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乾隆爷南下巡灾省 大扇子西北寻真相

养心殿西暖阁中,乾隆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讷亲和几位内大臣,脸色格外沉重。查清了二册造假案,大清国却并没有起色,不好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各地盐业、茶业、酒业、矿业、绸布业、造瓷业,都因为大清国的粮田出了事,一批批地在倒闭。春粮的丰歉也禀报上来了,粮食歉收已成定局,各省请求施赈的奏报频频入京。江南春涝之后又连着夏旱,秋粮也定然是绝收了。如此,运河断漕、京通空埠、十三座国仓一起告危已不可避免!

乾隆道:“朕要向你们宣布一件事儿,你们都听着!”

几位内大臣都抬起脸。

乾隆道:“朕要去灾省巡视,到那儿去亲眼看看,灾情怎么样了,百姓怎么样了,官员又怎么样了,到底有没有法子扭转大清国缺田少粮的危局!”

讷亲震惊得闭紧了眼睛,屏住气,咬咬牙将眼睁开。

内大臣们道:“皇上英明!”

乾隆道:“这件事,你们几位内大臣知道就行,免得传开了闹得人心惶惶。都平身吧。”

内大臣们从地上爬起。

乾隆道:“讷亲,这几天都没刘统勋的消息,他怎么不来见朕了?”

讷亲的眼珠子转着,欠下身:“刘大人那日在乾清宫递了辞官的折子后,就闭门不出了,想必正在家闭门思过。”

乾隆道:“有过必思,有错必纠,有罪必治,朕向来就这么教诲尔等的。他刘统勋能身体力行,朕感到欣慰。等他想明白了,将身上的骄气、戾气、蛮横之气给收敛了,懂得了如何与满朝文武平和相处,朕再恢复他的官职,让他上军机处行走,当好朕的喉舌。讷亲,你亲自去一趟刘统勋府上,带上朕的口谕,让他振作起来,收拾收拾行李,跟着朕一同巡查灾省。”

讷亲道:“皇上此次外出巡查,要带上刘统勋?”

“将他带在身边,若是朕遇上难办之事,他也好帮朕办理。”乾隆道,“再说,这一路上,朕也少不了要开导开导他,让他明白朕的一番苦心。行了,你快照朕的话去办吧!”

讷亲听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皇上虽然同意刘统勋辞去二职,可真正的用意不是要抛弃他,而是要历练他,为的是有朝一日派更大的用场。时机一到,皇上定会让刘统勋上军机处行走。这一条,是讷亲始料不及的。

虽然很想让刘统勋呜呼哀哉,一了百了,可讷亲想到刘统勋若是真死了,皇上绝不会轻易放过,定然会一查到底。想来想去还是让铁箭飞去把刘统勋的瘸腿弄残,让他不能跟皇上出巡才是当务之急。

刘统勋将琴衣派去古浪之后,恰好遇到了山东的老乡老木,就让他当了车夫。老木赶着刘统勋的马车在京郊的一条土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车架上扎着几个简陋的包袱,车后拖着红皮棺材。刘统勋坐在车厢里,一边打着扇一边闭眼养神。

刘统勋道:“老木啊,你来京城看我,没想到才住了一宿,就让你回山东了,还让你又当上了车夫。”老木道:“老爷,老木能跟你在一块,是天大的福分哩。”两人正闲说着话,刘统勋突然噤声。一辆蒙着黑布的双套马车在后头狂奔而来。刘统勋大喊道:“老木,快靠路边!有马车撞上来了!”老木回头一看,也大吃一惊,急忙收住马缰,将马车往路边赶。冲来的马车越驶越近。

两车相撞之时,三匹马突然长嘶。刘统勋的马车向着路边地沟滑去,顷刻间轮子朝天,将车厢里的刘统勋重重地摔在了乱石堆里。

冲来的双套马车停住。车帘打开一道缝,露出铁箭飞和房杠的半张脸。两人朝石堆里看去。

刘统勋满身是血,晕倒在乱石中。老木也满脸淌着血,从地上爬起,扶起刘统勋,拼命喊着。车厢里,铁箭飞冷笑一声,放下帘子。铁箭飞道:“房杠,干得漂亮,他人没死,可那条残腿又残了!回吧,把活留给干爹!”房杠赶过马车,一抖缰绳,双套马车掉了头,向原路驶回。

好一会儿,刘统勋在老木怀里一下一下咳嗽起来,嘴里冒着血沫子,慢慢睁开了眼。

老木道:“谢天谢地,老爷还活着!”刘统勋声音微弱:“老木,看看是谁……是谁撞了咱们……”老木回头看了看:“是辆双套马车,没见着人!”刘统勋道:“他们……没人伤着吧?”老木道:“没见有人伤着。”

老木拼命扶着刘统勋,刚站起,刘统勋突然一声惨叫,又坐倒在地。老木这才发现,刘统勋的铁靴子里满是血。老木惊声道:“老爷!您的瘸腿开口子了!”

