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出乎祁龙的意料,现在占据自己大脑的情感竟然是嫉妒。

他立在原地,眼睛还能看到铃木透夫的嘴在不停地对罗宾说着什么,可是嫉妒心已经令他听不清铃木所说的话了。铃木透夫紧紧抓住罗宾的手臂不肯松手的样子,在祁龙看来就像一个正在和兄弟姐妹争夺母爱的小孩子。

铃木透夫抢走了本来属于自己的位置,此刻抓住罗宾手臂的人本应该是他自己。如果铃木没在这里出现,那么根本轮不到铃木在这里兴风作浪。祁龙不由自主地幻想起原本应该出现的场景:他在大厅里见到了罗宾,然后和罗宾讲述了他如何再次见到自己父亲,以及他如何想要再一次拯救父亲。在那个本该出现的平行世界里,他和罗宾一起合作消灭了亨德森,然后罗宾把自己变回了原来祁龙真正的样子,同时治好了父亲的不治之症,最后和父亲团圆。

这才是原本应该有的结局,这才是祁龙希望的结局。

儿子,你还在犹豫什么?再等下去罗宾就要放弃你了。赶紧上前想办法把铃木透夫给撵走,这样才能救我,我们父子俩才能团聚,赶快!!

躺在病**只露出嘴巴的父亲突然发话了,那对干燥的嘴唇开开合合,声音在祁龙的脑袋里回响不绝。

儿子,你没听见我的话吗?你到底在等什么?!祁龙!我命令你!立刻把我的情况告诉罗宾先生!听见没有?!

祁龙双手无处安放似的时而捏紧、时而松开,父亲的指令有点起效了,他开始朝罗宾的方向缓缓迈出了第一步,但是祁龙的动作仍然很小心谨慎。

祁龙!加快脚步!再晚就来不及了,万一被铃木透夫这个小混蛋得逞了,后果不堪设想!

祁龙的脚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了。

对!儿子!非常好,继续!继续加快速度!罗宾本来就是找你的,他当然会相信你。继续,儿子!脚步不要停!

眼看着就要走到罗宾身边了,罗宾也朝自己投来了目光,铃木透夫说话的气势也没之前那么足了,可是祁龙却不想再朝前走了。

喂!你在干吗?!你怎么不动了?你聋了吗?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铃木透夫侧过头,红红的睛望了过来。

“祁龙,你想干吗?给我滚开。”

“铃木透夫。”祁龙直视铃木的眼睛,“你为什么这么恨我?”铃木一时间愣住了,但眼神依然凶狠。

“我不想和你多废话。”

“铃木,一切都是假的,我们都是受害者。”

铃木并不理会,继续又朝罗宾说了起来。

混蛋!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快点来救我!!

祁龙一言不发,任由那张没有脸的嘴肆无忌惮地肆虐着,狂怒着。

快救我!祁龙!你属于我!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你敢抛弃我?!你竟敢抛弃我?你瞧瞧人家铃木透夫!你还不如铃木透夫!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个孤儿!你没有家!

一开始,罗宾的确慌了。

在他的计划中,祁龙和铃木透夫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接着他迷惑了,被铃木说的话搞糊涂了。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安妮老师,安妮老师是谁?和铃木有什么关系?铃木干吗这么激动?

慢慢地,从铃木的只言片语中,罗宾终于搞清楚了,原来安妮老师不过就是铃木青春期成长过程中的某个老师,只是为了铃木个性形成发挥作用的工具罢了,是当初亨德森和自己联合设计的。一串不是很重要的代码也能让铃木这么激动,罗宾一开始还觉得挺搞笑的。噢,铃木又说自己把安妮老师撞死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安妮老师怎么会又出现在游戏里?有可能为了省事把以前的游戏模块放在了这次比赛中吧!这么说来,过去的记忆在铃木身上起作用了?就像我希望祁龙父亲能够让祁龙觉醒那样?

罗宾在铃木透夫不停地歇斯底里的时候几乎没怎么说话,他把主要精力花在了消化目前发生的突发状况上。他被铃木透夫紧紧地抓着,但眼睛还偶而瞥向祁龙。现在的情形真是两难,要么选择铃木透夫,要么选择祁龙。

可是到底选谁呢?时间在无情地流逝,得赶紧做出选择,到底选谁去那个关键而隐秘的地方。

祁龙终于慢慢走过来了。罗宾的目光闪开铃木转向祁龙。祁龙的速度逐渐加快,马上就要来到身边,罗宾挺担心祁龙和铃木透夫打起来,这会让场面更加失控。不过,祁龙突然又停了下来,问了铃木一个奇怪的问题,然后又对铃木说了一句明显的废话。

罗宾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铃木,我选择你。”

铃木如释重负般高兴了1秒钟,罗宾马上接着说。

“祁龙,我也选择你。”

“罗宾先生,你不能……”

“够了,铃木,现在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如果你想要和你的安妮老师在一起,那现在就听我的。祁龙,铃木,你们两个现在都跟着我,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我们要去哪里?”

