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漆黑的囚室夜晚,他深深反省自己,痛心疾首:“我,我不该……”

破获“6·27反革杀人案”的消息,通过高悬在主要街道上的高音喇叭,向沙县人们宣告的同时,李兵天局长向地区公安处作了汇报。上级通报表扬了沙县公安局取得的辉煌战果,并指示:要公审公判,游街示众,严惩杀人凶手。还根据李兵天的报告,丛小玲与资产阶级家庭决裂,表现进步,工作成绩突出,爱憎分明……建议追认她为烈士。

李兵天拨通县革委办公室电话,准备向马主任详细汇报地区公安处的指示精神。昨夜马主任因肾病住进医院,他去医院探视并当面汇报工作。

马主任的大名,全县妇孺皆知,总揽几十万人口的沙县大权。

“田影。”李兵天在县医院门前遇见迎面走来的田影医生,客套道:“那天让你受罪了,真不好意思。”

“没什么。”她很冷淡。

李兵天见她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当时最时髦的白底粉点衬衫,一顶麦秸编的遮阳草帽,立刻想到自己一位要好的朋友姜铁,他在商业局工作。

“你这是去找你的革命战友?哦,祝你们并肩战斗。”李兵天半开玩笑地说。他早听姜铁说过他们恋爱的事。

她莞尔一笑,算做回答,也算是谢意。

城外,一条向东流淌的河。

河床虽不宽,但隔断了城外更广大的区域,民国初年修建这架铁桥飞横河面。到河对岸去只两种办法,坐不定时摆渡者的小木船过去;在就是走铁桥,近一公里长的铁路桥设有十几个桥墩,三角形巨梁中央两条铁轨,道轨旁设有人行道,不坐船的人可从桥上通过。处于特殊需要,阴森的桥头堡有两个班的兵力守卫,桥上行人极少,怕那闪着寒光的刺刀,怕祖宗三代地询问。几乎过一次桥,要讲一遍身世。

田影确定在桥上约会是有特殊意义的,他俩初次相逢就在这座桥上。那天,她去河对岸抢救一位难产妇女,回来时,摆渡的不知哪里去了,千呼万唤无人应答。

“唷嗬嗬,过河哟。”她喊了一阵,河面仍然空**,没有船的影子。进城的唯一办法走过铁桥。

她第一次走上铁桥,有生以来第一次攀登这么高的桥。当她目光从桥板的裂缝俯视下去,白亮亮的河水,云似的飘移,整个大铁桥在脚下旋转起来,实在不敢再朝前迈一步,头玄晕得厉害,脚像登了空,软绵绵的没底儿,返身回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双目紧闭,滞在桥上进退两难。

“我来搀着你。”她听见有人说话,睁眼见一个人站在面前,他和蔼地说,“我们一起走吧。”

她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手,让他握住,但还是不敢朝前迈步。

“闭上眼睛,像孩子们做游戏那样,领瞎。”

对方的话说得幽默、风趣,使她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许多。她闭上眼睛,顿时一道道彩色的光圈在闪烁,手被一只手有力地拉着,走,朝前走。

呜!火车的鸣声传来。在这座铁桥上人行道与铁轨并行。她立刻紧张起来,驰近的火车使大桥震颤起来。

“咱们到救死鬼上去。”

救死鬼?她错愕。

大概上过铁桥的人没人不知道什么是救死鬼。修建大桥时,充分考虑到了人和火车相遇时,那剧烈的震颤会使人害怕,紧挨飞奔的火车行走可不安全,于是便每隔三十米修一处如楼房阳台的装置,探出桥外的部分可为行人暂避火车。

轰隆隆一列油罐车通过铁桥,救死鬼像浪尖上的小舢板,猛烈地颠簸。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直到火车驶过铁桥,她才离开他宽厚的怀抱。正是这次铁桥邂逅,**起了他们爱的风帆,铁桥像一根月老的红线系着他们俩。

爱的小舟初下水的地方终是难忘的,铁桥上左数第七个救死鬼,竟成为他们约会的老地方。

她现在已不怕什么火车,又把腿悬吊下去,轻轻悠**,下面的河水湍流。她喜欢居高临下望着河,听那偶尔划过河面小船木桨的击水声。

那是一首动听的橹歌,古老河流上的橹歌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常在这时想起家乡,那辽阔草原上的格外晴朗的天空,和一条流向南方的小河。假若那条河朝东流,眼前这浑浊的河水就有家乡碱土的深红色,或许就能见到孩子们用芦苇叶、蒲草扎制的小帆船。小的时候,她和邻居的一个小男孩,结伴到河边去玩,他俩不知亲手做了多少只船儿,放进水中漂向远方。后来,她随全家迁走,离开草原时,他跟着搬家的车跑着送她几里路!

