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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秋娘的幼年时期,有着令她不堪回首的一幕。

九世纪是大唐从光明走向黑暗的年代,中原大地惨遭**,山河破败战火连绵,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惊心动魄的“安史之乱”后,内忧外患又酿成了“泾师兵乱”,叛兵冲到京城烧杀抢掠,皇室只好弃城逃跑,连累百姓也跟着遭殃……

那天的旷野上,尘土飞扬哀号不断,一群平民百姓扶老携幼,哭喊着奔跑而来,七岁的杜秋娘及父母也在其中。百姓身后,一辆辆马车疾驰而来,车上挂着华丽的车帘。马车里,十七岁的皇太孙李纯满脸惊骇愤慨,拉着父亲的手,那是皇太子李诵,时因中风而瘫痪。车夫急急扬鞭驱赶马儿,马蹄高高扬起,踏向路边慌乱奔跑的百姓,路人躲闪不叠,场面十分混乱。惊骇的杜秋娘不知所措,母亲连忙拉着她跑开。父亲愤怒地挺身指责车夫,车夫却扬起马鞭狠狠抽打他。母亲又回身想护着父亲,后面突然窜来一群骑马的神策军,几个人同时举剑朝母亲刺来。母亲被当场杀死,父亲想替她挡剑,也被刺身亡!杜秋娘吓得大哭,路人都愤愤不平,有人也想冲过去,却被拦住:别过去,那是神策军,护送着皇太子和皇太孙……

飞驶的马车里,李纯拉开后窗帘,望着后面的旷野上,神情失措而无奈。

在杜秋娘惊骇的脑海里,她永远记住了马车里的这张脸。

不远处的山顶上,一个中年文士平静地望着山下那混乱的场面,却难掩内心的悲愤。他是罗浮山人轩辕集,旁边站着他的大弟子——十岁的王守诚,这少年也是满脸惊慌,却强自镇定。轩辕集指着山下,对他吩咐了一句,他便跑下山去。

夕阳下的旷野,一片狼迹,万分悲凉,不少百姓倒在路边死去。杜秋娘的父亲母亲都倒在血泊中,她坐在旁边哇哇大哭。王守诚悄然跑来,想把她拉走,她不肯,继续大哭。王守诚用力拉她,又指指旁边飞快驶过的马车和神策军。聪慧的杜秋娘似乎明白了,她抹着眼泪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这个少年离开……

公元805年,唐宪宗李纯登基,改年号为元和。

他正是精力充沛斗志昂扬的大好年华,颇为勤政。而天下态势也发生变化,大唐似乎遇上了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好机会。此时藩鎮割据、宦官当道、党争不休,帝国的衰亡在加速,谁来拯救大唐?正需要一个英明的君王。27岁的唐宪宗于是踌躇满志,想完成先帝未竟的大业,那就是巩固皇权,重振天威。

这一天他黎明即起,坐在宣政殿的皇位上接受众臣朝拜。他丰神俊朗,脸色自信,目光坚定,似乎乾坤在握的样子,突然拍案而起:国家受藩镇之患已非一日。那些不法藩镇祸害黎民,早该翦除!各位爱卿可有应付之略?速速道来。

宰相杜佑上前说:陛下,自泾师兵乱以来,先帝对藩镇多有姑息,各地节度使都想自为留后,竟成陋习。如此因循,今后方镇帅守几无朝廷可委任之人。

又一年青臣子,前朝状元、监察御史元稹上前说:微臣以为,陛下应尽快摒除这些弊端,一步步以法度整肃诸侯。如此,天下何忧不治?

唐宪宗振奋地说:是啊,只有削藩才是唯一正道……哎,武相怎么没来上朝?他不是每天都来得早,且力主削藩吗?还有裴俊为何也没来?

众大臣猜疑之际,清晨的京城大街上仍是行人稀少,颇为清静。一顶轿子悠悠而来,旁边跟着几个随从。宰相武元衡沉思地坐在轿内,手拿一份奏折。

一匹马赶过来,上面骑着御史中丞裴俊,他28岁,老成持重,又英气勃勃。

裴俊在轿子旁边问:是武相吗?是否连夜写奏折,起来晚了?

武元衡掀开轿帘见是他,笑道:你也是吧?圣上让鎮海节度使李锜进京求朝,他却屡次拖延行期,只说有疾在身,无法赶路。我欲求圣上下诏,征他来京。

裴俊愤慨地说:是啊,圣上初政,这李锜不听号令,成何体统?若藩镇都如此,圣上何以令四海?李锜实在大胆妄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

陡然间,他发现斜刺里飞出一柄剑刺向自己,连忙大喊:不好,有人行刺!

