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军营帐里,裴俊和突吐承璀又因军机大事起争执,两人都很不悦。

突吐承璀说:咱家真没想到,你率大军到了镇海,便就地驻扎不再前进?

裴俊冷冷地说:我在等候事态的发展,那时才好相机行事……

突吐承璀酸酸地说:还有什么好发展的?圣上不是下令征调了淮南及浙东的诸道行营兵马,都由你来统率,让你先行对宣、杭、信三州进行征讨?

裴俊耐心地说:这三州都是江南的富饶之地,百姓安康乐业,本官不欲立即起兵,祸害这三地。欲等那李锜忌惮天威,自行兵败,好平息这干戈……

突吐承璀冷笑道:裴大人,你在做梦吧?先是你对圣上说,镇海这边要反,怂恿圣上派兵征讨。如今你又怜惜当地子民,不发兵马,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裴俊不悦地站起身来:突吐常侍,本官知道圣上对你另有差事,圣上也曾对本官言明,说不欲让你干预本官的军事行动,请你自重。

他不理突吐承璀,拂袖而去,出了营帐。突吐承璀气得咬牙切齿,狠声说:好个裴俊,等哪天你落入咱家手里,才要你好看!

营帐外,到处都是游兵岗哨四处走动着,壁垒森严。裴俊来回踱步,心思重重,很不痛快。他不明白这样心地死坏的阉人,如何陛下偏偏宠信于他?

几个兵丁押着杜秋娘走来,见到裴俊,就禀报说,抓到一个细作。杜秋娘已认出他,高兴地叫道:俊哥,真是你啊!裴俊看见她很意外,说秋郞,是你?你怎么来了?杜秋娘忙说,我听人讲,朝廷大军驻扎在这里,就来找你……

裴俊便叫兵丁下去,又想把杜秋娘带进营帐去细谈,后者却把他拉到一边说,不了,我还要赶回去。俊哥,你此行可是来讨伐李锜?

裴俊点头说,是啊,上次蒙小兄弟搭救,本官回到京城,立刻禀报圣上说,李锜要反。圣上便委派本官为统领,率各路大军前来镇海,**平反贼。

杜秋娘调皮地望着他:你又本官本官的,当上宰相了?

裴俊也笑着改口:圣上委我以重任,我定当不辜负朝廷的信任。

杜秋娘急切地问他可否有良策?能一举**平反贼,让镇海百姓早日结束战乱,少受牵连与祸害?裴俊为难地说,他也想这样做,可是还没想出什么好计谋。杜秋娘调皮地说,虽然我只是个小兵,但我运气好啊!刚才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他听说我要来找你,就给了我一个锦囊妙计,嘱我呈给你。裴俊意外而惊喜,问她是何破敌妙计?杜秋娘掏出一个锦囊递给他说,你自己看吧……

裴俊连忙打开锦囊,掏出里面的两张纸条,拿着第一张念道:可请陛下诏令敌后的徐、汴二州军事力量共同行动,与征讨大军形成犄角之势,给李锜以强大威慑,使敌军不战自溃……嗯,好主意,极富战略性,可惜如今鞭长莫及啊!

杜秋娘提醒他再看第二张,他又打开念道:李锜下属兵马使张子良原驻石头城,近日才调遣宣州。责任重大,但兵饷不足,军中早有怨言。因藩落部队给饷十倍于汉兵,官兵都甚感不平,内部皆有反心。若派人前往开导,促其反正,必能成功……

他不禁叫道:好计!好计!我立刻亲自前往,促其兵变!

杜秋娘很吃惊:你要自己去?是不是太冒险了?

裴俊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尽快平息战乱,让镇海百姓不致生灵涂炭,我个人冒点险算什么?况且,成功的希望也很大呢!

杜秋娘想陪他一同去,裴俊摇头说:不用,我自己一人去,才足见我的诚心。不过秋郎,你也别走了,就留在这军营里。外面要打仗了,我不放心你啊!

杜秋娘犹豫不决,她想起郑玉棠,才下了决心:我还不能留下,有件事……

裴俊有些失望:也好,我要去汉营。秋郞,那你办完事,一定来找我。

杜秋娘朝他嫣然一笑:当然,你是我的大哥嘛!

她翩然离去,身形婀娜,袅袅婷婷。裴俊又疑惑起来,怎么跟女孩子似的?

