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北美标准时间周六上午10点30分,将近1000万名玩家进入了《置换空间》游戏服务器。

参赛选手们对此次比赛内容的了解近乎于零,就连这场游戏比赛的名字都是在比赛正式开始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在比赛之前唯一知道的信息是,这场游戏比赛总共有两个关卡,第一关会淘汰99.9%的选手,剩下的1万名选手才有资格进入第二关,也就是最后一关。

相对于其他参赛选手来说,祁龙就幸运得多。第一关的流程早已背得烂熟,快速通过第一关对他来说易如反掌,所以早在穿戴上游戏设备之前,祁龙就一直在思考着第二关。他脑子里排列组合着各种可能性,并分别根据这些可能性寻求解决方案。现在他正在考虑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万一在游戏里正面遇见亨德森怎么办?

周六上午的光线很明亮,屋子外面晴空万里,和屋子里面一样宁静。祁龙一边思考一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套上超薄的透明感受衣。

所以必须在第二关里找到一些掩护自己身份的装备,以免发生尴尬。

感受衣穿完之后,祁龙接下来要穿戴的是质地柔软的塑料透明头罩。

说不定进入游戏后自己的形象和现实中的自己完全不同。

头罩正正好好包裹住祁龙的头。

要是这样的话,亨德森岂不也是全新的模样?那事情就简单多了。

祁龙拉上窗帘,屋子里暗了许多。

这样思考下去可没完没了。

祁龙让自己暂停了思考,把注意力集中到放在**装满一半**的针管上,里面装有海斯米亚公司生产的代谢蛋白酶。不过刚才一直在运转的脑细胞似乎没有听从主人的安排,依然在活动着。

罗宾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总感觉他隐瞒了很多的信息,而且整件事真正的动机也非常不明确。好了好了,别再想了,得集中注意力,否则针头只扎到皮下的话就全浪费了。

祁龙的四根手指握着针管将针头扎进肩部肌肉中,一股针刺样的酸痛。

为什么还在用这种古老的扎针方式,难道不能口服吗?哦,对了,万一从静脉系统进入肝脏的话,这些蛋白酶会被肝脏代谢分解完。得了得了,还是继续琢磨琢磨第二关吧!罗宾让我尽早赶到游戏第一关里的医院去,可罗宾不是一直在后台监控整个游戏吗?难道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吗?对于这种问题罗宾总是遮遮掩掩,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他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说不定?难道说……他其实不是想消灭亨德森?他其实是想把自己换成亨德森?什么?我怎么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祁龙起初还没觉得怎么样,但越想越感到后怕,甚至都没意识到肌肉已经失去控制,身体慢慢倒在了**。原本透明的头罩被黑色纳米颗粒填充,视野变成全黑,陌生的微电流开始扫**大脑皮层的每个神经突触连接。即便如此祁龙也没有停止思考,一个又一个更加黑暗而恐怖的结局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不过,这反而激发起了祁龙体内的某股力量,就像那个瓢泼大雨的晚上他下定决心向命运斗争那样,祁龙重新拾起刚才散落到四周的勇气,等待着第一关游戏的开始。

可这份勇气在游戏第一关开始的那一刻就分崩瓦解了。因为,祁龙遇见了自己的父亲。

“爸爸?!”

惊呼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祁龙所有的记忆都复苏了。“爸爸,你怎么会在这里?”

祁龙第二次开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没办法发出声音的,因为眼前播放的是一段电影,或者是录制下来的视频。

不,不对,不是电影,也不是视频,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是祁龙13岁那年的某一天发生的事情。

祁龙面前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中年男子,他面色有点饥黄,黑色头发很稀疏,手里拿着一个三孔插头,插头的线连在一台台式电脑上,台式电脑上的屏幕刚才瞬间黑屏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沉迷游戏,下一次我就把这台电脑给砸了。”

“不行!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不行!这是我的生日礼物!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吼叫,曾经祁龙也是这么吼叫的。

这是祁龙的12岁生日礼物,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不知道这是他父亲花了打工半年挣的钱买来送给他的。

“滚回**睡觉去!立刻!”