祁龙立在原地问道。

“喂,你没听到吗?跟着罗宾先生,快点!”

“去消灭亨德森。”

罗宾边说边示意祁龙赶紧跑动起来。

“怎么消灭?”

“你跟着我就知道了。”

罗宾抓着祁龙的胳膊,铃木面露不耐烦和厌恶之色,越来越多的伤员进入了医院大厅。

对罗宾来说,这是一个万全之策。

用祁龙来牵制铃木,用铃木来牵制祁龙,罗宾想象不出比现在这个局面更好的情况了,他更为自己刚才瞬间的机智而得意。

“罗宾先生,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祁龙又问了这个问题。

“马上你就知道了。”

罗宾坐在驾驶位上,驾驶着从女司机手里抢来的汽车。他的右侧副驾驶座坐着铃木透夫,后排坐着祁龙。马路上的车流已经少了很多,道路上的障碍物随处皆是,远近的枪声还是很密集,有时会碰上子弹或者石头砸中车体。

“祁龙,你能不能闭嘴让罗宾先生认真开车!”

“我问的是罗宾先生,又没问你。”

“你再问一次我就把你踢下车。”

“罗宾先生,我们到底……你想干吗?”

“你活腻了,是吗?”

罗宾的余光瞄到铃木转身正准备从前排爬起来,他一脚油门踩到了底,铃木重新摔在了副驾驶座位上。

“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点!”

罗宾嘴里骂着,心里面别提多高兴了。

“你完了,祁龙,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铃木透夫,你真的是不可救药。”

你们俩现在别动手,就这么互骂着,等会儿都得乖乖听我的指令,罗宾暗忖道。

转过一个路口后,道路前方异常的畅通无阻,被抛弃的汽车七扭八歪地分布在路沿上和道路两侧,留给罗宾一条笔直的路线。祁龙和铃木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呛,罗宾心无旁骛,目标就在不远处,他微微伸头透过前挡风玻璃已经能够看到了,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到了。

罗宾预感到了,那个“绝妙”的点子正在朝他招手。再过一小段时间后,他就不是罗宾了。通过祁龙和铃木两个人的互相“监督”,他将会拥有一个年轻的躯体,继承一个庞大的帝国,以及获得一个叫作“派克”的崭新的名字。事情正势不可挡地朝着罗宾期盼的方向发展,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帮助着罗宾,他不禁感慨起来这段时期自己是如何地殚精竭虑,如何地韬光养晦,如何地与亨德森虚与委蛇。罗宾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容易,于是车速又加快了许多。

紧接着,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前挡风玻璃碎裂了,露出了一个小洞,有东西重重地撞在了罗宾的头上,他的眼前变得漆黑一片,他的完美计划顷刻间不完美了。

祁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路跟着罗宾离开医院,然后一起上了这辆车的,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车后排座上。

问题似乎被解决了,可是祁龙并没有那种醍醐灌顶般的舒畅感。

脑海中一直叫嚣着的声音已经渐渐消散,残留的余音仍在脑中回**着。要是能像铃木透夫那样自欺欺人般地活着多好啊,宁可活在一个由谎言编织起来的梦里,而且理论上可以永远活在那个梦里。选择铃木透夫那条路,活在一条被别人精心设计过的路线上,这条路安全而舒适,祁龙差点就陷了进去。

偏偏铃木透夫的话又阴差阳错地把祁龙拉了出来。

一切都是假的,安妮老师是假的,连他的父亲也是假的。

祁龙重新回到了起点,回到了那个雨夜。他原本的判断没有错,那张“没有脸的嘴”一直没有消停,变化成了各种各样的形式扰乱着他,这次变成了所谓的“父亲”。重整旗鼓的祁龙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原本参加这场游戏的目的就是摆脱命运对自己的操纵,此刻这场较量的主动权即将再次回到祁龙手中。

