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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尚先生做的第一件事是护送李建到上海。当时国共两党已经开战,军统处工作的重点由肃奸转到破获共党地下组织上。而韩春调我到铁路上当了一名列车长,那个时候铁路是军管制,我仍然保留军统身份。

有一天,我跑车回来,一下火车就发现车站气氛不对,站满了警察,还有军统的人转悠。一个军统的熟人对我展开一张照片看,半打哈哈半认真地说,“共党头目,老兄留点神,运气好就是你的财神爷,活的五百大洋,抓不住就击毙,三百大洋。”

“什么人赏金这么高?”我看了那照片一眼,立时眼睛像火燎了一样疼痛,是李建。虽然那个晚上油灯不明亮,但李建眼睛里的火苗灼痛了我,我瞅着他的面孔发呆,所以对他的面孔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这张不是那么清晰的照片,正好还原了油灯后面的面孔。

我是跑西安城到上海客车的,总喜欢买些上海的玩意儿送给惠的弟弟妹妹们,惠是当大姐的,我不能让惠回娘家空着手。所以,我跑车回来先要去位于车站东边的东八路洋车行换掉军装,租一辆洋车拉客挣钱,母亲是当家人,挣的薪水给了母亲,拉车挣点小钱给惠。看到李建的照片后,我心里很难过,也很为这个给我上过一晚上共产主义课的李老师担心。因为有心事,没有注意上车的客人,听客人要去春香旅店,拉起就走。到了地方,客人说:你帮我把东西拿进去。我就帮客人拿东西,东西看上去不小,提起来一点也不沉。进了门,我把东西放到客人指定的地方,接了车钱就要走,那客人却关上了门。那客人说:“你能不能把头抬起来看看我?”为了不让熟人认出来,我总是戴着一顶破帽子,把帽檐压得很低,头也总是低着,听到客人的话我把头抬了起来,站在面前竟是尚先生—— 我岳父!尚先生的口音变成了河南话,我没有听出来。我尴尬得无地自容。尚先生说,“没关系,我早知道,我不是来阻止你的,我上学的时候,为了一些事要花钱,也拉过洋车。”

在叙述中,还是称尚先生吧,少一些亲情,讲起来轻松一些。

尚先生对我的行踪一清二楚,他上我的洋车就是要把我带到这个旅馆里说事,尚先生说,为了安全,只好想了这么个见面说事的办法,这事就是将李建送到上海。

我不知怎么好,只好装着惊讶拖延时间,我得想一想该怎么跟尚先生说清楚我不是怕冒风险,而是根本办不到。

尚先生说,“是我的结拜兄弟,你该叫李大大。你下一班车是什么时候?”

“大后天下午。”

“太晚了,你李大大随时都可能掉脑袋,你可不可以跟别人换个班,但主要问题不在火车上,主要问题是怎么上火车。这一路上都要你想办法,你在军统里干了这些年,我相信你会想出办法的。有了办法说给惠听,让惠到这里来找我。你赶紧走吧,万一我被盯上了,你待久了不好。”

尚先生的口气不容置疑,我没办法,出了春香旅店。我惶恐地问自己,我算是答应了?我怎么可能办到?怎么进站?怎么对付车上的检查?怎么出站?这三关怎么过?这三关其实就是全程,最近车上查得很严,不会因为你是列车长带的人就不闻不问。我没有心思拉车挣钱了,还了洋车,换上军装,愁眉苦脸地往家走。尚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个分量很重的大人物,第一次开口让我帮忙就把我置于了只能想办法去做、不能拒绝、没有退路的境地。李大大是个共党的大人物,在我手里出了问题,我不要紧,尚先生可怎么承担?我心里慌张极了。

路过惠工作的教会医院,我停住了脚步,要不要告诉惠?但我又不愿意把这个压力让惠分担,正犹豫着,惠穿着洁白的护士服,犹如天使,轻轻地落在了我身边,问我愁眉苦脸地在想什么。我把她拉到一棵避人的大树下,把这件事说了。

“我看到抓李大大的告示了,我正在想看你能不能让李大大坐你的火车走,就看见你了。李大大跟我爸是结拜兄弟,上学的时候帮助过我爸,没有李大大,我爸可能早早就辍学种地了。我爸能找你,是自己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爸很少有没有办法的时候。”惠一口气说了这些。我想说我不是不想干,是没有办法,但看到惠一脸和她父亲一样的坚决表情,我不想说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惠竟是这样一个会为了救别人而不顾一切的人,我有些发呆。

我们一筹莫展,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一个人扶着另一个满头缠着绷带的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当你没有退路的时候,一点事情都有可能触发你的灵感,想出前进的办法来。那个满头缠着绷带的人触发了我的灵感,我思索着说,“要不把李大大的脸缠上绷带,如果要查,就说伤了不能见风,怕破伤风。”

惠眼睛一亮,“这是个办法。”

“可检查的人不会管你破伤风不破伤风,如果把绷带扯下来,我们就是把李大大给人家送上门了。”

惠说,“那也不一定,如果李大大拿出一个证件,证件上的名字是某个大人物,还会扯下绷带吗?”