宣州,汉军营帐内,张子良和几个汉兵军官在议事,尽皆愤愤不平。刚才李均来见,居然说他们藩落部队打仗以一当十,给十倍粮饷都不为多!众人愤然地说,李大人的侄儿口出狂言,盛气凌人!还想让我们替李家守这宣州,做梦吧……

张子良也忍不住,终于拍案而起:真是荒唐!又想让我们给他卖命,又不给我们粮秣财饷,把我们当什么人了?傻子还是乞丐?

一个兵丁进来禀报说,常州刺史颜防反了,自称奉圣上诏令,杀了牙将李深。众人大惊,等兵丁退出,一个军官叹道,干脆咱也反了!跟着李锜有何前途?

张子良却深思着:这事可要三思而后行,也不知朝廷那边……

又一个兵丁来禀报,说朝廷派人来了。张子良很吃惊,忙说请他进来。

稍倾,裴俊只身进来,他换了一身便服,气宇轩昂,从容不迫。张子良疑惑地打量他,他却昂然说:本官是当朝宰相,浙西招讨处置使,裴俊。

众人大吃一惊,连忙后退几步,一个个都拔出剑来,气氛很紧张……

裴俊哈哈笑道:这是做什么?本官只身前来,还怕这些刀剑不成?

张子良挥挥手,让众人收了剑,沉着脸问:你来干什么?

裴俊幽默地笑道:我来问问你们几位汉兵将官,今年多大了?

众人都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俊一个个指着他们:你们不肯说,我就猜一猜。你们这几个人,最多三十岁,不到四十吧?都是正当年呀!张子良,你也才三十多。你们都是风华正茂,但恕本官直言,却是糊涂得紧呀!这几十年算是虚度了,至少也没什么大作为……

张子良有些恼怒地瞪着他:裴相,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俊笑道:本官是想说,人这一生中,很少有机会能飞黄腾达。但是今天,本官却是来送你们一个大富贵了,就看这机会,你们能不能抓住?

张子良有些明白了:你是想让我们反叛李锜,跟随朝廷征讨他?

裴俊点点头:正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常州刺史已经这么做了。若你们也想忠君报国,便即刻阵前反正,随我一同进讨李锜,立下赫赫战功,必将清史留名!

张子良低头不语,似在思量。众军官却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裴俊又进逼一步:你们还犹豫什么?当机立断,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张子良突然抢前一步跪下:裴相说的是!我等茅塞顿开,敢不从命?今日还请裴相指点,我等愿听从裴相号令,看我们该如何忠君报国、效命朝廷?

裴俊连忙扶起他:张将军有此话,实在是江南苍生之幸。那你们就听我调度,两军会合,立刻杀入宣州城,生擒李钧,再回攻镇海,捉拿李锜……

众人一起给他单腿跪下,齐声说:我等都愿效力!

天色未明,李钧还躺在**呼呼大睡,便被一个兵丁叫醒,报知张子良等人反了!他连忙穿上铠甲骑上马,匆匆迎战,后面跟着一群无精打采的士兵。迎面驶来一彪人马,为首的张子良也是全副铠甲,见到李钧就停马喝道:李钧听着,我等已归附朝廷,奉裴相之命,前来捉拿你们叔侄二人,快下马受降吧!

李钧骂道:你这叛将,我叔侄待你不薄,你缘何背叛我们?

张子良冷冷地说:叛逆大事,恕无交情可讲,你若不降,我便送你一程!

他持剑飞马朝李钧奔去,李钧也大怒,提剑飞马驰来。二人擦肩而过,相互交手,马儿又相对飞奔驶开,只见李钧晃晃悠悠坠落马下,胸前鲜血一片……

李府厅堂,李锜被报张子良反了,李钧战死,大军已攻入镇海!他气得一脚踢翻报信的士兵,状似疯狂地提着一把剑,冲了出去。冲到门外,只见李夫人独自坐在轮椅上,似乎在等候着他,他不禁有些惊讶:夫人,你怎么在这儿?

李夫人冷冷地反问:怎么?兵败了?李钧死了?你也想逃走?

李锜支吾着:老夫正想带夫人一同走,但夫人却行动不便……

李夫人哈哈大笑:不必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李锜,你是自取灭亡!

李锜大为震惊,继而莫名其妙:夫人,你……你疯了!

李夫人滔滔不绝地痛斥道:我清醒得很!李锜,你以为我为你出谋划策,是真心对你好?你错了!我怂恿你,是想把你往绝路上引。因为我恨你!你夺走了我的爱,误了我终身,使我跟心爱之人永难团聚,我怎能真心对你?我跳了井,不能生育,也不让别的女人给你生孩子,因为我早知道有今天,必要让你断子绝孙!