老木背着刘统勋向自己的马车走去。刘统勋看着土路上驶走的马车,渐渐拧起了眉:“老木,你说,撞咱们的马车怎么又原路驶回了?”老木抬脸看了一会儿,一脸纳闷:“老爷,这辆车,不会是专门来撞咱们的吧?”

刘统勋苦笑道:“谁说不会呢,虎落平阳被犬欺,什么事都有可能,走吧,回山东!”

养心殿西暖阁,乾隆猛地转身,看着潘八指:“刘统勋被车撞了?”

潘八指欠着身:“微臣奉命去接刘大人,得知他已经回山东,急忙带着司官去追赶,没想到,在京外二十里的一处岗子前,见到刘大人被车撞伤,满身是血。”

乾隆道:“性命无碍吧?”

潘八指道:“微臣追上了刘大人,亲自查看了他的伤口,觉得虽无大碍,可他那条残腿却裂了个大血口子,不能再走动了!”

乾隆道:“他现在人在哪?”

“不论微臣怎么劝,他都执意要回山东。微臣无奈,只得派两位司官将他送往了附近镇子的一家医馆。”潘八指道。

乾隆连连摇头:“怎么巧成这样呢?朕让他随驾出巡,他却偏偏被车撞了!铁弓南,你来代替统勋,随朕出巡!”

午门的正门几乎没有任何响声地打开了。夜里一片静默中,一辆四门紧闭的马车驶了出来。乾隆的这次出巡,几乎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几位内大臣知道外,几乎不被人知。虽然乾隆交代这次出巡不许告诉任何人,铁箭飞和潘八指还是立刻派人飞速奔赴各省,向同道告知皇上出京的消息,要他们扫净屋子,绝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干出蠢事儿来。

一匹快马奔驰在崎岖的山道,策马而行的是个英气勃勃的穿着二品朝服的年轻大臣,后头几个侍卫骑马紧随。山西巡抚傅恒重重打鞭,马蹄在山石上磕出火星。

载着乾隆一行的马车和护卫的马队一路向南奔驰着。一扇挑起帘子的车窗里,乾隆在默默地看着路边的田野。到处是因干旱而龟裂着的农田。一些衣衫破烂的乡人在荒地里摘着野菜,乾隆目光伤楚。乾隆的马队停在了一座庙殿里,张六德端着水盆在往殿里送,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脸张望。傅恒勒住马,跨下鞍来。

张六德笑脸相迎:“傅大人这么快就到了?”

傅恒道:“张公公,皇上这一路上辛苦了吧?”

张六德道:“是啊!主子爷此次微服出巡,没惊动地方衙门,吃的、用的、住的,哪能跟宫里比?这不刚烧了盆热水给主子爷端去泡泡脚,自打出宫后,主子爷总睡不踏实。”

傅恒道:“都这么晚了,要不我明日再来?”

殿内传来乾隆的声音:“是傅恒来了?快进来吧,朕一听马蹄声,就知道是你来了!”

傅恒坐在寺内一间厢房杌子上,面对着靠在榻上的乾隆。张六德递上茶,回身轻轻关上门窗,欠身退了出去。

傅恒放下茶碗,抹嘴,笑呵呵道:“圣上,皇后好么?”

“又想你姐姐了?”

“自从我去了山西,就没见过她,挺想的。”

“按理说,朕外巡之时得带着皇后同行,可此次外巡是朕的临时起意,上几个灾省看一看就回,也就不便带她了。她挺好,你回了京,定要去长春宫见见她。”

“那当然!对了,我还给皇后带来了几样山西特产。”

乾隆露出笑容:“皇后平日常念叨你这位亲弟弟,老说怎么还没见你从山西回来。说说,给她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傅恒道:“有运城相枣、晋祠大米。”乾隆道:“范仲淹所写的‘千家溉禾苗,满目江乡田’,说的就是晋祠大米?”傅恒道:“对!那儿的乡田引晋水灌溉,才能长出又香又甜的上好大米来!”

