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谷县令怒砸宋家窑 废皇庄惹怒乾隆帝

钱塘万箩墩,谷山因为砸御匾被关起来之后,万蛉子和麦香姐妹仍然每天偷偷地跑进砖窑,寻找着万春渠。一日,她们再次跑进砖场的时候,被几个宋府家丁发现,关进了窑场的一间小木屋。

这一切被两个正在抬坯的年轻人看在眼里,趁着监工不注意,把万蛉子和麦香姐妹俩救了出去,这两个年轻人,正是大青树、小青树两兄弟。原来当时大扇子分手的两兄弟,本来计划去杭州府,可半路上没了盘缠,又见这里烧窑,就来当上窑工了。可没想到,这里黑得跟地狱一般,窑主从来没把人命当回事,他们也亲眼目睹了万春渠的死。

两兄弟把两姐妹带到一个坟堆前,讲述了那天发生的事。当天,宋五楼让家丁把万春渠扔进了窑里,封上了窑口,点火烧了。可是那天晚上,他又打开了窑门,把这副白骨夹了出来,见两兄弟从来不跟人说话,像是一对傻子,就让兄弟俩抬着骨头埋到了这里。

万蛉子泪水滚滚,捧起父亲的骸骨:“爹,女儿找到你了!爹,蛉子我一定要替你报仇!”说完跟麦香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对着大青树、小青树磕了三个头,四人便结伴连夜去了巡抚衙门喊冤。唐思训听了四人的诉说之后,就把谷山放出来了,让他去审理好万春渠的命案。

巡抚院署大门外,谷山手里牵着一匹马,在和唐思训、楼师爷道别。唐思训神情凝重,道:“谷山,你给我记住,本中丞之所以把你放了,让你赶回钱塘,是为了要你秉公办事,好好审理万春渠的命案!”谷山道:“我明白!如今找到了万春渠的尸骨,这案子就能开审了。”楼师爷道:“前来喊冤的大青树、小青树两兄弟,还有万蛉子和麦香,是这桩命案的证人,我已派人将他们好生看护,送回钱塘等着你。”

谷山道:“多谢唐大人、楼师爷相助!”唐思训道:“谷山,这桩杀人焚尸案给了你一个好机会,让你拆除砖窑,还田于民!既然人是在砖窑里烧的,那么,砖窑就成了杀人凶器。按大清律,如何处置凶器,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对了,拆窑之时,要是他们再抬出那块龙匾,那我又该怎么办?”谷山道。唐思训果断道:“今日已非昨日!扛着一个‘御’字残杀百姓、焚尸灭口,按《大清律例》那就是斩立决的罪!有万春渠的这副尸骨在给你撑腰,你可以放开胆子干!不过,事情也未必这么简单。我会让俞都司亲自带领二百营兵赶往钱塘,助你一臂之力!”

谷山道:“有中丞大人这番话,谷山胆子就大了。告辞!”翻身上马,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钱塘县署正堂一张长案上躺卧着万春渠的白骨,谷山坐在公案前,大青树、小青树、万蛉子、麦香跪伏在地。谷山重重一拍惊堂木:“来人啊!”

八个衙役出班:“在!”谷山道:“随本官前往宋府,捉拿杀人凶犯!”门口忽然传来李堂的笑声:“不用再烦劳谷大人了,我已将凶犯送来!”

两个宋府家丁绑着一个面如死灰的瘦男人,推进公堂。李堂背着手,随之而入,冷冷道:“本管家听说窑场出了人命,而且还找到了一副骨头,连证人都有了,不敢怠慢,立即往下追查,果然找到了凶手。此人正是巡视窑场的宋府家丁,与死者万春渠向有过节,那日晚上在万箩墩相遇,顿时起了杀心,将他给推入窑中,烧成了这副白骨。为了掩盖罪证,此人将白骨取出,连夜埋入荒滩,恰巧被人所见,于是乎,此案才大白天下。”

大小青树道:“不,不是这么回事!”谷山一抬手:“李堂,这么说,是你把凶手给亲手送来了?”李堂道:“正是如此。”谷山道:“可你有何证据证明万春渠是被此人所害呢?”李堂道:“我知道谷大人会这么问,已把证人如数带到。”十来个换上民服的家丁跪在门外天井里,齐声:“谷大人,万春渠确实被此人所害,小的们都可作证!”

谷山沉思了一会儿,将脸抬道:“好吧,既然凶犯送来了,而且又来了这么多证人,那就将此人收监吧!”瘦男人突然脖子一挺,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两眼一翻,服毒倒地死去。谷山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李堂我问你,这个杀人凶犯真是宋府的家丁?”李堂道:“当然是,不信,你可问身后的这些证人。”门外的家丁们又齐道:“小的证明,他就是宋府的家丁。”

谷山道:“有谁能证明,万春渠的这副白骨是在窑中烧成如此。”李堂胸脯一拍:“本管家就能证明,不光我,外头跪着的这帮人,都能证明!”跪着的家丁们又齐声道:“万春渠确实在砖窑中烧成白骨!”

谷山取过惊堂木,在案上重重一拍,站了起来,沉声道:“既然案情已清,本官断案如下:宋府家丁仗势杀人、毁尸灭迹,按《大清律例》,已犯下死罪,念其已当庭自尽,不再追加绞刑;宋氏窑场实乃杀人之地,砖窑乃是杀人凶器,按《大清律例》,凡杀人凶器一概收缴,以免凶案再度发生。至断案即日起,由钱塘县兵奔赴现场,将行凶之器如数拆毁,**为平地;将所占粮田全数归还乡民!”

李堂这才猛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上当了,脸色顿时煞白:“谷山!你竟敢拆宋府的御窑,你不要命了么?”谷山冷冷道:“命,我可以不要,我要的是粮田!”李堂指着谷山:“我明白了,你从巡抚衙门逃出来,不是来查人命案的,是来拆窑的!”