祁龙自己没办法自由动弹,只能作为一个拥有第一人称视角的观众被动地观看一个13岁小孩和父亲的争吵。争吵的内容对祁龙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差点打起来,甚至惊动了隔壁邻居——如果能把这个比预制板还脆的墙壁称为“墙壁”的话。

后来发生的事祁龙也记得很清楚,他从简陋的房间里冲了出去,穿过贫民窟的陋巷,然后向夜色中奔去。

“回来,快回来!喂!快回家!回家!”

父亲不停吼叫着,可是没有用。然后视角是撞开的门,然后是潮湿肮脏的小巷子。

画面又一次变成黑暗,然后出现了一行字。

五个月后,在医院病房。

祁龙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洁白无瑕的病房里,房间四周都是白色的,地板是白色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在病房的正中有一个白色的病床,病**有件白色的床单,床单很明显凸出了一个人形。

“你父亲的情况很不好。”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出现在视野的右侧,他正在翻看着手上拿着的病历本。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第一人称视角的中心时不时地转动,一会儿是医生,一会儿是病床周围的白色栏杆,祁龙的眼睛一直注意着被白色床单覆盖的人形,从现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病人的嘴。

“我听说了你家庭的情况,如果治疗的话的确需要一大笔钱,而且还得换一个肝脏。”

我愿意!我的肝脏可以!

祁龙的喊叫似乎起反应了,视角转向了医生,医生也正巧抬起头。

“当然,一级亲属的肝脏并不是百分百能够配型成功的,就算配型成功还要花上一大笔手术费用。”

视角回到了病人身上,然后慢慢地接近。

祁龙渐渐地看清楚了,病人的眼睛和鼻子被巨大的白色眼罩遮住了,只露出了一张干燥的嘴,嘴的周围布满了皱纹。

“你的父亲需要休息,所以我昨晚开了医嘱让护士给你父亲戴上眼罩。”

视角一动不动地俯视着这张干瘪的嘴唇,接着视角模糊了,湿润了,好像被暴雨打湿的窗户,更像是滴了眼药水之后看到的世界。

“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可以试着找找记者,或者到网上发起众筹募捐,或者……”

一只手举了起来,开始擦拭起视野来,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然后手机屏幕亮了,屏幕上是耀眼而醒目的比赛信息。

全美游戏争霸挑战赛即将开始,只要你报名参加,那么你就能和其他玩家一起争夺高达500万的胜利奖金。报名地点:新斜街77号;截止日期:本周六中午12点。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周六上午11点15分。

“……总共需要300万美金左右,如果你父亲有医疗保险的话那会报销很大一部分。”

视角看向了病房紧闭的大门。

后面发生的事情祁龙记得很清楚,他赶上了报名的截止时间,然后参加了比赛,最终和这笔奖金擦肩而过,两个月后他的父亲在剧痛中死去。

现在,命运给了祁龙第二次机会。

眼前的画面再一次变成黑色,然后中央出现了两行白色的文字。

任务:你必须在中午12点之前赶到新斜街77号完成游戏报名,前1万名完成者晋级第二轮游戏比赛。(玩家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祁龙已经不再去想什么罗宾、亨德森、铃木透夫或者和第二关有关的任何内容了,他很害怕自己会辜负命运赠予自己的第二次机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唯一的一个念头,没有人能够阻止自己实现这个念头的意愿,就连他自己都不行。

“真是烂透了,什么鬼设计。”

铃木透夫心里面轻蔑地唾弃了一句。

“直接进入第一关不就行了?费那么大劲,还要搞个莫名其妙的剧情,浪费时间。”

从穿戴好游戏设备进入游戏起,铃木就急不可待。不过罗宾没有告知他第一关开始前还有一段游戏剧情,并且还是以第一人称视角拍摄的。总结下来就是一个整天沉迷游戏的小孩因为父亲得了绝症想要救父亲的故事。铃木总觉得游戏剧情里的父亲和小孩都不可理喻,甚至有点莫名其妙,而且明明父亲很讨厌小孩沉迷游戏,但偏偏小孩要靠游戏的奖金来救父亲,真够讽刺的。

