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裴俊和白居易等人在政事堂里“会食”处吃饭,这是宰相与翰林工作午餐的地方。同事们谈笑风生,裴俊却闷闷不乐,面前的饭菜一动也没动。

白居易看见了,主动走过去问:裴相?何事不快呀?

裴俊不悦地挥挥手:没有不快,仅只失望罢了!

白居易望望四周,放低声音:裴相,是不是因为,有人指责你为刘湛的后台?

裴俊大吃一惊,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白居易笑了笑:朝中都传遍了,裴相别烦,若不嫌弃,让乐天来处理此事如何?

裴俊想了想,又挥挥手:算了,陛下不欲,本官何必?

两人正聊着,突然一个宦官大咧咧走进来,看看四周:哎,有啥好吃的?

白居易生气地站起来:大胆!政事堂是宰相和翰林会食的地方,岂能由你出入?

宦官满不在乎地笑道:你们算啥?陛下还得靠我们神策军保护,懂不懂?

裴俊也站起来,爆发地指着他:大胆狂徒,竟对圣上不敬!还不滚出去!

宦官一边往外走,一边冷笑道:哼,宰相翰林?我还不欲与你们同食……

裴俊气得一挥手:此人藐视朝堂,来人!杖责五十大板!

迅即,那个官宦被按在政事堂外一条长板凳上,两个侍卫举着板子杖责他。宦官负痛,杀猪般地叫起来,说咱家再也不敢了!裴俊气愤地说,你硬闯政事堂,胆大包天!说出后台,才能饶你一命!宦官涕泪交流地痛哭道,没有后台,是奴才没眼水。裴俊喝道:不说实话,继续打!两个侍卫更加使劲地挥着板子,一个小太监却悄悄溜走。白居易见了,忙劝裴俊放过此事,说再打下去,狗太监可能没命了!别惹出更大的事来。裴俊却愤怒地让他别拦着,说今天就要好好教训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杜佑观看已久,这才颤巍巍起身:住手,裴相,别跟这太监一般见识!

裴俊难掩火气,杜佑却吩咐侍卫把那太监抬下去疗伤,又请裴俊晚上过府一叙。

是夜,裴俊和杜佑在杜府厅堂内对坐喝茶,烛光暗淡,气氛凝重。

杜佑开口叹道:裴相,你新任宰相,血气方刚,可你知道不?朝臣与宦官的矛盾已日益加深,不能再扩大了!白日那个太监虽张狂,但你打狗还要看主人呀!

裴俊生气地说:可咱们才是朝政的主人,要对陛下的社稷江山负责呀!

杜佑敲敲桌子:但这江山社稷姓李,太监的主人正是陛下!宦官气焰如此嚣张,也因有陛下撑腰。陛下对他们颇为器重,你伤了他们,便是伤了陛下的颜面啊!

裴俊不服地叹息着:当今圣上是唐朝开元以来,最有作为的明君之一,但他对这些宦官却姑息养奸。倘若你我也对那些宦官卑躬屈膝,让天下百姓又怎么想?

杜佑语重心长地说:可朝臣与宦官斗,多半会落下风呀!陛下虽是圣君,诸事也会偏向太监。德宗时因宦官挑唆,两年就杀了两个宰相,能不让我辈心寒吗?

裴俊愤愤不平地站起来:但我们总不能无所作为吧?历朝历代,宦官败坏朝纲的事数不胜数,我等不得不防啊!久而久之,陛下就会远朝臣而近宦官,这可怎么好?

杜佑也站起来,变了脸色:住口!裴俊,仅凭你这番话,本官就可治你一个藐视君王,唐突圣驾的欺君之罪!

裴俊愤愤然不吭声了,杜佑又缓缓坐下,脸上换了笑容,温和地说,裴相,你还年轻,不懂韬光养晦。其实在朝臣与宦官的较量中,你只需保全自己就行了。真要和他们斗,你我都用不上劲,还得靠天子的力量。要相信当今天子。老朽也曾跟陛下讨论过,陛下却说,这些人是朕的家奴,朕因使唤他们太久,才对他们格外施恩。若他们敢违法乱纪,朕除去他们犹如除去毛发一样轻松……你明白吗?你就放心吧!

