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谷县令上任保粮田 大扇子休夫赴古浪

刘府书房里,谷山和大扇子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面色严肃的刘统勋。刘统勋道:“大扇子,你要去甘肃的事,我和孙大人都商议过了,赞成你去。此去甘肃,不完全是你个人的事,也是我刘统勋和孙大人对你的重托!甘肃的粮田案是前朝案,找明实情,就能挖出腐根,催发新芽!大扇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大扇子道:“此去甘肃,大扇子义不容辞,已视生死为无物!”刘统勋看了一眼谷山道:“大扇子,谷山,你们这对夫妻做得不容易啊,得珍惜才好。我把你们的这间洞房给留着,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还会有机会住进来。”随后他拉开抽屉,取出两个布包,一个放在谷山面前,一个放在大扇子面前,道,“送你们两样东西。”谷山面前是一沓药方。大扇子面前则是四锭银子。

刘统勋道:“这沓药方,是我让太医院的御医专门为谷山找出来的,专治囚痛,你好好看一看,照此医治,定能将囚毒给排出。里头还有一个戒除芙蓉烟毒的秘方,你也得用。可最紧要的是,从今日起,你不可再想着吃芙蓉丸。”

刘统勋望着大扇子:“大扇子,此去甘肃,路途险峻,你带着这些盘缠,我让琴衣也陪你去。”大扇子道:“不必,刘大人的腿还这么瘸着,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刘统勋站了起来:“不要说了,我意已定。谷山,大扇子,你们在京城再歇一两日,就可动身。”

书房门外窗户底下,小放生和王不易蹲着,显然已偷听了好一会儿。不易怔怔地两眼发呆:“小放生,他们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小放生道:“嗯,听明白了。”

王不易道:“大扇子要去甘肃,你会再跟她去么?”小放生道:“她让我去我就去,不让我去就不去。你苦着脸干吗?”王不易道:“我是在想,谷爷为朝廷白白立功了!”

小放生道:“什么意思?”

王不易一脸愁容:“我还指望谷爷能在京城当官,我和你也好跟着他荣华富贵,可谷爷他怎么就捞了个知县当呢!”

小放生拧了王不易一耳朵:“我真想把你变成一只鸟!不放你的生,活活饿死你!掐死你!”王不易道:“那你不也得改名了?”

当天夜里谷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四人就偷偷地离开了刘府,留下一张辞行的字条。第二天门吏把字条交给刘统勋,刘统勋长长叹了一声,连连摇头。琴衣问道:“我这就去收拾一下,追上他们,送大扇子去甘肃?”刘统勋道:“不必了。大扇子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她就不会改变主意,追上她也没用,由他们去吧。”

谷山一行的马车行驶在土道上。王不易在赶着车,在路边食摊前停下,四碗热气腾腾浮着红油的泡饼吃完之后,谷山、大扇子、小放生、王不易都辣得用手扇嘴。

摊主见四人吃完,端上一盆水,让四人洗脸。谷山绞出布巾,递给大扇子,小放生敏感地瞪着眼,气得转过身去。

大扇子从谷山手里取过布巾,浸下水盆,搓了一把绞干,垂着眼帘:“我说小放生,我大扇子怎么说也和谷山拜过天地的,你着什么急呀?真要是想着把谷山给夺过去,至少也得把我这个老女人给放生了才行,是吧?记住,下回别动不动就跟我顶着拧着,我还没写休书呢,你还得忍着点。”

小放生没想到大扇子会这么说,怔愣着。

大扇子将布巾递给谷山:“你先洗吧,洗完了,我再洗,等我洗完了,再给小放生洗吧。”谷山道:“你们俩什么意思?”小放生道:“没意思!你老婆喊你洗脸,你就快洗吧!要不,你老婆就把你当成了她儿子,替你洗了!”大扇子道:“我还想替我女儿洗呢!”小放生道:“你!”

大扇子道:“说错了么我?”小放生道:“谁是你女儿?我要是你女儿,谷山就成了什么了?成我爹了!爹,爹,爹!谷山,你快应啊!”

