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专案组的工作在外人眼里毫无进展,馋河碎尸和九花的案子,都没有杀手的影子。其实不然,一切都按萧剑峰的侦破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萧局,还调阅案卷?”孙学民问。

“调,继续看。”萧剑峰说。

于是,孙学民带回《夜游症者枪击案》案卷。

“你们研究,我去市局一趟。”萧剑峰说。

萧剑峰独自驾车去沙市公安局找徐局长。

“萧局,遵照你的指示……”徐局长汇报前一段他们的工作。

按专案组统一部署,徐局长对孟长安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他刚退出警界,找到十二个关系人,最后一一都排除了。

“我们访问所有接触孟长安的人,他们说从来没听说他同人吵过架,别说结什么怨啦。”徐局长说。

“是嘛。”萧剑峰希望是这样的结果。

“也许,是我们排查的不细致,漏掉重要的人物。”徐局长说,“我准备再重新筛一遍。”

“我看没有必要。”萧剑峰说,“孟长安没和谁结怨也正常,他一向严谨,不接触乱七八糟的人。”

“他毕竟给仇杀了,这仇杀无法解释。”徐局长说。

“最终能够得到解释的。”萧剑峰说得很肯定。

“那我们下一步行动呢?”徐局长请示道。

“我来就是和你研究下一步侦破方向。”萧剑峰说,“徐局,我向你讲一项计划,绝密的计划,到你才四个人知道……”

徐局长听到那个计划,先是惊愕,后心情不平静,说:“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

“麦穗儿隐藏很深,他这次杀掉孟长安,不是最后一个,杀人的计划上还会有一串名字,譬如申大浩……”

“申大浩?”徐局长想不起来听谁提过这个名字。

申大浩,一个充满可歌可泣故事的名字,像一棵树有太多的风霜雨雪的故事。萧剑峰当年来沙市侦破公安局长沈局长被暗杀案,凶手是副局长王克艰,加上黑社会势力——张经纶的蓝鸟集团的猖獗,沙市的情况相当复杂。萧剑峰派刑警申大浩去卧底,最后,破掉了沈局长被暗杀案。考虑到申大浩的安全,案子破获后省公安厅立即安排他到远离沙市的地方工作,萧剑峰知道那个地方。

“他是英雄。”萧剑峰这样说申大浩。

“萧局的意思,孟长安被杀与四年前沈局长被暗杀有关。” 徐局长说。

“不是有关,而是密切。”

“密切?”

“是那桩案子的延续。”萧剑峰说。

“如此说来,那个黑恶势力没被彻底铲除。”

“客观地说,当时基本铲除,有一个细胞留下,它就要繁殖……出乎意料的是它们繁殖太快,恶性肿瘤总是迅速生长。” 萧剑峰形象化地说,“那年麦穗儿充其量是颗细胞,尚未完全癌变,后来的伪装迷惑了我们。”

“我助纣为虐。”徐局长自责道:“我还重用和提拔了他。”

“徐局,你不了解真相……现在需要你做的,找一个极可靠的人,秘密监视麦穗儿。”

“费小泽。”徐局长推荐一个人。

费小泽是城郊派出所长,萧剑峰熟悉他,对他既了解又信任,不然萧剑峰不会把专案组设在该所里。

“可以。”萧剑峰同意。

“我让他向你报到。”徐局长说。

“不,还归你直接领导,你给他布置任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接触我。”萧剑峰说。

两位局长研究了一下午,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

萧剑峰回到城郊派出所已是傍晚时分。

“学民,一周没回家了吧?”萧剑峰问孙学民。

“是,萧局。”

“今天是周末,你和王芃都回家度周末。”萧剑峰说。

“案子……”孙学民说破案这么忙,还是不回去。

萧剑峰说警察不是木头,轰赶他们回家。

临走,王芃说:“夜游症者枪击案卷我没看完,看完再回去。”

“交给张磊。”萧剑峰说。

“给我吧。”张磊说。

“辛苦张队了。”王芃把案卷给了张磊。

孙学民和王芃一起离开。

“弦不可绷得太紧。”萧剑峰望着孙学民远去的背影说。

张磊他们立刻明白了萧局长话里的含意,他问:“您还看夜游症者枪击案卷吗?”