岁月流逝中,她仍然记着那个男孩,却始终未见到他。那座铁桥上,当她羞涩的目光落到对方脸上时,见到她刻在心底的一张熟悉的面孔。

“你是姜……铁?”

“噢,小影!”

十几年后相见,童年的伙伴都感到对方的变化很大,她比小时候要漂亮得多啦。他呢,英俊潇洒。她说:“我考取了省医科大学,只读了三年。学校停课,我便回县医院当医生。”

“我参军转业到这儿快半年啦,真没想到你在这里工作。”

“或许这就是缘分。”

她提前坐在救死鬼上等他。

“怎么啦,小影?”

“她死啦,真惨。”她眼里噙着泪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们是好朋友。”他说,对丛小玲被杀案,他始终持有自己的看法。“你相信是程龙杀的她?”

“现场留有他的舌头,还有他的……程龙这畜牲奸污了她。”田影凄然道:“她死得好惨。”

去年夏天的深夜,县医院急诊室值班医生田影,接待一位年轻患者。她面容憔悴,令人不解的是,她神色惊慌,像被人追杀。

“怎么啦,哪不舒服?”田影让患者坐下来,医生敏感出患者眼睛红肿,刚刚哭过。人长相很美,现实中很难见到这样漂亮的人。

“医生,我……”她难于启齿。

“我给你检查一下。”田影戴上听诊器,患者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她认为病根在心脏。

“我心脏很好,身体很健康。”

“那你?”

“是……是,这样……”她吞吞吐吐,难过得哭出声来,“我,不好意思,我……”

田影仔细望望她,冷丁发现她面部出现的蝴蝶斑,显然是怀孕的特征,她说:“做胎位检查有什么难为情的,怀孕多长时间啦?”

“求您帮个忙,把孩子打掉。”

“打胎?很简单的事嘛。”田影没往别处想,计划生育抓得很紧。超生、计划外怀孕堕胎、引产几乎是家常便饭。医院肩负特殊使命,来者不拒,随来随做,像普通外科手术那么简单。但是,手续必须健全,持本部门介绍信或家属陪同一起来院,需男人签字,避免家庭纠纷。她说,“明天同你爱人一起来,我帮你提前预约。”

丛小玲没动地方,呆望着窗外的夏夜。许久,她才转过头来,恳求道:“帮帮我吧,我还没有结婚。”

未婚先孕?热恋中感情冲动,失去控制……做医生的显然比常人更能理解这种事,如此美貌的人,追求者必然冲动……她说,“好吧,跟我来。”

分娩,是女人一生中最为痛苦时刻,大多都在剧烈阵痛中生孩子。她又不是瓜熟蒂落的自然分娩,是强行堕胎啊。

产妇手术台上,丛小玲开始经受折磨,皱眉闭眼,咬破的嘴唇流出血,忍痛终有极限,一声声令人心碎的痛叫。那刚刚形成的生命,被冰冷的铁器残忍搅碎,酷像撞击礁石而摔碎的浪花,尚无反抗能力的小生命,被机械给扼杀了。

“丛小玲,一切都过去了。”

“谢谢你。”

“观察室还有一个床位。”田影吩咐值班护士,“交班时给她办理入院手续。”

“我不住院。”丛小玲挣扎站起身,苍白如纸的脸上渗出虚汗,她不听劝阻,趔趄地走啦。

“唉,女人啊!”田影同情离院而去的丛小玲,孤零零的身影滞在心中。堕胎虽算不上坐月子,但也是一次生产。像她那样虚弱、流血较多的,应该住院休息、治疗。然而,丛小玲还是走了,一个人走了,留给田影的最后一瞥,成分很复杂:感激、痛苦、无奈……夜幕低垂,河边雾气缠绕,鲤鱼不时跃出水面,跌落河中啪啪直响。船家仍然在摆渡,昏黄的电石灯忽闪忽闪,缓缓前行,船家正唱着一首蒙古族民歌:

呼荣山的阴影,沿着山间平川移动。

我的心啊,为什么对人家的女儿这样眷恋?