谷山来了气,抬起手,重重地将布巾扔地上,重声:“都给我闭嘴!我……我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爹,我……我连自己是什么玩意儿都不知道了!”

小放生见谷山真生气了,转过身撒腿就跑,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王不易急忙扔下碗,朝小放生追去。

谷山一脸坏笑:“大扇子,怎么样,我把她给气跑了!”大扇子道:“故意的吧?”谷山道:“那还用说。”大扇子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小放生非得把我给废了才罢休。唉,这么操之过急干吗,她会等到那一天。”谷山怔着:“大扇子,这话我怎么没听懂?”

大扇子道:“过些日子就懂了。”夕阳西下。“啪啪”的鞭声在暮色中抽响。王不易驿道上赶着马车,车里坐着谷山、大扇子和小放生。

谷山道:“天又快黑了,前头遇上集镇就住一夜吧,马也该换掌子。”小放生道:“大扇子,你就别死心眼,老想着去甘肃的事,跟着谷爷一块儿回钱塘吧。刘大人不是说了么,就凭着在淮安和景安找到的证据,你父亲就能昭雪了,你还跟自己较什么劲呢。”

王不易道:“就是,谷爷回钱塘当县令,有大扇子在身边,帮着背大清律,谁还敢欺负咱们谷爷?”大扇子不作声,手里在使劲地扎着一把把松针。谷山牵着马进了集镇小客栈院落,大扇子在院子里晾着刚为谷山洗出来的衣裤。

大扇子道:“给马换上掌子了?”

谷山道:“找了好久才见到个铁匠铺,给换了。我让王不易和小放生卸下车轮,也去了铺子,给轮脸换圈铁皮。晚饭吃了?”

大扇子道:“没呢,在等你回来。”大扇子从客栈灶房的锅台上盛了两碗饭,在桌边坐下,看了看谷山的脸:“一整天没见你犯毒瘾,看来,刘大人给你的药方还真管用。吃饭吧。”

谷山取过饭碗,埋下脸,大口扒饭。大扇子突然发现什么,一把抓住谷山的手:“等等,你把眼睛给抬起来。”谷山垂着眼帘:“放开,别这么抓着,让我好好吃饭。”

大扇子道:“把眼睛抬起来!”谷山抬起眼睛看着大扇子。他的两颗眼珠红得吓人。大扇子道:“你的眼睛是红的,囚痛又犯了是么?”谷山苦笑一下:“知道了还问?”大扇子道:“你对我说实话,刚才你还去过哪儿了?”谷山不答话,继续埋头吃饭。大扇子扔下碗,站起身走到谷山身后,将他的外套给脱下。

谷山的后背上满是一道道刚用棍子抽打出来的血痕!

大扇子的嘴唇抽搐起来,眼里晃起了泪光,一下抱住谷山的后背,将脸埋在他的后脖子上,泪水唰唰地往下淌。谷山低声道:“行了,别这样,都不是孩子,哭什么。你放心,刘大人给我的治囚痛药方,我还会照着用,过不了多久,想必骨头就不痛了。”

大扇子哽声道:“这几天我就要走了,去甘肃,我这么一走,放心不下你。”抹了一把眼泪,“治囚痛的药方,你都记住了么?”谷山道:“早记住了,我背给你听:桃、柳、榆、槐、椿、茄各取枝一斤,陈白艾一斤,煎水三大桶,入大盆内浸洗,一日三泡可见效。”大扇子道:“泡药的时候,水冷了还得添热,用桐油布覆盖大桶,蒸出汗来,更能见效。”谷山道:“嗯,记住了。”

大扇子道:“其实,我更担心的还不是你的囚痛,是你的毒瘾。刘大人给的戒毒瘾方子,你也得记熟了。路上见着了松树,采一袋松针存着,烟瘾上来之时,就掏一把松针使劲嚼烂咽下,慢慢地烟瘾就可戒除。我给你扎了一布袋松针,一小把一小把的,嚼起来方便,每日早晨给口袋里放上几把,别忘了。”

谷山道:“忘不了。”大扇子道:“你给我发个誓,我走之后,你得照着这两个方子,把伤痛、烟瘾都给治了。”

谷山道:“你不是不知道,去过宁古塔的人都不会发誓,因为发了誓也没人信。”大扇子道:“可我信。”谷山道:“那好吧,我发誓:按时泡药,见着松针就咬,跟个马似的,早日将这两样毛病给治了。”大扇子扑哧一笑:“马可不吃松针!”