我说,“可到哪里弄一个大人物的证件啊?”

惠说,“不是大人物,是他们认识的人也可以啊,熟人还好意思扯下来吗?”

我兴奋地握住惠的手,“用我的证件吧,那些查的人都认识我,灯下黑,正因为我们都认识,他们才可能想不到这个人不是我。”

惠忧心忡忡地说,“人和人相差的不只是脸啊。”

办法就这样说着慢慢出现了轮廓。有了轮廓就有了方向,有了方向就知道具体该做什么了。

我的首要任务是补办一个通行证。我还要一路护送,进站的时候一定要亮通行证,所以需要两张我的通行证,通行证的申请手续很麻烦,时间这样紧,只能走捷径——找韩春办。

我把找韩春的时间选在下午下了班,韩春还没有走的时候。那天我向军统处走的时候,天上有云,没有风,闷热,太阳正在下落,像半块红瓤的西瓜,给漆黑的城墙头上涂了一层鲜红的边,一半美丽,一半狰狞,像我要办的这件事情。军统处办公的地方在城墙角下,是二层砖楼,此刻,在一片袅袅炊烟中是那么的庄严和寂静。我站在楼前,突然感到心里十分空虚,韩春怎么会相信我的理由?韩春一定会想到别处去。韩春虽然有一个共党弟弟,但从来立场鲜明,自韩大大死后,我跟韩春大多是在办公的地方见,韩春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又想起韩春在韩大大坟上说的话,觉得也不是没有希望。我迈开步绕着院子边的小径走去。平时这小径显得很长,这时变得很短,好像几步就走到了。站在韩春办公室门前,我立着,心里更加空虚,几次抬起手又放下了。走廊上很寂静,掩映着走廊的大树上,归巢的麻雀唧唧喳喳叫成一片,好像嘲笑树下畏缩的小伙子。

韩春在里面喊了一声,“庄平,进来!”我只好进去了。

韩春坐在办公桌前,从一张照片上抬起头,我一眼就看到,那张照片正是李建的。

“刚跑车回来,不在家休息,有事吗?”韩春对我的工作时间都了如指掌。

“大哥,你怎么知道是我?”我用这么一句闲话,掩盖自己的慌乱。

“你忘了?我的耳朵和眼睛一样厉害。”

这句话怎么听都像是一语双关,但我没有选择了,我如果还闲扯下去,会更糟糕。“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惠她哥放炮仗把眼睛炸伤的事吗?”

“记得,你提醒我过年放炮仗时要注意,不要伤着眼睛。怎么了?”

“惠她父亲在上海找了一个德国大夫,她哥那眼睛伤着,裹着绷带,上火车给拦住了,非要让把绷带打开。医生交代过的,不能解开绷带,眼睛可不是别的,就没进站又回来了。”

“不是过去好几个月了吗?伤还没长好?”

“伤口感染了,眼睛珠子一点光都不能见。”

韩春打开抽屉,取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一口,吐出烟雾,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我的脸,等待我继续说。

“大哥,我想是这样,”我咽着唾沫,艰难地说,“让他拿着我的证过去,可能就不会让打开绷带了。”

“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个想法?”

“是这样,我想让他坐我的车,好照顾,可是,他用了我的证,我就无法进去了,大哥,我想让你再给我办个证,临时用一下,就一下。”

“你为什么不给我说你把证丢了,补办一张?”

“因为我知道大哥是不会信的。”

“那你这么说,我就信了?”

我沉默了,其实,我知道韩春也不会信,但我不死心,我想把这谎编得复杂一些,赌一把。

韩春那只斜眼看似看着别处,其实是对着我,那眼光就是斜插过来的刀片,我可以迎着任何人的目光挺住,唯独韩春这斜视的目光不能,我在沉默中低下了头。

“抬起头,看着我,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抬起头,但目光在空中飘移着,“我知道这是使不得的,可是尚致那眼睛……”

韩春把李建的照片拿起来又摔下,打断我的话,我知道这是韩春提示我不要撒谎了。但我还是想赌一把,“大哥,给我开一张吧,权当我把证丢了,把证丢了就要补办是吧?否则就不能正常进站上车工作了是吧?……”我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很大,头上冒出了虚汗,后面说的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好像是些胡言乱语。

我想韩春会大发雷霆,但没有,韩春没有听完我的话,就起身走到窗前,两手叉腰面对着窗外,我的那些胡言乱语是对着他笔直的背影说完的,我就像一只小狗,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地围着主人呜呜叫个不停,终于把主人叫烦了,转身踢了小狗一脚,“滚!明天早晨你到家里,等我剥你的皮。”

“ 大哥,你……”我不知道韩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已经体无完肤了,干脆揭竿而起了,但韩春不让我揭竿而起,指着我的脑门喝道,“滚!就那么个丑丫头把你搞昏成这样?滚!”

