鹿，且已怀上了小鹿……草民只是一念之慈，请陛下恕罪。
唐宪宗仔细看看她，不禁笑起来：你是那个叫秋郎的侍卫？朕不怪你，朕还要谢你呢！只是你总不进宫，朕也见不到你，所以朕才让裴相，把你带来参加狩猎。
杜秋娘站起来，朝他一拱手道：草民谢陛下抬爱。
唐宪宗看了看她手上的野兔，又笑道：朕是希望你在这次狩猎中，有上佳表现，朕便一并奖赏。但你怎么只猎到一些小野物？都因这妇人之仁？
杜秋娘欲说什么，裴俊策马飞奔过来，叫道：秋郎，你是不是得罪陛下了？
杜秋娘忙说：没有啊，秋郎与陛下在此巧遇，纯属偶然。
唐宪宗也笑道：朕跟你的侍卫追赶野物，他却不忍心让朕射杀那只母鹿……
裴俊断然对唐宪宗说：陛下，这儿远离围场，安全起见，请陛下快跟微臣离开！
唐宪宗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朕跟你的秋郎聊得正欢，你却来煞风景。
他又转对杜秋娘说，你再这样仁慈，必将一无所获。杜秋娘低头说，草民遵旨，定将有所表现。唐宪宗掉转马头，跟随裴俊走开。裴俊临走时也回头，含有深意地看了杜秋娘一眼，心想：秋娘，好险！切莫让陛下发现你是个女子啊！
黄昏时分。围场驻地四处燃着熊熊火堆，人们坐在火堆后面，中间地上堆满了猎物。空地当中搭了一座高台，唐宪宗坐在上面，旁边坐着王公大臣，裴俊也在其中。
唐宪宗高兴地说：今天狩猎，大家努力，猎物很多，收获满满。朕刚才已经论功行赏，待会儿咱们还要君臣同乐，喝酒跳舞，玩儿个痛快！
台上的王公大臣和台下众人一起说：圣上威武，与民同乐。
唐宪宗又笑道：不过咱大唐最感自豪的还是诗歌。今天来了不少诗人，就请他们献诗吧？白翰林，你先来，听说你那长恨歌写得还不错，但朕今日要个欢乐的！
台下的白居易起身：微臣遵命。微臣已经有了，请陛下细听：擒虎矛戈满骊宫，皇家到处尽春风。但愁不闻戎马事，苍黄定时甘喜同。
众人听了都噤声，只有杜牧拍手叫道：好诗，好诗！有气魄！
唐宪宗却愀然不乐，稍倾，才冷笑道：乐天这是在讽刺朕，苦中作乐吧？
白居易忙说：乐天不敢。
唐宪宗冷冷地说：哼，你有什么不敢的？你不是号称大诗人，都快成仙成魔了！
白居易正色道：陛下，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只有微臣才自知其苦。每当美景宴罢，或月夜酒酣，必有人请微臣一咏一吟。劳心灵，役声气，还得应时应景。若有不喜便怪微臣。还请陛下恕罪，就当微臣未喝酒先自醉吧？
唐宪宗无奈地说：好，朕就算你酒后胡言。小杜呢？你也来一首。
杜牧站起来，拱手说：稚子无才，小咏一首：金河逐鹿弓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须知胡骑纷纷在，岂容春风拂面来？
众人听了都大惊，纷纷说：这少年竟有此等才华？太不易了。
裴俊也惊喜地叹道：此子胸中自有沟壑，日后必定成为了不起的诗人！
杜秋娘认出杜牧，更是欣喜：杜小弟不简单，正在崛起，日后必将声名远播。
唐宪宗沉吟了一下，才说：小杜关心国事，年少志高，朕很欣赏。请诸位文人雅士和大臣们放心，河北很快便有战报来，突吐承璀定不负君望，凯旋而归！打赏……
他一挥手，两个太监便端了托盘下台，分别赏给白居易和杜牧。
唐宪宗在台上说：赏品是两把画扇，朕分别都有题诗在上。朕的诗当然不如两位诗人好，但字还写得不错，当年裴相怎么努力，可也超不过朕呢！
白居易和杜牧分别上前领赏，两人异口同声：谢陛下！
唐宪宗这才高兴起来，挥手说：下面歌舞开始，大家可以饮酒了！
紧接着，一队歌舞伎走出来，在铺了地毯的草地上跳舞。杜秋娘认真地看着歌舞伎们跳舞，似乎有所感触。唉，又是霓裳羽衣舞，宫中的舞蹈也太老套了吧？
杜牧偶然回头，瞥见了男装的杜秋娘，不禁吃惊，觉得这少年郎颇像秋娘姐。他想往那边走，但火堆和正在起舞的歌舞伎们却挡住了他。杜秋娘发现杜牧朝自己走来，赶快走开，不敢搭理他。杜牧走到杜秋娘站的地方，发现她人不在了，怅然若失。
另一营帐内，一群宫女正往外走，想去看看热闹。郑玉棠端着洗衣盆，精疲力竭地走进来。一个宫女问她：玉棠妹妹，你不去看歌舞吗？好热闹呀！
郑玉棠把洗衣盆往地上一扔：我快都累死了，还没吃晚饭，看什么热闹？