黄鸭的雏鸟,向各个方向飞腾。

我的心啊,为什么对异乡的姑娘这样眷恋?

“谁能想到,没出两个月,她又来啦。”田影说话时显然是因为寒冷而哆嗦一下。

一列火车驶上大桥,车轮沉重地辗过去。

他脱下外衣给她披上,听她讲述。

“丛小玲又来做人流,我不能不提醒她啦。我说,‘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刚做完人流,又要人流,身体吃得消吗?如果你们之间关系已确定,申请登记结婚。’她很伤心,人比上次瘦了许多,身体状况很坏。她默默承受我的指责,仍然是那句话:‘请你帮助我’。

“我说,‘帮你可以,只要你答应我,住院。’她点了点头。这次堕胎更糟,失了大量的血,即使是铁人,也难立即走出医院。

“她一个人呆在病房里,身旁没有任何人照料。我说,‘通知你的家人来护理。’她说,‘我没家人。’我说,‘至少告诉那位使你受罪的人吧。’她说,‘不用,求你啦。’她拽住我的胳臂,说,‘就请你告诉我小弟,他在县铸造厂工作。’

“我去了工厂,不巧,她小弟外出推销产品,几日后才能回来。我不能将她扔在一旁不管,买来鸡蛋、红糖、麦乳精和产妇所需物品。一天,同她一室的那位产妇出院,剩下她自己时,她恳求我留下陪她坐一会儿。我说,‘小玲,你年纪这么轻,应该振作起来……我们都是女人,我觉得你的**该节制一下,即使难控制,也该想些措施。’

“‘田医生。’她扑到我的怀里,哭泣了一阵,说,‘我已不是人啦,活在这世界上,就因为我有个未长大成人的小弟弟,为了他,我才活着,活着……’我说:‘你的爱情出现波折?’她说,‘没有,我没有爱情,田影,恕我这样称乎你,我的事一辈子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丛小玲是一个谜。她只告诉我她家原在省城,父母都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被批斗双双致死,她和年仅十六岁的小弟被遣送到农村。后来,他们姐弟俩从偏远农村调进县城来。眼下,小弟的活儿很累,那个街道办的大集体铸造厂,设备简陋,福利条件很差,有几个工人得了矽肺,她忧心小弟的健康,正准备给他调动工作。

“大约五六天后,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孩来医院打听丛小玲,我把他领到病房。他孩子似的抱住丛小玲,哭着问:‘姐,你咋地啦?’她用手背擦他的眼泪,说,‘没什么,一点小病。’他不信,‘你骗人,骗我!’他扬起稚气、诚实的面孔问我,‘医生,我姐到底得的是啥病?’

“我迅速瞥眼丛小玲,征询她的意见,我是如实回答还是撒谎。她的眼神告诉我应该怎样说,我说:‘你姐胃肠不太好,住几天院就会痊愈。’他伸手移走遮盖丛小玲脸庞的一绺头发,一句话问得连我都大吃一惊:‘姐,你是为了我,才……’她急忙说,‘不不,小弟。’他说,‘你总把我看成是长不大的小弟。其实我什么都懂啦,告诉我,害你的人是谁?’她捂住弟弟的嘴,惊慌地看着我。我一时糊涂了,先前她因什么事瞒着小弟弟,这会儿姐弟俩又瞒着我。

“接下去,我见到了人世间最令人心碎的一幕,他俩拥抱在一起,唯恐谁被龙卷风刮走似的,哭成一团。”

田影讲到此,揩一下眼角。

又一列火车驶过铁桥,是一列油罐车,浓重的石油味道。

她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说:“我总觉得,丛小玲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她言谈中流露出一个‘他’,这人到底是谁呢?”