“大哥,惠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滚!赶紧滚蛋!”

第二天,我早早去了韩大大家,我想表现表现,把院子扫扫,再给大哥烧好开水,经过一夜的分析思考,我基本确定,韩春今天会给我把证件带来。

门没有锁,从里面关着,我以为韩春已经回来了,敲了门。开门的是韩冬,米嘉站在韩冬的屋门口,两人衣服都有些不整,我有些尴尬,忙解释说,大哥让我早早来家等他。

韩冬笑笑说,“我大哥又要给你下密旨了?怎么他的办公室都不安全了?会泄密?”我摇了摇头,没搭话。韩冬又摆出了以往说服人的架势说,“我说庄铭,不,庄平,你什么时候能擦亮眼睛看清形势?这天下马上就要成共产党的了,听二哥的,赶紧弃暗投明。你虽然参加了国军,但你是抗日英雄,神枪手,我们会欢迎的。你可以给我们做卧底……”

韩春的进门打断了韩冬的话。韩冬把米嘉介绍给韩春,“你弟媳妇。”

韩春打量着米嘉,“好,好,大哥不知道,没买什么东西,把这个拿上吧!”韩春从胸前的口袋上卸下一支钢笔。

米嘉不要,韩冬说,“大哥给你就拿上吧,美国造的,还是英雄牌的哪!我要了多少次都没要到手。”

米嘉接过了笔。

我跟韩春进了屋,韩春把证件拿出来给我,说,“你用这个,把正用的给出去,万一出了事,你要一口咬定你把证件丢了,才补了一个。万一那边出了叛徒,你也要咬定你是丢了,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大哥会想办法救你。”

“大哥,你……你全知道?”

“我不知道,我猜的,是老狐狸找的你吧?李建是三原人,在渭北中学上过学,大哥再猜不到老狐狸跟李建是一伙,这军统的饭就白吃了。我没想到你竟敢来找我办这事。尚怀道真行,这才几天就把你也培养成了狐狸,算准了我会答应你。”

“不,大哥,我是没办法,不找大哥找谁?”

“其实,我对你老丈人是非常尊敬的。抗战期间,他对国军在粮食、布匹上支持很大。我查了李建的材料,其实是一个书生,手上没有我们的鲜血,尚先生也没有,他们都为抗日做过贡献。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韩春掀起帽子让我看他鬓角的头发,“大哥才三十多岁,都有白头发了,大哥是党国的人,应该为党国操这个心。你不一样,大哥现在觉得很对不起你,把你从去延安的路上截回来,让你冒充庄平。大哥想帮你给自己留条后路,明白了吗?惠那一家子都是共产党,你有这个条件。”

“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为了抗日,我愿意冒充庄平的。”

韩春说:“我的手上沾有共党的血,你没有,大哥不让你沾上,所以,大哥才派你去锄奸,去当列车长。没有让你去抓共党,知道吗?”

“大哥,你不要这么悲观,现在还是党国的天下。”

“大哥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吧。”

听了韩春的话,我非常难受,我说,“大哥,你胃不好,我回头给你要两块泾阳砖茶熬着喝,帮助消化,很管用的。”

韩春沉思了一会儿说,“是这,跟你丈人开个口,给我要块好的,十年以上,金花多的,我有事求个人,这个人喜欢收藏泾阳砖茶。”

韩春能开口跟我要东西,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动,连连说没问题,韩春笑着说,“傻瓜,金子好买,一砖难求。你丈人就是想给你这个面子,可不一定有了。”

我确实把泾阳砖茶小看了,当事情完成后,我向尚先生提出要茶的事,尚先生有些犹豫,但还是给了我这个面子,尚先生从吊在屋顶上的铁盒子里取下来,打开,里面只有两块砖茶,尚先生说,“能达到韩春标准的,就剩这两块了,泾阳已经好多年不做了。不是两党闹成了这样,韩春也是个很不错的人哪,送给韩春一块吧,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没有难处,不会开这个口的。”

当我把这块砖茶交给韩春的时候,韩春说了一句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韩春说:你为庄平做了一件大好事。我问什么意思,韩春摇头叹息,不肯说。

我为庄平做了一件什么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