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1

寻找斧子的主人比预想的要简单得多。

屯长丁大干对着麦克风连喊带骂囔了吼了喊了一阵,全屯老少凡是能动弹的陆续来到丁家大院,乖得像群羊,各找各的位置或蹲或站或依或靠,听候屯长训话。

丁大干披件大布衫子,脚跐一条板凳捻上一锅旱烟点着吸几口后,吐出股浓烟然后清清嗓子:“噗!老少爷们,今天咱开个会,李富田死了,咋死的?噗!谜呢!”屯长鞭子似的目光扫视全场,人们避猫鼠一样迅速躲开,胆怯地低下头,像似自己真的杀了人。丁大干连续几声“噗!”,莫名其妙的噗后,他说:“公安局的同志专门来咱屯破这个谜。谁知道啥就都说出来,瞎呲我收拾他。”

会场内鸦雀无声。丁大干的声音足可以使小屯微微乱颤。在某个时期某种情形下,他的话就是政策、文件,就是上级的声音,谁敢违抗、反驳、怀疑?一句话,不好使!此刻,他的烟袋锅子敲击板凳,酷似旧时代大堂上县官敲的惊堂木,众目光一齐投向他。丁大干高声说:“都使脑袋瓜子想想,你家丢没丢斧子?”

刑警悄悄注意目标,王芃始终盯住潘秀琴,她身旁站着一个清瘦、目光呆滞的小个子男人,他高颧骨,短下巴,脸型很像丁大干,此人是潘秀琴的丈夫丁东风。

几天中,王芃掌握了丁东风一些情况:丁大干原本两儿一女,那年三伏天到河里洗澡淹死了小儿子,便剩下东风一个儿子。他不傻不苶,自从弟弟二樃头溺毙后,便一蹶不振,病魔缠身……生长在天高皇帝远的泡子沿屯,依仗老子至高的权势,游手好闲,惹事生非也没人敢管,反倒惧怕他三分礼让他三分。尽管这样,归终娶了本屯美女潘秀琴为妻,此段姻缘,屯人说得直露:到底权大。婚后数年潘秀琴肚子空空,传说是丁东风的宝贝玩意有故障。

“我家的斧子卷刃,卖废铁了。”

“俺的斧子是民国那年铁匠铺订打的,磨不出来了,骑上三里地也不骣屁股,早叫我给扔啦。”

屯人纷纷讲遍自家的斧子,最后站出来的是渔业户彭继业,他说:“李富田去年借走我家的斧子,至今没还。”

“废话,人都死啦咋还?”丁大干训斥他一句。

“是这把吗?”小张出示那把斧子,“你仔细看看。”

“没错。”彭继业承认得干脆,满不在乎的样子,接过斧子,攥了攥斧子把儿,抡了抡做劈木头砍柴姿势,说,“这斧子钢口贼好,我爹从关里老家带来的,枣木把呢!”

下午,彭继业在河边修建的供打鱼歇息和晒网用的小窝棚里,孟大队长说:“说说这把斧子吧。”

一脸憨厚的彭继业,讲了借给李富田斧子的经过: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李富田拎着两瓶二锅头酒来找彭继业。平常李富田馋酒就来,彼此随随便便,用不着客气。

“酱鲫鱼。”李富田点了菜。

彭继业从深水井里取出储藏的鲜鱼,拣肥的鲫鱼酱汁炖上几条,两人就喝它个天翻地覆。

“富田,你有量就大点口。”彭继业劝酒。他蓦然发现李富田有些反常,往天他喝酒从不耍赖、藏假,喝得实实在在。今天喝药似的不愿往下咽,端起酒盅就神不守舍,长吁短叹,令彭继业生疑,问:“怎么啦,蔫不唧的。”

“唉!”李富田内心苦楚从双眼中流露出来,摆摆手吱唔道:“没啥,没啥!”