到了夜里,谷山的烟瘾又犯了,跑到镇里的一条小街上,跌跌撞撞地奔走在屋檐下的黑暗里,脸上满是被烟瘾逼出来的涕泪。他用手掌抹着脸,沿着街面一家家找过去。

一家烟膏店前挂着一块幌子,上面写着“芙蓉膏”三个字。烟膏店显然关门多日,大门用木板封钉着。谷山看着幌子,喉头咕咕响着,使劲地敲门。

有路人走来,谷山急忙求问道:“老伯!这家烟膏店怎么……怎么钉着门?”老伯道:“官府封了好多日子了。”谷山道:“那……那店主呢?”老伯道:“给吊死了。”

谷山嗒然坐在台阶上,狠狠地敲打起自己的头。老伯摇着头,叹息着离去。谷山抓挠着脖子,猛地站起,用力将钉在门上的木板扒开,重重地撞开门,跌了进去。谷山满屋子找着芙蓉膏。

店主早已被抄,柜上除了几副烟具,什么也没有。谷山极度失望,满屋子打转,猛地见到一杆烟枪,一把抓过,颤着手,抠出烟锅里的烟油,满屋子找起了纸片,可又是什么也没找到。

地上,落着一张张黄色的纸钱。他一把抓过纸钱,把桌上的几支烟杆全都抓拢了过来,一支支地抠着,将抠出来的烟油全都抹在纸钱上,找到火石,狠狠地击打,很快将纸钱点着,浑身颤抖着,贪婪地吸起了油烟。烟油在他鼻孔底下嗞嗞地冒泡作响。

突然,店门被重重推开,大扇子一头冲了进来。大扇子吃惊地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谷山,扑了上去,一把将谷山的手里燃烧着的纸钱打掉,紧紧抱住谷山的腰大喊道:“谷山!你不能变成一个烟鬼啊!你如今已是钱塘县令,钱塘还得靠你去治理,你不能就这么毁了!”

谷山疯了似的重重甩开大扇子,向那团正在熄灭的纸片扑去。大扇子抢先一步,将纸片抓在手里,塞进嘴,狠狠地咽了下去,咽得泪水迸流。丧失理智的谷山一把抓住大扇子的衣领,狠狠地推摇。

谷山狂喊:“大扇子!你给我吐出来!吐出来!”

大扇子用泪眼看着面前的丈夫,哽声道:“谷山,你不是对我说发过誓了么,从此不再沾芙蓉膏,从此就照着刘大人给的方子解毒瘾么?你怎么就食言了呢?看看你自己,还像是谷山么?你已经不像了!你是废人了!谷山,你已是废人了啊!”

失去理智的谷山抡起拳头,对着大扇子的脸打出一拳。大扇子的鼻孔里淌出两股血,大扇子满眼泪水地晃着谷山:“谷山,你醒醒!我是你的妻子!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谷山咆哮:“别说了!你不是我的妻子!我没有妻子!”大扇子道:“就算不是你的妻子,可我也是你的朋友,一块儿从宁古塔出来的生死朋友!”谷山双目通红,一步步往后退着,靠在墙上喘着粗气:“你再说一遍?”

大扇子道:“我可以不是你的妻子,可我是你的朋友!”谷山道:“你……你既然是朋友,那你干吗还不还手!”大扇子道:“你要我也打你一拳?”谷山道:“不是一拳,是十拳!快,快打我啊!”大扇子道:“我打了你,你就不犯瘾了?”

谷山声嘶力竭:“快打!!”