谷山怒道:“我不仅要查清是谁杀了万春渠,更得拆光宋氏御窑!”谷山骑着马,领着衙吏和县兵在通往稻香村的土路上一路狂奔,在万箩墩窑前收住马,衙吏与县兵散开,将四周包围起来。

巨大的喊声像雷一般滚来。谷山回身望去,脸露兴奋。一大群稻香村的村民举着铁耙、锄头呐喊着奔跑而来,将砖窑围得水泄不通。谷山道:“《大清律例》上写得明白,侵占民田、私毁稼禾,犯的是重罪!既然有朝廷的王法替我们撑着腰,那么,我们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钱塘县衙的官兵弟兄们!稻香村的乡亲们!今天我们就要——拆窑还田!”

官兵们和村民们挥着兵器、农具欢呼起来。“我们此次拆窑,是在按《大清律例》办事!在我们钱塘县,只要有我谷山任县令,就决不开毁田这个口子!毁了多少田,我就夺回多少田!钱塘的每亩每分每毫粮田,都得种上粮食!谁不让我们种,谁要占我们的活命田,我们就跟谁拼命!拆完了万箩墩的这些砖窑,我们就去百亩湾,将那儿的砖窑也一同拆了!我现在放一句话在这儿,真要出了事,我谷山一人担着,与你们无关!”谷山道。说完跳下砖台,操起铁锄,挥手道,“拆窑的弟兄们,都跟我走!”叶书办大喊道:“走!跟着谷大人拆窑去!”大青树、小青树、万蛉子、麦香大喊道:“乡亲们,拆窑了!走啊!”

呐喊声震天动地,官兵和村民举着拆窑工具,朝砖窑冲去。只一会儿,万箩墩上空腾起遮天盖日的尘土!

在林子里静静观测动静的李堂,扶着剑,听着万箩墩方向传来的呐喊声和腾空而起的尘土,咬紧了牙关。他身后,一二百个家丁执着武器,在等着命令。一个家丁狂奔而来:“禀李爷!谷山领着县衙的官兵和乡民,已在拆窑了!”李堂道:“五爷临走前有吩咐,就等着他们来拆御窑!只要御窑一拆,咱们就能大开杀戒了!让他们再好好玩一会儿,等他们玩够了,就轮到我李爷出手了!”

乡民们挑着担子,将扒下的砖块挑走。王不易、大小青树、麦香和几十个村民一块,用绳子拉着高高的窑门,喊着号子。挂在窑门上的“宋氏御窑”的新匾摇摇欲坠。满脸窑灰的谷山上来,与众人一起发力,窑门“轰隆”一声倒下。

“宋氏御窑”匾摔得粉碎!农田里响起一片欢呼声!突然,从林子那边突然响起一排火铳声,上百个宋府家丁举着刀枪,放着铳,呐喊着从林子里冲了出来!拆窑的官员和村民停住了手,开始往后退去。谷山大声道:“都别乱!退到窑顶上去!”官兵和村民爬上扒塌的砖窑,顶着刀枪和农具对着冲来的家丁。李堂骑着马,冲到阵前一抬手,黑压压的家丁挺着刀枪,向着砖窑呐喊着冲杀过来。突然,大雨在雷声中倾盆而下。

大雨中,这片还没结束争夺战的窑场上到处是废墟。远远近近的农田一片狼藉。拆了一半的砖窑还在飘散余烟,破烂的砖坯散乱一地。一个个挖了大坑的取土泥潭积满了亮晃晃的雨水。窑场的左右两边,晃动着无数支火把。一边是守窑的宋府家丁,一处砖台上站着李堂,十来个家丁护卫在两旁;一边是拆窑的官兵和乡民,全都站在占据的窑顶上,谷山身边站着叶书办、王不易和一群衙吏。双方人马都在大雨中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此时,这片“战场”上除了嘈嘈雨声,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李堂顶雨而立,脸在火把的光亮中一明一灭。有家丁来报:“李爷!您请来的六十个壮汉,都已经到了!只等李爷您发话,立马就可将对面谷山领着的穷鬼扫**一尽!”

李堂道:“本爷在这儿和谷山对峙一天了,早已没了耐心!不尽快将他们灭了,等宋五爷回来,我交代不了!这六十援兵在哪?”家丁道:“已在对面林子里集齐!”李堂道:“好!告诉他们,准备驰援!”

谷山顶着大雨站立在窑顶,看着对面砖台前后晃动着的火把。一衙吏匆匆爬上来:“谷大人!从北边赶来了六十多个壮汉,骑着马,带着兵器,这会儿正在林子里等着,看样子是冲着咱们来的!”

谷山道:“定是宋府搬来的救兵!”王不易腰里挂着布袋,袋里满是卵石:“咱们不怕他!谷爷一声令下,我领着乡民冲过去,杀它个片甲不留!”大青树手里扛着一把长柄大刀,匆匆登上窑顶,身后跟着执着刀的小青树和麦香。大青树道:“谷大人!咱们的人数已做了清点,共有三百七十二人!”

谷山看着大青树手里的大刀:“这是哪来的?”大青树道:“上关帝庙向关公爷借的!”谷山道:“可知道关公爷这把青龙偃月刀的来历么?”大青树道:“听说书的说过,这把刀快打造完的时候,天上降下一千七百八十滴血,老天爷告诉世人,这把刀上了关公爷的手,就得杀一千七百八十个人。”

谷山道:“有一段你可能还不知道,关公死后,这把刀落入了东吴将领潘璋之手,关公儿子为父报仇,拼着命将此刀夺了回来。”大青树道:“为父报仇?这句话说得好!谷大人,万蛉子的父亲,也是我大青树的父亲!”麦香道:“也是俺的父亲!”小青树道:“麦香,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父亲!”谷山道:“你们的父亲是为了夺回粮田而死的,要是把夺回的粮田再丢了,对得起他么?王不易!”