“杀人现场留下程龙的半截舌头,他是使丛小玲怀孕的罪魁祸首。”姜铁说,“可我始终怀疑程龙不是真正的凶手。听说他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会下那样毒手?”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望丛小玲,见一穿劳动布工作服的男人从她宿舍慌忙逃走,个子比程龙高。”

“那人是谁呢?”姜铁疑惑。

“凭我的印象,他很像……”

“是他?这怎么可能。”姜铁大吃一惊。

夜朝更深沉去,月光中河面泛着粼粼波光,青蛙停止鼓噪,河水中忽闪着淡绿色的亮点。摆渡人说它是乌龟在夜晚发出的光;城里人却说那是落水而死人的魂灵。据县志载:某年洪水泛滥,落难的人尸体被鱼鳖虾蟹啃光了肉,骨头沉入河底,而魂灵不肯离开故乡旧土,常在夜晚里哭泣。

“我们应该去找丛小玲的弟弟……”姜铁出于义愤,出于同情,总之他要弄清丛小玲被杀的真相。

“当然,先能正面接触一下程龙更好。”

一道暗黄色灯光在河面出现,渐渐移向那些谜一样的绿色亮点。他们俩也在一步步地接近“6·27反革命杀人案”……受一种现在还很难说清楚的心理驱使,两人个青年人,不,一对恋人,悄悄调查起那桩血案。

沙县公安局大会议室里,气氛庄严肃穆,丛小玲的骨灰盒放在桌子上,盖一面鲜红的旗帜,自然还有一些寄托哀思的挽联、挽幛、花圈之类的东西。

参加追悼会的大多数是公安局的人,也有部分机关干部。县革委会马主任因病缺席,由另一名副主任主持。

公安局长李兵天致悼词,他语调沉痛地说:“今天我们怀着悲痛的心情,在这里举行我们的同壕战友丛小玲的追悼会……丛小玲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战斗的一生。她勤奋工作,政治进步,敢于同家庭决裂,积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爱她,阶级敌人就恨她,对她下了毒手。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掀起革命生产新**……丛小玲同志,永垂不朽。”李局长掏出手绢擦眼睛,下面显然是超出悼词以外的讲话,他说:“丛小玲同志,我们已经抓到了杀害你的反革命分子,不久,我们将严惩他,祭祀你的英灵”。

“打倒反革命分子!”

“严惩杀人凶手!”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口号声淹没李兵天的讲话,群情激愤。

田影作为丛小玲的生前好友来参加追悼会,她胸前戴朵白花挨姜铁站着,两人不时地交替下目光,悼词她没听,望着丛小玲的遗像,强忍着泪。姜铁用目光鼓励她:要坚强些,更重要的使命等着我们去完成呵!

他们在等一张面孔出现——丛小玲的弟弟,他一直没来。

昨天,他俩去了铸造厂,得知在丛小玲出事那天晚上,他去河里洗澡,他有在河边露宿的习惯,总之至今未见他人影。他能去的地方无非是他们姐弟曾插过队的村子,或是在城里,姐姐的追悼会他应该来参加,他是丛小玲的唯一亲人。

一种不祥之兆,铅块一样压在姜铁和田影的心头。他们俩人在追悼会进行中退了场,然后分头去找丛小玲的弟弟。

田影向医院告假,谎说到外地探亲,直接去了丛家姐弟插队的太平湾村。姜铁身为商业局领导,不便脱身,留在县城秘密寻找丛小玲的弟弟。

庄严而又隆重的追悼会开过,如何处置杀人凶手,李兵天夜里去的县医院特别病房,向马主任汇报。

“你起草一份报告,请示地区公审、处决程龙。”马主任指示。

“是!”李兵天关切地说,“主任,您的身体……”

医生说我的肾脏出现坏死迹象,现在用药物也只能是维持”。马主任情绪悲观,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肾移植,可难题太大,需要一个健康、鲜活的肾。”

肾,鲜活的肾!李兵天眉毛一挑,眼前一亮,他真切地看到一个鲜红鲜活的肾脏。他说:“马主任,您三十二岁就是县团级,前途光明啊,无论如何要使生命延续下去。换肾的事你放心,由我安排,天无绝人之路。”

“谢谢你啦!”马主任从李兵天的眼里见到生存的希望,他了解他,深信他的能力。

李兵天回到公安局,一楼除有两名公安人员值班外,再无别人办公。整个二楼空空****。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写报告。展开稿纸只写了几行便停笔,思绪很乱,电扇没能把室内热流驱散。他走到阳台上去,燥热的夜晚风很懒,躲在某处瞌睡。但是毕竟直接溶入夜空中,至少比室内凉爽些。