乾隆道:“没忘了给朕也带点儿特产吧?”傅恒道:“忘不了!微臣给皇上带了几瓶新酿的汾酒!”乾隆道:“是么?可说起酒,自从朕得知大清国的粮田出了事,每回只要一端起酒杯,心里就会冒出一句话:‘一滴琼浆米千粒。’这么一想,常是越喝越觉得不忍下口。这事要是说给天下人听,恐怕没人会信,可朕说的没半点虚言。”

傅恒道:“皇上,微臣此次奉命从山西赶来,一路上就在猜想,皇上定是有重任要委派于我?”乾隆道:“朕让你十万火急来见,确是有绝密之事交给你办!”傅恒的脸色沉重起来:“皇上定是遇上难事了?”

乾隆目光真挚:“傅恒,你是朕的至亲,不光皇后对你恩意笃挚,朕也对你优加眷遇。三年前,你才二十三岁,凭着你政务练达、识见高远,众望所归地当上了内务府大臣,不久之后又出任山西巡抚。你经过这番历练,如今已堪大用。”

傅恒道:“效忠皇上乃是微臣的第一天职!”

乾隆站起身:“今晚月色甚好,陪朕上外头走走。”

月光清淡,林子里虫声唧唧。傅恒陪走在乾隆身边。

乾隆道:“想必你已听说,这几个月间,朕身边的那几位信得过的大臣,都一个个走的走、疯的疯、贬的贬,已是所剩无几。这件事,朕心里越想越不安宁。”

“皇上的意思是,要微臣查清在这几位大臣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是此意!这还只是一件事,另有一件绝密大事朕也要托付于你。”

“微臣恭听圣谕!”

乾隆心情格外沉重:“刘统勋密查皇庄,提出了一个‘废’字;而讷亲复查皇庄,提出了一个‘存’字。正是因为皇庄的废存之争,才逼走了刘统勋,使朕丢失了一条能左右开弓的手臂。这些天,朕心里越想越堵,不光觉得对不起刘统勋,还隐隐觉得这里头似乎还另有文章。朕在想,刘统勋不惜弃官也要杠上皇庄,不会没有道理,他如此执拗,说走就走,定然是带去了许多不方便说出来的话。朕要解开心头之疑,看来还得从皇庄下手。”

傅恒道:“皇上想再次复查皇庄?”

乾隆道:“不是复查,是密查!朕要你秘密召集一批得力干员,分头前往各座皇庄,查清在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朕要知道实情!”

傅恒慎重地点了点头:“微臣明白此事的分量,一定办好,尽快将皇庄的实情奏禀圣上!”

乾隆道:“你要办成这两件大事,若是再任山西巡抚,怕是已有不便,朕另外委任干员去山西,让你腾出身来。明日一早你就回京,朕已做了安排。日后,你名义上是在宫里替朕编撰《同文韵统》和《御制历代通鉴辑览》,而内里却是替朕担当着两项绝密使命!”

傅恒抱拳,目光炯然:“皇上重托,傅恒万死不辞!”

瘸腿又伤的刘统勋自打撞车之后,就一直吩咐老木别走岔道,专走回山东的大道,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暗度陈仓,讷亲派去的人一看刘统勋径直地回了山东,也就没有继续跟踪,打道回了府。而此时的刘统勋却让老木不再走大道,专拣小道走,一路向南,去往浙江!

青黄色的太阳下,古浪县大沙漠边缘石碛滩的广阔大地起伏着无尽的沙涛。流动的沙子仿佛在吹奏着成千上万支羌笛,呜呜咽咽。不远处,是几个干涸的水泡子,站着寥寥几棵枯死的大树,被风吹去的沙脊上,散乱着骆驼和马的白骨。

谷山、小放生、王不易骑着马,在坚硬的石碛上奔行着。三匹马驰上了一个沙丘,三人朝沙漠望去。

谷山一夹马腹:“沿着沙梁走!再有三里,就是古浪县城!”小放生和王不易紧紧跟上。忽然看到半截城墙被沙子埋着,几乎埋到了城楼的飞檐,写有“古浪”二字的城匾被沙子埋得几乎难以辨认。

谷山三人驻马城下,望着眼前已不复存在的古城,一脸震惊。小放生道:“谷爷,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古浪县?”谷山怔怔地看着,不作声。

谷山道:“古浪县城被沙子埋了!走吧,一定要找到大扇子!”

