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喂,先救这两个,那两个老家伙早就没气了。”

“今天可真够忙的,不知道是哪个疯子干的。”

凯瑟琳使劲睁开眼睛,眼睛里一半是滚烫的地面,一半是晴空,耳朵里面是救护车刺耳的笛声。有人碰到了她,把她翻了个身,现在刺眼的太阳就在自己视野的正前方,但她连闭上眼睛阻挡阳光的力气都几乎没有。

“他有反应,还活着。另外那个男的怎么样?”

“看样子有点严重,骨头断了好几根,不过嘴里还在发出声音,撞成这样都没死,运气真是不错。”

“那就把两个人都放车上,今天就算把救护车塞满估计都不够。”

凯瑟琳感觉自己快要死了,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反应,除了眼皮还能稍微翕动。她用昏昏沉沉的大脑想了想刚才发生了什么,模模糊糊的只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最后一幅画面她还记得,凯瑟琳拄着拐杖站在公路一侧的水果摊边上,一辆粉色的跑车正朝着自己冲了过来,跑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

“把这两个塞进救护车里我们就走,前面不远还有一场车祸,真是见鬼了。”

凯瑟琳的眼睛一直无神地睁着,像一具尸体一样从坚硬的地面被抬到了一个柔软的垫子上,接着又被塞到了一个满是救援设备的空间里,嘴上被套了一个东西。

“这家伙的右腿怎么这么细。”

“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走吧!”

只听“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关上了,随即空间抖动起来。

凯瑟琳这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救护车里。

“哼哼,嗯嗯,哼哼……”

救护车里一直有人的呻吟声。

车子颠簸了一下,凯瑟琳的头歪斜了。她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坐在自己左边,另一头有个人躺着,嘴上套了个透明面罩。

原来是乔治一直发着哼唧声。

凯瑟琳想喊乔治的名字,但是喉咙里没半点力气。她现在很难过,倒不是因为自己和乔治都被撞成这样,而是有点难过那个驾驶粉色跑车的小女孩怎么没把她和乔治给撞死,搞得现在全身没法动弹,简直是束手无策活受罪。

看着乔治现在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凯瑟琳心里生起一股子怨气,要是乔治当时听自己的话跨过马路边的栏杆跳下去而不是心血**要去喝什么啤酒,现在早就从游戏里醒过来了。

救护车转个弯之后停了下来,一阵开车门的声音,然后光突然照进来。

“出来吧,这里还躺了一个。”

凯瑟琳旁边的白大褂男人起立之后走了出去,凯瑟琳侧歪着头,此时正好能看到救护车打开的后门外面的情形。

在马路的中心,一个小姑娘正半跪在一个躺在地上的成年女子边。

凯瑟琳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记录着她看到的一切,当她看到被拉开的小女孩从地上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自己,眼睛里面闪烁着泪光,手抓着抬着移动机械担架的男人的白大褂一角紧紧地不放手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一定要救活安妮老师,一定要!”

凯瑟琳听见了小女孩声嘶力竭的吼叫,还有她发出吼叫时手上的动作,她通红的眼睛,被阳光照得更加金黄的头发,尤其是那张稚嫩的、点缀着零星雀斑的小脸蛋。

“砰”的一声,后门又关上了,就像一段影片戛然而止。

凯瑟琳刚才看到的是13岁的自己,之前驾驶着跑车撞飞自己的就是她。

以上是凯瑟琳用自己逐渐清醒的大脑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

从救护车重新起动到救护车再次停下的间隙,凯瑟琳一直在思考着刚才得出的结论。这个结论实在是太荒谬了,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凯瑟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撞伤之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刚才眼睛看到的实在是太清晰了,那个女孩子绝对是13岁的自己,任何细节,包括刚才双手手指半交叉的样子都在证明。

“先把当中那个女人运出去。”

救护车的后门打开了,凯瑟琳这时才意识到她和乔治之间还夹着一个人,就是叫作“安妮老师”的成年女子。

这个女子眼睛闭着,是个漂亮的女人。

移动机械担架被一个个地抬了下去。这里人声鼎沸,四周全是伤员的呼喊声和惨叫声。凯瑟琳又被抬上一辆推车,经过一段时间的推动,她来到了一间大厅里。

很快有医生和护士过来,询问了几句,又走了。凯瑟琳的头现在能够轻微转动了,她的左边是乔治,右边是那个叫“安妮老师”的女人。凯瑟琳转头看了看乔治,他还没脱离哼哼唧唧的状态,几个护士走了过来,把他周围的白色帘子给拉上,不知道她们在里面干什么。等凯瑟琳再转头看向另一边时,一双美丽而哀怨的眼睛正盯着她,嘴里嗫嚅着。

“铃木,铃木。”

安妮老师惨笑着。

“铃木透夫,铃木透夫。”

凯瑟琳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但她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什么铃木透夫。

“铃木透夫,你……”

一阵白色帘子拉动的声音掩盖住了“安妮老师”的话,这次是凯瑟琳周围的帘子。帘子把凯瑟琳和四周空间分隔了开来,两个护士拉开帘子从外面进来,旋即熟练地在凯瑟琳身体上摆弄着。四周的呻吟和叫声越来越多,脚步声和医生护士的交流声混杂在了一起,推车在进进出出,吊瓶发出碰撞声,已经无法听到隔壁帘子外面“安妮老师”的说话声。