反正,铃木透夫是体会不了这段游戏比赛的前奏曲有什么特别之处,其他比赛玩家估计看了也会觉得有点画蛇添足。

等了很久,终于,眼前的画面黑了,出现了两行字。

任务:你必须在中午12点之前赶到新斜街77号完成游戏报名,前1万名完成者晋级第二轮游戏比赛。(玩家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从这里开始才算是罗宾告诉自己的游戏内容的开头。罗宾告诉自己,所有游戏玩家的初始出生点都在医院里,接着玩家要在规定的时间内从医院赶到一个地方。而最佳路线是从医院出发沿着海滨公路一直走,接着过海湾大桥后穿过几个街区就到了。罗宾说,游戏里的城市虽然和旧金山很相像,但还是有很多不一样,所以其他游戏玩家不可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最完美的路线。另外,从医院到目的地距离挺远的,没有交通工具的话很难快速到达。

铃木透夫已经把第一关的流程背得滚瓜烂熟了,他在眼前的画面重新出现时就毫不犹豫地开始行动了。

他现在站在医院的病房走廊里,背后是紧闭的507病房门,周围是忙碌的医生和护士,每个人经过自己身边都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然后马上走过去。铃木奇怪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很高大,但是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因为现在的自己只是一个13岁的小孩子啊!

铃木没有在走廊里磨蹭,他立即沿着走廊朝前面尽头的拐角走去。到了拐角朝右走,前面有一个宽阔的毛玻璃门,毛玻璃门紧闭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铃木迅速走到毛玻璃门旁的装饰植被的阴影里蹲着。过了几秒钟毛玻璃门打开,一个医生低头看着手上拿着的电子病历走了出来,铃木马上乘着间隙溜进了打开的毛玻璃门。

毛玻璃门里面是一间大办公室,摆放着一格一格的办公桌,办公室内没有一个人,因为医生全都在病房里查房。铃木想了想罗宾交代的细节,径直跑向位于办公室另一头的更衣间。更衣间里是一排排的更衣柜,铃木从左往右数到了第6个,更衣柜的门虚掩着。他打开柜门,踮起脚尖,伸出手,从一件外套内侧掏出了一把车钥匙。这年头用老式实体钥匙的车已经不多了,这个柜子的拥有者还是喜欢老旧的东西。

铃木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看到衣柜门内侧有面镜子,他停顿了下,感觉镜子里的自己倒是有点面熟,而且越瞧越面熟。一张可爱而早熟的脸,一头金发,翘翘的鼻子,碧蓝的眼睛,鼻翼两侧一点点雀斑。

他停顿了一秒钟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小女孩时期的凯瑟琳,怪不得这么眼熟呢!铃木心想这个游戏的细节倒是不错,能够把玩家的形象还原到13岁的状态。他面无表情地最后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关上衣柜的门,朝着下一个目标走去。

一辆外观复古的粉红色跑车在医院一楼庞大的停车场里很显眼。铃木手里拿着车钥匙一路小跑着过去,车头的车标像一对扁扁的翅膀,上面隐隐约约还有英文字母。他没有闲情逸致来好好欣赏,而是拿出车钥匙打开车门。一屁股坐在柔软的真皮驾驶座上,铃木感到很舒适,他把车钥匙插进车锁里朝前一扳,车子立即起动了。这辆车的内部装饰也挺复古的,而且还是手动驾驶,铃木想了想把右手放在换挡把手上,配合着脚的动作让汽车移动起来。

马路上的车流量挺大的,所有车子都规规矩矩地排着队朝前开,只有一辆粉红色的车子一会儿像个见缝插针的黄鳝,一会儿像个横冲直撞的坦克,把原本有条不紊的交通秩序给冲乱了。铃木透夫的右脚始终踩在油门上不松,看到有车子挡在前面就使劲摁着喇叭,而且还时不时进行碰撞。他驾驶的速度很快,一辆辆车飞速地向后闪过。铃木觉得还不够过瘾,他看了看马路右侧的人行道,然后把方向盘朝右一打。

行人就像是松开绳子的氢气球一样被撞飞到了空中。铃木把油门踩到底,头微微歪着,表情很轻松,像是在看电视屏幕里的一场冰球比赛。铃木也说不出现在自己具体是什么感觉,反正很舒适,全身没有压力,有种自由的感觉。

对,自由的感觉,一种行为完全受自己主宰和掌控的体验。这大概就是人类喜欢玩游戏的原因吧!