裴俊想起唐宪宗也曾说过这种话,不禁长舒一口气,暂且答应着,杜佑便说如此甚好。裴俊正欲告辞,突然杜牧闯进来。看见裴俊便惊喜地叫道:裴相,是你啊?杜佑疑惑地看着他们,细问之下,才知孙子和裴俊曾在李锜府上见过一面。杜牧问裴俊,后来见过花魁姐姐杜秋娘吗?杜佑浑身一震,忙说这事休再提起。裴俊也有这份担忧,便闭口不答。杜牧却说要代祖父送他,在门外又问起杜秋娘,说你去镇海平叛,可知她有没有受牵连?听说她成了李锜家眷,却渺无踪迹,陛下也在找她……

裴俊只好苦笑道:小杜,你还年少,怎会关心这些事?

杜牧坦率地说:稚子虽年少,但已解风情。在镇海便对秋娘姐姐一见倾心,挂念至今。若不是祖父不许可,稚子还想回江南去寻找她,跟她吟诗作对呢!

裴俊叹道:你既知陛下也在找她,就别来蹚这道浑水,也别再挂念她了!

他匆匆离去。杜牧却怀疑地看着裴俊,心想他难道竟知秋娘姐姐的下落?

裴府庭院,天边挂着一轮明月,照得满地繁华似锦。

杜秋娘从容走来,好似没发现背后跟着管家裴直。她走到角落里的一个鸽棚,咕咕咕地逗弄着鸽子,突然又捧出一只鸽子,走到空地上一扬手,放那只鸽子飞上蓝天。鸽子腿上自然绑着一张纸条,是她给轩辕集写道:朝臣与宦官的矛盾日深,皇帝却息事宁人,裴俊处在夹缝中不胜烦心。学生想帮助他,请老师指点。

杜秋娘又掏出一只鸽子,坦然离去。裴直怀疑地跟踪她来到厨房,见她独自守在灶旁,正熬着一小锅汤。杜秋娘早已发现裴直在门外,便头也不回地说,跟了大半天累不累呀?想知道什么?进来吧!裴直不好意思地走进来说,这么晚了,秋郎在厨房里干什么?杜秋娘头不也抬地煽着火说,我看这些天俊哥辛苦,给他熬点鸽子汤。裴直恍然大悟地说,怪不得,这鸽子汤最补人!杜秋娘正色道,那些鸽子除了我,谁也不能动啊!裴直忙说知道。他又怀疑地看了杜秋娘一眼,才匆匆离去。

裴俊回府后,裴直便跟着来到书房。裴俊问他,秋郎在哪儿?裴直趁机说,老爷,小人觉得这秋郎有点怪,竟像个女子。裴俊大吃一惊,掩饰地喝道:你胡说什么?裴直忙说,老爷别怪,这只是小人的怀疑。秋郎护驾受了伤,郎中来给他瞧伤,他却不肯。裴俊释然道,秋朗有些害羞。裴直又说,他还在府中养鸽子。裴俊摆手道,小孩子心性,好玩儿嘛!管家又说,可他现下在厨房里熬鸽子汤呢。老爷你瞧,这不是姑娘家的行为是什么?哪家男孩子下厨房啊?可这秋郎又会做饼又会熬汤……

裴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好了,人家爱厨艺,你也瞎担心!你再敢怀疑他,老爷我就罚你下厨房,去做一名厨子,看你这大男人,会不会去做饼又熬汤?裴直吓得忙说,小人不敢。他急忙退后,碰到端汤进门的杜秋娘身上,那汤也泼洒了几滴……

裴俊连忙上前,接过杜秋娘手中的汤:哎,你烫着没有?

杜秋娘抽出手来,笑道:没有,这个管家呀,竟然跟了我一天!

裴俊不禁笑起来:他怀疑你了,说你不像个男孩子,倒像个女儿家!

杜秋娘也有些吃惊:哦?这个管家还挺有心机!

裴俊放下汤碗:对了,秋娘,你伤好没有?我不放心,别落下什么病?

杜秋娘连忙拉他坐下,又端起那碗汤:别担心,秋娘身子壮。倒是俊哥你,每天为国事操劳,都累瘦了!秋娘为你熬了点鸽子汤,最是补人,俊哥快趁热喝了吧!