但是,和命运的斗争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个更加麻烦的问题冒了出来。

因为,就连祁龙自己都是假的,正如刚才“父亲”所嘲笑的那样,抛弃了“父亲”,他就失去了家,如同一个孤儿。

没有了别人为自己设计的一切,自己的存在也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也就是说,一旦决定主宰自己的命运即意味着否定自己的存在,而想要肯定自己的存在就得服从命运的安排。所以,存在就代表着不存在,拥有自由的意志即承认自身的不自由。

这个结论完全超出了祁龙自己原本的认知范围,他也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正确,并且在这个紧要关头,思考“存不存在”之类的哲学问题更是纯属浪费时间。

祁龙把这个目前无法解决的哲学问题暂且放置在一旁,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坐在了一辆汽车的后排,驾驶座上坐着罗宾,副驾驶上坐着铃木透夫,车窗外面是陌生的街景。

“罗宾先生,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马上你就知道了。”

“祁龙,你能不能闭嘴让罗宾先生认真开车!”

“我问的是罗宾先生,又没问你。”

“你再问一次我就把你踢下车。”

“罗宾先生,我们到底……你想干吗?”

“你活腻了,是吗?”

铃木转过头来准备起身,祁龙抓紧拳头准备迎战,突然车子又加速了。

“够了,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点!”

摔回到车椅背上的铃木再次转过头。

“你完了,祁龙,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铃木透夫,你真的是不可救药。”

“你完了,祁龙,你完了。”

“你真是个可怜虫。”

“你完了,祁龙,你完了。”

铃木像恶狼一般回过头,祁龙不明白铃木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地恨之入骨,原本他还准备和铃木好好聊聊的,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他们两个毫不退缩地紧盯着对方,一个眼神里满是戾气,一个眼神里全是不屑。谁都没有再吭声,仿佛一旦发声,车内压抑的气氛就要炸裂。

祁龙和铃木的对峙最后以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告终。

随着一声钢化玻璃碎裂的声响,车子突然失控向左边冲去,接着狠狠地撞到了路边,还差点翻了个跟头。祁龙被弹到了地上,幸好身体只是受了点碰撞,他扶着座椅起来,看到了侧趴在驾驶座位上的罗宾。

“罗宾?罗宾?”

罗宾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脖子上流着滚动的鲜血。

“咳,咳咳,罗宾先生?”一只小手从副驾驶的位置伸过来推了推罗宾的肩膀,“罗宾先生?”

“他在流血。”

“我,咳咳,当然知道。罗宾先生?”

“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你能不能给我闭嘴?”

“他现在需要止血。铃木,赶紧看看是哪个部位流血了。”

“祁龙,你以为你是谁,还想继续命令我?”

铃木说完立刻动手检查起罗宾的伤情,祁龙忍不住也凑上前去。

“喂,离我远一点!”

祁龙为了大局着想没有发作,铃木颤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罗宾的血。

“有脉搏跳动吗?”

铃木没有回答,而是四下找寻着东西,祁龙知道铃木在找什么。

“用这个包住出血的地方。”

祁龙把车后座上的白色枕垫扯了下来,拿掉枕芯,然后将枕套塞给了铃木。

“没什么用!”

铃木抢过枕垫,在罗宾头部伤口上开始包扎起来,血很快就染红了枕套。铃木又把罗宾的衣服脱了下来,给伤口又包扎了一层,手一直在抖着。

“根本没什么用,没用。”

铃木垂着头,又微微摇着头,一对血手撑着自己的腿。

“还有搏动。”

祁龙手摸着罗宾脖子右侧颈动脉处。

“别试了,他快死了,游戏结束了。”

铃木狠狠地踢了好几脚车前排的外壳,发出了“哐哐哐”的声响。

“铃木,你出来。”

祁龙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汽车车头撞在了马路边停靠着的一辆车上,看样子损伤不是很严重。祁龙来到铃木这一边,把车门打开。

“快出来。”

祁龙说完从前引擎盖上跨过去,接着来到了罗宾这一侧。

“喂,铃木,听见没有,赶紧出来。”

“出来干什么?”

“帮我一起把罗宾拖出来,放到后座上。”

“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我没时间和你多废话,如果你还想和你的那个什么安妮老师在一起,就最好听我的话。”

“祁龙,你别想糊弄我。罗宾死了,结束了。”

“他还没死,只要时间来得及,还有救。”

“怎么救?没有机会了。”

“笨蛋,我们刚刚从哪里出发的?快点来帮我!”

铃木从副驾驶座挪了出来。

“回医院?到那时候罗宾早就完了。”铃木边说着边从引擎盖上跨过来,跳到了祁龙边上,“他是救不活的。”

还没等祁龙有所动作,铃木已经上前开始扶起罗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