三匹马掉过头,沿着城墙向前驰去。

三人骑着马,在沙浪中缓缓行走着,披着日光、披着月光缓缓地行走着。

沙子上,一行弯弯曲曲的脚印。小放生喊起来:“有脚印!”三人下马。脚印通往沙梁顶上。沙子里,露着一只草编的女人鞋。谷山拾起看了看,拧紧了眉头。王不易从沙窝里扒出了一块包袱皮,似乎认出了什么。

王不易道:“谷爷!小放生!你们快认认,这是不是大扇子的东西?”谷山和小放生急忙奔来,接过包袱皮认了一会儿,抬起惊恐的脸。王不易道:“怎么了,跟见着死人似的?”谷山道:“这是大扇子的包袱!”小放生道:“王不易你没说错,扇子姐把包袱扔在了这儿,她定是死了!”

谷山疯了似的冲上另一个更高的沙梁,朝着远处看去。沙子上留着骆驼的蹄印。谷山喊道:“这儿有骆驼脚印!大扇子或许没死!”

一阵狂风好像凭空而来,三个人连滚带爬地下了沙梁,牵着马,贴着沙脊艰难地往前走着。像潮水般卷动的沙浪一层一层地推来,很快将三人掩埋了。

呼啸的风沙中,谷山大喊:“小放生!王不易,别把马丢了!要是走散了,咱们到那座小庙……”可是遮天蔽日的黄沙淹没了他的声音,三人在漫天风沙中失去了方向,走失了。

狂暴的风沙吹了一夜,早晨才停歇,沙漠又恢复它的安宁。太阳依然故我地悬挂在空中,发出青色的光芒。

小放生从沙堆里爬出来,找着自己的马,走向那座沙梁边上孤零零的小庙。小放生奔过去,老远就喊道:“谷爷!王不易!我还活着!”庙里没有回音。她一跃而起,趴上窗牖,朝庙里望去。破庙空****的,没有两人的人影。小放生这才急了,回过身,对着大沙梁喊道:“你们在哪?”

廊下的一堆干柴突然揭开,一个人从草堆里爬了出来。小放生道:“谷爷,原来你像狗一样钻这儿睡觉啊!”爬出草堆的是王不易!小放生和王不易牵着马,大声喊着谷山,却依然没有谷山的回应。两人爬上一座沙丘,往四周看去。荒沙****,渺无人影。

王不易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谷爷哪儿不好死,咋就死这儿来,埋的还不是土,是沙!”小放生不理睬王不易,牵上马往沙丘下走去。王不易急忙喊道:“你去哪?”小放生道:“谷爷要是没死,准会去找大扇子。走吧,咱们找到了大扇子,没准就能见到谷爷!”

古浪沙漠深处一座废弃的村落,满天星子,远山像黑色的剪纸贴在天边,隐隐有几声狼嗥凄厉地传来。风很大,擦着荒村刮过时,发出长长的颤音。大扇子打着火把从一间倒塌了半边的石屋里走出来,拎着空空的皮囊向不远处的井台走去。突然,大扇子站定了,她看到了井台前,仰脸躺着的谷山!

大扇子背着晕倒的谷山,踉踉跄跄地走进房间,在草堆里搁下,又倒了半碗水,给他灌下,谷山渐渐睁开眼睛,猛地一惊:“大扇子?”大扇子道:“谷山,你怎么来古浪了?”

谷山一把抓住大扇子的手:“我是来找你的,唐思训大人怕你出事,让我来找你,小放生、王不易都来了。”大扇子道:“他们人呢?”谷山道:“一场大风沙把我们三人打散了。”

大扇子往架在篝火堆上的瓦罐里添上水,从怀里摸出半块饼子,掰碎,放入瓦罐煮了一会儿,倒入破碗里,吹凉,端到谷山嘴边:“快喝吧。”谷山道:“我看得出来,这是你最后的半块饼子。”大扇子道:“别说了,快喝了这碗面糊,你就有力气了。”

谷山道:“走了几天,见到的都是沙漠,没地方能找到食物,你吃下它,独自走吧。”

大扇子道:“谷山!你要是不吃,我也不会吃,那咱俩就会死得更快!你现在喝了它,就有力气和我一块去找能吃的东西了,只有这样,你我或许都能活下来。”

