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按照清廷规定,捐纳人员领到户部凭照后,还得至吏部报到,开明履历,呈送保结,核对相貌,叫作“投供”。白永和领到凭照,一刻也没敢耽搁,直奔京师,在吏部投了供,就住在临汾会馆等消息去了。这一等,等得叶落花开,花开叶落,不觉就是一年。再一等,寒雁南归,飞鸿北回,又是一年。补缺的事还没有音信。

白永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看看奶奶给他的几千两银票已经过半,还没有丝毫音讯,再这样下去,就要坐吃山空。即使如此,也断无再向奶奶要钱的道理。难道真成了梦里娶妻,美梦难圆?什么是度日如年,什么是望眼欲穿,他又有了一层真切的体会。

和他一起候补的山西同乡有好几个人,有的候补州判,有的候补知县,有的候补县丞,有的候补巡捕,他们如同圈在一个笼子里的鸟,欲飞不能,欲栖不宁,谁不是度日如年,谁不是望眼欲穿。有的说,不知咱们得等到猴年马月。有的说,悔不该捐这个破官,光在京城等缺这两年花的盘缠,差不多够再捐个县官。

赵城县捐生许壮行人高马大,高扯着嗓门说:“不是有人作补缺诗说‘部复朝来已到司,十年得缺岂嫌迟’,日月常在,何必人忙?京城是花花世界,想吃想喝想玩随你的便,着的什么急嘛!”

大宁县捐生房长生四十开外,屡试不第,遂弃举业,效仿江南人凑份子捐官,伙同几个老乡东拼西凑捐了个知县,本打算一旦补缺,他当知县,其余人师爷的师爷,长随的长随,都有了做的,便有了钱花。想得美,捐得顺利,结果呢,等了一年又一年,连个屁音讯也没有。他唉声叹气地说:“我们山里人比不得平川富家子弟,你们守着万贯家产不愁用度,我们砸锅卖铁凑来的钱,不用说等十年,再等半年,我都等不及了。这不,合伙人见等不来这个破官,见天上门向家人吵着要钱,并限期年底还清,如若不还,东西当了,窑典了,地卖了,再不够,恐怕连老婆也保不住让人家卖了顶债。为了这个破官,可害苦我了!”

临汾捐生何庆余说:“这也是实情。都道官好做,谁知买官难,噫吁嘻,买官之难,难于上青天!”

席间就有人附和道:“使人听此凋朱颜!”

又有人附和道:“侧身西望长咨嗟!”

嗟叹之声不绝于耳,感染得众人少了精神,多了丧气,头都蔫得抬不起来。

何庆余说:“朝廷生着法子套弄平民百姓的钱哩,咱们不知深浅往里钻,这不,都让人家套住了。天下的路千万条,哪条不能走,非要往这条绝路上挤?不过,事已至此,气也没用,说也白说,还是说点轻松的宽慰一下自己吧。”

有人抱怨,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说笑。何庆余说:“人家不让你轻松,自己还不想法轻松轻松,难道把人憋死不成!”

于是,他讲了一个补缺的笑话。

说有一个捐佐贰杂职的候补官,等了十七年还没有补上缺。每日在街头转悠消遣。一次,在小巷中遇到一位寡妇,二人一见钟情,后来结为夫妻。朋友前来祝贺,他自嘲说:“我总算补上缺了!”朋友听了,齐说妙哉妙哉,我兄奇思妙想,朝廷不用,岂不屈才!

细细品味,果真有趣,引起哄堂大笑。笑声里,捂着肚子的,喷着茶水的,泪涕交流的,情态毕现,郁闷的空气霎时被驱了个干净。

这时,闯进来一个人,说是找白永和的。白永和一看,衣服单,帽子破,紫赯脸上仿佛上了一层蜡,一副病夫模样。这不是王必高吗,为甚变成这个模样?脱口便说:“必高兄,甚会来的?”