一瓶高度数白酒下肚,李富田眉头皱得铁紧,失魂落魄的样子。

“富田,你孤身一个人连伴儿都没有,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谁干?屯里哪个女人合适,你吱一声,缺钱包在我身上。”

“彭大哥,你真是大好人。”李富田醉眼里盈着泪,十分动情地说,“六八年我从上海来关外,一头扎下就是几十年。功不成,名不就,这辈子算彻底完啦。没想到,娶个媳妇又偷偷摸摸,啥损事都干。”

“老账别翻啦,你才五十出头,好日子还长着呢,遇到投心对意的女人续一个。”彭继业说,“等撒完鱼苗,腾出手来,就帮你张罗张罗。”

“彭大哥当真真人不说假话,我心里……世上哪儿还有比潘秀琴更好的人呢!”

“秀琴,你说是潘秀琴?”

“对,她……”

“富田,你喝醉啦。”彭继业只把李富田的话当成醉鬼胡言。泡子沿男女老少几百口,从前清、民国到今天,上上下下百年间,只出潘秀琴这么一个屯花,按庄稼院的话说:像画上的人那样好看。假如用她做标准找媳妇,恐怕泡子沿就要易其屯名——光棍屯。

那夜,他俩全都酩酊大醉。临离窝棚回屯,李富田说走黑道害怕,彭继业将劈柴斧子找出,叫他带上。

“以后他没来还斧子?”孟长安问。

“没有,我朝他要了几次,他说有它仗不少胆,晚上睡觉实沉。”彭继业说,“我们俩儿多个脑袋差个姓,彼此不分你我,别说一把斧子,就是一匹马,他说要我都乐呵地给他。”

从他们的关系分析,彭继业说的显然是实话。孟长安突然切入正题:“有人用这把斧子杀了李富田,你看凶手会是谁?”

“这……”彭继业一激灵,神色犹豫,难以启齿,他说,“人命关天的,我咋敢随便瞎猜呢。”

善于察颜观色的孟长安,敏锐的目光窥见彭继业眼里藏着惊慌、恐惧……或许这位与死者情同手足的汉子,迫于某种压力而不敢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你和李富田是朋友,他被人杀害,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你知道情况不说,那九泉之下的灵魂会安宁吗?”

彭继业举目向河面望去,河湾那片芦苇中是他围起的鱼塘,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时有鲤鱼跃起,噼噼啪啪击水声,令人听着舒服。今年对彭家来说,又是一个丰收年。投入的鱼苗草根、白鲢、花鲢、鲤鱼大的三四斤重,拉一网都上来二三百斤鱼。自从承包了这个水泡子,养鱼成了全屯首富。迈进知天命之年门槛的彭继业,思前想后,承包此泡子来之不易……他收束回目光,望眼那把斧子,睹物思人,这又让他念想起李富田来。他死得真惨啊!让人断成两截,最终连个囫囵尸首都没落下。此时彭继业心里的天平一端是自己利益,另一端是朋友情义,朝哪头倾斜他犯难、踌躇。

孟长安觉得彭继业心里很矛盾,内心在斗争,应该给他思考的时间。于是他借故告辞,说:“如果你想起什么,可随时找我们谈。”

“哎,哎!”彭继业答应着,他送刑警一直到屯头,踅回身却没回窝棚,朝沙坨走去。

李富田的坟就在那儿。

望着彭继业步子迟缓的背影,孟长安说:“案子的突破口不是那把斧子,而是彭继业。”

入夜,丁家大院沉入蟋蟀、蝼蛄、癞蛤蟆,及无名昆虫鼓噪喧闹之中。

刑警相继归来,第一个进院的王芃见自己宿处门缝底下塞进一张纸条,确切说是一封匿名信。她读完甚是惊喜,立即拿给孟长安看,她的喜悦心情流露出来:“柳暗花明。”

信是用普通学生用的方格本纸写的,钢笔字挺清秀,文很短:

公安局同志,去年腊月十八深夜,我听见一个女人声音,她召唤李富田去她家。

——知情人

7月3日

这封来路不明的举报信,敲在刑警的兴奋点上,打击力很强。每人都展开想象的翅膀,王芃这样推理:光棍李富田和某女人有关系,或被发现或女人反目,同丈夫共设圈套,叫女的去勾引,男人持斧子藏在屋内,然后将其杀死。杀人第一现场在李富田的情妇、姘头、与之厮混的女人家。

综合近日情况,孟长安心中疑云密布,拨拂不开:泡子沿小屯人像害了惧怕症,说话吞吞吐吐,大都保持沉默,谁也不愿意谈及李富田命案。彭继业较为典型,知情不举。现在又有人通过写匿名信的方式提供线索……泡子沿令人感到神秘莫测,巨大阴影石头一样沉重压在人们心头,难以驱散。

匿名信中提到的女人是谁?她和李富田到底是什么关系?巴掌大的小屯,男女风流韵事肯定家喻户晓。至今,只彭继业说过李富田酒后提到一个女人名字——潘秀琴。

“我怀疑她。”小张说,“她一定与李富田有染,不然深更夜半谁会来叫他?”