两行泪水从谷山的眼角淌了出来,大扇子用手抹去谷山的泪,轻柔道:“听我的话,喝吧。”谷山捧过碗,将面糊一口口咽下。

“哐”的一声响,大风将一扇窗户给刮倒,沙子吹进屋来,打在两人脸上。大扇子想起什么,急忙从屋角取过老哑巴留给她的那件破棉袄,让谷山穿上。

谷山道:“这老棉袄……哪来的?”大扇子道:“前些日,我在沙梁上倒下,快死的时候被一个囚官给救了,他将一头骆驼、一囊水、一袋干粮和这件老棉袄留给了我。”谷山道:“囚官?莫非这沙漠也是流放官员之地?”

大扇子道:“他是哑巴,没告诉我他到底为何会在这儿。”谷山道:“他留下的骆驼呢?”大扇子道:“昨日那场大风沙,骆驼跑了。”谷山道:“这位哑巴囚官把骆驼、水、干粮都留给你,那他自己呢?”大扇子道:“我见他的时候,骆驼背上驮着四五只水囊,想必他是出来找水的。他走的时候把什么都留下了,只是背走了那几袋水。”

谷山道:“他既然是来找水的,那沙漠里或许不会是他一个人。再说,他把吃的穿的都留给了你,自己背着水囊走了,说明他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太远!”

大扇子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能找到他们,或许就能解开古浪粮田失踪之谜。”

谷山道:“等风沙一停,我和你就找他们去。”突然,谷山脱下棉袄,在手里拎了拎,一脸诧异。大扇子道:“怎么了?”谷山道:“你拎拎,这棉袄重得像一块大泥巴。”

大扇子接过掂了掂:“缝在里头的不像是棉花,也不像是羊皮,拆开看看。”谷山道:“等等,棉袄上有字!”大扇子急忙取过一根火棍照着亮。棉袄上写着两个墨字:粥袄!大扇子道:“粥袄?什么意思?”谷山道:“拆开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动手,将棉袄里子拆开了一层,露出梆硬如铁的干棉花。谷山用力扯下一小块棉花,放嘴里嚼了一会儿,满嘴稠乎乎的全是米浆!

谷山惊奇道:“我明白了!这件棉袄就是粮食!哑巴囚官把它带在身边,就是带着一大袋干粮!”

大扇子看着板结的干棉花:“我知道这件粥袄是怎么做的了。平日把棉袄浸泡在熬厚的米粥里,然后取出来晒干,干了再泡,一遍一遍地泡啊、晒啊,等整件棉袄都成了干粮,就打个卷儿,穿在身上既可以挡风沙,断粮之时取下一块棉花就能果腹。”

谷山道:“这办法真绝!看来,老天爷是在救咱们俩。”大扇子道:“救咱们的不是老天爷,是老哑巴!”身上背着“粥袄”的谷山和大扇子在古浪沙梁间艰难地行走着。谷山道:“大扇子,这个‘姐’字我叫不出口。你就是再写一百张休书,还是我的老婆。我这辈子,跟定你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妻爬刀山,夫下火海!咱们俩,这会儿就在刀山火海上,对不?”

大扇子道:“你说,咱们有没有和老哑巴走反了?”谷山道:“我在说做夫妻的事。你没听?”大扇子道:“你留点神,没准能见到老哑巴的脚印。”

谷山大声道:“大扇子,我在说什么,你真的没听?”大扇子道:“你来找我,就为说这句话?”谷山道:“还有句话……我没说出口。”

大扇子道:“那说吧。”

谷山道:“要是我死在你前头,只求你一事:你一定要重新嫁人!”

大扇子道:“你放心,我不会替你守寡,我会替你守坟。”谷山一愣:“你没上当啊?”大扇子道:“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没嫁过男人的女人,怎么会做寡妇?你真死在我前头,我会像姐一样,替你守一辈子坟。”

谷山道:“那你……死在我前头呢?”大扇子道:“你什么也不必守,只要守信就行。”谷山道:“守什么信?”大扇子道:“你答应过刘统勋大人,做个好官。”

夕阳西沉,天色暗淡下来。两人爬上一座沙梁,估计着方向。有一群鸟在向东飞去。谷山道:“有鸟!”大扇子道:“鸟也要找吃的,跟着鸟走吧!”两人朝鸟飞的方向走去。

谷山道:“大扇子,你说,咱们俩今天能不能找到他们?”

