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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胜利后,我回了军统处,任锄奸队一分队队长,总队长是李秉儒。中条山战役死了两三万将士,抗战胜利后,这笔血债要找汉奸讨了,陕西军统处有一段时间的主要任务就是中条山锄奸。
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带队去中条山锄孙重岭这个汉奸。孙重岭在中条山战役中曾担任过陕西军营长,敌人化装成小贩,通过汉奸钱老大、钱老二两兄弟的手,收取孙重岭从军中传递的情报,致使陕西军一个师被敌军割据包围,师长牺牲,副师长受伤跳黄河,一个机枪营为打开缺口突围,全部牺牲,很像刘孟廉讲过的八百壮士跳黄河的情景。抗战胜利后,孙重岭带着钱家兄弟和一些小汉奸利用对中条山地形熟悉的优势,逃避抓捕。大部队对这一小股顽奸久拿不下后交给了军统处,利用情报优势智取。李秉儒派出特工,装扮成收山货的、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寻找孙重岭的踪迹。一日得到情报,孙重岭的老母亲死了,孙重岭是孝子,他不可能不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天气寒冷而多风,预兆要降雪的乌云,低垂在西安城的上空。李秉儒让我们穿上了里面是白羊毛的军大衣,戴上里面也是白羊毛的帽子,如果下了雪,把这些翻过来用,好隐蔽。我们一行七人于凌晨在西安城搭火车到陕县车站,那里有人接应,带我们过黄河,进中条山找孙重岭的家,这一切须悄然进行,怕孙重岭闻风而逃。坐在火车上,我望着窗外一晃而过的景象,不由浮想联翩。这是我第二次要进中条山,回头一想,恍若隔世,冒充庄平已经整整七年了,我从一个流浪的半大小子,到了一名职位已不算低的国民党军官,可真正的庄平还不见踪影。令我惆怅的是,抗日战争已经胜利,除奸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事,可是我还不能脱下庄平的外衣。庄平,你到底在哪儿?火车呜呜叫着向前奔驰,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悲怆如同天上的乌云,覆盖了大地。
东边的天气比想象的还要恶劣。风把飘**的雪花吹到高高的天空,然后又变成一股股白色的雪尘打着旋降下来,犹如被单,把我们的身体当成一个柱子,卷起来。我们身体的一切活动,好像都是为了抗拒这被单的卷裹。接我们的特工是李秉儒手下的干将,长着一双小圆眼睛,平时喜欢说怪话,干起活来跟山鼠一样机警灵活,外号山鼠。山鼠看上去完全是个山西佬,杂毛狗皮帽子,光板老羊皮袄,腰间拴着一条粗麻绳,见到我们拢起手作揖,“拜托各位仁兄,一定要成功,让我这苦日子赶紧到头吧!”山鼠的胡子好久没刮了,上面结了冰碴,脸冻得跟香肠一样通红,可以想象山鼠在这大山里工作的艰苦。
我们顶着暴风雪步行到了黄河边,黄河结了冰,等在这里的老乡用雪橇把我们送过了河。暴风雪已经给中条山盖上了白色的被单,我们进山的时候把大衣、帽子翻了过来,我们变成了站着走路的大绵羊。我们踏入这白单的世界后,暴风雪打起了呼哨,更加肆意。白单下的山峦露出黑暗的冷峻面孔,凝视着我们,让我们感到那不时向我们卷来的风雪是受了它们的指示,阻挠我们这群企图在它们的地界里干点什么的外来者。尽管风雪肆意,还有一群鸟雀在路边的枯草上觅食,它们扒开草上的雪粉,啄食冻结在其上的浆果,见到我们,仰起小脑袋发呆,然后极不情愿地飞走了,把一颗颗玛瑙一样鲜红的浆果呈现在铅灰色的枯草之中。这是我们所见的山中唯一鲜亮的景物,鸟雀、果实让我们感到这个寂静的黑白世界里,还有生命在活动。其实不用反穿大衣和帽子,不一会儿,我们都成雪人了,而嘴里的哈气让睫毛挂上了冰霜,像一对细密的小梳子。
山路越来越狭窄崎岖,没有行人,寂静得只剩下暴风雪的呼哨声。山鼠说,这一带只要起风就有这声音,传说是一个女人在哭,这个女人的丈夫在山中打仗死了,这女人就变成了风,到处寻找她丈夫。仔细听,这声音真的有点像女人凄惨的哭声。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死到了这里,惠也会变成这样的风,来寻找我?