裴俊感激地接过碗:谢秋娘操心。只是你每每进厨房为我做好吃的,未免漏出行藏!还有那鸽子,不是你用来跟老师飞鸽传书的?怎么倒进了锅里?

杜秋娘笑道:俊哥只管告诉那管家,就说我喜欢厨艺……快喝,味道怎么样?

裴俊用勺子盛汤喝着,说味道真鲜美。杜秋娘问他为何回来晚?裴俊说他去杜相家了,还遇着杜牧。杜秋娘想起那个杜相的孙儿,说他可是个有为少年。裴俊说他还是个快要出名的诗人,今后前途无量!但他问到你,我可是半点也不敢泄露……

两人都有些忧心仲仲,不约而同地想到: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这日,唐宪宗和群臣在宣政殿商议事情,杜佑、裴俊和突吐承璀都在场。

唐宪宗先问众臣:卿等可知道?河北三镇之一的成德,节度使王士真病死了!其子王承宗居然自命“留后”,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各位爱卿,有何想法?

群臣都在思量,一时无人回答。突吐承璀正想有所作为,把这班朝臣都压下去,便趁机上前说:陛下早想对河北有个动作,那王士真之死,正是契机。

唐宪宗振奋地说:是啊!朕本欲以朝廷之命委任成德节度使,但那王承宗却不从。朕便乘此契机,派兵兴师讨伐,以革除河北诸镇世袭之弊。众卿以为如何?

裴俊上前说:陛下,微臣以为不可。王士真刚死,父子相承原是藩镇惯例,一旦易之,人情难通。只怕另外两镇与其唇亡齿寒,联合作战,朝廷便兵力不足。

突吐承璀忙说:裴相平时主张平藩,今日怎么出尔反尔了?

裴俊面对他说:打仗也要看时机,江淮正闹水灾,财政有限,决非用兵之际。

突吐承璀见唐宪宗迟疑不决,又说:藩镇不平,国无宁日,陛下别犹豫了!

裴俊朗声说:太平之业非一朝一夕所能致。若此时派兵讨伐河北,只怕天下疲弊,内外空虚,以致祸起萧墙,夷狄乘间,造成无可挽回的灾难,请陛下三思!

突吐承璀有意跟他作对,又说:王承宗此举是对天子的公然挑衅!若不惩治,其它藩镇也会照样作乱。老奴自愿请命,领兵去河北平叛,请陛下思准……

裴俊正欲说什么,唐宪宗已开口:好,既如此,朕就命你为河北行营兵马使,兼招讨处置使。带领十万神策军,出兵征讨河北成德。

突吐承璀高兴地说:老奴领命!

白居易上前说:陛下,不可!即使要讨伐河北,也万万不能让一个宦官领兵呀!

裴俊也急了,忙说:微臣附议!陛下深思,宦官领兵,万万不可!

接着几十位大臣除了杜佑,全都上前说,臣也附议,唐宪宗却但笑不语……

裴俊回到府中,气恼地在书房里转来转去,无比愤慨,却又无处发火。

杜秋娘托着一个盘子走进来,笑眯眯地说:俊哥,喝碗桃瓜羹,败败火吧!

裴俊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火气大?

杜秋娘把托盘放在桌上:我猜的,必定又是你那个好皇帝,让你如此窝火?

裴俊愤怒地一拳砸在书桌上:陛下虽是明君,但也有糊涂时候!朝廷命官都反对,他却不听劝阻,仍是派一个太监去河北平叛,真是置我们朝臣于何地?

杜秋娘端起碗递给他:我精心调制了桃瓜羹,喝了保你清凉败火,内心舒畅。

裴俊接过来看了看:秋娘,你又给我做好吃的?这桃瓜羹是用什么做的?

杜秋娘笑道:这是在初夏之际,取五月桃汁,配以西瓜汁,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再搅冰糖细炼。还须静观火候,让汁成膏,不使焦枯,吃起来才会觉得特色有味。

裴俊用小勺子舀来品味着:的确不错,清凉去火,异色异味,我从没吃过……

杜秋娘说是在罗浮山,老师**出来的。裴俊忙问她,老师最近有信吗?见杜秋娘摇摇头,他又搓着手,焦急地说,糟糕,时至如今,正想得到老师的指点。

杜秋娘听了详情,悠悠地说:俊哥别急,你难道没发现,这正是个参他的好机会?他自己找死,俊哥何必拦着?我猜想,这突吐承璀虽是禁军统领,却不会打仗,此去河北必定兵败!俊哥却好趁他不在宫中,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岂不两全其美?