大扇子狠狠抹去鼻血,咬紧牙,攥紧两个拳头,狂喊一声,对着谷山的脑袋重重地打下了一顿乱拳。谷山的身子摇晃起来,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咚的一声倒下!

镇子的鸡鸣声中,晨光渐渐升起。阳光从烟膏店门板和窗板的缝隙里透进来,一道一道地照在谷山和大扇子的脸上。两人都已经平静了下来,脸上都挂着血,面对面地靠墙坐着。

谷山抬眼望着屋顶:“我……我是怎么了?”

大扇子道:“没怎么,和我一块,在这儿坐了大半夜。”谷山摇着头:“坐在这儿的不是谷山,坐在这儿的是畜生,畜生!”谷山扶着墙,硬撑着站起,却又滑坐在地。大扇子道:“这儿没有畜生,只有钱塘县令谷山。谷山,之前我说过,你定然会遇上让你心仪的女人、漂亮的女人、喜欢你的女人。这个人就是小放生。”

谷山道:“你……你什么意思?”

大扇子道:“小放生是个好姑娘。她能用命来陪着你,用心来跟着你,要是她没把你爱到骨子里,那是办不到的。你对我说实话,你真心喜欢她么?”

谷山沉默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

大扇子道:“有话就说出来,别点头。”谷山:“我这个人尽管坏,可我不会说假话,我喜欢她。”大扇子苦涩地笑一笑:“那我明白了。”谷山道:“你不用提起小放生,我就是再喜欢她,也不如你!你是我的老婆,我和你是夫妻!”

大扇子似乎已将心里的重石放了下来,脸色反而平静了许多。她摇了摇头:“现在不是了。你已经说过,你没有这样的一个妻子。”

谷山道:“我说过么?那一定是我在说胡话!这样的话打死我也不会说!不会!”大扇子道:“谷山,我和你很快就要分手了。此去甘肃,还真不知道是生是死。万一要是我回不来,你会怎么办?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找我,你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把一个回不了家的妻子带回家来,哪怕是一具尸骨,你也会把她带回家。谷山,你说,你会这样做吗?”谷山道:“会,一定会。”大扇子道:“要是我不是你的妻子,你还会这样做吗?”谷山沉默。

大扇子长长舒了口气,也把眼睛望向头顶漏光的瓦面:“我已经想明白了,从今日起,我大扇子不再是人妇,我又回到了出嫁前的那个时光,那时候,我多自在啊,凿墓碑,给父亲做饭,帮着人挖墓坑,渴了就去找山泉水喝,受伤了就爬到悬崖上去找蜂窝,掏出蜂蜡来给伤口抹上……那时候的大扇子无牵无挂,只要埋着头干自己的事,就不会被人指着鼻子喊滚,被人抡着拳头打脸,被人大着嗓门说你不是我的妻子!”

两行泪水从大扇子的脸上滚下。

谷山道:“大扇子,是我犯糊涂了,你说的这些话!”

大扇子将脸上的泪水拭去,笑笑:“除了我的丈夫,我从不会在别的男人面前掉泪,可这会儿,我却是在别的男人面前掉泪了。”

谷山道:“大扇子,我就是你的男人!”

大扇子摇摇头:“现在不是了。你在我眼里,已经是别的男人。”她扶着墙站了起来,拉开门,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

谷山喊道:“大扇子!”

大扇子在门外缓缓回过身来,眼里饱含着凄楚而刚毅的神情,望着一脸震惊的谷山:“谷山,高兴点,咱们俩不做夫妻了,还不能做姐弟么?叫我一声姐,行么?”

谷山的脸在抽搐,突然声嘶力竭地狂喊一声:“大扇子!你疯了!”

清亮的河水缓缓流淌着。大扇子和小放生在洗着衣物。

小放生道:“大扇子,你和谷爷一夜未归,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到处走走。”大扇子道。

“大扇子,你看出来没有,谷爷的囚痛其实比以前好多了。”小放生道,“记得我跟着谷爷去山东的时候,隔三岔五就见他一个人躲起来,不是拿背撞石头,就是找棍子抽自己。有一回,我见他穿的褂子全是血,就趁他夜里睡觉,把他的褂子给偷了出来,一边洗着,一边还掉眼泪呢,你说怪不怪?”