王不易道:“谷爷,我在这儿!”“传我的话!已夺回的万箩墩,寸土不让!”雨越下越大。猛然间,双方占据的营垒里喊声四起、火把摇晃。在一片喊杀声中,双方人马发起冲锋。兵器的交迸声、各种农具的挥舞声、人的惨叫声和马嘶声,在粮田的废墟上惊心动魄地响起!谷山挥剑砍杀着,被执剑的李堂逼住。两人对杀。剑声交迸。一个执弩的家丁对着谷山的脑袋抬起了弩,正要扣下扳机,王不易眼明手快,掷出一颗石子。家丁手腕中石,弩箭射偏,扎在李堂的左肩上。李堂跌倒在地。谷山猛夺一步,将剑抵在李堂的脖间。

谷山怒道:“李堂!现在下令收兵还来得及!”李堂冷笑道:“这话该我对你说!你听听,我的六十援兵已经到了!”农田里,响起大片马蹄声,渐渐震耳欲聋。闪电下,无数马蹄踩着积水,狂驰而来。李堂哈哈大笑。突然,他脸上的笑容僵住。李堂的脖子间又多了一把剑!赶来的不是六十个援兵,而是俞都司率领的巡抚署营兵。俞都司大声道:“李堂!认得我么?”

李堂惊慌道:“你不就是巡抚衙门的俞都司么?”俞都司道:“听着!带你的人退回去,本都司可以饶你不死!”李堂从泥水里爬起,一步步后退着,突然对着身后狂喊:“弟兄们听着!撤回宋府!”宋府家丁听到喊声,急忙后退,抬着几具尸体匆匆奔出万箩墩。

粮田里安静下来。

谷山道:“叶书办、王不易,查一下咱们这儿伤亡如何。”王不易满脸血污:“禀大人!我已查过,死了一位兵爷、两位乡民,伤了七八人。”谷山道:“死者厚葬,伤者救治,快去吧!”

叶书办和王不易匆匆离去。谷山道:“俞都司,你来得正好!要不,万箩墩的这场拆窑还田之战,真还不知该如何收场!我得谢你!”

俞都司急忙扶起单腿行跪的谷山:“谷大人真要谢的话,该谢唐思训大人!他料定你拆窑还田不会顺利,派本官前来助一臂之力!对了,宋府的六十个援兵已被我阻拦在林子中,都成缩头乌龟了!”

“俞都司您看,我身边这么多乡民!他们为保护住活命田,都豁出命来了!要是没有他们,夺回粮田万无可能。”谷山道。

俞都司道:“是啊,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乡民眼里,何谓道?那就是粮田!能为保田尽力,是本官的荣幸!”谷山道:“就凭俞都司这句话,我谷山不能不拜!”“咚”的一声,谷山单腿跪倒,抱拳一拱,膝下泥水高溅!

拆窑还田的事办完了,谷山跟着俞都司回杭州见唐思训。唐思训道:“钱塘拆窑保田的事,你总算办成了,如今又在还田复耕,干得漂亮。这回出生入死,算是又一回历练吧?”谷山道:“窑虽说拆了,可宋五楼不会甘心,机会一到,他还会反扑。这些,我都有准备。”唐思训道:“有准备就好。对了,我听说,大扇子去了甘肃古浪县?”

谷山道:“唐大人怎么知道此事?”唐思训道:“刘统勋大人不日前写来了信,将此事告诉了我。”谷山一怔,看着唐思训的脸色:“唐大人,你提此事,是不是告诉我,大扇子出事了?”

唐思训脸色沉重:“出不出事我还不知道。而她要去的地方,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潘八指在雍正年间曾经任过古浪县县令,我早听说过,此人在那儿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他要是知道大扇子会去了那儿,恐怕会忌讳。”谷山道:“潘八指的为人,我在京城时也有耳闻。经你这么一说,更让我担心了。”

“倘若古浪真藏着天大的秘密,大扇子又去了古浪,潘八指真要有事的话,定然不会放过她。再说,潘八指如今是吏部侍郎,手里攥着百官的大帽子,可谓是红极一时的人物,他真想出手对付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唐思训道。

谷山道:“唐大人!钱塘的窑已经拆了,我也已经交代了叶书办修海塘和乡民正在还田复耕的事,我想跟你告个假,去古浪找找大扇子。”

唐思训道:“好!此事要快,钱塘的事我帮你安排,这会儿就算我准你的假了!”谷山抱拳道:“多谢唐大人!”黑暗中,小放生突然跳了出来,对着父亲也抱拳一拱。小放生道:“多谢唐大人!”唐思训道:“你怎么在这儿?”小放生道:“不是告诉过你么,谷爷在哪,我就会在哪!”唐思训道:“你这抱拳一拱,不会是也想去古浪?”

小放生笑着:“要是不想去,干吗要给你行这么大一个礼?”

从京城回到钱塘的宋五楼,听李堂说了谷山带人砸窑的事,脸色沉重地坐在正堂椅上,道:“本爷去京才这么几天,宋府的窑业就让你们丢光了!”

李堂中了弩箭的手臂吊着,猛地抬起头:“五爷!我李堂再着人马重返稻香村,就是拼得一死,也要将御窑给夺回来!”

“我走之时,不是已将谷山交巡抚衙门处置了么,他怎么又回钱塘了?”宋五楼道。

李堂号叫起来:“都是唐思训那老东西在放水!万春渠的骨头一被找出来,他就把谷山放了!要不是他派俞都司带兵来助谷山,咱们的御窑绝不可能失守!”宋五楼的牙帮错动着:“这个唐巡抚看来是不想再穿那身二品袍子了!我这就写信,将钱塘发生的事告诉箭飞,他会有办法治了这个老东西!”

李堂道:“您爷发一句话,我李堂立马将咱们的窑……”宋五楼抬手:“别说了!在京之时,箭飞给过一个字:忍!眼下是多事之秋,什么都能惹,就是粮田的事少惹。”

“这么说,烧造御砖的事就算了?”李堂道。宋五楼道:“笨!退一步就是为了进三步!五爷我从箭飞的口里还听出另层意思,京城那边可能会有大动作,咱们得捺着性子等一等!”