他拍马跑开,一个黑衣人手持利剑紧追其后。接着几个黑衣人从街房跳下,直奔轿子,欲挑轿帘。裴俊这才明白他们的目标,忙喊:武相,小心啊!

轿里的武元衡还没反应过来,又不会武功,也动弹不得,只好用奏折抵挡利剑。但是几把利剑同时刺向他,他在轿子里无法躲闪逃避,被刺身亡。

黑衣人又转向裴俊,几把剑同时刺向他。裴俊在马上腾那闪避,躲过了剑的锋芒,同时大叫:神策军何在?几个黑衣人一机灵,互相对看一眼,便转身跑开……

裴俊拍马追上去,悲愤地叫道:站住!你们往哪里跑?

一个黑衣人回身把剑向他掷来,刺中了他左臂,他负痛掉下马来。几个黑衣人还想回身刺杀他,但街道那边已有巡逻队伍赶来,他们急忙跑开。武元衡的随从也拥上来,一起掀开轿帘,只见鲜血从武元衡胸前流淌而出,他已无气息。

裴俊跌倒在地,悲痛万分,右手握着左臂,热泪长流:武相!老师!

消息传到皇宫,唐宪宗气得团团转,大喊:真是反了!胆大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下,在京城行刺宰相!来人呀,搜索京城,抓住凶手,严惩不贷!

大臣们苦着脸议论:可凶手是谁?若是藩镇气焰嚣张,朝廷也奈何不得……

唐宪宗气愤地打断:谁说奈何不得?立刻派兵剿灭他们!

杜佑叹道:但不法藩镇那么多,先去剿灭谁?谁又是真正的凶手?

元稹也说:朝中兵力有限,不如息事宁人。裴俊受了伤,就请陛下下旨,让他歇息养伤,趁机罢了他的官,以安那些藩镇之心,以后再慢慢收拾他们。

唐宪宗气得指着他:胡说!岂有此理!若罢裴俊,岂非让那些藩镇奸谋得逞?朝廷纲纪何在?朕偏要重用裴俊,相信有他一人,足以平藩镇!

元稹吓得闭嘴,其他人也都噤声。一个太监进来报:御史中丞裴俊求见。

唐宪宗忙说:宣!宣!他不在家里养伤,跑来作什么?

裴俊进殿,他左手包着白纱布,神情凝重地单腿跪下:陛下,武相死得冤啊!

唐宪宗上前扶起他:爱卿快起,朕已知晓。你伤得怎样?

裴俊站起来,神情悲壮:伤得不重。刚才掌管京城巡逻的左右金吾卫府,及长安地方当局京兆府均接到飞刀留书,称:勿急捕我,我先杀汝。落款是鎮海李锜。

唐宪宗吃惊地问:他们竟敢如此?凶手是否李锜派来?

众大臣又纷纷议论:这是在给朝廷下战书呢!今后岂非人人自危?

裴俊冷笑道:这行刺就是在威胁朝廷,震慑人心,两位主张削藩的强硬派一死一伤,以后谁敢主战?长安城中无人不失色,今后上朝都不愿早出门了!

众大臣窘迫,唐宪宗却激昂地说:朕即刻下令起兵,征讨镇海李锜。

裴俊转对他说:陛下还须慎重。这其中是否有阴谋?是否有人嫁祸于他?或者另有不法藩镇想逼他造反?尚须一一查明,才能下令捕杀逆贼。

唐宪宗拍拍他的肩:爱卿说得对。那么,你可有良策?

裴俊拱手对他:恳请陛下派微臣为浙西观察使,以巡查浙西盐铁和劳军为名,去镇海彻查此事。微臣定会查它个水落石出,并摸清李锜是否有反心?

唐宪宗大力点头:好,朕就依你。

谈完正事,唐宪宗送裴俊出宫,两人并肩走在御花园里,颇为亲热。太监们远远跟在后面,一团雪白的狗儿奔奔撒着欢地跑来,在他们前面引路。

唐宪宗笑对裴俊说:裴爱卿,你从小是朕的伴读,如今又是朕信任的忠臣,朕要治国平天下,你定会助朕一臂之力。这次去镇海,正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啊!

裴俊点头说: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唐宪宗风趣地拍拍他的肩:朕相信你。哎,镇海是江南重镇富饶之地,此去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可要给朕带回来!还有,江南还出美女……

裴俊正色道:这,自古以来,君王只要好色,江山也会变色!