跑车终于从人行道上下来了,前面有个警察用手指着自己,铃木二话不说踩紧油门,对着这个警察冲了过去。当警察被撞飞到天上去的时候,一股莫名的复仇的快感灌满了全身,他忽然发现前面那个撞飞到天上的警察不是单单一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或者说是无数个人合成的一个人。

来点音乐吧,配合着这个晴朗的上午,碧蓝的大海。按下车前面板上印有音乐符号的按键,过了几秒钟有音乐流淌了出来。

好熟悉的旋律,铃木记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听过。如泉流水泻地般的钢琴曲,抑扬舒缓的音符像古堡里的喷泉一样跳跃灵动。有一个人曾经在铃木面前弹奏过这支曲子,是在一个宁静的夜晚里,在一间点着蜡烛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很温暖,很安全。是亨德尔的曲子,铃木想起来了,是Passacaglia,是一个女人为自己弹奏的,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一辆高大的重型卡车挡在了前面,他轻柔地将方向盘打到右边,跑车拐到了最右边的车道上。前面原本被卡车挡住的视野里正好出现了一个路边的简易水果摆摊,铃木根本没有怎么意识到,他的意识还在记忆里流连忘返。

有好几个人被撞飞了,水果摆摊也被撞得稀烂,前挡风玻璃上满是五颜六色的**。雨刷器悠悠地把**刮干净,前方不远处就是海湾大桥。

过了海湾大桥就离目的地不远了,铃木的回忆依然在继续着。前面有个路口,信号灯显示红灯,有行人正在过斑马线。在铃木看来这些人走得可真慢,再过个几秒时间他们也都得飞到天上去。

这时,行人中的一个人突然朝铃木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

铃木在认出那张脸的一瞬间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他用他平生能够使出的最大力量踩下刹车,双手拼死打着方向盘。

铃木没有系安全带,整个人都快甩飞到天上去了。在铃木被撞昏过去之前的几秒钟,他的眼睛始终在找寻着那张脸。他想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被撞到,有没有受伤。他嘴里面呼喊着“安妮老师”,那个在他考上大学那年被车撞死的数学老师安妮。回忆如同濒死的人在回顾自己一生一样像老旧的电影片段一帧帧地闪现。

“安妮老师。”

铃木发现自己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台前,白色的窗纱被窗外花园里的风吹起,安妮老师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靠在窗台上看书,整个人仿佛和白色的窗纱融为了一体。

“安妮老师,我解出来了。”

铃木嘴里咬着一根没多长的铅笔,把手上的作业本交给了安妮老师。

“这道题真的是你做的吗?”安妮老师兴奋地看着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字。

铃木轻轻点了点头。

“太不可思议了,斐波那契数列的通项公式,你才五年级,真的是靠你自己做出来的?当然了,当然了,在这里只有铃木透夫能够做到,可是,可是,那是我今天上课才告诉大家的。”

安妮老师把书搁在窗台上,捧住铃木小小的脸亲了一下。铃木呆呆地站着,这是安妮老师第一次亲吻他的脸颊,也是他出生以来第一个亲他的人。

“这是什么?”

铃木感到自己的后领口被拉了下来。

“铃木,你的背后怎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

安妮老师的手一碰到自己的后背,火辣辣的疼痛感就传遍了整个背部。

“肯定又是那群小混蛋干的!”

安妮老师怒气冲冲地想要去教室,但她被铃木的手死死拽住了。铃木知道,如果让安妮老师为自己出头的话,就会像上次,上上次,还有上上上次那样,迎来更加猛烈的报复。

铃木恐惧地摇了摇头,他的手紧紧抓住安妮老师。

那天晚上,铃木是住在安妮老师家里的。安妮老师的家很安静,很宽敞,不像孤儿院里那间鸡飞狗跳、人满为患的宿舍。铃木的背部比白天感觉明显好多了,伤口上敷了一层消炎抗菌的纱布,即便是背靠在沙发上也没有感觉不适。

安妮老师侧对着他坐在钢琴前面,优雅地弹奏着钢琴曲。铃木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后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首曲子的名字——Passacaglia。