“我知道那个案子,当时孟长安专程到市里来找过我。”萧剑峰说,“我向你们俩通报一下,我和徐局长制定的下步侦破方案。”……沙市的夜游症者枪杀妻子案发生在若干年以前,孟长安来找萧剑峰,那时萧剑峰还是市局刑警支队长。

“萧队,我来向你讨教。”孟长安在公安局办公大楼前,遇到下班往外走的萧剑峰。

“走,到饭时啦,饭馆说去。”萧剑峰说。

“我请你,萧队。”孟长安说。

“咱们俩谁请谁还不都一样。”萧剑峰拉上远道赶来的孟长安,去了一家加州牛肉面馆,当时是很上讲究的餐馆。

“我们沙市化工厂发生一起枪击案。”饭后,在车上孟长安对萧剑峰说,“保卫科长枪杀了他的妻子。”

“凶手逮住没?”

“人是逮住了,问题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孟长安说,“他是一个夜游症患者。”

杀人案发生在仲夏。

那日,酷热笼罩着沙市郊区大型企业奋进化工厂。

此时,相当一部分职工在厂内食堂吃工作餐,尔后便在宿舍的硬板**睡午觉。一切同往常一样,午饭后没睡午觉的男女青年,三三两两在厂区浓浓的树阴和草地上散步、闲聊、说说笑笑。

厂保卫科里,小石将警棍装上高能电池,对佟铁伟说:“佟科长,您昨夜查案子到现在还没眨眼,睡一会儿吧。厂区我来照看。”

“让你受累啦。”略显疲惫的保卫科长,打了个呵欠,将六四手枪放在枕下(那时内保佩枪),脱去制服,仅穿背心裤头,平躺在**。他习惯这样午睡,嘱咐小石道:“各车间走走,细心点,昨天午休机修车间丢了两个铜闸门。”

“哎!”

小石等佟科长睡了并打起鼾,便离开保卫科。

小石是科里年龄最小、刚从社会招聘来的。他逐一巡查所有车间,未见任何异常,厂区秩序井然。本该回到保卫科,那里居高临下,鸟瞰全厂区;银灰色屋顶,高耸的烟囱,和装有铁刺鬼的围墙……哪怕有只猫溜进来,都能及时发现。

小石没直接回保卫科,朝厂内的绿地走去。近日他最爱到人工池塘旁,那儿有个俏丽女孩的身影。大概为讨好特别喜爱荷花的姑娘,抑扬顿挫吟诵几句古诗走过来。

“哟,什么时候也学斯文啦。”女子戏谑的口吻说,“自考大本毕业了吧。”

“你可别广告我,我高三那年……”

“追求女生,早恋!”女孩真厉害,一语道破天机,尔后眼里含情地凝视他。

“我喜欢你这样女孩。”

“嘘!”女孩制止他,指指近处的八角凉亭,羞羞答答地说,“让人听见,多那个呀!”

那座仿古凉亭里,佟科长漂亮的妻子王小颖静坐在石凳上,红色的套裙,腰束黑色裙带。身子坐得笔直,双手放在两膝上,微闭着双眼,轻风拂动她如瀑的秀发,风姿绰约,充满青春活力。

小石感慨地说:“她总使我想起一个当红的影视明星……”

“王小颖真漂亮,我要是她就不当这厂财会科长,摆弄干巴巴地数字没劲,去当时装模特,某种产品的形象大使什么的。”女孩笑盈盈地表述羡慕心情,将目光收回移向碧绿池塘,欣赏着楚楚动人的荷花说,“她每天中午都在这儿作一种美容保健操。”

“你该学学,那样你就更美。”

女孩嫣然一笑,拢拢披散的长发,为躲闪男孩火辣辣的目光而转向亭子,刹时她完全惊呆了,睁大的双眼连眨都不眨,见到有生以来最恐怖、最残忍的一幕悲剧的发生到结束,短短几秒中,但却永恒地刻在记忆中,成为这桩杀人案的第一个目击证人。她看到保卫科长佟铁伟只穿背心短裤,手持六四手枪,对着全然入境的王小颖,砰!砰!开了两枪。

“啊!”女孩望此场面,大声惊叫。

身为保安人员的小石在人命关天的事件面前,惊慌失措。或许因行凶的是他平素最崇敬的科长,被打倒的又是科长的妻子。

“快报案!”女孩不再是温文尔雅,狠击呆若木鸡、瞠目结舌的小石一拳。小石被砸醒,飞快跑进门卫室,打电话报警。

很快,警车、勘查车、救护车呼啸驶进工厂。刑警们随小石直奔厂保卫科。

保卫科门虚掩着,室内十分安静,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孟长安掏出手枪,慢慢接近保卫科,猛然一脚踹开门。眼前的景象令人疑惑:佟铁伟仍然穿着背心短裤,躺在**大睡,鼾声如雷。

刑警迅速扑向床,摁住佟铁伟的胳膊,然后大喝一声:“佟铁伟!”

