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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弥补上次的食言,韩冬特地借了一辆自行车送我去夜校。 寒风中,韩冬骑着车,我两腿分开骑在后座上,韩冬的军装外面穿着一件大氅,没有系扣子,我从大氅下抱住他的腰,感觉着韩冬军衣上的温度,嗅着韩冬军衣里散发的温热气息,有几分感动,老天爷真是眷顾我。同时,我又想起了八哥九哥,他们活着的时候经常也这样用自行车带着我在大街上跑,有时候去下馆子,有时候去集会,有时候纯粹是没事骑着车瞎转悠,八哥喜欢冷不丁唱一句歌,九哥喜欢冷不丁朗诵一句诗,而我只会用“快蹬!快蹬!”抒发自己的快乐。想起他们,我又有些惭愧,他们是国军的学兵团,我应该投国军杀鬼子,而不是去投八路军实现共产主义。

就是在这次去夜校的路上,韩冬建议我改名,韩冬说:庄铭,你不能只向往共产主义,共产主义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要有许多像我这样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为之奋斗,我提议你把“铭”字改成坚定的“坚”,跟过去的一切告别,做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咋样?我不愿意,但碍于韩冬的热情还是答应了,我在中共西安城国际共产主义夜校学员注册表上的名字是庄坚。

夜校在东北城墙拐角内一个破旧的小屋里,门口有一棵小槐树,槐树上挂着一盏马灯,有两个年轻人在灯下下棋,我知道这是放哨的,如果不是韩冬领着,我是进不去的。一张方桌放在屋中央,桌上一盏小油灯,一个围着长围巾、老师模样的中年人坐在灯前,二十多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围着他。老师看见我们进来,点了一下头,示意我们先坐下听讲。韩冬悄声说,“李建,从苏联回来的,是国际共产主义传播者。”

李老师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跟油灯一样的火苗,庄严又**的声音,让我感到他内心闪耀着永不熄灭的火花,“我们的祖国之所以落后,是因为我们的国民太愚昧,共产党人有责任把先进和优秀的观念带给这个民族,让所有被愚弄、被剥削、被压迫的人都能获得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自由、自尊,让每一个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和财产,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受到教育,让所有人都能过上快乐的生活……”油灯摇曳,照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看到每双眼睛里都燃烧起火苗。

学习结束的时候,李老师领着同学们唱起了一首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民族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天天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拼死在疆场……

李老师挥动着双拳给同学们打拍子:同学们,同学们,快拿出力量,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同学们压着声音,更显出一种庄严和雄壮。这些同学激动的面孔让我想起学兵团的同学,在这千里之外的西安城,我还能看到这样的面孔?我感动得眼里冒出泪花,我感到不那么孤独了,我感到好像找到了我长久以来寻找的东西。

可是,我一生就上了这么一晚上国际共产主义夜校,因为第二天韩大大让我跟他一起去云阳乡收麦子。韩大大说,铺子里买的面粉不筋,泾三高一带的麦子好,要使老韩家裤带面不倒牌子,得去那里买麦子回来自己磨面。我还想上夜校,不想去,但吃人家的嘴软,不好拒绝。还有一点,虽然李老师的话像炙热的洪流激**着我的心,但我还是想打走了日本鬼子再去实现共产主义,那个共产主义、马克思、列宁、《国际歌》都远在外国,而中国眼前是抗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赶出我家乡是我目前的追求。我答应了韩大大。我想跟韩冬解释一下,就去了八路军办事处。韩冬生气地说,“我爸把你当一个不用花钱的长工了,什么叫剥削?这就是,共产主义就是要消灭这种剥削阶级。我大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帮你忙?就是想让我爸剥削你!你被剥削了,还感激涕零的,你觉悟太低,不,是根本没有觉悟。”

韩冬的话让我发呆,我本能地反对韩冬说,“我是自愿帮韩大大干活的,韩大大收留了我,我怎么能白吃饭?白吃饭不是剥削?”

韩冬摆了摆手,“别认真,我也就是顺嘴这么一说,你看你还急了。去吧,快去快回,我等着,我一定要把你改造过来,把你培养成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

虽然是熟门熟户,但因为战争征粮征得厉害,韩大大买麦子并不顺利,花了半个月时间,回来的时候,韩冬又去延安了,我还想上夜校,可找到那城墙拐角处的小屋,里面已经住进了一对老人,夜校不知去向。

西安城下起了大雪,我还是在帮韩大大打理面馆,有时像伙计,有时像掌柜的,读着一张张描写前方战事的传单,韩冬的话时不时在我耳边响起来。韩春相比以前还是有变化的,跟我讲一些他在等待给我能谋个好前途的机会,不能随便让我当个兵就行了等等,韩春让我总处于希望之中,给我画大饼,好像是怕我跟韩冬跑了。有时候想想觉得有些奇怪,韩春怎么会这么在意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