惠,我听到自己喃喃地说,如果我死了,你千万不要这样悲伤,不要来找我,他们会抬我回去的,你把我埋到韩大大那片坟地里,每年五月去田野里给我采上一束鲜花送去就行了。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尽快娶你,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带着队伍,行进在暴风雪中,心中却生出了这么一股柔情。
孙重岭的家在中条山深处一条山坳里,村庄名字叫大沟村,在一条杂树丛生的大沟畔上。傍晚的时候,我们接近了村子,山鼠说,王队长把时间算得正好。
村外有一个抗战时期的瞭望塔,我让队员埋伏在一条小沟里,我和山鼠登上瞭望塔。我们从望远镜里看到,在一片白雪覆盖的树梢和屋顶中间,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一大圈火光。山鼠说,那就是孙重岭家办丧事的地方,他家是一个大家族,他母亲又是老丧,场面比较大。你看,打谷场都快占满了;你看,是七堆火,说明老人家高寿过七十了。你看,大帐还是咱的军用帐篷,那帐篷里设的就是灵堂,孙重岭如果在家,就在帐篷里,我们要设法混进帐篷,才好下手。
我将望远镜对准进村的山路,看见有一拨一拨身穿白衣奔丧的人打着白灯笼,哭号着进村。我想,孙重岭不会带着人和枪大模大样地进村,他一定会穿着孝服混在奔丧的亲戚中悼念母亲,如果设卡盘查,会惊动孙重岭,他老远就会跑掉。在跟韩春、李秉儒讨论行动方案的时候已经想到了这点,也准备了对付的方法。这山里有个风俗,就是对丧事,吹鼓手和戏班子可以自愿前往,主家来者不拒,赏钱随主家给,乞丐也可以去讨吃食,叫吃舍饭。主家这样做为的是要人气,丧事办得有人气好,逝者到了那边不会寂寞。我抽出三个人化装成吹鼓手,自己化装成乞丐,剩下的人继续埋伏,万一有意外,可以接应。为了防止洋腔引人起疑,干脆装成了哑巴。特务是什么?特务就是装什么像什么,我虽然没有在侦缉队当过正儿八经的特务,但也耳濡目染了一些,装个混饭吃的哑巴还是能应付。稍做准备,我们这支奔丧的队伍就进村了。山鼠走在前面,因为他会说一口地道的山西话。
孙重岭的相貌很有特点,李秉儒的描述是蚕眉环眼似张飞,身躯高大如关云长,只要孙重岭一露面,我摔碗为号,生擒孙重岭。舍饭不是白吃,要到棺材前当孝子磕头。我看到一个吃舍饭的身材高大,在磕头时腰里有硬东西凸出来,这个人头发盖脸,脸还特别的脏,一时不能断定是孙重岭。这人磕完头,拿了舍饭,往大帐外走,我跟了过去,其他两个队员也跟了上来,这人出了大帐没多远就跑起来,边跑边回头看,我当即判断,这个人不是孙重岭,孙重岭在使调虎离山计。我让一个队员追上去,让孙重岭以为我们上当,我自己装作出去小便,又返回了大帐。几个新到的孝子正在磕头,都是孝布拖地,遮着脸,看不清,但身躯是能看出来的,我当机立断,摔掉手中的碗,扑向了中间的一个。两个队员扔掉手中的家伙,围过来就把这个人按住,拿掉了孝带。蚕眉环眼,是孙重岭。我们把孙重岭拖出大帐外,拖出一段距离后,发现我们被一群穿麻戴孝的人包围了,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支火把,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我们。我用枪口抵住孙重岭的胸口,那意思就是谁敢动就开枪了。
我与孙重岭相向而立,对峙就这样开始了。
山风小了一些,听不见了呼哨,但雪花稠密起来。
忽来忽去的山风让一支靠近我的火把产生了企图舔食我脸颊的欲望,借着山风的回力将舌头一次比一次伸得长,我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产生了灼烧的疼痛。