“你……你们开什么玩笑?”佟铁伟揉揉惺松睡眼,对逮他的刑警说,“出什么事啦,孟队。”

“佟铁伟,请跟我们到刑警队接受调查。”

“为什么?”佟铁伟感到莫名其妙。

“你会明白的。”孟长安下令:“带走!”

“小石,告诉你嫂子,就说我到局里办点事。”佟铁伟临上警车前还对小石说,同时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她的自行车坏啦,让她下班骑我的车回家。”

预审室的气氛异常严肃,孟长安给佟铁伟一支烟,平静地说:“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孟队,”佟铁伟一脸的迷惑,他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孟长安对佟铁伟印象一直很好,并委以重任。奋进化工厂是五千多人大厂,所处位置在郊区,是盗抢案多发生的地带,加之人员大多是社会招募的,成分新比较复杂,治安需一名精干的保卫干部。经过厂长江涛推荐,沙市公安局批准佟铁伟任保卫科长。

孟长安明察秋毫,见微知著。他那双眼睛,曾使无以数计的罪犯为之胆寒。此刻,他正凝视佟铁伟,默察他的表情,寻找着蛛丝马迹,哪怕是丝丝缕缕。

佟铁伟依然很平静,没有半点惊慌,仿佛面对的不是审问的刑警,而是同行们。

孟长安感到顽固、狡猾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儿。他说,“将现场勘查的结果给他讲一下。”

“血案发生在奋进化工厂,时间为中午十二点左右。据离现场很近的两位目击证实;被害人是在作健美气功时,被一持六四手枪的人击中脑部当场死亡的。经确认,死者叫王小颖……”

“小颖!”佟铁伟悲呼一声,痛哭失声,啜泣道:“她怎么会被杀呢?”

“王小颖确实死啦。”孟长安盯着佟铁伟的眼睛,一字一板地说,“你亲手杀了她!”

“我没有杀她!”佟铁伟忽然起身,声嘶力竭地疯狂喊道:“我没杀她!”

警车驶出沙市公安局大院,直奔奋进化工厂。孙学民驾车,孟长安坐在身边,他们是老搭档。现在他们俩人作为专案组主要成员,开始对佟铁伟枪杀妻子案展开调查。

“孟队,”孙学民说,“拘捕以来,佟铁伟整日以泪洗面,负疚良深的样子……”

“负疚?”孟长安说,“人表情最为常见的就是哭。哭有多种:饮泣啜泣淹泣抽泣,哽咽幽咽悲咽呜咽,流泪挥泪洒泪抛泪……除个性外,心境不同所表现也不同;或呼天喊地,或潸然泪下,或泪如泉涌,或涕泗……我预感佟铁伟的哭是一种虚假,一种撒谎,一种逃避!”

“我不那样认为!”孙学民坚持自己的看法,他依据所掌握的情况:他们夫妻感情甚笃,杀她的动机是什么?他说:“佟铁伟学过犯罪学……作案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事后将作案凶器掷在现场,而后坦然无事地回保卫科去睡觉。而且是大睡特睡,鼾声如雷。”

“不会是装睡?”

“就算是装睡,他没想到杀人要被追捕的吗?假若是想去投案自首,干吧要回屋睡觉,等公安人员来擒获!”

“是呵!”孟长安皱皱眉头,尔后陷入苦思冥想。他说:“你一直怀疑佟铁伟有精神病,对妻子被杀前后所表现的一切,很像精神病患者所为?”

“对!”

“他没精神病。”孟长安肯定地说。

昨天提审佟铁伟,他悲痛欲绝,目光呆滞,珠泪盈眶。他他一表人材,相貌堂堂,嘴角和面孔透出硬硬的男子汉气,怪不得漂亮的王小颖钟情于他。

佟铁伟面对讯问,三缄其口,最后他说:“我没有杀她的理由。”

没理由?孟长安决定从寻找佟铁伟杀妻的理由作为突破口,来侦破此案。

厂长江涛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待两位刑警。他说:“我感到十分震惊。”