李锜气得发抖,用剑指着她:今日事急,日后如见面,我必当杀了你!

他连忙逃走,李夫人又哈哈大笑:只怕你没有日后了!

郑玉棠躺在仆人房内,杜秋娘换了女装,正扶她起来,说我们快走。李夫人推着轮椅出现在门前,冷冷地说,李锜兵败,能逃的都走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秋娘平静地说:玉棠为我受了伤,我不能丢下她不管,要回来救她。

郑玉棠感激涕零,潸然泪下:姐姐,你真仁义,玉棠谢谢你了……

杜秋娘慨然说:不仅是她,连同夫人你,我也想带走……夫人,你几次救我,秋娘绝不能独自苟且偷生。李府遭此大难,必将玉石同焚,秋娘怎忍心?

李夫人望着她:事到如今,你总该告诉我,你到底认不认识阳城了吧?

杜秋娘叹息着,只好以实相告,却不知阳城是否老师?只得任凭李夫人去判断。李夫人听她说了这番实情,也扼腕叹息,说他原来改名叫轩辕集了?这书呆子,竟幻想着要让李锜老贼罢兵休战!还不如我的计策妙,定叫他自取灭亡!

她见杜秋娘疑惑不解,又坦然说:我们是青梅竹马,父母却把我嫁给李锜,使我终身含恨。那日听你唱“金缕衣”,我就觉得你不凡,原来竟是他的弟子?

外面传来阵阵杀声,李夫人忙让她们快逃。杜秋娘却说,来不及叙旧了!既然彼此都有缘源,我们就一同携手逃出生天!我知晓一条密道,快跟我来……

李锜带着几个府丁逃出门外,正遇上一群官兵冲过来。为首的官员指着李锜说,他就是李锜老贼,快抓住他!李锜侧脸见府丁们纷纷扔下武器,便朝天大叫,罢了罢了!是老天要灭我呀!他丢下手中剑,官兵们一拥而上,抓住了他。

杜秋娘一手扶着郑玉棠,一手拖着李夫人的轮椅,艰难地来到假山旁边。府中早已大乱,仆人都在跑来跑去。李夫人果断地说,官兵进府了,你们快逃吧!

杜秋娘忙说:我们一起走,这假山里面就是密道……

李夫人摇摇头:我知晓这密道,还是阳城在府中帮着设计的。可我这轮椅进不了山洞和密道,你们别管我了!若被抓住,就会受牵连,按罪犯家眷处置。

杜秋娘见此情形犹豫不决,李夫人推了她一把,说快逃,日后见了你老师,说我总算没有辱没他!杜秋娘不禁热泪盈眶,只好说,我替老师谢谢你……

杜秋娘扶着郑玉棠进山洞,点燃火折子,打开密道门,感叹若没有这密道,今天便难以逃生。郑玉棠更是感激地说,若没有姐姐,我今天肯定死在这儿了!

李夫人推着轮椅毅然档住洞口,官兵追赶着仆人跑来,一个官兵看到李夫人,就叫道,快去抓那个老太婆!李夫人岿然不动地喝道:老身在此,谁敢上前?另一个官兵一剑刺在她胸前,她鲜血长流,仍坚持不动。官兵纷纷上前,几把剑一齐扎在她身上,把她刺死。但她的轮椅档住了身后的山洞,官兵没有发觉。

杜秋娘一手拿火折子,一手扶着郑玉棠,艰难地在密道里穿行。郑玉棠喘息着说,不知李夫人怎么样了?杜秋娘也感叹道,不料她竟是如此刚烈的人,不愧跟老师结交了一场!她心想,老师肯定预见到了这一切,也必会派人来接应。

杜秋娘扶着郑玉棠,艰难地走出密道口,突然呆住了——裴俊正带着一群官兵,守在密道口。她怎么忘了,裴俊也知晓这条密道!裴俊神色严峻地看着她们俩,显然没认出杜秋娘,杜秋娘也百感交集地看着裴俊,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王守诚正从密道外的树林里急急奔来,他焦急万分,不停地自语着,说秋娘坚持住啊,师傅派我来接应你了!他不断分辩着道路,好不容易发现了隐藏在树丛中的密道口,正欲跑过去,突然又站住了,神色惊恐不安:糟糕!怎会有官兵守在那里?