唐宪宗不耐地摆摆手:又来了,朕就讨厌你这一点,怎么总爱说教呢?听说你妻子不久前过世了?这次去江南,若碰上一个绝色美女,朕许你再娶。

裴俊神情严肃:陛下,微臣此去是办正事儿。

唐宪宗笑道:你这人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你知不知道,镇海每年的阳春三月,都会举办花魁大赛。你呀,只须把今年的花魁给朕带回来就行!

裴俊为难地怔住了:这……

四季苍翠、风景优美的罗浮山,山顶上视野开阔,八面来风。

轩辕集站在山顶上,他年龄稍长,又增添了几分道骨仙风。

一只白鸽好似从天外飞来,飞到轩辕集的头顶。他伸手接住白鸽,取下栓在鸽子脚上的一只小竹筒,掏出一张纸条,上书:李纯登基,是为宪宗。

轩辕集陷入回忆,感慨不已:他终于登上皇位了!

那是在宣政殿外的广场上,灿烂的阳光下,一个三岁小男孩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到一个中年男人脚边。男人蹲下身问他:你是谁呀?在这宫中乱跑?小男孩灿烂地笑着说,我是第三天子!广场里回**着这道清脆的童音:第三天子!第三天子……

轩辕集微笑着自语:第三天子,你要治国平天下,我将助你一臂之力!

天色暗淡,暮云四合。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幕,洒下清淡的光辉。罗浮山顶上又传来一阵清越的琵琶声,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一块大石上,轻声弹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轩辕集走向她:秋娘,这是你写的?有新意,不落俗套,直抒胸臆,这也是人生的命题——什么是你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怎样做才能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刚满十七岁的杜秋娘深思着: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我这样出身微贱的女子。我这首诗就是在向命运挑战,想把未来掌握在自己手里……老师你说,对不对?

轩辕集微笑着拉她起身:这要看你是为何折花?又想花落谁家?若不是为了飞上高枝做凤凰,而是为了家国天下,黎民百姓,这花就值得去折,应该折。

杜秋娘困惑地看着他:我一个小女子,也配说家国天下、黎民百姓?

轩辕集正色:你是我**的好学生,诗词歌赋文韬武略……你不配?谁配?

杜秋娘有些释然:即使学了那么多,我仍是一个隐居山中的小姑娘。当时镇海兵慌马乱,百姓争相逃难。若不是老师救我,我也会死在神策军的剑下!

轩辕集神情凝重:现在镇海又要大乱了!那是江南重镇,肩负着天下财赋的重任。但镇海节度使李锜自恃皇族宗室,不肯交出藩镇之权。此人一向横行霸道,为非作歹,若他再冒天下之大不讳,起兵谋反,镇海必将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杜秋娘叹息着:这,就算我们忧国忧民,但也无能为力呀?

轩辕集果断地说:秋娘,我想把你送下山,送进李府,让你去想办法制止这一切!让你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牺牲自己,保全大唐江山……你可愿意?

杜秋娘猛然站起来:老师,你忘了?我跟皇室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的父亲母亲就死于那些保全皇室宗亲的禁军手下……我怎会去保全大唐的江山?

轩辕集郑重地说:我也没忘记那一幕惨剧。但那是你个人的小事,而为师现在要让你去做的,却是家国大事……这小我与大我,家族与家国,你选择哪一个?

杜秋娘更加激烈:我不愿做这样的选择,老师,我又怎能抵挡天命?

轩辕集亲切地望着她:凡事不过尽人力,听天命。秋娘,我不勉强你,但老师的眼力不会错,我相信你能成功,因为你一个小女子,就能抵过百万兵!

杜秋娘心情复杂,百感交集,又不知所措:老师,我……

轩辕集理解地微笑着,独自走开:你再好好想想吧,别可惜了这折花之志!

杜秋娘也呆住,陷入沉思。她没发现路旁树丛里,跟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兄王守诚正隐身在此,一直偷听。见她欲下山,王守诚这才闪身出现,低低地挑着一盏红灯笼在前引路,而且不断回身提醒,让她小心,说台阶路滑……

杜秋娘却是心不在焉,突然脚下一滑,往一边倒去……

王守诚连忙回身扶住她:秋娘,怎么如此不小心?是不是有心事?

杜秋娘定了定神,连忙推开他:你瞎说什么?我哪有心事?

王守诚有些不悦:我都听说了,师傅要你下山,去施展美人计,你不肯……

杜秋娘惊讶地望着他: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瞧你说的,真难听!