“江厂长,我们想知道一些佟铁伟的情况,比如工作、个人生活、家庭、婚姻,还有王小颖的。”孟长安说。

江涛看看表,抱歉地说:“经委有个会我去参加,有关这方面的情况,秘书向你们介绍。”他从抽匣里取出几页写满字的纸摊在桌上,“你们看看它,也许对破案有帮助。我个人认为,佟铁伟是在不受正常理智支配下杀人的,噢,你们会明白的,回头谈,再见。”

孙学民和江厂长下了楼,他去保卫科找小石。

女秘书接杯矿泉水递给孟长安:“孟队长请喝水。”

“谢谢”孟长安坐下来,仔细研读江厂长留下的东西。这是一份申请调换工作的报告:

江厂长:

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事到如今也只好和你谈了。最近我得了一种怪病,睡梦中不知不觉地起床,去干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怪事。我看过医生,初步诊断为夜游症。据医生说我会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这样,我作保卫科长就不合适了,带武器我怕出什么意外。因此申请调换做其它工作。我十分内疚,厂子花那么多的钱送我进省公安专科学校深造……孟长安注意到申请书的落款时间,二月十二日。就是说距血案发生近六个月。申请书的左上角有行草体字:“可考虑调换,例会研究。”签名江涛。不知什么原因,红笔将厂长这行签字划掉了。

“夜游症?”孟长安对此发现很惊讶。

假若属实,佟铁伟杀人理由就找到了,自然案子很清楚了。她问女秘书:“你听说过他患有夜游症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最初还是我发现的。”女秘书讲述她经历的那件事:

我家和佟铁伟楼上楼下住着,平素相处得很好。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写稿子到夜半。忽然听到楼梯有响动,我叫醒丈夫一起出去看看,见佟铁伟穿着睡衣拖楼梯。三更半夜的,他怎么拖起地来?何况二楼不属他们的卫生分担区。

我对他说:“佟科长,我们帮你拖吧。”

佟铁伟没抬头,甚至都没看我一眼,依然专注地擦他的地。我们立刻反省自己,什么事得罪了佟家?可是我们从没红过脸。佟铁伟因保卫工作性质常常夜不归宿,我丈夫是沙市驻北京办事处主任,也很少在家。这样我和王小颖经常呆在一起,有时她索性搬到我家来睡一宿。小颖她人极好……那夜小颖没在家,不然我一定叫她出来,问她佟铁伟抽什么邪疯。

“别生气啦,佟科长大概中邪了。”我丈夫是个大大呼呼的家伙,什么事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清晨,佟铁伟浇花,掺了臭豆饼的水落下来。搁平常我也就擦擦了事,有了昨晚的插曲,不能饶他。

我揶揄地说:“佟科长,谢谢给我们无私地淋浴。”

“哈哈哈!”佟铁伟放下水壶,说,“我那亲爱的说过你的嘴像刀子,得罪了就够喝一壶的。”

“得罪?岂敢!冲了保卫科长的肺管子,我们就没好烟抽喽。”我说,“昨晚你拖……”

“拖地?昨晚?”佟铁伟觉得莫名其妙,说,“喂,别胡扯了,我昨晚睡得很香呢……小颖临走告诉我她今晚回来,请你来我家吃竹节虾,准时过来呵。”

“见鬼你的竹节虾吧。”我当时无法忍受他那种假装不知的样子,后来听说他得了夜游症。

孟长安思索。

“听说夜游症病很怪。”女秘书说,夜游时能挑水、骑马、钓鱼什么的。

孟长安一直在认真听女秘书讲述。

关于夜游症方面的知识,自己掌握甚少。他说:“请将佟铁伟的档案取来,王小颖的也要。”

“请稍等。”女秘书风旋而去。

孟长安在想:假若女秘书所述真实,案子很快就可真相大白。至于法律如何制裁夜游状态下杀人,那是法院的事。他站起身,透过百叶窗,俯视厂内那块休闲绿地:淡蓝色的湖中,荷叶间流泻脉脉湖水,朵朵荷花婷婷玉立楚楚动人。触景生情,万端感慨:啊,人生变幻莫测,如果世上没这夜游症,那湖边,将多一对情侣……

“孟队。”孙学民匆匆忙忙上楼来,气喘吁吁地:“孟队,沈局要我们立刻赶到第一看守所。”

“怎么啦?”