王必高环顾左右,人生面不熟,有点不自然地说:“来了半年了。”

白永和拉他坐下,说:“不用拘束,都是老乡。”

王必高向众人问候过,坐了。白永和问王必高别来无恙,王必高说一言难尽。原来,王必高十五岁上,父亲仗着手里有几个钱,就心急不耐老地给他补了个知县。后来考中秀才、举人也没得官做,只好等待补缺。谁知这一等竟等了三十年,等得娘老子都过世了,自己的胡子也花白了,连个影子也没有。本来打算再参加会试,运气好的话中个进士,做官是没甚说的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光绪废了科举,他的入仕之路成了黄粱一梦。在京城与白永和分手后,本来心灰意冷,绝了做官的念头。可是,老岳父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已经费了八担芝麻的力气,还在乎两担?再不想法子走动,半生心血还不白费了?为了应举补缺,把家里能卖的都变卖了,能求的亲戚朋友都求遍,眼看连妻儿老小的口都糊不了,哪来的多余钱去通关节?老岳父说,只要做了官就好办,知县是外任官,任职一方,经手钱粮,办理狱讼,廉俸虽薄,但陋规优厚,不用几年就能把捐官所花费的银子收回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亏你还是个见过世面的举人哩!在老岳父的撺掇下,求亲戚,靠朋友,给他筹了笔钱,来到京城,眼看着用度就要花光,说不定哪天要沿门乞讨。听说白永和也在这里候补,就过来看看。

白永和想起那年贡院现丑,幸亏必高救了一命,如今他落了难,自己岂能坐视不管?就说:“王兄莫急,用度不够,我这里先紧着点用着。几位同乡在京城候了两年,谁也没候着。我还是多花了银两,批了‘遇缺即先补用’的,不知遇了多少缺,就是轮不上。唉!”

王必高说:“遇缺即补,那可是最优班次,为啥老补不上呢?”

“年兄有所不知,我找了吏部员外郎钱开钱大人,让通融通融。人家说,捐了遇缺即补的人也不在少数,话虽那么说,不见得一遇缺就能补上,凡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这不,一推再推,光绪爷驾崩了,慈禧老佛爷也跟着驾崩了,直到宣统爷登基,还没个说法。你说急人不急!”

何庆余悻悻地说:“其实,白兄也过于迂腐,这年月,你不跑能行?人家补了缺的哪个不是找了门路打通关节才得手的。我是家贫花不起那个冤枉钱,你白家财大气粗,再花千两白银,要是还补不了缺,就把我的眼睛仁抠了!”

白永和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这回补缺,爷爷说甚也不出这个钱。奶奶急得没法,卖掉祖传宝贝紫罗兰翡翠手镯,才助我成行。要不是,我也不会认识诸位仁兄。”

众人不知财主家公子也有这般难处,王必高也不由得惊讶地“啊”了一声,心想,这回求白兄没有找对地方。

房长生想起一首叫作《补缺难》的打油诗,就念出来和众人共赏:

你云官热闹,俺为官烦恼。投闲置散无依靠,悔当初,心太高。三顿怎能熬?七件开门少。盒剩新官帽,箱留旧蟒袍。切断条,冷清清,昏和晓,煎熬!眼巴巴朝又暮,穷通算来难预料,只有天知道!安命无烦恼,安分休轻躁,几曾见候官儿闲到老。

众人齐说,说得好,入木三分、淋漓尽致!非有体验者写不出这等切肤之作。有的说,话虽这么说,这世上有几人能安命,又有几人能安分?谁不是掏了钱捐官,一心想捐个真材实料的官做做,谁知道,捐了个不管用的破顶戴。有的说,也不能说没用,皇帝发给你一张虎皮,就是让你披上它虚张声势吓唬吓唬人用的。有的说,这位老兄劝人安身立命,可他自己还抱着佛脚想成仙呢。“几曾见候官儿闲到老”?捐官里十个就有九个会候到老,这是命里注定的。

许壮行心高意大,最见不得男儿现出女儿相,说:“人家永和兄遇缺即补还等了两年,至今仍是淡定自若,咱们又算个甚?要不就再等下去,等它个海枯石烂,要不就卷铺盖走人。不要说咱们候补候得不耐烦,小奴家早等得不耐烦了,弄不好,误了城里的,丢了家里的。”

众人一通哄笑。笑过之后,觉得许壮行说的何尝不是实情。自己等白了头不算,难道还要让小媳妇也熬成老太婆吗?对此,白永和才是有切肤之痛,不由得苦涩地笑了一下。说他淡定自若,其实他是打断牙齿往肚里咽呢,硬装好汉。他的小媳妇早飞了,他是孤雁一只飘零异乡。他的钱快花光了,花光了就等于没指望了,他的苦楚向谁说去!

说了,笑了,烦恼撂了。不知谁说了声“散”,就散了。

白永和引王必高至卧室坐定,两人说了些别后情景,再说到眼前,彼此一阵叹息。王必高说:“我是决意要回家的了。再住下去,这里我把衣裳典当了,家里婆姨和娃娃嗷嗷待哺,眼看十冬腊月,一家人还要喝西北风哩!”