“像吗?”王芃将信将疑。

汪,汪!两声凶恶的狗叫,丁家人在院内吆喝住狗。丁大干烟袋杆朝刑警住处指了指,彭继业几步就蹿过来。

“孟大队长,我有话说。”彭继业进屋随手关严门,神色有些紧张,急促地喘息着。

“别急,坐下慢慢说。”孟长安端给他一杯茶水。

喝了几口热茶,彭继业情绪稳定了许多,他说:“我这几天做梦老是梦着李富田……寻思再三,有件事不说真对不起惨死的朋友。去年腊月十九,我起早碾黄米。咱屯子经常停电,磨米磨面那盘碾子就成了宝贝,东家磨荞麦,西家碾黄米,要想用它得起大早抢占。

“我抢占了头一份,可二细箩叫毛驴踩坏了,我知道丁东风家离碾道(房)最近,就到他家借。那时天还没大亮,深一脚浅一脚进了丁家院,窗帘撂着干叫门不开。我冷不丁听见他家仓房里有动静,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看见,倒听见像似人的哼唧声从仓房里传出来。

“丁家的狗往死叫唤,我没听太清楚。丁东风披衣出来,将二细箩递给我。我说‘兄弟,你家仓房里……’他说:‘哦,老母猪要下崽我把它圈仓房里啦’。这码事至今我心里犯疑,哼唧声太像是人。”彭继业边说边朝窗外张望,近乎恳求地说,“此事千万别露出我,丁家惹不起呵,屯长收回水泡子承包权……”

诚然,一个靠养鱼为生的憨实庄稼汉,赖以生存的泡子承包权被收回就等于砸碎饭碗,断了家庭的经济命脉。何况,丁大干在本屯当了三十多年的队长,土皇帝呢,吐口唾沫落地便是钉,说一不二。因此,彭继业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从那天起,你再也没见到过李富田?”

“是的。”彭继业说,“那事过后几天,我家杀猪请李富田吃血肠,我见门用棍子顶着,人不知去向。”

“你听过关于李富田和潘秀琴的传言?”

“没有。”彭继业起身告辞,“我知道的就这些。”

丁家的狗又疯咬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说明彭继业已出了院门。

今晚接到一封匿名举报信,彭继业主动上门提供线索。至此“馋河碎尸案”有了突破性的进展。侦破组拟定下步行动方案:严密监视丁家,对丁家秘密进行搜查,排查嫌疑人,因工作量很大,请局里增派刑警到泡子沿屯,协助破案。

新派来的干警以土地局的工作人员身份,丈量农村房基占地为由进驻泡子沿屯,三名干警被屯长丁大干安排在自家里住宿,就在孟长安他们的隔壁。

经过周密部署,一张捕捉罪犯的网已悄悄拉开。丈量房基地的刑警行动很谨慎,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们先从屯子一头开始,挨家逐户地进行丈量、普查。丁大干出于维护本屯利益考虑,跟着勘查人员左右,不时为屯人说些好话:

“张老笨宅基面积是超了,他家人口多,闺女儿子一大帮,房子小住不下,照顾照顾。”

“乔扁头家接了偏厦子……”

警察也就顺水推舟地应酬,他们急切地盼望早点丈量到丁家。

夜深人静,丁家大院最后一盏灯熄灭。漆黑的夜空,点点寒星毫无情感地注视这空旷的院落。三个人影从土地工作人员住处闪出,集中在孟长安的房间里,案情碰头会摸黑悄然进行。明天,土地丈量到丁家,他们认真考虑怎样进入丁家的仓房,拟定了几种行动方案,随机应变,灵活掌握。目的只有一个:寻找杀人痕迹、物证。