大扇子停下手,看着小放生的脸。小放生觉得奇怪,也看着大扇子的脸。小放生道:“大扇子,怎么这个眼神,像个老奶奶看孙女似的?”大扇子道:“小放生,我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搁不住,有什么就说什么,从不藏着掖着,是么?”

小放生点头:“是啊。”

大扇子道:“那你跟我说实话,你喜欢谷山么?”小放生点头:“喜欢啊!”大扇子道:“要是他没妻子,你会嫁给他么?”

小放生笑起来:“这话你可说晚了,要不是你早早嫁给了他,没准我就跟他拜上天地了。”

大扇子苦笑笑:“女人这辈子啊,能遇上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命中注定的,要不是去了宁古塔,我和谷山还真遇不上。”

小放生道:“你是说,人在苦难中才能遇上好人?”大扇子道:“患难见真情,只有在患难中一块生生死死过来的人,或许才能真明白。”小放生道:“听你的意思,不会是我小放生还得再落难一回吧?”

大扇子道:“这句话谁也说不好,人有瞬息祸福,什么时候来祸,什么时候来福,还真说不定。不过,你和谷山也算是患难之交,你们俩能走到一块,也是天意。”

小放生笑了:“大扇子,或许你不知道吧,有的女人啊,来到这个世上,不是为着让人娶走的,而是为着让人看的。我小放生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你别再逗我了。”

大扇子道:“我说的这些,都是认真话。”

小放生似乎感觉到什么,看着大扇子:“你怎么了?”

大扇子的眼里亮晶晶地浮起一层泪影:“小放生,我要托你一件事,不是谷爷的事,是我大扇子自己的事。我想把谷山托付给你。”

小放生一怔:“什么意思?”

大扇子道:“如果你真的觉得他好,他也觉得你好,就嫁他吧。”

小放生愣怔了一会儿,放声大笑,两只手豁着河水,泼向大扇子。大扇子没有躲闪。小放生道:“大扇子,你是笑话我小放生这辈子找不到男人,是么?你啊,心可坏啦!”

她突然停下了手,发怔地看着满脸淌水的大扇子。好一会儿,她伸出手,将泼在大扇子脸上的水渍抹干净,这才发现,两道泪水仍从大扇子的眼里滚滚淌出。

小放生吃惊:“大扇子,你是当真的?”

鸡叫声声。谷山从客房炕上醒来,下炕趿鞋。突然,他感觉到什么,往炕上看去。一条被子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枕头旁放着折叠得好好的男人衣物,衣物旁,放着一个装满松针的布袋。

谷山喊道:“大扇子!大扇子!”

突然,谷山的目光落在枕头上,上面放着一把挂着残破玉坠的蒲扇,扇上放着一张纸。他取过纸看了看,眼皮直跳。纸的抬头写着“休书”二字!谷山扔下纸,猛地拉开屋门,对着外头狂声大喊:“大扇子!!”

谷山骑马狂奔,身后荒野黄尘滚滚。马跃上山岗。谷山停住马,朝前望去。通向地平线的一条小道蜿蜿蜒蜒,空无一人。他猛夹马腹,马冲下山岗,向着无人的小路驰去。

大扇子走了,马车上就剩下三人,缓缓地驶在漫长的土路上,无人说话。马车轮子吱吱嘎嘎像是奏着一支伤感的曲子。太阳升起又落下。他们夜宿在路边荒弃的柴棚里,王不易和小放生坐在火苗颤乱的篝火柴堆旁,避着从棚外刮入的大风。外头,谷山在修着马车。

王不易道:“小放生,你说,他们俩真的就这么分手了?”