“明天就知道了。”大扇子道。

谷山道:“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大扇子道:“希望总是在明天。快走吧!”

终于,就在谷山和大扇子快要被太阳烤干的时候,一面破破烂烂的旗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沙漠深处,依稀可辨“囚官营”三个字。旗杆下,搭着两三间低矮的茅草棚。棚后,是一片零零落落的坟地。棚前,有一个脚盆大的水潭和一块方桌般大的稻田。令人称奇的是,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沙海的包围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小块洼地,顽强地呈现出生命的迹象:水潭里,残剩着一泓浅浅的浊水;稻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绿色的水稻秧苗!

三个拖着白辫、身着破烂官袍的老人,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破碗,佝偻着腰,往潭里舀上水,又佝偻着腰走到小小的稻田边,将水小心翼翼地浇给秧苗。谷山和大扇子出现在洼地旁的沙梁上时,三个老人抬起脸,朝两人默默地望着。一二十座坟丘几乎都被沙子掩埋,若不是插着的招幡,根本无法认出这里就是坟地。唯独一座坟墓是刚垒成的,坟前的墓牌上写着五个字:老哑巴之墓。当时老哑巴把粥袄给了大扇子之后,背着水囊,却没能走回官囚,饿死在了半路上。大扇子和谷山双眼通红地跪在新坟前,磕了三个头。三位囚官给他们讲述了古浪县变成沙漠的往事。

当年古浪县可是一个长庄稼的好地方,一条清水河横贯全境,两岸水草丰茂,庄稼年年丰稔,可自从清水河被断为三截,大片山林被辟为猎场之后,河水改道他走,粮田因断水而荒芜,林木砍伐一尽后,再也挡不住沙暴,短短几年,沙子不光将这处大粮仓给**为沙海,连新辟的狩猎场也全都变成了沙漠。刑部纂修官周伏天见到此情景之后,向朝廷禀报古浪粮田以少报多之事,朝廷派员下来查证,古浪县二十七位官员如实禀报,却不知为何,周伏天竟然获了欺瞒朝廷的重罪,被贬往宁古塔终身为奴,而二十七位官员,也随同获罪,被罚到囚官营地。当时的古浪县令潘八指宣读圣旨,只给了八个字:贬为农人、永不复官。如今十多年过去了,二十七人如今还剩下三个,偌大的古浪县,也只剩下囚官营里这一小块稻田了。

大扇子对着三个囚官跪下,眼里噙着泪,磕了三个头,又回身向着一杆杆招幡磕了三个头,道:“三位大人,我就是周伏天的女儿周道珍!此次前来古浪,就是为寻找父亲当年犯案的实情!你们因我父亲获罪,我代死去的父亲向大人们谢罪了!可是当年要将清水河斩为三截、砍伐林木修建猎场的人是谁?”见三个囚官长叹一声,并没回应,大扇子站起身,“我知道三位大人不敢说出当年的指使之人,定有难言苦衷。倘若三位大人信得过我和谷山,就随我俩前往京城,找到刘统勋大人,将所知之事说出来,刘大人定会为你们洗刷清白!”

三个囚官听完嘴唇剧抖起来,突然放声号啕!狂暴的大沙风推移着沙梁,沙子一层层地覆盖着古浪县这最后一块残剩的稻田。在三位囚官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弱小的秧苗在簌簌颤动。

风沙停后,经过一夜风沙的侵袭,这块小小的稻田更小了,小得像一张方凳。几株没被压死的青苗在沙子间倔强地挺着,贪婪地向着阳光舒展着绿叶。大扇子、谷山跟在三个囚官后头,拿着破碗,在小水潭里舀了水,走向稻田,给青苗一株株地小心浇灌,水渗进沙子。青苗无比翠绿。沙梁上,突然传来小放生和王不易的喊声:“谷爷!大扇子!”两人牵着马,顺着沙坡往下滑来,四个人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烈日下,小水潭干涸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浊水。三个囚官跪在潭边,在用破碗舀水。一旁,谷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牵着马在等着。三只破碗舀起最后半碗水,突然都停住。最后的一点浊水里,一条细小的鱼在跳跃挣扎。三位老人相望了一眼,手里的碗一倾,将水重又倒回潭内。小鱼得水,重又游动起来。

三位老人相扶着站起,拎起各自的破烂行李,对着面前这块在沙子中只露出几茎青苗的“稻田”久久地悲凉地看着,做着永别。

日头完全沉入了沙漠里,黑暗中,铁箭飞骑着马,伫立在沙脊上默默地看着梁下闪烁着的火光,眼里渐渐浮起冷笑。蹍死他们像蹍死几只小蚂蚁一样简单,在来古浪的路上,铁箭飞就发现了张廷玉派来保护大扇子和谷山的四个贴身侍卫,在他们喝的水里下了尸参,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了四个小麻烦,下面的这几个,也蹦跶不了多长时间了!