Passacaglia。

铃木怎么可能忘记呢?在下雨天,在午后,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这首曲子带给他数不清的慰藉。他喜欢安妮老师的家,并不是因为安妮老师能够教他数学,早在六年级的时候铃木透夫的数学水平就超过她了。但是只要这首Passacaglia响起,所有现实世界的烦恼便会烟消云散。

就这样,铃木在天堂和地狱的交替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期,一直到18岁他被大学录取的那一天,天堂崩塌了。

铃木得知车祸消息的时候,安妮老师已经因失血过多死在了医院。肇事司机逃走了,据说是一辆跑车撞的,就在安妮老师通过斑马线过马路的时候。

后来,那个肇事司机一直没有被找到。

Passacaglia。

耳边又响起了这首曲子,安妮老师侧对着自己,坐在钢琴前面,闭着眼睛弹奏着。铃木呼唤着安妮老师的名字,安妮老师没有反应,依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好像一个死人。

“安妮老师!”

铃木吼叫了一声,安妮老师消失不见了。

铃木醒了过来。

跑车里的车载音响还在流淌着Passacaglia,他的头和肩膀有点痛,车子停在了十字路口的中央,车头前面有一个女人躺在地上,身体周围有许多暗红色的血。

铃木忍住疼痛踹开车门。他歪歪扭扭地走到女人身边,蹲了下来。安妮老师闭着眼睛,沾满鲜血的金黄色头发无力地披散在脸上,用肉眼看不见胸口有呼吸起伏。颈动脉还有微弱的跳动,铃木回头看了看粉色的跑车,这辆跑车是属于一个医生的,而铃木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医生,或许是很多医生,还有足够多的新鲜的血液。

铃木半跪着想把安妮老师抱起来,可是根本抱不动,因为他现在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

“安妮老师?”

安妮老师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安妮老师!是我,铃木透夫。”

铃木期待着安妮老师微微睁开的眼睛看到自己以后会睁得更大。果不其然,安妮老师的眼神里面燃起了希望之光。

“安妮老师!你还好吗?我是铃木透夫,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安妮老师的目光又变了,变得死气沉沉。

“安妮老师?”

安妮老师茫然地盯着铃木,脸上很苍白。

“喂,小朋友,给医生让让路。”

有人把铃木拉到了一边,铃木这时才注意到耳边救护车刺耳的警报。

安妮老师被穿着白大褂的人抬到了移动机械担架上,她的头歪在担架的一边,轻启的眼眸一直注视着铃木,似乎还带着一点疑惑和不解。

“小姑娘,你没看到车子里那么多伤员吗?没有位子给你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挡在铃木的身前准备关上救护车后门,同时和另一个男人叨叨,“今天真的是我头一次遇到,一辆车里塞三个伤员,我看这三个里能活一个就不错了。你看看周围,全市的救护车都出动了吧?”

一辆辆救护车拉响警报呼啸在马路上,铃木拉住男人的白大褂一角。

“你一定要救活安妮老师,一定要。”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如果你的手能早点松开我说不定能增加点救活的概率。”

“砰”的一声,救护车后门关上了,铃木还没等男人走到驾驶座门边上就又跑了过去。

“你们是去哪个医院?”

几秒钟后,救护车呼啸着离开,驶向了刚才铃木出发的医院,留下铃木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

他孤零零的,像汪洋中的一个被遗弃的浮标。

小姑娘,小朋友,别人都这么称呼他,因为他现在就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所有人眼里,也在安妮老师眼里。安妮老师根本不认识自己,她的眼睛里只有奇怪和疑惑,奇怪为什么有个陌生的小孩会自称是铃木透夫。安妮老师更不可能相信正是她最喜欢的学生——铃木透夫——驾驶着跑车撞飞了自己。说不定,18岁那年杀死安妮老师的那场车祸就是自己干的。

原因即是结果,结果即是原因,一切皆是宿命。

铃木透夫跪在马路中心,头垂地面。

18岁那年就是他自己亲手撞死了自己的老师,所以他18岁以后的苦难人生都是为了还债。那个逃走的肇事司机永远不可能被抓到,除非肇事司机自首。

远远地,警笛声响了起来。铃木抬起头,看到海湾大桥另一头警车正在朝他这里赶来。自首吧,铃木透夫,你是一个罪人,你亲手撞死了自己的老师,你活该被命运审判,你注定要活在地狱里。恶魔的声音在心中的沼泽和泥淖里翻腾。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

快自首吧,铃木透夫,这个世界天罗地网,你能逃到哪里?