夜很静,小城从白昼的喧嚣中步入恬静,偶尔驶过远街的机动车辆灯光摇闪,勾勒出某些建筑物的轮廓。隐隐约约可听见火车爬过郊外大铁桥的轰鸣声。

“啾唧!”几声夜鸟叫,把李兵天的目光牵向也属于公安局组成部分——高大围墙内的一幢小平房,外表上看是一幢普通车库,几扇灰色的铁大门,屋檐下留着小窗口。然而,从铁大门进去可以直达一个地下室。日本关东军占领时期,县警务司令部设在此院,修建了这个秘密魔窟。“八·一五”光复后,这里挖掘出大量的遗骨残骸。

出于某种考虑,李兵天下令将程龙羁押在这间秘密地下室里,公判前绝对不准任何人接触他。

一只胆大的蚊子,公然落在局长涂有防蚊霜的脸上,寻找下口的地方。他察觉到了,沉着老练,暂不打草惊蛇,甚至产生舍出一点血一巴掌打死它的想法。蚊子尖嘴扎进局长的腮处,先吐点什么,尔后大胆地吮血。

“啪!”蚊子即毙命。

李兵天狠狠地说,“你敢占老子的便宜,妈的!”

或是蚊子叮咬唤起他的愤怒,或是打死蚊子而使他振奋,或是这个过程启发了他的思路,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龙飞凤舞地走笔,很快起草了马主任交办的那份报告,划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时钟敲响十一点。他伸个懒腰,打个呵欠,蓦然想起什么,拿起笔筒下压的一张纸条,娟秀的字体写着:

我母亲上夜班,请你来我家,机会难得呀。我好想你!

没署名字,李兵天知道是谁写的,反复用心读了几遍,然后划火柴烧掉……空心楼板里,陡然几声扑棱,像似一只老鼠追另一只老鼠,它们为争抢食物常常这样追逐厮打。此刻完全不是,一只情窦初开、充满青春活力的雌鼠,释放一种挑逗的气味,引得那只平素伪装得一本正经的雄鼠春情勃发、躁动,开始在漆黑的窄小空间追逐……

田影沿着那条古老的河道向东走。开始搭乘一条近途的小船。接下去她步行,在饱吸阳光的沙滩上行走是惬意的。她索性脱掉凉鞋,赤足跋涉着,沙子又软柔又热乎。

草棵子里忽然飞起一对土燕子。她想:以后一定找个时间,和姜铁一起在沙滩上痛痛快快地玩几天,拍燕窝、垒燕窝,小时候的时光真叫人难忘,许多童谣她真亮地记得,像“公鸡头,母鸡头,你看家,我放牛!”;还有“水牛,水牛,先出犄角后出头嘞。你爹,你妈,给你买的烧羊骨头烧羊肉嘞。”

在沙滩尽头,她收了遐想。

太平湾村在连绵的沙坨之中,小河流瘦了淌细了,在此转个弯儿,像那永远难伸直的罗圈腿,擦小村边儿而过,泻向远方。

“田大夫,是你呀!”田影在村头意外遇见一个妇女,她曾经给她做过剖腹产手术,“快到俺家去。”

“你家宽敞吗,我得住几天。”

“连二大炕,你打把势睡都够用。”

剖腹产后的妇女,脂肪又把她的肚子充塞起来,和有六七个月身孕差不多。田影说句玩笑话:“哟,又怀上啦?看样子我又要给你拉一刀。”

“哪呀,”那妇女搂起上衣襟,又朝下退裤子,露出肥白的肚皮,粗俗地说,“囊囊膪,你听不懂吧,就是肥肉。”

泥屋土炕上田影已住了三天。憨厚的庄稼人怀着敬意的心情,给田影做好吃的,擀面条,打荷包鸡蛋,还杀了只大鹅。她感到饭菜很难咽下,太平湾很穷,这家泥屋土炕,窗户连块玻璃都没有。

“不能再让他们破费啦。”田影决定明早就走。

月光悄然走进小村,毫不见外地到各家各户拜访。

田影在村妇如雷一样的鼾声中难以入睡,心里堵得慌,原因在于寻思丛小玲姐弟俩。

村人说丛小玲的小弟那年从村子走后,再也没见他回来。几年前发生的事,人们还清楚地记得。

“那个当官模样的人来村子,”村中知情人这样对田影说,“是他开吉普车接走他。”