三个老囚官在沙梁下的凹地处一堆篝火前躺着,已经睡得死沉。一旁的另个火堆边,小放生和大扇子躺着。两人身上盖着拾来的破羊皮,睁着眼望着天空的星星,说着女人间的悄悄话,等着前去探路的谷山和王不易回来。

突然,一声剑啸声响起!小放生猛地跳起,拔出腰里的火铳,朝剑啸的方向看去。三个老人的脖子间,全都在咕咕地冒着血浆。黑暗中,铁箭飞戴着蒙脸布走了出来,手里举着弓弩。小放生一把将大扇子拉到身后,对着铁箭飞打了一火铳,铁箭飞顺势倒地一滚,对着旁边的大扇子扣下了弓弩的扳机。大扇子肩头中箭,惨叫着倒地。

星空下,谷山和王不易在一条满是流沙的干河床里牵马走着,猛听到远远传来的火铳声,一怔,两人回过头去。王不易道:“是小放生放的火铳!”谷山道:“那儿出事了!快,上马!”两人飞身上马,冲上河床,朝来路狂驰而去。

铁箭飞一边往弓弩里装着箭,一边走向倒地的小放生。小放生扔下火铳,从靴子里拔出短刀,对准一步步走来的铁箭飞。一旁,肩头插着箭的大扇子撑起身,对着小放生喊道:“小放生,快跑……快跑!”小放生疯了似的跳起,举着刀对着铁箭飞扑去。铁箭飞抬着弩,对准了小放生的脑袋。

“索”的一声,铁箭飞身后一股冷风刮来,有剑出鞘!铁箭飞原地打了个旋子,腾空跳起,躲开扫来的一剑,看了眼来人,猛吃一惊,往黑暗里退去。来人是琴衣!蒙着脸的铁箭飞奔上高高的沙丘。琴衣从一个沙包后头无声地走了出来,手里握着剑,默默地逼视着铁箭飞。铁箭飞收住脚步,也逼视着琴衣。

铁箭飞扔了弓弩,从腰里缓缓抽出剑来。琴衣猛地一抬手,空中“铮”的一声长吟,长剑打出一个剑花,剑锋令人胆寒地晃动起来。铁箭飞纵身跳起,身子蹿向沙丘顶上。

月光下,铁箭飞双脚落地,稳稳地站定,脚下的沙子像瀑布似的奔涌,猛地对着身后飘来的影子刺出剑去。可他仍是晚了一步,琴衣的身子瞬间一旋,已轻盈地落在他的面前,长剑如一条柔软的绳子缠住了铁箭飞的脖子!琴衣只需再打一个旋子,铁箭飞的脑袋顷刻就会落下!铁箭飞身形大乱。

琴衣伸出手,往蒙面人的脸上抓去,手指抠住黑布重重一揭,布后竟然发出一阵金属的尖锐啸音。琴衣急忙收回手,四个手指甲已经裂开,涌出血来。

铁箭飞趁势出手,一掌击出。琴衣滚下沙丘。铁箭飞哈哈大笑。琴衣跳起,大声道:“铁面具!听着!你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说话间,琴衣手形闪电般地一展,从腰间摸出一支飞镖,对着铁箭飞的面门直奔而去。铁箭飞腾身跳起,躲开飞镖,弹跳着奔下沙丘,一眨眼就不知了去向。琴衣挺剑猛追。

谷山和王不易急马驰来的时候,小放生坐在地上,怀里抱着脸色惨白的大扇子。得知琴衣去追蒙面人了,谷山咬紧了牙:“小放生,你照看好大扇子!王不易,跟我走!”两人骑上马,向着黑暗中冲去。谷山和王不易执着剑,拍鞍冲上丘顶。两人身后,响起流沙声。两人收住马,回头看去,奔上来的是琴衣。

谷山道:“蒙面人呢?”琴衣道:“跑了!”谷山掉过马头,马一声长嘶,独自向另一座沙丘冲去。

太阳从沙漠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戴着铁面具的铁箭飞骑着黑马,吃力地在沙梁里行走着。一道大沙梁后头,谷山牵着马缓缓走了出来!