铃木抬起头,粉色的跑车被太阳照射得炫着金色的强光。他站了起来,双脚虽然已经跪麻了,但没有阻挡住自己的脚步。

他再一次钻进跑车,起动了发动机。

撞死安妮老师并不是他的宿命,现在命运正在考验他,正在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踩下油门,跑车一溜烟地冲了出去,从眼前好几辆警车的缝隙中钻过。

对铃木透夫来说,对祁龙的复仇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和汉克的逢场作戏更是一场笑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辈子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需要的是一间点满蜡烛的黄昏的温馨小屋,一架古朴的钢琴,一个世界上唯一在乎自己的人在弹奏着Passacaglia,而且时间的期限是无限。

还有他必须得变回原来的那个铃木透夫。

跑车在海湾大桥上奔驰,警车在跑车后面如影随形。铃木透夫迫不及待地需要进入第二关,他需要和罗宾取得联系。他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够救回安妮老师。

“这不就是你吗?小时候我每次只要玩游戏超过11点你就开始大喊大叫。”

派克说话的时候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前这个手里拿着三孔插头、大声吼叫着的陌生中年男子从神态、语气到动作无一不是亨德森的复刻。

“这不是我。”

亨德森毫无语调变化。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你,游戏剧情里的某个电脑人嘛!”

“这是我的父亲,你的祖父。”

“他?”

“是的。”

“怎么可能?他明显长得和亚洲人一样,你在瞎说什么呢?”

“你看看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的虹膜是黑色的。”

“那当然,亚洲人的眼睛不都是黑……”

派克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你的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不只是虹膜的颜色,还有样子。”

派克仔细瞧着眼前那个满脸怒容而且消瘦的脸。

“但是,他的脸明显是东亚人的脸啊,而且你的眼睛不是绿色的吗?”

“隔代遗传,你学过医,应该比我懂。”

的确,那张憔悴的脸上眼睛显得很突出,简直和派克的眼睛如出一辙,尤其那对黑色的虹膜。

“我的爷爷是个亚洲人?”

“中国人的后裔,很早就来到了北美,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

“不过你一点都不像亚洲人。”

“那是因为你的祖母是白人。”

“这么说来。”派克仔细想了想亨德森那张脸,“你似乎是有那么点儿混血儿的样子,我以前怎么没觉得?”

派克说完沉默了一会儿。过去的亨德森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他从现在开始才慢慢有点了解自己的父亲,也开始慢慢了解了自己的身世。

“这间是我以前住的屋子。”

“你小时候?”

“是的,从我出生开始。”

视角里,派克的爷爷被推开了,然后门“砰”的打开,露出了一条幽暗狭窄的小巷。

“你小时候就住这里?”

“没错。”

“可真够寒碜的。”

点点滴滴的回忆像漫天的繁星铺散在了亨德森的眼前。13岁这一年这一天,他和自己的父亲大吵了一架后夺门而出。

“真的太像你了。”

亨德森喃喃自语。

“哪里像我?”

“同我吵架的样子。”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挺怀念那些日子。”

13岁的亨德森奔向夜色。他能去哪里呢?他没有地方可去。按照邻居惯常的说法,住在这个贫民窟里的穷鬼死了都会烂在这里。13岁的他有时候也会相信,自己这辈子注定逃不出这个臭水缸一般的地方。

不过,亨德森的父亲一直不相信,亨德森的父亲从亨德森一出生就相信自己的儿子能够出人头地。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的事亨德森依然清晰记得,他在贫民窟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又沿着刚才的那条小巷原路返回,重新回到了家里。狭小的家里面很安静,隐约能听到的只有来自四面八方邻居家里的各种声响。亨德森环顾陋室,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脑已经披上了一层防尘盖布。在电脑盖布前的桌面上,有一个小小的物件。亨德森轻轻地把这个小物件拿了起来。