丛家姐弟俩从省城搬来,生产队把两间闲置的草料棚子给了他们住。

倒霉的事情发生在冬天,丛小玲的小弟给队里放牛,过冰面时,一头耕牛失蹄踩进打鱼人凿开的冰窟窿里,后半身掉下去,人们用绳子拖拽它上岸时,牛已冻死。

“阶级斗争新动向。”在太平湾蹲点包队的县工作队上纲上线地汇报了此事。

县革委会马主任听取汇报后,做出指示:严肃处理这起破坏农业学大寨、残害耕牛事件。

丛小玲被突发的事件吓呆了,她知道此事的严重后果,说不定要入狱判刑的。小弟拘押在队部的文化室里,她借送饭的机会嘱咐:认罪态度要好,争取宽大处理。

沙县公安局人员坐吉普车来的,太平湾村人记忆最深刻的是那当官的人。他在跑风岗子冒烟坨子、荒河野渡的氛围中,看见细皮靓丽的丛小玲时,眼珠几乎都凝了,脚踩进一堆热气腾腾的牛屎竟全然未觉……后来,耕牛事件不了了之。再后来吉普车接走了丛小玲,不久又接走了丛小玲的弟弟。

太平湾村的人至今说起他们姐弟俩仍赞叹不已:“瞧这姐弟俩多有福,坐小车走的呢!”

回城的路上田影心情愈加沉重,尽管大自然一如既往的热情和慷慨,蒲棒草的芳香和鹅鹂鸟的鸣唱,都未能驱走她心里的阴霾。丛小玲的小弟会不会发生不测?眼下这荒乱的年代,死一个人如同草叶落下一颗露珠那么简单——鞭子抽死、板凳砸死、流弹打死……她祈祷道:“老天睁睁眼吧!保住他的性命,也许他知道姐姐被杀害的真正原因。”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可疑。”他说。

这次姜铁和田影约会没去那座铁桥上,而是沿着河边走,在一处僻静的沙滩上坐下来:“你抖得厉害,冷吗?”

“不,我怕,真的感到可怕。”她朝他靠近一些,说,“我夜里一直在做噩梦,梦见丛小玲的弟弟夜宿河边,睡梦中被人杀死,抛尸到河中……”

“你太紧张,放松些。”姜铁把一只吓得惕息不安、内心懔懔的羔羊揽进怀里,他低垂下头,她微阖双目,热呼呼的嘴唇磁吸在一起。

在这黑魆魆的河边,在踏进揭秘一桩凶杀案件的门槛时,他们更需要抱成团,相互鼓励,共同迎接命运的挑战。

“你很伤心?”她见他凄然泪下。

“我很难过。”

“为什么?”

“今天上午,我再三请求下,说程龙是我一位好朋友的亲戚,他委托我看看程龙,李兵天看在我俩一起当侦察兵的战友面子上……领我到公安局院内的一个秘室里去见程龙,他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墙上用血写成‘冤枉!’小影,地区决定抢决程龙。”

“他真是杀人凶手,枪毙,罪有应得。可是……”

“我也这样想,丛小玲被害,她小弟又突然失踪,这后面一定有重大的阴谋。”

他们怀疑一个人,只是证据不足。

他紧紧拥着她,动情地说:“在这种时刻,我多么需要你。”

“需要,我们就结婚吧!”她真挚地说。

他俩不再说话,拥着吻着……身旁那条古老的河默默地流淌着,两只发出荧光的小虫,以它们微弱的光,划破铁板似的漆黑夜幕……

忽然,平静的河面被沉重的船桨击碎——哗啦,哗啦。隐隐约约见一只木船靠岸,在河岸的孤柳上拴牢船后,那个驼背的人咳嗽着,他没发现河滩上这对情侣,他在一块平展沙滩间停下来,点亮一盏保险灯,光亮描绘出一张苍老的脸,和整个弓似的身形。

取出几个馒头,摆放地上,又点炷香,尔后磕头,虔诚地祈求:“狐仙保佑,给点药吧,治好他的病,狐仙爷……”

求仙讨药,老者为他的亲人吧?或许生产大队赤脚医生的祛痛片没治好他的亲人,这才求仙讨药……姜铁、田影没惊动他,深为老者的虔诚之心所感动,祝愿道:“讨到好药吧,早点治好他的亲人。”

狐仙爷!夜晚荒河滩边这句祈祷,几天来一直萦绕在姜铁脑际,他得知明日公判处决程龙,先是召开万人大会,然后游街、押赴刑场枪决。假若世间真的有狐仙,它要是肯行善惩恶,给一付延缓枪决程龙时间的药,使真正的凶手受到应得的惩罚。他心里说:“我愿跪地磕头,求狐仙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