宋五楼在等的京城大动作,随着讷亲皇庄巡查的结束而加速开始。西暖阁屋角的西洋大座钟的指针已移在子时。灯下,乾隆在案头翻动着讷亲交来的《皇庄巡查录》,讷亲、张廷玉、孙嘉淦欠身站在一旁,看着皇上的脸色。

乾隆又拿起一旁六部臣工新递的折子,皱眉,将折子重重往案上一扔道:“全是对皇庄的歌功颂德,朕都看烦了!”

孙嘉淦从袖中取出一个折子,道:“这是微臣昨晚上写的折子。”乾隆道:“拣要紧的念!”孙嘉淦打开折子,念道:“普天之下,若是到处峻宇雕墙、高楼广厦,占用的又全是肥沃良田,那么,不出数年,天下将无田可种,无粮可收,无民可活!而民将不活,还要那么多楼宇做甚!皇庄之过,远甚于此。”

乾隆打断:“你这不是把刘统勋的话又再说一遍么?”

乾隆又看着讷亲:“你巡查皇庄写下了这么厚厚一册,可都是句句属实?”

讷亲道:“都属实!”

乾隆问张廷玉:“你也看过此录,有何说法?”

张廷玉顿了一下,违心道:“讷中堂在巡查录中写道,皇庄不是没有弊端,有几处甚至还十分恶劣,所言甚为中肯。”

乾隆问讷亲:“是否有根有据?”讷亲道:“句句是实!”

“刘统勋言之凿凿,说皇庄‘以广厦而侵粮田,以猎场而荒五谷’,朕在讷亲的这份巡查录中却是没有看到。”乾隆道。

讷亲道:“微臣照着刘大人的这两句话遍查了数座皇庄,却未能见到有此类之事发生!”

孙嘉淦道:“皇上!设立皇庄,乃大清国之祖制,刘大人不会不知轻重,由着性情使然,贸然密查。他既然敢在皇上跟前说下这么两句话,一定是……”

讷亲道:“莫非孙司寇也与刘统勋一起密查了皇庄,才有此断言?”孙嘉淦语塞。讷亲道,“皇上!恕臣直言,今我皇上享有四海之福,开万年之基,尺地莫非王土,一民莫非王臣!而自古乱亡之祸,多滥觞于危言耸听。延清借皇庄发难,编织如此骇人之言,上渎君王,下乱臣纲,万万不可听之任之啊!”

孙嘉淦急道:“皇上!臣以为……”乾隆皱着眉打断两人:“行了!”张廷玉迟疑了一会儿:“老臣有个想法,刘统勋所言似可信而又不可信,既然如此,是否可从六部司官中抽调耿直可靠臣员,再去皇庄彻查一遍?”

讷亲冷笑道:“张中堂的意思是,我讷亲奉旨巡查,是造了假?”

张廷玉急道:“讷中堂言重了,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讷亲黑着脸:“那你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你张中堂在热河的皇庄也有产业,你该当着皇上的面说说,你在皇庄的粮田之上广造楼厦了么?在皇庄的田地上开辟猎场了么?”

张廷玉道:“那当然没有!”

讷亲冷哼:“倘若我讷亲硬说你有,你会觉得冤么?”张廷玉语塞。乾隆道:“不必争了!如此说来,是刘统勋所言不实?”讷亲道:“请皇上明断!”乾隆望向孙嘉淦和张廷玉。

孙嘉淦和张廷玉齐道:“请皇上明断!”

乾隆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思考着。许久,乾隆开口道:“皇庄虽有积弊,却还没到该废的地步!讷中堂!会同户部、工部,将皇庄查实之弊详尽列出,限期自行剔除,不得有误!”讷亲道:“臣遵旨!”乾隆道:“都退下吧!”讷亲急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启奏!”乾隆道:“说!”讷亲道:“微臣在此巡查皇庄之时,发现不少弊案与牢中的十大臣有牵连,臣已将证据递往三司!若能尽快定谳,那么,十大臣是罪上加罪,死有余辜!”

乾隆道:“十大臣案早说该结了,为何拖到现在还没有定谳?”讷亲道:“十大臣案是由刘统勋大人在办,之所以拖至今日还没给皇上递上定谳的折子,恐怕……”孙嘉淦眉头一颤,回脸逼视讷亲。讷亲道:“皇上还是问孙大人吧!”

乾隆看向孙嘉淦:“你说!”

孙嘉淦道:“十大臣案之所以至今未能定罪,是因为尚有许多疑问还未查明。微臣与刘大人对此案从无懈怠,仍在对未明之事严加追查,一俟将他们贪用的钱粮去向彻底查明后,案子就可结断!”

讷亲道:“十大臣罪恶滔天、举国共愤,万万双眼睛都在看着皇上如何处置这帮蚀国巨蠹!臣以为,若是要将他们所贪的每一升粮食、每一亳银子、每一厘田地都一一查明,非十年八年所能办成!既然重罪已清,再加上发现的新罪,合起来,斩他们十回百回都已经够了!请皇上明旨,此案不可再拖!”

三人望向乾隆,乾隆沉默。

讷亲着急道:“皇上……”乾隆道:“朕让刘统勋滚,当然是气话,他真走了么?”孙嘉淦道:“还在京中!”乾隆道:“那就好,让他来见朕!”

两个太监将贤良祠的殿门轰轰隆隆地合上。门内,乾隆与刘统勋站在殿中,门外廊庑上,讷亲、张廷玉、孙嘉淦、铁弓南、梁诗正、潘八指、邹子旺等一群官员默默地站着,猜度、疑惑、忐忑,各怀心事地听着殿门里的动静,小声议论。讷亲低声道:“皇上在贤良祠召见刘统勋,让咱们在外头候着。各位大人都别出声,不可打扰了皇上!”