白永和是这样的人:最怕见寒碜人说寒碜话,一见就心寒。他深知王必高此番补缺,是以身家性命为代价下的赌注。虽然“同是天涯沦落人”,自己还不至于濒临如此窘境,再难也得扶他一把。忙取出一锭纹银,交给王必高。王必高少不了一番推辞,还是不好意思地接下,说:“白兄两次解囊相助,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白永和说:“王兄救命之恩还谢不过来呢,哪敢承受报恩。”

王必高恋恋不舍地说:“我是没指望了,年兄命大福大,万万不可放弃。来日有官做了,不要忘了拉为弟一把。”

白永和苦涩地笑了笑说:“但愿有那么一天。”

王必高重提凭吊鹳雀楼游览普救寺,白永和苦涩地笑了笑,俩人就此分手。

白永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空等了过去。心想,再等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永无出头之日。可是,就这样两手空空回永和关,还不让奶奶气个半死?不叫兄嫂们冷嘲热讽?不叫延水关杨家人嗤之以鼻?不叫爱丹笑看白永和的落魄相?满腹经纶、一世追求,如同滚滚东逝的黄河水,将一去不返。即使不跳黄河而死,也会让人家唾沫星子淹死。

走投无路的白永和,只得再乞求那位发誓再也不求的官员——吏部员外郎钱开。此前,他通过山西在京商人朋友引荐,不止一次地拜会过钱大人,为了求得靠山,还拜钱大人为恩师,他自然成了钱大人的门生。这是在京求职者通常的做法。实际是,拜门生不如拜把子,拜把子不如拜干亲。白永和自知家底薄,无亲无故,只能勉强拜钱大人为师了。对钱大人是逢节有节敬,临时有别敬,免不了敬这敬那,意思意思。但因意思不大,故不为人家看重,当然也就无所谓优先了。同乡都说拿着“遇缺即先补用”的特批,却不能特办,又拜了钱大人为师,也没有另眼看待,皆因白永和过于正统,过于迂腐。你舍不得掏腰包,人家肯给你官印吗?要换了别人,早走马上任。白永和被人嘲笑为书呆子,一根筋。

对朋友们的戏说,他初时并不在意。时间一长,才觉得不无道理。细细思量,也是自己过分相信明规矩而忽视了潜规则。在京城候补的这几年,他省吃俭用,不敢乱花一分钱。他知道,这次补缺的一应开销,全仰赖奶奶忍痛卖掉祖传宝物紫罗兰手镯,外贴上全部积蓄,他花这一笔钱比奶奶还要心疼。要知道花了这么多还是一纸空文,他说啥也不会接受奶奶的恩施。可是,天下没有空手套白狼的好事,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个孩子就是钱,这个狼就是管官的官。思前想后,终于下了决心:长痛不如短痛,生死在此一搏。他把所剩一千两银票,兑换成小票,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到钱府。

门子见是熟人来了,又受过白老爷的红封,没等白永和开口,就接过名帖传了进去。钱大人见是山西平阳府的白举人,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又是他?推辞不见吧,这是他的门生,不断地上门请安道乏,时有孝敬,情理上说不下去。见吧,又没有什么好说的。论理早该补班,只是这个白永和有钢不往刀刃上使,我就是再同情也说不动上司。想了想,还是让他进来少叙片刻,敷衍走算了。

照例是无关痛痒的客套话。白永和急着讨钱大人的口信,可是钱大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就是不往正题上说。他迷糊着眼冲白永和说:“不是叫你回家等着吗,在京城应酬多,开销大,再这样住下去,你的开销远胜过捐纳。”

白永和说:“恩师所言极是,在京城候补的花销,远不止捐纳的钱。我也是出于无奈,在京城等还等不成样,回了家音信不通,不是更无人搭理吗?我等了快三年,本来就比别人多出几成银两,捐了个‘遇缺即先补用’,可是遇缺就是不得先补,有的人,没有这个特批也早补了,我咋老也补不上?大人你说这……”

钱开钱大人尴尬地说:“你不是不知,我一个员外郎,只是文选清吏司的副职,我上边有郎中,郎中上边有侍郎,侍郎上面还有尚书,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数的嘛!要是我说了算数,早就让你补了缺,还用费这么大的劲?况且,补缺铨选关口多,手续也麻烦。说起补缺,也不是局外人想象的那样容易,说补就能补了的。补缺的手续是这样的……”