杜秋娘扶着郑玉棠站在密道口,无言地面对裴俊。郑玉棠吓得发抖,杜秋娘却已冷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该怎么办?是否跟俊哥相认?对他说明一切?

裴俊觉得杜秋娘很面熟,端详了一下,突然问:你不是那个花魁杜秋娘吗?

杜秋娘也凝神注视着他,轻轻点点头,知道他还没认出自己是秋郎……

裴俊又皱起眉头问她:你不是什么歌伎吗?怎么会从李府的密道钻出来?

杜秋娘正在沉吟,郑玉棠想为她开脱,便抢着说:她被李大人抢来做妾了!

裴俊大感意外,神色更加冷峻:怎么?你现在竟是李锜的小妾?

刹那间,他脑海中便回想起一幕幕与这镇海花魁有关的情节:李锜语调粗俗的调弄,皇帝别有用心的交待,突吐承璀不怀好意的嘲笑……

他越想越气,不禁大声喝道:她们都是李锜的家眷,一起带走!

官兵太多,王守诚只能眼睁睁看着杜秋娘被官兵押走,却无法救她们。裴俊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着杜秋娘,神色严厉,心情却很复杂。他明白这两个女子其实无辜,本可放了她们。但李锜曾说过那番话,又有那样的谣传,他若那样做,倒显得自己在徇私情……不,不能放!裴俊拿定了主意。杜秋娘走在裴俊的马儿旁边,注视着他严峻的表情,也陷入两难境地。她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裴俊实情?不,不行,一个女子化妆成男人,曾跟他在一起,难免坏了新任宰相的官声……

裴俊突然挥手叫来一个军士,小声吩咐一番,就独自拍马跑开。官兵把她们押向另一条小路,王守诚见此情形很高兴,心想或许有机会救秋娘了!便悄悄跟在她们后面。郑玉棠眼泪汪汪地看着杜秋娘,忍不住问她,她们会被押到哪儿去?官兵会不会杀了她们?杜秋娘却冷静而机警,只说了四个字:见机行事。

郑玉棠难过地说:姐姐,是我拖累了你!原本你已逃走,不会被他们拿住。

杜秋娘安慰道:别难过,这也是命吧?不过以后,你可要谨言慎行啊!

郑玉棠有些明白了:姐姐,是不是刚才,我不该道出你的身份?

杜秋娘苦笑道:你若没那么直肠子,我们也许能脱离苦海……

郑玉棠后悔地叫道:我真傻!姐姐,我还以为裴大人是个好人!

杜秋娘冷冷地说:可我们在他眼里,却成了李府的坏人。

郑玉棠叹道:都怪我出卖了你,姐姐,对不起你!你不会怪我吧?

杜秋娘沉思着:不会,但裴大人也怪,为何不带我们回府,难道还有别的想法?

郑玉棠高兴起来,傻傻地问:他会不会偷偷放了我们?

杜秋娘瞪她一眼:你可真傻!那李锜是乱臣贼子,我们是他的眷属,还有什么好果子吃?我捉摸着,不是砍头,就是腰斩,反正下场都挺可怜!

郑玉棠又泄气了,吓得哭起来,杜秋娘只好不断抚慰她……

官兵们在一处树林里停下,让她们歇息。王守诚也跟随而来,密切注视着她们,准备伺机行事。官兵们点起了一堆火,让她们围坐在火堆旁,然后警惕地守卫着。郑玉棠靠在杜秋娘怀里睡着了,仍在呻吟,杜秋娘怜惜地看着她……

突然,王守诚挥着剑跳出树丛,对杜秋娘喊道:秋娘,我来救你了!

杜秋娘急得站起来,忙叫他别过来,说官兵人多!那些兵丁已朝王守诚冲去,围着他,跟他对打。王守诚独力难支,一边应付一边喊,秋娘,师傅让我来接应你,我就是跟他们拼了,也要救你出去!杜秋娘又喊:胡闹!若你也陷在这儿,谁来救我?还不快去找老师,让他想办法才是正理。王守诚呆了呆,觉得这话也对。于是他拼命抵挡住兵丁的刀剑攻击,喊道,那我回去找师傅了!然后虚晃一剑,窜进树林里。官兵也不追赶,他们的任务是看住犯人,又回头团团围住杜秋娘和郑玉棠……

郑玉棠爱慕地看着树丛里远去的背影:他真勇敢……姐姐,他是谁?

杜秋娘不在意地说:一个楞头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的心思不在此人身上,却想到李府那边,必定是乱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