雍正帝御写的祠碑立在殿中,供案上,摆着前朝、今朝功臣的一块块祠位。四壁挂满了从议政大殿移来的一幅幅功臣画像,刘统勋的祠位与画像也在其中。乾隆背着手,站在御碑前,背对着跪伏在地的刘统勋:“殿里立着先帝的亲笔御碑,摆着两朝功臣的祠位,不久前还挂在议政大殿的功臣画像,也都移到了这儿的墙上。朕在这间贤良祠正殿见你刘统勋,你不会不知道朕的用意。”刘统勋道:“请皇上明示!”

乾隆回过身来:“殿内有朕的功臣,殿外有朕的干臣,朕立在他们中间和你说话,就是为着让你明白,你在朕的眼里,既是扬名四海的功臣,也是休戚与共的干臣!刘统勋,你起来吧,坐椅子上,你我君臣开诚布公地说说话。”

刘统勋支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抓住椅子扶手坐了上去。乾隆在御碑旁的一张龙椅上坐下:“前些天,朕对你说了个‘滚’字,惊着你了。”

“微臣知道,这个‘滚’字不是皇上的真言。那天,微臣回家之后,反躬自问,方知在皇上跟前太操之过急,未能将皇庄之弊乃至皇庄之恶一一奏闻,便匆匆忙忙说出了‘废皇庄’三个字,伤了皇上的心。这是微臣的罪过!今日,更是没想到皇上会将微臣召到贤良祠来,要微臣在满壁功臣和满廊重臣跟前,把在养心殿西暖阁没说完的话再说出来。”刘统勋道。

乾隆道:“不!朕要是还听你妄说皇庄,就不会把你请到这儿!朕是要你当着朕的面,将‘废皇庄’这三个字给收回去!这三个字,你若是不收回,那么,朕不光对自己交代不了,对满朝文武交代不了,更是对列祖列宗交代不了!”

刘统勋的眼睛痛楚地眯缝起来,沉默。乾隆道:“为何不说话了?”刘统勋道:“皇上要让微臣收回这三个字,微臣不敢不从命!可是,从命不等于服命,更不等于认命!既然是心中不从,那么,微臣也就无话可说了!”

乾隆的脸色在变:“那好吧!你说,皇庄怎么就跟你刘统勋过不去了?”

刘统勋的眼睛里渐渐闪起泪光:“不是皇庄跟我刘统勋过不去,而是皇庄跟天下百姓过不去!微臣已说过,皇庄之弊,不在于圈走了天下多少粮田,不在于瓜分了天下几多五谷,也不在于良田沃土之上盖了多少楼厦建了多少猎场,而在于……而在于人心的丧失!”

乾隆道:“你!”

刘统勋泪光宛然:“皇上,让我从心窝子里把话都掏出来,行么?”

乾隆叹了声,摇了摇头,低下目光:“说!”

刘统勋动着真情,声音微颤:“皇上,此处是贤良祠,那就让微臣说说贤人的良言吧!先贤有言‘人心者,国家之命脉也’,先贤还有言‘失众心,足以亡’,先贤更有言:‘自古天下离合之势,常系民心!’敢问天下君主,谁人见过未得民心者得了天下?没有!自古以来,从来没有!”

乾隆觉得喉干如火,扯了扯龙袍的领子。刘统勋从椅上站了起来,脚下的铁靴子锵然一响,提声道:“皇庄恃强凌弱、巧取豪夺,伤的是天下百姓之心!只有废除皇庄,微臣以为,这才是收拾民心之良策,才是普惠天下之重举!王者以民为基,民存则社稷存,民亡则社稷亡,皇上要保住天下粮田、护卫天下粮仓,就得以修复民心为第一要务!而要收复民心、集天下之利,确保粮田于万万年,废除皇庄刻不容缓!”

乾隆脸色发白:“刘统勋!你一口一个民心,莫非朕不是万民之主么?朕临天下,十年于兹,朝乾夕惕,日夜操劳,抚育生黎,民依念切,躬行俭约,薄赋轻徭,难道朕所做的这些事,都在丧失民心么?”

刘统勋道:“皇上朝乾夕惕日夜操劳,当然是为了万民的福祉。失民心的,不是皇上,而是那些有违圣意、视民为无物的墨吏贪官,以及那些不合时宜的旧制残规!”

乾隆痛心地摇头,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刘统勋!你说的这些话,不是过分了,而是越界了!剪除墨吏贪官,当是为君者的本分,天下自有公论!而大清国的祖制祖规,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旧制残规?难道你要将大清国祖宗立下的典制和规矩都给废了不成?!”

刘统勋横了一条心,寸步不让:“祖制祖规,得民心者当存,失民心者当废!皇上乃天下明君,定然知道这个道理!”

殿门猛地推开,讷亲脸色铁青,指着刘统勋重声道:“刘统勋!你说的这些话,我讷亲听不下去了!你口出狂言、目无圣上,竟敢……竟敢教训起皇上来了!”

刘统勋道:“讷中堂,没见我刘延清是在奉旨和皇上说话么?你要插嘴,也太心急了!”

讷亲重重一跺脚,脸色青紫:“放肆!目无君主者,天下共诛!我讷亲要不是念你刘统勋是大学士、一品大臣,定然会咬下你三块肉来喂狗!”

孙嘉淦疾步进来:“讷大人息怒!刘延清刚才说的那些话,我以为句句在理。民心不收,何谈保田护粮?更何谈安邦兴国?”

潘八指夺步进殿:“孙大人此言差矣!刘统勋在皇上跟前如此喧嚣,犯下了欺君之罪,臣等当可灭之!”

梁诗正迈进殿来:“潘大人住口!刘大人在掏心掏肺向皇上说着治国大计,敢如此直言不讳者,非君子而不能为之!皇上常说:‘天下正理不容有二。’无论刘大人说的这些话是否正理,若是他心有二意,天下自然不会容他,何劳你潘大人磨刀霍霍!”