钱大人老调重弹。什么双月选取,单月选取;什么单月急选,闰月不选;什么可选之日少,可选之官更少,什么程序复杂,环节众多,如此等等,又说了一遍。这样的话,白永和不知听了多少遍,都能倒背如流。碍于面子,不得不耐着性子往下听。“再说,时下四川保路风潮愈演愈烈,革命党人四下起事,九夏沸腾,政局不稳,朝廷哪有这个心思为你们补缺?即使按例补缺,因官满为患,捐者如蚁,我等虽然唯才是举,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京官事简薪薄,囊中羞涩,比不得外任官员丰裕。即使想替别人跑个腿,美言几句,或者在职责范围内网开一面,都少不了给上司和同僚好处。要想得到一个实缺,不比登天难,也比入地难。”

钱大人终于讲出实话,白永和总算没有白来。他二话没说,就从袖口里抽出一张二百两银票,双手呈给钱大人。钱大人一见,眉也开了,眼也笑了,渐渐地把两只蛤蟆眼挤成一道缝,连说:“你这是做什么哩,这样厚的礼我哪里敢当?见外了,见外了。”他装作谦让的样子,再三推辞不受,白永和再三恳求,才接了过来。

白永和一见钱大人见钱眼开的样子,心里就踏实了一半,便作揖道:“微薄之礼,不成敬意。晚生的前程就指望大人您了。”

钱大人收起笑容,复归正色道:“让您破费了。看在您久等不补的分上,我当尽力为之。不过——”钱大人欲言又止,好像还有什么不尽意的地方。

一个“不过”,把白永和又吓了一跳。“不过”这个词,既没深浅,又可与前边的话叫板,谁知“不过”后面,还会有甚新名堂?

割一刀是疼,割两刀也是疼。白永和咬了咬牙说:“大人有话尽管吩咐,不必多虑。”

“我的上边,还有上边的上边,都少不了得打点。您看这——”

果然不假,“不过”后边还有文章。白永和心想:这二百两他是笃定要独吞了,他上边的不是还得一份,上边的上边又得一份,都要你孝敬到。幸亏他多长了个心眼,准备了几张银票,要不,今天又算白跑了。尽管花钱如割肉,刀刀要见血,白永和还是咬了咬牙,取出四张二百两的银票递了上去,这样把他上边的郎中,郎中上边的左右侍郎,侍郎上边的尚书,都安点了,说:“望大人在各位大人那里多多美言,晚生就不亲自一一叨扰。多谢大人劳顿之苦,提携之情!”

钱大人把这八百两银票也接了,又说了些客气话,还叫白永和在家用餐。白永和肚里早气饱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走,哪里还有心思吃他的饭!说了声“大人留步,在下敬候佳音”,就揖别而去。

白永和是双月注册的,这时刚进六月,如果有门,应该是这个月开选,这可是最后的关头,万万不能再错过。过了两天,心急的白永和又去钱大人那里打探消息,钱大人说司议已过,也给各位大人关照了。司议特意荐他“博学能文,持躬端正,堪负重任”。白永和听了,自是心中窃喜。

再过两日,又去钱大人处打听,钱大人说堂议通过。临末,还撂下一句余音绕梁、回味悠长的话:“你是不久就要补班视事的人了,事成了,可不要忘了敝职。”听了这话,唬得他血往头上直涌,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忙说:“哪能呢!晚生能有今日,全赖尊师提携,白永和没齿不忘。”

到月末,钱大人亲来寓所道喜:“恭贺白老爷,制签选定,你在此次补缺之列,不日即可到部依奉领凭,就等着喝你的喜酒啊!”

白永和见大功告成,不免五内沸腾,心驰神往,半晌才想起感谢钱大人来。就作揖下跪,钱大人忙搀扶起来。少叙片刻就走了。

钱大人能亲来寓所探望,足见永和兄神通之大。众同乡惊喜之余,后悔当初说了些永和兄无能的话,道罢喜便道歉。白永和大人不计小人过,也说了些安抚体己的话,落了个皆大欢喜。

对于白永和来说,这无异于久旱逢甘霖。对于众候补同乡来说,好似旱天一声雷,振奋了他们萎靡的神经,唤醒了他们几乎要绝望的心。他们从白永和身上看到了光明,看到了未来,白永和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于是,会馆里沸腾了,觥筹交错,喜笑言谈,沉浸在一片祝贺声中。

北京悠深宁静的夜最宜做梦,百感交集的白永和却久久难以入睡。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这个“婆”酸甜苦辣尝遍,来得实在不容易。果真是“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悔不该当初小里小气,舍不得银子,要不,能耽搁到现在?