而孙重岭那边,两条像蚯蚓一样的鼻血从鼻孔里爬出来,爬过了嘴唇,爬进了那团乱七八糟的胡须里,孙重岭好像没有感觉,两只大环眼死鱼一样盯着我。这样对峙不是个办法,我的手腕僵在空中,时间长了会发抖的。
“孙重岭,你临死就没有什么话说?” 我说。
孙重岭冷笑了一声,“没有。”
我收了枪,“不对我们,也应该对这些亲戚、乡亲们说句话。我给你时间。如果需要回避,我们可以后退三尺。”
孙重岭环眼瞪着我,“你少给我来这套,小子,我抗日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在给你们送军火,在为你们筹粮食。”
我把“你们”二字咬得特别重,孙重岭无言,面露悲伤。
我让那两个队员放开孙重岭,后退两步,给孙重岭让开说话的场子。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孙重岭就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一丝不挂,连鞋都脱了,一双赤脚踩在雪中。男人们瞪大了眼睛,妇女们捂住眼睛往后退。
火光映照着孙重岭健壮的**,那健壮的**上的伤疤很可怕,就像一个雕塑师在完成他杰作的最后一刻发生了神经错乱,用雕刻刀癫狂地在他的作品上肆意戳、砍、犁、铲,把一个美不胜收的作品破坏得恐怖狰狞,不堪入目。
我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了眼睛。
孙重岭指着肚子上的一块伤疤说,“我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我的肠子被捅出来了,拉了半丈长,就这,我还杀了三个鬼子。我的人都拼完了,我被抓了俘虏。我当时想到过给自己一刀,但我太贪了,还要杀鬼子。伤是鬼子给治的,他们治好了我的伤,给我用刑,你们看,这是用烙铁烙的,这是狗咬的,这是刀戳的,我没有屈服,我不怕痛苦,不怕折磨。鬼子把我老母亲带来了,当着我的面给我母亲用刑,母亲的惨叫如刀剜我的心一样,我也没有屈服。我能顶住老母亲受折磨,但顶不住老母亲受辱,你们问问这些村里人,他们是看见的。日本鬼子把我和母亲带到村里,吊在村口的大树上,要当着全村的男女老少脱光我母亲,用枪捅我母亲的下处。我屈服了。日本鬼子把我母亲押在运城,告诉我,如果我要耍花招或者自杀,就要实施这办法。我的软肋被鬼子捏着,我给鬼子递情报,开始并没有把重要情报给他们,鬼子明白了之后,威胁我,把母亲受折磨的照片给我看,我不尽心一次,他们就折磨我母亲一次。”
孙重岭停了下来,目光烁烁地看着我,“长官,你有母亲吗?要是你,怎么办?”
我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沉默。
这只是一种假设,日本投降了,这种假设永远不可能成真,我可以凛然地用豪言壮语回答,但那样的结果会迎来一阵轻蔑的嘲笑,嘲笑我的不只是别人,还有我自己,这种情景下,那些豪言壮语会把你推上小丑的舞台。我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虚弱过,我垂下目光,默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递给孙重岭,我说:“孙重岭,我是军统局锄奸队庄平,我看过你的材料,我们都认为,你和钱家两兄弟不一样,他们是天生的汉奸,他们是主动投靠鬼子的,为了一点猪肉米油,穷凶极恶地帮鬼子杀中国人。你不是,你曾是抗日英雄,我相信你最恨的是日本鬼子,你不是孬种,应该敢作敢当,为什么要跟钱家兄弟混在一起?”