邹子旺颤颤巍巍地跌进殿来,推开孙嘉淦和梁诗正,在乾隆面前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哭喊:“皇上啊!刘统勋对皇上如此轻狂诬谩,犹如疯狗一般,不可饶恕啊!”

铁弓南重重一咳跨进殿门,走到刘统勋跟前,脸色沉重:“刘大人,愿听我铁弓南说句话么?”

刘统勋道:“请说!”

铁弓南道:“我给你两句话:峭直敢谏,令人佩服;沽名钓誉,让人厌恶!”

刘统勋眉尖颤动:“铁大人!前一句,刘统勋不敢当;后一句,刘统勋更不敢当!”

讷亲冷声一笑:“嘿!你敢,你刘延清什么都敢!今日你敢废皇庄、敢废祖制,明日呢?你就敢废朝纲、废皇位!”孙嘉淦厉声:“讷中堂此话可是在杀人!”潘八指狞声:“欺君之人,不该杀么?不光该杀,还得……”邹子旺大声接话:“还得千刀万剐!”梁诗正面容如霜:“真要剐,将我梁诗正也一同剐了吧!”

刘统勋突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

讷亲道:“你笑什么?”

刘统勋将笑声敛去,脸重如铁:“身在贤良祠,不说无良话!可尔等这般暴跳如雷,口舌间满是刀光剑影,这不是在辱没贤良吗?先贤有两句至理名言:‘不破不立,不废不存。’我刘统勋正是记着先贤的这两句话,才敢在皇上面前说这个‘废’字!讷大人、潘大人,还有邹大人,你们若是记不起这两句话了,那么,就在这贤良祠的正殿之上好好记下它吧!”

潘八指和邹子旺几乎同声:“刘统勋,你……你是疯了!”

讷亲在乾隆面前跪倒,胖脸涨得紫红,抱拳:“万物繁盛,岂可言废?!狂言废者,当废之!皇上,为保大清国的江山社稷于千秋万代生生不息,皇上不可对刘统勋稍有姑息!”

潘八指、邹子旺跪下,大声道:“皇上!不可稍有姑息!”

一直剪手而立的乾隆脸色苍白,嗓子眼里迸出三字:“来人哪!”张六德和几个内宫太监进来:“奴才在!”乾隆的声音无比痛苦:“将刘统勋的祠位和画像一并取下,扔入火鼎!”

孙嘉淦、梁诗正震惊!乾隆握着拳,背着单臂,匆匆走出殿门。刘统勋满脸悲容,看着离去的乾隆,欲言又止。张六德和几个太监取下刘统勋的祠位和画像,扔入大铜鼎中,鼎中火焰升起!讷亲脸上浮起冷笑。门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大响,一直没敢进殿的张廷玉身子一摇,两腿一软,晕倒在地!

贤良殿的一场戏,让讷亲信心更高涨了,决心要借着乾隆皇帝心头的这把火,把刘统勋一派都烧下地狱。他召了潘八指、铁箭飞、马旗门、邹子旺等人,到京郊的南海子狩猎场议事。

一双双扎着黄绸的马蹄狂乱纵恣地在广阔的京郊南海子狩猎场草场上奔驰。狩猎场营帐外炭火通红,木架上转着一只烤全羊,滴油嗞嗞。十来人围坐在一张大条桌旁,面前搁着肉盘,用刀子削着盘里的大块羊肉。

铁箭飞端起大酒杯:“今日干爹在南海子狩猎,射得鹿九头、狼六头、豹四头。为贺干爹箭无虚发,咱们痛饮一杯!”

讷亲哈哈大笑。

酒杯相碰,酒浆溅泼。

讷亲割下一大块肥肉,塞进嘴里嚼着:“今日本中堂将各位请到南海子来,一来是跑跑马、射射箭,松松各位的筋骨;二来呢,也是最重要的。潘大人,你来说吧。”

潘八指放下刀叉,一脸严肃,扫视众人一会儿:“如今大清国最狠的是个什么字?是个‘废’字!刘统勋要废皇庄,声嘶力竭!可他废得了么?当然废不了!各位都已知道,皇上在贤良祠将刘统勋的祠位和画像全都扔进了火鼎!此后,他还厚着脸皮递折子求见皇上,都被拦在了神武门外!也就是说,刘统勋在皇上的眼里,已是一堆灰烬!既然皇上不再待见这个瘸子了,那么,咱们也不必太斯文,该给他落井的落井,该给他下石的下石!”

马旗门兴奋莫名,道:“咱们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邹子旺道:“世间最不能随意出口的,就是这个‘废’字!此字一出,非但没废别人,反倒废了自己!这叫什么?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几个官员连连附和:“对对,不然要石头干吗!”

众人全笑起来。

潘八指道:“废了刘统勋,国就安宁了么?不,还安宁不了!为何呢?因为他身边还有一群狐朋狗党!今日,中堂大人让咱们在南海子狩猎,意思就是让咱们都明白,要将刘统勋身边的这些跑鹿、饿狼、花豹子全都来个万箭穿心!把他刘统勋身边的这些活口全都灭了,他也就没了同伙,想东山再起,那就断无可能!咱们这次行动,定名为‘南海子围猎’!意思就是,咱们要齐着心将猎物团团围住,然后狠狠地放出箭去,让猎物应声倒地!分工如何,请各位仔细听着,本大人不再重复第二遍!”

潘八指道:“此次围猎,有五支箭要放!讷中堂将放出头一支箭,飞镞之向,直奔核心:会衔百名文武大员,联名递折,废除刘统勋的户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之职!空出的户部尚书之位,由军机处与吏部保举铁弓南接任;并保举马旗门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名为副职,实为正职,掌管都察院生杀予夺大权!”

桌旁响起一片惊呼声。

讷亲用切肉小刀敲了敲盘子:“肃静!”