“沈局说,佟铁伟今天企图自杀。”

“是这样,”负责看押的警察说,“今晨洗漱时,佟铁伟将牙刷刺进鼻孔,企图自杀,幸亏及早发现才未成功,只是流了很多血。

“佟铁伟。”孟长安提审他,讯问道:“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杀死妻子,”佟铁伟不像开始拘捕时那样悲伤和易激动,平静地说,“我应该受到惩罚,那样心里才好受些。”

“想过你要受到法律制裁吗?”孟长安严厉目光审视他。

“当然,”佟铁伟阴郁脸,依然平静地说,“我盼望法院尽快判决,黄泉路上我好赶上小颖,向她解释清楚,我没故意杀她。”

自杀未遂,也没造成任何后果,提审几次又未发现什么。此案往下如何进行,孟长安决定马上动身去省城,到佟铁伟读书的省公安专科学校和王小颖的家,寻找过去这对恋人的足迹,或许能获得些有用的东西。

开向省城的列车上,孟长安认真读着佟铁伟这次自杀前写下的绝命书,脑海萦绕佟铁伟自信的嘴角,和盘旋眼底的狡黠诡谲……他幡然醒悟:演戏,演戏!当然,现在缺乏证据。他将绝命书递给孙学民:“读后谈谈你的感觉。”

孙学民昨夜读完绝命书,眼角湿湿的。既然孟长安让再读,就再揪心一次吧。长途乘车寂寞无聊,读读沾满泪迹的绝命书,体味一下男子汉心灵深处的震颤。

孟长安看厚厚的一打材料。

孙学民好奇地问:“孟队,什么东西呀?”

“王芃写的调查材料。”孟长安伏在茶桌上,潜心阅读。

许久,孟长安说:“王芃想象力太丰富了,将干巴巴的调查材料写得曲折跌宕,字里行间使你扑朔迷离。她将奋进化工厂发生的韦克贪污案(此案已结,韦克正服刑),与佟铁伟杀妻案联系在一起,并用整整一页空白稿纸划上个巨大问号。”

韦克原是奋进化工厂的现金员,他利用管理现金之便,贪污八十万元巨款,法院以贪污罪判处韦克有期徒刑十二年。这个案子是去年春季发生的,两案相距一年多时间。

孙学民泪眼迷蒙,读绝命书并非看武侠小说那样轻松。字字句句唤起他的共鸣:

……我想,最好的解脱,莫过于结束生命,一个万念俱灭的人,尽快归于尘土是幸福。我与小颖虽不是青梅竹马,也不是一见钟情,相爱很富有戏剧性:受同学之托去向她求婚,或许是月老的安排,红线一端系她,一端系我。我们海誓山盟,信誓旦旦,为了爱情,她放弃留省城工作的机会,来沙市,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然而,我患了可怕的夜游症,目前医学难揭示它的病因,更没有效的方法治疗。梦中夜游做了很多啼笑皆非,甚至荒唐的事,终于闯下大祸……小颖我端枪瞄你时,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太善良啦。宁愿死在我的枪口下,也不叫醒我。记得你说你看过一份资料,夜游时突然被唤醒,会出生命危险,或因受到强烈刺激而导致精神分裂。小颖你是为我而死的,你慢些走,等等我……

“孟队,”孙学民很动情地说,“人之将死,其言更悲怆。”

孟长安不置可否地笑笑,岔开话题,说:“本次列车的辣味烤鱼和哈尔滨腊肠很好吃,我去弄点来。”

孙学民见孟长安弄来了吃的,还有一瓶白酒,他问:“没拿盅?”

“用它吧!”孟长安将桔子一切两半,取出肉核,两只黄橙橙的桔皮酒盅。他说,“用它喝酒,别有一番风味。”

孟长安喝酒潇洒豪爽,公安局里名气很大的酒星。很多人认为他是蒙古族的后裔,有弯弓射大雕的大罕血统。

平常不能喝酒,局有禁酒令,工作其间喝酒要被关禁闭。因此孙学民说:“孟队你不怕……”

“明天早晨才到省城,旅途这一个夜晚属于业余时间,喂,我给你当一次白酒博士导师……”

“那我读了。”孙学民也幽默地说。

孟长安连干三盅白酒后,说:“恕我直言,先前你的感觉是极普通的人,麻木迟钝且迂拙呆笨,缺乏刑警应有的敏感。佟铁伟比你我都聪明。”

“此话怎讲?”孙学民习惯这样问,并成为口头禅,有人劝孙学民把名字改为此话怎讲。

“大凡绝命书,都是向活人说些什么生时难说的话,佟铁伟充分利用了它,他极力向我们表白什么。”