宫女拥出门去，钟姑姑又走来说：浣衣局说你洗的被单不干净，让你再洗一遍！
郑玉棠呆了呆，恳求地望着她：钟姑姑，奴婢都快累死了，明天再洗吧！
钟姑娘板着脸，走到她面前：不行，洗不完，今晚不准吃饭，也不准睡觉！
郑玉棠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姑姑，你这不是刁难奴婢吗？
钟姑姑扬手给了她一耳光：我就刁难你了，你敢怎么样？还不快干活儿去！
郑玉棠流下泪来，忍气吞声地捡起洗衣盆，走出帐外。
火堆越燃越旺，歌舞伎已跳完舞，退到场边。唐宪宗兴高采烈地拿着一个假面具站起来，说今儿高兴，朕就与民同乐。他戴上面具，走下高台，混到歌舞伎身边，跟他们一起共舞。歌舞伎都惊呆了，稍倾，也围绕在皇帝身边跳起舞来。太监早有准备，把一个个面具发给王公大臣，让他们也下台去参加。裴俊戴上一个面具，眼睛从面具的两个孔里朝外张望着，寻找杜秋娘。杜秋娘站在人群外，也分到一个面具，便自己戴上了。她觉得这皇帝倒是个雅人，不妨给他凑凑趣。她走到场中跟人群混在一起，翩然跳起舞来。王公大臣也都戴上面具，有人在场边观望，有人下场去胡乱比划着……
白居易却站在场边摇摇头，叹息说：这，真是成何体统呀！
杜牧在旁边也戴上面具：我朝风俗就如此开放，乐天兄又何必拘禁？
他跑到场中寻找杜秋娘的身影，终于发现她，便舞过去。杜秋娘也看见杜牧，因戴着面具便迎上去。杜牧一边胡乱比划，一边问：这位大哥，很像小弟认识的一个人。
杜秋娘在面具后笑道：我们都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我长得什么样？
杜牧固执地说：可我的心知道，你的确很像她。
杜秋娘有意岔开话题：小兄弟的诗不错，但借胡骑来影射当前战事，未免含蓄。不如直说：圆苍低迷盖张地，北方逆气污天意。剑龙夜叫将军闲，九州人事皆如此。
杜牧惊讶地说：哎呀，你这首诗也写得好！难道你真是她？
杜秋娘笑道，小兄弟，你认错人了。她说着往人堆里一挤，很快没了踪影。杜牧连忙取下面具，却找不到杜秋娘的人影，不禁叹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呀！
杜秋娘继续戴着面具，挤在欢乐的人群中跳舞，一边寻找着裴俊。她舞姿优美，吸引了不远处的唐宪宗。唐宪宗胡乱比划着靠近杜秋娘，问她是谁？又在找谁？杜秋娘观察着他，说别问我是谁，陛下让我们都戴面具，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
唐宪宗笑道：有趣！朕……哦，真想猜猜，这面具后的真面貌是个什么样。
杜秋娘忙说：是啊，每个人平日里其实都戴着这面具，为的就是与红尘隔离，让人猜不出自己的心事。皇帝是这样，臣子也是这样。非我如此，而是宫禁森严！
唐宪宗也怔了怔：这么说，无论你是男是女，你都不想进宫，侍奉君王了？
杜秋娘一边跳舞，一边说：是啊，除非命运的安排。
唐宪宗感叹道：有人却一心只想出宫，到他想去的地方，找寻他想见的人……
杜秋娘也叹道：悠悠尘世，全靠缘定。聚散有份，何劳此心？
唐宪宗也说：沧海桑田，万世红尘。唯此一愿，起灭由心。
杜秋娘似有同感：缘份未到，心也枉然。悠悠沧海，欲度无边。
唐宪宗却坚定地说：月有盈亏，花有开落，有意摘花，岂非命定？
杜秋娘又是一怔，突然问：哎，你到底是谁？
唐宪宗也猛然抓住她的手：朕，哦，正想问问，你又是谁？我们谈得很投缘呢！
杜秋娘抹去他的手：不，并不投缘，只是你来我往罢了。
唐宪宗突然摘下自己的面具：我是皇帝，你却是谁？
杜秋娘大吃一惊，未及说话，连忙逃开，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唐宪宗正欲追赶，小林子突然出现在身后：陛下，奴才到处找你，有邸报！
唐宪宗一把抓过来，打开看：快去找裴相，让他来见我！
杜秋娘独自匆匆跑到一无人处，摘下面具，大口喘着气，心想：好险呀！欲找俊哥，怎么撞上了皇帝？她热得用手搧风，想了想，便朝河边走去，想去凉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