凯瑟琳渐渐想起来好像有谁提到过铃木透夫这个名字,似乎就是乔治刚才提到过的。

护士急匆匆地又走了,好几个玻璃吊瓶挂在了凯瑟琳的头上方。凯瑟琳重新开始了刚才在救护车上的思考,当然并不会有任何的进展。她转而开始感慨起这次参加《美国陷落》游戏比赛的过程来。原本就是心血**听乔治说有这么一个比赛她才找了自己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参加的,没想到竟然会遇到如此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不但是稀奇古怪,简直是匪夷所思,有种小时候读《一千零一夜》里故事的感觉。她决定等自己从游戏里出来之后,要把这次的游戏经历发布到社交平台上,甚至打算写成一部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就是她和乔治。故事的梗概她都开始构思了:一对情侣一觉醒来变成了各自小时候的样子,并且互相忘记了对方。两个人各自发现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小孩子,而且全都失去了成年人的情感诉求。两人在一次邂逅后再次喜欢上了对方,然后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发现原来是外星人把地球上的人全部催眠然后将他们的意识接入到了游戏世界,最终她和乔治挫败了外星人愚弄地球人的阴谋,拯救了全人类。

虽然这个故事有点幼稚,但是凯瑟琳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管他呢,反正是写给自己看的。她索性躺平在**任由自己的想象力发挥,忘我地开始编织起剧情。她越构思越投入,连白色帘子外面的各种交谈声和惨叫声都被大脑给屏蔽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某一段情节上卡壳了,左思右想没有办法继续下去,只能无奈地把意识拉回到了现实,忽然意识到周围变得非常的安静。

“哗……”

有帘子被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脚步声,然后一切又都变得无比安静。

“谁!?”

凯瑟琳下意识喊了一声,顺带着也吓了自己一跳,原来发出声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过,她又很快警惕起来,竖起耳朵密切监控着周围的情况。

四周依然纹丝不动般安静,凯瑟琳很轻松地从**坐了起来,原本的几个吊瓶已经不见了,她穿着原先齐整的衣服,全身上下的感觉都很正常,完全没有之前动弹不得的情形。凯瑟琳赶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腿,很遗憾,右腿还是骨瘦如柴。她叹了口气,白色帘子的褶皱轻轻地摇摆了下。

脚步声又出现了,这次是朝自己方向过来的。白色的帘子外面浮动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凯瑟琳神情紧张地看着黑色影子越变越大,最终帘子打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头探了进来。

凯瑟琳愣住了,另一方也暂停了进一步的动作,双方对峙了几秒钟,结果还是另一方率先打破了僵局。

“凯瑟琳?是你吗?”对方露出狐疑的表情,“不是?你是祁龙?还是铃木透夫?”

“乔治,我是凯瑟琳。”

凯瑟琳和乔治各自舒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我刚才在做梦呢!”

“你刚才的确在做梦,嘴里一直哼哼唧唧的。”

乔治笑了笑,把白色的帘子拉开,露出了一个摆满空****的病床的大厅。

“我记得刚才有辆车子把我撞了,等我醒过来发现我躺在**,我是听到旁边有动静才过来的。”

“都怪你,喝什么啤酒来着,否则早就出去了。”

凯瑟琳说完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自己的右面。

“喂,乔治,快把这里的帘子也拉开。”

凯瑟琳指了指自己的右边。

“怎么了?”

“我刚才遇到了一件特别诡异的事情。”

乔治把右边的帘子拉开了。

“咦?她怎么不见了。”

右边的病**空****的只有床单。

“谁啊?”

于是凯瑟琳把经历车祸之后遇见的事一五一十地和乔治讲了一遍。

“你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是的。”

“你确定不是什么幻觉?”

“不是幻觉,而且那个女人还认识我,她叫我铃木透夫,对吧?你之前和我提到过这个名字。”

乔治纳闷地点了点头,接着疑惑地环视着四周。

“凯瑟琳,这里是医院?”

“没错,我们被撞之后就被救护车送到这里来了。”

“你不觉得奇怪吗?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出过车祸?”

乔治上身的黑色皮夹外套整整齐齐,就像是商店橱窗里的展示品。

“乔治,这还不算什么,刚才我亲眼看见这里全是伤员和医护人员,我就躺了没多久,周围就突然没声音了,后来你就出现了。”

乔治摇着头。

“真是莫名其妙。”

乔治的声音在空****的大厅里回**。

“乔治。”

“怎么了?”

乔治回头看见凯瑟琳坐在床边。

“那边有根拐杖。”

乔治理解了她的意思,把床另一头附近靠在墙壁上的医用拐杖拿了过来。

“乔治。”凯瑟琳撑起拐杖站了起来,“我现在倒觉得挺酷的。”

“挺酷的?”

“是的,你不觉得发生的一切都很有趣吗?在现实世界里我们永远不会经历到这些。”

“凯瑟琳,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现在有这种想法。”

凯瑟琳看向大厅尽头的窗户。

“乔治,如果人一直生活在游戏世界里,是不是永远不会变老?”

“我想是的。”

“假如能永远地生活在游戏世界也不错。”凯瑟琳一瘸一拐地向大厅尽头的窗户走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现在是个瘸子。”

她转身靠在窗户边上,沐浴在阳光里,窗外是明朗澄澈的天空。

“如果真的一直活在这里,总有一天会忘掉我们原来的样子的。”乔治说着。

忽然,乔治的脸变得僵硬了,脸色也有些暗沉。

“怎么了?乔治。乔治?”

他伸出手指指向远处。

“你快看!”

“看什么?”

“快看外面!”

凯瑟琳转过头去,窗子外的天空现在已经变成了血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