众人望向讷亲。

讷亲道:“会衔百名大员逼刘统勋乞假归田、退出枢廷,这动静有点大。咱们要不让皇上起疑,得把理由说堂皇了才行。比如,该这么说:吏治不清,始于大臣无进退辞让之大节,终于小臣无奉公守法之小心,无怪乎官常日坏,纪纲日颓,士气消沉,人心嚣杂。”

邹子旺道:“对!这番话的背后意思,就俩字:滚蛋!”

众人颔首大笑。

潘八指道:“这第二支箭,由我潘八指放出,直奔浙江巡抚唐思训的红顶子!此人貌似昏聩无能,实是深藏不露,乃刘统勋的铁杆心腹,不除掉他,后患无穷!眼下,他在浙江禁种烟草,已积怨甚多,本大人将弓给拉圆了,一箭将他射下马来!这第三支箭要射的,不是红顶子,而是眉心!箭镞瞄准之人,或许各位已经猜着,他就是当今皇上的红人、刑部尚书孙嘉淦!此箭,将由铁公子来射!”

众人望向铁箭飞。

铁箭飞笑了笑:“箭有各种射法,浅可扎肉,深可扎骨,请干爹给我个尺寸!”

讷亲道:“孙嘉淦这身老骨头,从来不怕中箭,真要是中上了,他一咬牙就给拔了。可这一回,要是他中了毒箭,再想着拔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铁箭飞点头:“明白了!”

潘八指道:“灭孙嘉淦,不光是为着砍去刘统勋的一条胳膊,也是为着夺下刑部大权。孙嘉淦一倒,谁来掌管刑部呢?要取尚书之职,恐怕须得费些周章,咱们等不及;可刑部侍郎之职,就如囊中探物。”

潘八指的目光在每个官员脸上来回扫视,停在了邹子旺的脸上。邹子旺极力克制着兴奋,脸上的皮肉疯狂地**起来。潘八指重声:“刑部侍郎之职,交给邹子旺了!”众官又发出一片惊呼声,旋即鼓起掌来。

邹子旺颤巍巍地站起,对着讷亲和潘八指深鞠一躬:“二位大人给了老朽一把刀子,老朽日夜磨它!二位大人指哪,刀子就杀哪!”他将马蹄袖一撸,双手做磨刀状,老黄牙里还迸出“嚓嚓”之声。

潘八指重咳一声:“这几箭放出,户部、都察院、刑部就握在了咱们的手心,接下来要办的事,那就轻而易举了!这第四支箭和第五支箭,由马旗门和邹子旺来放!马旗门!”

潘八指道:“你进都察院之后,手中的弓箭就有分量了!你要射的人,就是刘统勋的另条手臂梁诗正!”马旗门道:“也对着眉心射?”潘八指道:“对,射眉心!都察院给他安上‘密查皇庄、图谋篡政’的罪款,他就死定了!”

讷亲一抬手:“不!”

众人看向讷亲。

讷亲道:“梁诗正刚从‘帑银失踪案’上脱身,被皇上平反昭雪还没几天,要将他一箭射死,不是上策。他是个胸无大略之人,只配当跟班,刘统勋这个主子一倒,他也就一事无成了。都察院只要给他安上个‘私查皇庄、有违圣意’的罪款就行,削了他的职,将他打发到边关去,走得远远的,那就不光让他的武功废了,人也差不多废了!”

众人笑,纷纷点头。

潘八指望向马旗门:“中堂大人的意思,听明白了么?”马旗门道:“听明白了!瞄着他的这一箭,得实中带点儿虚。”潘八指道:“邹子旺!”邹子旺急忙站起。潘八指道:“这第五支箭,就交给你了。你去了刑部后,尽快会同都察院以及大理寺,以霹雳之势将十大臣案定谳具结,御前批斩之后,火速行刑!”

讷亲插话:“也就是说,这一箭就得射死十人!”

邹子旺又一撸马蹄袖,双手做搭弓射箭状:“老夫张弓,虽不敢说百步穿杨,可真要是一箭射出,也定然是势大力沉!”

潘八指道:“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请讷中堂面谕!”

讷亲从侍卫手中接过手巾拭拭油汪汪的嘴:“五支箭都在咱们手中了,从明日起就可张弓搭箭。别的话,本中堂不再多交代,各自尽力吧。到了下回北远山村的落帆阁会议上,想必咱们就能庆功了!”

桌旁的人全都起立,抱拳:“我等不负中堂之望!”

从狩猎场回京的路上,讷亲昏昏欲睡。马车一颠,讷亲惊醒。

潘八指打起车帘:“怎么行车的,中堂大人在睡觉都不知道?”赶车的侍从急忙稳住车。讷亲道:“猜猜,刚才我梦见谁了?”潘八指道:“梦见刘统勋了?”

讷亲道:“不,梦见了张廷玉那老东西。你说说,我谁不好梦着,怎么偏偏梦着这老家伙呢?”

潘八指道:“张廷玉跟中堂您一同在军机处行走,你们俩是井水犯着河水,串味了。”讷亲笑起来:“这话说得好。我琢磨,咱们该射的,不是五箭,是六箭。这第六个该中箭的,是张廷玉。”

潘八指道:“对,老家伙从来没跟中堂您同心过,遇着了事,总是偏袒着刘统勋。”讷亲打着哈欠笑着道:“那就射他下马吧!”

军机处窗外,一树知了“嘶嘶”地叫唤,吵得人心烦。一班军机处章京大汗如浆地在案前忙着公务。讷亲穿着绸大褂,摇着大折扇,大叉着两腿坐在椅上,悠悠地喝着冰水。

讷亲道:“见过我犯急么?我这人胖成了这样,您要是还瞅着我不心宽,那就是您的不对了。说吧,什么事?”张廷玉道:“听说你给皇上递了折子,要罢免刘统勋?讷中堂!罢免刘大人,可不是件小事,他是皇上好不容易从山东请回来的,怎么能……说罢就罢了呢?”