小放生目光发怔:“这几天,我老想着一件事儿。这世上,干吗要有夫妻这档子事,要是没人想着做夫妻,这世上那该多清静。”

王不易道:“没人做夫妻,那就断子绝孙了。这话,你可别对谷爷说,他心里,放不下做夫妻的这档子事。”

谷山进来,拎着拆下的车轮,在一边坐下,修理着。

小放生看看谷山,突然笑着推了把王不易:“我问你,你喜欢我么?”

“那还用说?上辈子就喜欢上你了。”

“上辈子的事那不是正事!我早看出你喜欢我,我呢,也喜欢你。不过,做夫妻是要缘分的,我和你,缘分不到。”

小放生偷偷看了眼谷山。显然,她的话都是在说给谷山听。谷山沉着脑袋,用力在敲着轮子。

王不易道:“缘分是什么?不就是撞大运么?谁说我王不易撞不上你小放生这个大运?”小放生道:“我做梦的时候,梦里有个老神仙对我说的。王不易,我想过,我做不了你老婆,可我能做你的老妹。”

王不易苦着脸:“好吧,你就做我的老妹,那我就是你的小哥,咱们俩就能整天在一块儿。从今日起,小哥我就跟你寸步不离!”

小放生道:“我走到哪,你就跟到哪?”王不易道:“对!”小放生道:“我要是吃饭呢?”王不易道:“你吃大碗,我吃小碗!”小放生道:“我要是睡觉呢?”王不易道:“你睡**,我睡地上!”小放生道:“我要是读书呢?”王不易道:“你捧书,我捧茶!”小放生道:“我要是跟谁打架呢?”王不易道:“你打谁,我就给你递刀子、递棍子!”小放生道:“我要是做了叫花子讨饭呢?”王不易道:“你端着碗,我给人家唱小曲!”小放生道:“我要是像我父亲一样做上个二品京官呢?”王不易道:“你别唬我,朝里哪有女人做二品官的?”

小放生道:“这倒也对,女人心气再大,也成不了大事!”她又偷偷睃了眼谷山。谷山埋头干着活,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小放生有点失望:“王不易,要是哪天,我离开了你呢?”

王不易道:“我会哭。”

“一个大男人,为个女人干吗要哭?”

“我也不知道,反正啊,我现在就想哭。”

“现在就想哭?莫非我小放生现在就得离开你?”

“我怎么觉着你想离开我?”

“你说,我和你真离开了,你真的会哭?”

“不会,我是说着玩的。”

小放生看了看沉默着的谷山,也沉默了。王不易道:“小放生,怎么不说了?”小放生仍不作声。王不易看着小放生的脸,这才发现她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泪水。

半夜谷山躺着睡得死沉,突然,他睁开了眼,猛地坐起,大喊一声:“大扇子!”黑暗中,小放生坐在床沿上,声音轻轻地:“她走了好多天了。”谷山道:“去哪了?”小放生道:“甘肃古浪。”谷山道:“去干吗了?”小放生道:“去找替父洗冤的证据了。”

谷山猛地清醒过来,抬起汗淋淋的脸,看着小放生:“你……你怎么在这儿?”小放生道:“我在看着你睡觉。”谷山道:“我……说梦话了?”

小放生苦笑笑:“说的不是梦话,是心里话。”谷山道:“你为何看着我睡觉?”小放生道:“一个女人看着喜欢的男人,想亲他、抱他,可就是怕这个男人会拒绝、会推开,只能在他睡着的时候看着他。我坐在床边看着你,听你在梦里喊大扇子的名字,你说,这是什么滋味?”小放生抬起泪光晶莹的眼睛,“谷爷,你说,你喜欢我么?”