“王芃、小张,继续监视丁东风夫妇,防止他们闻风逃跑。” 孟长安说,“王芃近日重点弄清潘秀琴的身世,婚前婚后,越细致越好。”

“是!”她欣然从命。其实,王芃早已盯上潘秀琴,她决心揭开这个女人的神秘面纱。

太阳刚刚露出脸儿,草原浓浓的晨雾笼罩着泡子沿,早早钻出窝的麻雀落在丁家大院外的大柳树上,叽叽喳喳吵闹。

在院内散步的王芃遇见丁大干的女儿丁淑芬,那张漠然的灰脸庞,在晨曦中显得更加灰暗和憔悴。刑警们进入这个院子很少照她的面,也没听见她说过一句话,将她排在命案重点嫌疑人之外,因此没人太注意她。

王芃目光移到丁淑芬挽起并且濡湿的裤脚时,顿生疑窦。她**着小腿,白皙的皮肤现出片片红点,露水打湿,由刺激引起的明显特征,裤脚粘着许多早熟野花的种子,可以断定她刚从草甸子归来。

对王芃的诧异目光丁淑芬没有任何反应,走进她居住的西厢房,砰地关闭铁皮门,切断刑警的视线。

“她一大早外出干什么?”王芃思忖。

她和丁东风仅一墙之隔,按农村风俗挨年靠节一般都不出远门,如此推测李富田被害的夜晚她一定在家,不会一点不知道吧。她在这桩人命案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是帮凶、合谋者,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于是,王芃决定监视她。

一整天,丁淑芬都没出门。淅淅沥沥的雨落个不停,泡子沿的人们称这种黄昏落雨为“关门雨”,加之刮的是东风,谚语说:东风不雨,雨上不晴,这场雨恐怕要下一整夜吧!

雨夜,丁家大院愈加空落,那只恼人的狗一改光天化日下那般凶恶,钻进窝里躲雨,掐死似的哑了。王芃选择最佳角度,注视着西厢房的动静。远天滚动雷鸣,闪电在厢房那扇窄小窗户上变幻着,时明时暗。

夜半,雨稍停歇。

突然,西厢房门开了,丁淑芬披着雨衣,挎一只篮子,灵捷地出院,扑向黑黝黝的原野。

王芃紧随其后,盯住目标,保持一定距离。那女人在雨夜中表现出果敢、大胆,这与平素那个体弱、憔悴的女人判若两人。荒原泥泞,行走艰难,瘮人的狼嗥断续传来,令人恐惧颤栗,丁淑芬全然不顾,毅然向荒原深处走去。

翻过两道坨子,闪电中王芃眼前草甸子豁然开阔,荒草萋萋,可见此地人迹罕至。

坨坳间出现一个傍坨修建的地窨子,如洞的窗口射出光亮,摇摇曳曳。丁淑芬驻足,转身望望身后,直奔地窨子,开门时响起两声很脆的铜铃声,她闪身进去。

王芃慢慢靠近,从窗口的破洞望进去,土炕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满脸胡须,眼皮厚厚的,像似浮肿。她立刻认定他就是两年前失踪的丁大干的女婿苏国强,她在小学校长处见过他的照片。

他狼吞妻子送来的饭菜,见妻子一身泥水,说:“刮风下雨天就别往这跑啦,坑坑洼洼的道不好走,我自己对付一口饭,饿不死。”

“国强,还是回家吧,常年呆在荒草没棵的地方,人不人鬼不鬼的,啥时是个头啊!”

“那妖精能放过我?”苏国强将妻子揽进怀里,说,“真苦了你和孩子。唉,想起那年的事,我就后悔。”

“要怪该怪咱妈,也怪我。”丁淑芬脸贴着丈夫的胸脯,相依相偎,喃喃地,“知道有今天,当时刀抹脖子也不能干那件傻事啊,害得咱俩到不一块儿。”

“我想你……”苏国强说着动手剥她的衣服。

王芃迅速离开窗口。

回到丁家大院,已是子夜时分。王芃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苏国强的下落意外被发现,无疑向这桩命案飘来一团疑云:那件事?妖精?苏国强指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