王守诚负气地说:就算偷听吧,师傅遇事竟然瞒着我,常说我资质不行,难免愚钝……但你还不清楚?一个女子进了节度使府第,会有什么好事儿?

杜秋娘也有些生气:老师胸怀天下惦记百姓,他让我去做的事总有道理!

王守诚愤慨地问她,为何不去?杜秋娘怔了怔,说她还没想好……

她欲走开,王守诚却激动地拉住她:秋娘,别去……我,我想跟你在一起!

杜秋娘惊呆了,王守诚又热情奔放地说:秋娘,咱们从小在一起,我心里一直有你!不如我俩一道私奔,离开师傅,离开罗浮山,从此浪迹天涯,永不离分!

杜秋娘不无感动,继而大力摇头:不,我不能……守诚,你也别想着跟我在一起。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也许该听老师的?下山去干点正经事,大事。

王守诚更生气:天下百姓与我们有何关系?秋娘,我一定要阻止你们!

他不顾杜秋娘的阻拦,把红灯笼塞给她,一口气跑下山去。

一间布置清雅的草屋,四壁摆满书藉。轩辕集盘腿坐在正中,闭眼沉思,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女弟子秋娘能否担此重任?王守诚激动地推门进来……

轩辕集睁开眼睛,和颜悦色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王守诚气愤地问:师傅,你为何要把秋娘送下山?我不同意!

轩辕集笑道:你刚才是否与她争吵?你有何权利不让她下山?

王守诚索性豁出去:嗨,师傅,你是知道的,我想跟秋娘在一起!

轩辕集叹息着站起来:我早知道了,可是你们俩无缘啊!守诚,我虽没能把你塑造成一个杰出的贤才,但你至少也是个有志之士吧?值此国难当头,大业未兴,黎民百姓,饱受苦难。师傅我虽不在朝中,且隐居在深山里,但我的心却寝食难安,时刻牵挂着这一切……难道你的心,跟我的心就那么不一样吗?

王守诚激烈地说:是的,我不能理解师傅,但请师傅理解我。什么大业国难,黎民百姓,跟我有何关系?我此生必须跟秋娘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拦!

轩辕集冷冷地说:秋娘有她的使命。你们不可能在一起。守诚,认命吧!

王守诚大喊着冲出门去:不,我要反抗这命,死也要跟秋娘在一起!

轩辕集望着他的背影自语:这小子会不会成为阻碍?秋娘,你是想做个平凡女子,被漫漫风尘湮没?还是敢于向这命挑战,博得一段属于你的折花岁月?

窗外,杜秋娘也在偷听这场谈话,她若有所思,似有启发,幼年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想到父母的死和百姓的苦难,她眼神渐渐变得肃穆而坚定。

清晨,山顶平台,轩辕集正在放一只白鸽,鸽子展翅飞向蓝天……

杜秋娘出现在他身后,俏皮地微笑着:老师,倘若我答应你下山,你会不会跟我飞鸽传书啊?你不会丢下我不管吧?总要给我几个锦囊妙计吧?

轩辕集回过身来,平静地微笑着:我就知道,你有鸿鹄之志。

杜秋娘深思着:可李锜是独霸一方的藩镇,我能斗过他吗?如何制止他向朝廷开战?又如何制止他祸害百姓?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老师还得指点我。

轩辕集笑道:这李锜原本不一定反。他镇守浙西多年,厚赂权幸,又领盐铁转运等使,敛财无数,虽有叛萌,却逆谋未发。若有英明之士对他进言,晓以利害,让他顾全大局,他也可能不至起乱,兴兵造反……只是,苦了你了!

杜秋娘望向蓝天:鸽子是否传递了新消息?你才让我去吃这份苦?

轩辕集点点头:秋娘,你的确秀外慧中。朝廷多次敦促李锜入朝,他或被催反。目前他正在选练士兵募集壮丁……为师很焦急,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杜秋娘沉思着:倘若我贴身近劝,李锜仍不改反意呢?

轩辕集胸有成竹:为师自有妙计授予你,让你助朝廷一臂之力,在最短时间内,平定这个不法藩镇……但这是下策,镇海的百姓可要跟着受苦了!

杜秋娘慷慨激昂:明白了,上策还是我只身进府,劝说李锜罢战休兵。

轩辕集不慌不忙:你去镇海杨柳渡,找十一娘,她会安排好。

杜秋娘将信将疑:这十一娘必有手段……可她又如何把我送进李府?

轩辕集微笑着,只说了三个字:夺花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