谷山沉默。

小放生道:“大扇子走的时候,托了我一件事。她说,要是我真心喜欢你,那就嫁给你,可我没答应她,不是我不想答应,而是不敢答应。要是你不答应,我答应了又有何用。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也喜欢着我,可我毕竟没和你一块儿在宁古塔待了十年、一块儿挨着鞭打棍抽、一块儿跪在坟前拜天拜地拜夫妻。我是个不懂事的女子,家里待不住,以田野树林为家,捕了鸟,又放了鸟,既想快活自己,又想成全别人,心里搁不住一点儿苦难的事,也没想过这辈子要和谁同生共死。谷爷,我就是这么一个人,细细想来,我配不上你,我不怨自己命薄,不怨自己命里注定嫁不成一个爱着的男人,什么也不怨。大扇子写给你的那份休书,我看了,看它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我是大扇子,给自己的男人写下这么一张纸,从此就了断了夫妻的缘分,那我会比死还难受。今晚上,我在你的床前坐着,呆呆地坐了这么久,心里就想着一句话,那就是:从明日起,在我小放生的口里再也不提那个‘嫁’字了。”

两行清亮的泪水从姑娘的眼里滚滚淌出。

谷山一把抱住小放生的肩,将她搂入怀里。小放生伸出手,也将谷山抱住。突然,小放生将谷山推开,朝门外跑了出去。

自从乾隆知道鱼鳞册造假之后,便夜不能寐,终日眉头紧锁。裕善案一起场,前波未平后波又起。乾隆现在最担心的,是“鱼鳞册”会比“金殿验鸟”更让大清国不得安宁。他也在害怕,要是五年一次的全国人丁统计册也出了差错,那就是两头夹攻。万一查到最后,二册都在造假,查出人丁之数要远远高于吃粮之数的话,那么大清国真的要出大事。

近些天来,乾隆下朝之后,都会召刘统勋、孙嘉淦和讷亲到暖阁中商议此事。

刘统勋给皇上提了一个建议:要彻查鱼鳞册上的田数,同时还得彻查人丁册上的民数,只有双管齐下,才能晓其利害。但是要将全国十八个省的鱼鳞册和人丁册核验一遍,光靠三法司不够,还需讷亲的大内禁卫军和步军统领衙门的旗军一同配合。但是为天下粮田之事,大内禁卫军和旗军一年间两次出京,于大清国来说,还是头一回,规模之大,堪比出征。乾隆下决心要将大清国的腐根挖出,当场就给讷亲下旨,讷亲领命。

清查鱼鳞册和人丁册二册,对于很多地方的官员来说,是揭开他们多年贪腐皮囊的开始。所以一听到风声,就有六七个各省的督抚大员上京向讷亲讨教,讷亲就给了三个字,一众官员就茅塞顿开,这三个字就是——替罪羊。

督抚大员们走后,讷亲又让潘八指把铁箭飞叫到府上。讷亲坐在椅上呷着茶,铁箭飞在一旁谦卑地坐下。讷亲道:“军机处如今只剩下张廷玉这匹老马,独马难驰。况且,皇上对张廷玉早已是失望透顶,吃又吃不得,扔又不舍得扔,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将他当成一头肥鹅给养着,喂点儿食,让他自个儿在棚子里一圈圈地遛弯。”

铁箭飞道:“皇上要给军机处补上两位军机大臣?”讷亲道:“这回你说对了,皇上绝不可能让军机处是个瘸子。”铁箭飞道:“一位定然是干爹您,可另一位是……莫非是孙嘉淦?”讷亲道:“孙嘉淦是刑部尚书,如今皇上在肃贪,每日都有获罪官员下大狱,皇上能在这种时候将刑部的顶梁柱给拆了么?”铁箭飞道:“难道会是刘统勋?”

讷亲笑起来:“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讲的那些么,皇上让刘统勋当户部尚书只是权宜之计,眼下鄂尔泰死了,军机处绝不可能让它瘫着,皇上定会想到让刘统勋去补这个缺。”

铁箭飞道:“如此说来,干爹您是要和刘统勋搭档了。皇上的这个布局,恐怕连刘统勋都不会想到。”

讷亲道:“他想不想得到,无关紧要,可有一个人不能不想到。”

铁箭飞道:“您是说我父亲?”

讷亲道:“接下来,户部就要开查二册,让你父亲别病怏怏地打不起精神来,也得拼着老命玩一回。至于如何玩,那就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