孙重岭穿好衣服,看着我,眼睛里慢慢流出了泪水,“庄长官,听你这样说,我瞑目了。”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哽咽着说,“我是想多活几天啊!我想活到为我母亲送终。其实,我最痛恨的不是日本鬼子,是我自己——孙重岭!看到弟兄们死在我手里,我比谁都悲痛难过,我用刀放过自己的血,将头往墙上撞过,撞得头破血流。最想让孙重岭死的,不是你们,是我自己啊!”
是的,我相信孙重岭的话。
孙重岭趴在地上,用头磕地,号啕大哭起来,“兄弟们啊,我比你们还恨日本鬼子……我对不起你们啊,我早该死了,我埋了我娘就去找你们,任你们千刀万剐,把我喂狗……” 孙重岭的脸沾满了雪粉,额头渗出了血,我欲拉孙重岭起来,但他的膝盖像生了根,只好放弃。
“钱一、钱二在哪里?”我问。
“在鸡爪沟的山洞里,我带你们去。” 孙重岭抬起了头。
“你给母亲尽孝吧,叫一个人带我们去就行了。”
“你……”孙重岭感动地站起来,“庄长官,你不怕我跑了?”
我望着远处白色的山影,叹息了一声,“无所谓,跑就跑吧,再跑也跑不出你生不如死的心。”
“大恩不言谢,长官,” 孙重岭又磕了一下头,“长官,我不会跑,你赶紧带人去抓钱一钱二吧,恐怕已经有人给送信了,赶紧去吧!不远,骑上马一会儿就到。”
在去鸡爪沟的路上,真抓了一个给钱家兄弟送信的人,那人骑着一头驴,没有马跑得快,我一枪击毙了这个人。除奸是非常残酷粗糙的,气头上不会思量你罪该不该死。
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我自作主张让孙重岭满足了做孝子的愿望,用惠的话说,是孝子惜孝子,我们原打算等他安葬了母亲,再带他回陕西接受审判,可孙重岭自尽了。当孙重岭身体在我身边飞起来的时候,我明白要发生什么事了,我能阻拦却没有阻拦,我任由他的身体从我旁边飞起来,脑袋猛烈地撞击在墓坑里的柏木棺柩上。我给了他选择死的自由。飞溅的脑浆和血已经落地,哀鸣还在空中飘**。他死的悲壮、自尊。
我的善举得到的报答是农夫与蛇。我们在离开大沟村的路上被伏击,队员们立即回击,结果发现伏击我们的只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小男孩只打出了一颗子弹就被我们打成了筛子,血珠落到雪地上,如被鸟雀从枯草里啄出的美丽如红玛瑙的浆果。
这个小男孩是孙重岭的儿子,一个小小的神枪手,他躲在一丛蒿草后,瞪着仇恨的小环眼,一枪险些击中了我的心脏。
与第一次进中条山一样,我血染戎装,命悬一线地躺在担架上,仓皇返程。
我住进了西安城的教会医院,当时这是西安城最好的医院,惠卫校即将毕业,正好在这所医院实习,我因祸得福,惠又整天陪在我身边了。我康复后就提着礼品,去云阳乡见尚先生提婚了。与尚先生面对面坐着,我才看清楚惠是那么像她父亲,不但形像,神也很像,这多少减轻了些我心理上的压力,这位被韩春形容成老狐狸的共产党人,看上去很像一位令人尊敬的校长,当然他本身也就是位校长,他说话很直率,开诚布公,没有一点狐狸的影子。对我庄铭变庄平的说法也没有多问,当时国共正处在和谈时期,我能看得出,尚先生对我本人和家庭没有什么意见,对我的政治背景很犹豫。一个多月后,尚先生还是答应了把女儿嫁给我。
从此,尚先生——我的老丈人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出生入死,为共产主义事业做起了贡献。韩冬费尽口舌没有做到的事,尚先生不费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