“爱的忠贞不渝。”

“不,是他误杀了她,并说明自己有病。”孟长安说。

看过讯问笔录后,孟长安才产生这样想法的。从心理学角度看,人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崖顶,精神没到彻底崩溃的边缘,是不会轻生自杀的。而这份绝命书字迹工整,措辞得体,是在心境很佳的情况下坦然写出的。诚然,面对枪口屠刀,凛然自若大将风度的人存在,问斩前吟诗作文,疏放挥毫讴歌,含笑赴死的人史有记载。爱国将领吉鸿昌就义前雪地写诗,明朝袁崇焕……但是,佟铁伟就是佟铁伟,他写绝命书不是看到自己死,恰恰相反是看到自己生。

到了省城,兵分两路。

孙学民去省公安专科学校。

孟长安直奔朝阳大街副3221号王小颖父母家。在大学任教的夫妇俩,尚未从失去独生女儿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安葬死者时,孟长安见过他们。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我来了解小颖和佟铁伟的情况。请二老回忆一下,他们婚后有无反常,譬如:吵架、情感危机等等。”

“小颖对铁伟一往情深,从他们相爱时我就看出来了。”母亲说,“不隐讳地讲,我不太赞成他们的婚姻。一来我们只小颖一个孩子,没她在身边实在太寂寞了,铁伟一表人材,在校品学兼优,我们无可挑剔。做母亲为女儿的事想得就多,我说,将来调不回省城,或生活不愉快,吵架回来哭鼻子……出嫁两年,春节回来一次,小住两天就匆匆赶回沙市。”

“瞧你,只讲这些毛皮之事。”讲授数学的父亲开口了,或许是枯燥的数学,死板的公式、定律,使他表情充满僵硬的理性……孟长安没想到这种逻辑思维很强的人,提供了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

“两个月前的周末,小颖寄回来一件首饰,并恳请我们代她保管好,按照数学定律,这是个不等式。”面目表情古板的父亲说。

生活不等式?数学家的推断。

这使孟长安受到意外启示:小颖和佟铁伟生活的天平出现了倾斜。到底属于哪一种呢?生活不和谐、志趣不投、第三者插足……孟长安说:“我看一下那枚戒指。”

母亲取来了。这是一枚极其普通的缕花银制“如意”戒指,看上去很旧了,它属于相当遥远年代的饰物。

“它并非普通的首饰。”王小颖母亲讲述了那个戒指的来历:“二十多年前,我随爱人到海边的一个疗养院去疗养。有一天早晨我去看海上日出,回疗养院时我选择一条便道。忽然,草丛里传来婴儿的哭声,我愣了一下,以为听错了。婴儿还在哭,我觅哭声找过去,见一个婴儿裹在被子里,还有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我在错误的情形下做了错误的事情,才有了这个孩子,种种原因我不能把她带在身边,起码现在不能!实在没有什么给孩子留下的,这只戒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将来她出嫁时给她,算是我对女儿的一点心意吧。”

孟长安见王小颖的母亲眼里泪光闪动。

“我把她从疗养院带回家……弹指间二十多年过去,临出嫁时,我将戒指交给她,并讲了事情的真相。小颖将戒指放在唇边亲吻着,簌簌落泪。”讲述到此,养母已泣不成声。

孟长安觉得这只戒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得到教授夫妇允许下,带回戒指。

归来的列车上,孟长安反反复复看着戒指,细细咀嚼教授那句话:生活不等式。觉得此话份量很重,世界上大概数学家的头脑最清醒。

“据校方介绍,佟铁伟各门功课优良,毕业时那篇论文,颇受专家、教授赞赏,校方曾动员他继续攻读研究生。”孙学民讲他了解到的情况:“佟铁伟爱好并不广泛,偶读一点侦破、悬疑类的小说。唯一的爱好是踢足球,崇拜马拉多纳,他的名言是:足球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刚毅和勇敢。其它方面他都不感兴趣,在校他被点名批评两次。一次是他擅自在王小颖家过夜,另一次是和社会上的人赌博。”

“讲详细些。”

“输赢并不大。他的检讨书学校让我看过了,他说去赌并非为自己,因公费进修深造,根本不缺钱用。赢来的钱为给班里添只足球,给窈窕淑女们玩。”

“哎呀,原来如此!”孟长安幡然顿悟。“我记得贪污犯韦克的讯问笔录中,沈局长在下面这句话标上加重号,韦克的八十万元现金下落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