讷亲道:“奇了怪了!皇上将刘统勋从山东请回来,这没错,可皇上请他回来,是要他干点大臣的正事,可没让他玩儿上老祖宗、玩儿上皇庄吧?您是三朝元老,比我讷亲懂事多了,您拍着胸脯想想,连皇上的祖宗都敢拿捏拿捏的人,配当户部尚书吗?配当都察院左都御史么?我身为军机大臣,要是不参他,对得起这身袍子么?对得起咱们的皇上么?啊?您别这么瞅我,想想对得起么?”

张廷玉皱着脸,连连摇头:“皇上把我给叫去过了,问我这事儿怎么看。实不相瞒,我是这么对皇上说的:刘统勋纵然有天大的过错,念在他屡屡建功的分上,也不至于到了夺官褫爵的地步!”

讷亲道:“那皇上怎么说?”

张廷玉道:“皇上说……唉,皇上什么也没说!”

讷亲哈哈大笑。

张廷玉抹着汗:“讷中堂,于私来说,刘大人平日对您可是尊敬有加,从没冒犯过您;于公来说,刘统勋查皇庄之弊,其用意不是要违逆祖制,而是为着从根儿上将皇庄之弊给解决了,让皇上能卸下老祖宗给压着的重担,重新收拾天下民心,一身松快地领着天下臣民保田保粮。”

讷亲的笑声打断了张廷玉的话:“哈哈哈哈……”

张廷玉道:“讷中堂,我……我说的这些话,好笑么?”

讷亲道:“我不是在笑您,是在笑刘统勋。您这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大清国的军机大臣,怎么就让一个愣不拉叽、狠不拉叽,又脏不拉叽的大瘸子给糊弄晕了呢?”

张廷玉跺脚:“我没晕!”

讷亲拍拍张廷玉的背:“晕不晕咱先别说,看看,这肩骨,这背梁!我说张相爷,您的背都快成骆驼了,还这么替刘统勋跑腿儿,我讷亲心里不安哪,皇上心里也不安哪!听我句话成么,早早给自个儿安个座子坐下,夏喝绿豆水,冬饮红枣汤,换个长命百岁,行不?”

张廷玉道:“您这是要撵我走?”

讷亲道:“我可没在军机处的大门前下绊。不过,您得给我句话,若是皇上这么问我:张中堂这是怎么了,咋晕成这德行了?我也好照着您的意思回。”

讷亲道:“您生着这么大的气,还能笑出来,几十年您没白白养气!”张廷玉道:“你去告诉皇上,我张廷玉得告假了!讷亲!我张廷玉这身老骨头惹不起您,还躲不起您么?从明日起,老夫得住进太医院去了,好好治治这条流火腿!”张廷玉一把捋起裤管,小腿红肿得发亮,浮着一条条青筋。

讷亲故意一怔:“这是您的腿?”张廷玉气愤:“不是我的腿,还会是谁的腿!”讷亲道:“我还以为这条腿不是您的,是刘统勋的!”

张廷玉哪受得了这种带刀子的话,重重一跺肿腿,朝地上“呸”了一声。这一跺,他的肿腿让他疼得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讷亲收扇往掌心重重一拍,站起身,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养心殿西暖阁,乾隆放下手里的折片,看着站在面前的讷亲。

乾隆道:“张中堂的腿发流火了?”讷亲道:“他还撩起裤管让我瞅了一眼,不瞅还好,这一瞅,吓了我一跳,跟个大柱子似的,又红又粗。”乾隆道:“行了,别说了!告诉太医院,让最好的御医给他治腿,治好了就让他回军机处,别一告假就一年半载的,耽误大事。”

讷亲道:“皇上的话,我这就告知下去。”

乾隆拧着眉头,有点心烦意乱:“对了,宫外传抄着一份奏稿,上头写着‘五不解,十大过’,条条都是冲着朕来的,什么土地失察、赈灾无银,还有什么视民太轻、滥杀无辜等等。上头甚至还有朕的朱批,写着朕如何大发雷霆,如何痛骂递奏之臣等等,全都是一派胡言!这份伪造的奏稿,你见到了么?”

讷亲道:“皇上,民间所传的这份密折,确有其事,可微臣以为,此事不足为信,也就……”

乾隆道:“这么说,你早就见过了?”

讷亲急忙从袖子中抽出一份奏稿,双手递上:“微臣身为领侍卫内大臣,这种有损皇威、祸害朝廷的事,臣丝毫不会放过。只是这份民间流传的所谓奏稿,看上去虽然文笔华美、词义老到,所说之事也似乎有根有脉,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伪造出来的。为不惊动皇上,微臣已命人暗中追查,限时抓获伪造之人,所以就没有及时向皇上奏报此事。”

“你不奏报,朕就不知道了么?吏部按章程每年都要在民间暗访官员德行,此次竟然暗访到了这么一个伪折,不敢隐瞒,立马就递到了朕的案头。要不是刚才你这么一解释,朕定然要骂你失职。”乾隆道。

讷亲道:“吏部侍郎潘八指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对皇上更是忠心耿耿,微臣手中的这份伪折,就是他送来的。”

“嗯,此人实心办差,朕也看出来了。往后吏部的事,让他多担待些。”乾隆道。

乾隆道:“这份伪折在民间流传甚广,为害甚烈,得尽快查出始作俑者,严惩不贷。”讷亲道:“皇上,微臣已接密报,伪造奏稿之人,似已浮出水面!”乾隆道:“哦?跟宫中有关么?”

讷亲道:“伪稿正是从宫中传出!”

乾隆眉头一跳:“何人这么大胆?”

讷亲急忙俯下身:“皇上,微臣所查,虽然已剑指宫中某位重臣,却仍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乾隆一惊:“重臣?你是说……此人是朕身边最可依赖之人?”讷亲道:“微臣未能查明,不敢妄言!”乾隆道:“快说,说错了也无妨!”

讷亲装出万分艰难的模样,摇头叹息:“唉!他是……孙嘉淦!”

乾隆震惊,手里的茶碗“砰”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