铁箭飞吃了一惊,默默地勒停马。两人在刺目的阳光下对峙着。“锵”的一声,铁箭飞从腰后抽剑出鞘,腰身一紧,挺起了剑。谷山眼睛死灰似的盯着铁面人道:“我不管你是谁,你提着剑来古浪,定是来杀人的!既然是杀人,那你就不该避人,所以更不该戴着这个面具。”

铁箭飞笑了声:“我戴着面具,不是避人,是避沙。只有避开沙尘,我才杀得了想杀的人。”

谷山道:“你想杀的人,都被你杀了么?”铁箭飞道:“还没有。”谷山道:“知道为什么吗?”铁箭飞道:“每个人都是两个时辰,一个是丢命的时辰,一个是活命的时辰。我想杀的人之所以还活着,那是因为时辰未到。”谷山道:“可你丢命的时辰到了。”铁箭飞道:“此话怎说?”谷山道:“往身后看一眼吧。”

铁箭飞回头往身后看去。琴衣、小放生从沙丘后头走了出来,后头,王不易扶着受伤了的大扇子。铁箭飞愣了愣,突然笑起来。

谷山道:“你怎么还笑得出?”铁箭飞道:“我想杀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这会儿,五个人都到齐了,我能不笑么?”小放生大声道:“谷爷!别跟这个畜生多啰嗦!我就不信杀不了他!”

铁箭飞不慌不忙地双手握剑,在脸前竖了起来,一道剑光在太阳下闪着逼人的光芒。

琴衣道:“王不易,你看护好大扇子,我们三人对付他!”

王不易护着大扇子退开。琴衣、谷山、小放生散开,三支剑对准了铁箭飞。谷山道:“铁面人!你不远千里来一趟古浪县不容易,要留下什么正经话,现在说还来得及!”铁箭飞刚要说话,突然,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一道长长的“黄墙”移了过来,“黄墙”挟带着浓浓的乌云排山倒海而来。转眼之间,四遭一片混沌。沙丘像崩塌似的,一座座地移动着、推涌着、**涤着、卷削着,黄沙滚滚,锐不可当!

沙丘上的六个人来不及躲避,顿时被掩埋。然而,似乎又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一切很快都停止了下来。四周一片死寂。太阳依然在天空中像青铜镜一般孤悬着。**平了的沙海间,谷山、琴衣、小放生、王不易、大扇子一个个从沙窝里爬了出来。

琴衣喊道:“快找到铁面人!”三人执着剑,在沙窝里寻找。猛然间,一股旋转的沙子像柱子似的腾空而起,沙落影显,铁箭飞稳稳地落地,对着围来的三人挥剑杀上。四支剑绞在一起,杀得昏天黑地!铁箭飞渐渐力怯,边杀边退。琴衣借着谷山的后背凌空跃起,挺剑刺向铁箭飞。“噗”的一声,铁箭飞胸前中剑,滚下沙梁。他爬起身,吹出一声呼哨。黑马狂奔而来。铁箭飞爬上马背,对着身后的五人狠狠看了一眼,捂着淌血的伤口纵马驰去。

小放生道:“我去牵马,一定要追上去杀了他!”谷山道:“马还在后头的沙窝里,追不上他了!”王不易扶着大扇子走来。谷山道:“大扇子,你的伤,没事吧?”大扇子脸色惨白如雪:“没事,咱们该回了。”突然,小放生发出一声惊呼:“看!这是什么!”

五人脚下的沙丘上,露出了一块被掩埋的农田!在这片小小的露头的田里,竟然有一大簇收割后留下的稻茬!谷山拔起一束稻茬,看了看,惊声道:“是稻田!”谷山突然疯了似的背起大扇子,往身边一座高高的沙梁爬去。一行人爬上梁顶,往下看去,彻底震惊了。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块块从前的田畴!

谷山仿佛看到五万亩粮田,稻浪滚滚、一望无际的古浪良田!谷山狂喊道:“大扇子!你看!你要找的粮田,已经找到了!粮田没有失踪,全在沙子底下!全在沙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