一只玩具塑料翼龙围绕在带着火焰条纹的塑料木剑四周,塑料上的漆斑斑驳驳掉了不少。

小时候亨德森最喜欢恐龙,他喜欢有关恐龙的一切,所以他父亲省吃俭用给他买了许多廉价的恐龙玩具。他手上拿着的就是他最喜欢的恐龙玩具之一,他父亲称之为“恐龙家徽”。

几千万年前地球上的统治者,在亨德森的眼里有种特别的魔力。他知道这一定是父亲在自己离家后特地放在电脑前的,可彼时的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用意。但他能感觉到一些东西,虽然难以具象化,更难以诉诸语言,不过有一种强烈而执着的情绪在积蓄着。

“癌症?才五个月?”

派克的声音再次出现。

“是的。”

等亨德森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一间熟悉的病房,一片白色的世界。他正站在白色的病床前战战兢兢地听着医生的建议,这些建议从医生嘴里轻飘飘地说出,在他耳朵里简直就是一句句嘲笑。亨德森很无助,除了父亲他没有亲人,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他也没有钱。白色的病房很陌生,像白色的地狱,父亲像死了一样躺在**,除了干瘪的嘴露出来以外整个人都被盖住。

“爷爷后来怎么样了?”

“会和我一样。”

画面再一次变成黑色,然后中央出现了两行白色的文字。

任务:你必须在中午12点之前赶到新斜街77号完成游戏报名,前1万名完成者晋级第二轮游戏比赛。(玩家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我原本有机会救回他,如果时光倒流,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参加比赛的话。”

13岁的亨德森和13岁的派克现在正面对面地站在医院走廊的中央,旁边是紧闭的507病房大门。

“你是说你13岁那年真的参加了一次游戏比赛?”

“就在你祖父住院的那一天,我去报名参加了,那天正好是截止日。”

“结果怎么样?”

“输了,一分钱奖金都没拿到,两个月后我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怪不得你总是明里暗里地让我学医。”

“你爷爷在我12岁生日的时候买了一台二手电脑,但他并不希望我沉沦在电子游戏里,就像我不希望你在游戏里玩物丧志一样。他希望有一天亨德森家族能够像历史上那些赫赫有名的家族那样主宰别人的命运,而不是像个臭水沟里的老鼠苟且偷生。他曾经把使命交给了我,现在我要把使命交给你。我应该,我应该——不对,不应该这样。派克,你在听吗?”

“在听,我在听呢,你忘词了?”

“没有,不对,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唉,都是些陈词滥调,都是废话,都是说教,都是废话。派克,你是对的,我为什么要给你那么多要求,我只是,我们今天来就是一起玩这个游戏的,对不对?派克,你还记得那天在动物园吗?都怪你妈,不让你多吃雪糕,小孩子多吃一根雪糕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辛辛苦苦排了那么长的队,最后雪糕被她吃掉了。派克,你还记得吗?那天回家你一直在哭,想要吃雪糕,你吃雪糕的样子别提有多可爱了……”

亨德森就一直这么说呀说,派克也没有打断他。

“……派克,我和你妈之间发生的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是我忽略了她,但是我绝对没有把她仅仅当作我的附属品,我也没有在外面找其他女人。有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掌控,那时候我必须集中精力在事业上。派克,你能理解我吗?”

“这就是她离开你的原因?”

“派克,我和她……算了,派克,我们以后再谈这些事情。”

“说实话,我现在倒是不在乎你和老妈之间的事情了。”

“那我们先不聊这些陈年旧事了,你看,游戏都开始了,今天本来就是要和你一起玩玩游戏、重温往事的嘛!”

“这算是我记事以来你第一次陪我玩游戏。”

“也算是你陪我玩。”13岁的亨德森拍了拍13岁的派克的肩膀,“走吧,派克,我们得抓紧赶到新斜街77号,去救你的爷爷。”

13岁的派克也伸出手拍了拍13岁的亨德森的背。

“走吧,爸,去把他救回来。”

两个人沿着走廊跑了起来,引来了护士和医生们的侧目。

“假如我们也活在游戏里那该多好。”

“你说什么?”

跑在前头的派克回头问了一句。

“没什么,派克,我们去街上抢一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