裴俊恍然顿悟,高兴地抱住她:这一招便反败为胜,我要好好把握这个时机!

杜秋娘在他怀中暗笑,看来这碗桃瓜羹,真是起作用了?

濯扫局院内,一群小太监又在欺负王守澄,逼着他干活,不准吃饭,还想围上来打他。王守澄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暴喝:住手!王守澄睁开眼睛,只见突吐承璀大步走来。众人看见他都吓得跪在地上,连声说:奴才恭迎中尉!

突吐承璀走上前,淡淡地说:王守澄是咱家的人,你们竟敢欺负他!咱家忍耐已久,今天决不姑息。掌嘴,每人三十下!我不叫停,都不准停下来!

众太监连忙打自己脸颊,一个个使劲掌嘴,打得脸肿嘴出血。王守澄却淡然地为他们求情,突吐承璀觉得奇怪,说他们平时欺负你还不够吗?王守澄谦卑地望着他说,中尉曾吩咐过,要忍旁人不能忍之忍。突吐承璀赞赏地看着他,说好,你都做到了,今后你就叫我养父吧!众太监听说他是中尉的养子,吓得面面相觑,后悔自己有眼不识泰山。突吐承璀让他们快滚,又对王守澄说,今儿你就离开这里,养父另有差事给你办。

突吐承璀带着王守澄走向宫门外,太监宫女碰见了,都吓得恭敬站立。突吐承璀见王守澄宠辱不惊,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还要让他再过一关,才能成为自己名符其实的养子。他们走出宫门,来到一家商品满架的杂货店,伙计们正在热情招呼客人,见吐突承璀神态傲慢,忙把老板叫来。一个胖子从店后钻出,谦卑地朝突吐承璀一拱手,说突吐大人怎么亲自来了?突吐承璀把王守澄推向前,说他叫王守澄,我今儿带他来认认这家商铺,以后他当着宫中的一个小小采办,那些小商品小货品就由他来购买。

王守澄一头雾水,看看突吐承璀,又看看老板:我?当采办?

突吐承璀点点头:是啊,我已经给内务府打了招呼,宫中有什么需求,你就去内务府领银子,然后上这儿来采办。老板是自己人,商沽公平。

老板忙说:哎呀,这宫中缺啥东西,我们只管办了就是,还要什么银子?

突吐承璀正色道:不可。以前宫中的采办被称为“白望”,只管到商铺强取强要,分文不给。如今圣上英明,惩治了五坊小儿。守澄,你要遵守宫规,不能贪污枉法!

王守澄连忙点头:守澄谨记,大人放心。

这天夜里没有星月,四处一片黑暗。宫中的小树林里,王守澄焦急地等候着,稍倾,郑玉棠才左顾右盼,紧张不安地走过来。王守澄连忙上前说,玉棠,你才来?我等得好心焦。郑玉棠说,我接到你的信,要等她们都睡了,才敢过来啊!王守澄拉着她的手说,玉棠,别怕,我要翻身了!郑玉棠抽回手来,疑惑地望着他,不敢相信。王守澄豪情满怀地把今天的事说了,两人都很高兴。王守澄感谢郑玉棠在困难中鼓励过自己,又问她在京城可有亲人?说以后我能自由出入皇宫,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

郑玉棠心酸地说:没有,玉棠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王守澄怜惜地把她拥在怀里:玉棠,别难过。从此后我就是你的亲人……对了,上次你碰到的大官,那个叫裴俊的宰相,后来有没有找过你?告诉你秋娘的消息?

郑玉棠忙说:再没任何消息,你还在想着秋娘姐姐?只怕她早把你我忘了!

王守澄疑惑地思量着说:不知为什么,听你说了你们当初分手时的情况,我就有种直觉,那个裴相,他可能会知道秋娘的下落?只是,他不肯告诉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