月儿西斜,拂晓的脚步悄悄爬上窗棂,被兴奋和感叹折腾了大半夜的新任知县白永和,还是进入了梦乡。

梦里依稀来到一处荒郊野林,那里有一个草堂,上写某某县正堂。衙役们一声喊:“请大老爷升堂!”

新任知县白大人端坐大堂,一脸神气,左右扫视,只见三班恭立,六房签到,好不威风!忽有人击鼓喊冤,他把惊堂木一拍,喊冤人被带了上来。他强睁着酸涩的双眼细看,面前跪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前妻爱丹!

没有儿女情长,只能法不容情,这是他做官的准则。他抹下脸厉声问:“击鼓喊冤所为何来?”

爱丹说:“我为婆母所逼,为丈夫不容,平白无故地被休了回去,听说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故来申冤雪耻!”

他以为别人都不知晓,就打肿脸充胖子地问:“你丈夫是谁?”“我丈夫不是别人,就是端坐堂上人模狗样的陈世美——白永和!”

一句话,引起哄堂大笑,他羞得无地自容,恨不能像孙悟空一样变个蜜蜂飞走。正在为难之际,见爱丹端起一盆水往他身上泼来,惊得他呼喊“来人”。醒来,才知是梦,浑身水淋淋的,应是惊吓所致。想想,好没味道。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爱丹的冤屈竟申诉到他的梦乡,可悲可叹。但愿能顺利上任,不要像梦里那样寒碜。

又等了些时日,奉令到吏部正式领凭,白永和才得知,这个缺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肥缺,或者是中常之缺,而是最差的缺——贵州最穷最边远的号称夜郎自大的那个地方的知县。

他傻了眼。

花了那么多钱,等了那么多时日,原来发配到这么一个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不过,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只好办了一应手续。

他找钱大人,钱大人说,他已经使了吃奶的力气。又通过钱大人见了侍郎大人。侍郎大人说:“官场的事恐怕你不甚历练,别看一个穷知县,那可是外任官,任职一方,经手钱粮,办理狱讼,廉俸虽薄,陋规优厚(这话听着耳熟,在哪里听过?),比不得我们京官清寒。别看这么个地方,你不去,还会有成千上万人争着去呢!我说这话不是吓唬你。举个例子,仅南京一地,就有候补道员三百多,候补知府三百多,候补知县一千四百多,其他杂务两千多。而江苏缺额只有五十多,每八十个人中才能选取一个。你们山西也不比江苏好多少,官满为患,比比皆是,能补上就是你的造化,多亏众位大人偏袒,才给你争到手,你当珍惜才是,再不要三心二意。”

事已至此,说也无益。白永和想到夜郎地远难行,恐一月难至,就求宽限几日。侍郎大人说:“凭书虽是部颁,而限期则在文选司,就让钱大人通融去吧。”钱大人格外开恩,把期限放宽至两月到任。回到寓所,把实情向同乡说了,同乡在祝贺之余也极力相劝,说事从简处来,人在难中磨,只要他励精图治,何愁飞不出夜郎国?从穷处起步,到富处落脚,后来飞黄腾达,主州宰府,抚督一省也未可知呢。

白永和频频点头,再不说什么。去不毛之地赴任,他认了。

两个月时间够得上宽裕。临行前,他要办三件事:一是组合幕僚,二是宴请宾朋,三是回永和关报喜。这一去山高水长,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先说幕僚。天下有无幕不成衙之说。就是说,没有你的幕僚,就没有你的衙门。到某处上任,必须有几位可靠得力之人辅佐才行。他首先想到王必高,但书信难通,恐怕误事,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日后发达了再聘。幕僚也就是师爷,天下师爷出绍兴,绍兴师爷佐天下。经同乡举荐,聘得一位年过五十的陆举人任书启师爷,又聘了一个姓周的刑名师爷。按说,还应有钱粮师爷和账房师爷才够得着完整的班底。出于财力上的考虑,白永和不再雇用。师爷非官,不是朝廷委派,故没有俸金,师爷的薪酬全在知县收入项下开支。有了师爷,还得有一干长随跟差。这些长随最好是能写会算脑子灵活的。也是众同乡相帮,找了几位山西籍的可靠稳重之人。长随更不是朝廷命官,也得从他名下开支。所以,这一干人的酬金一一讲好,并预付了聘金。他主宰一县,就有了主动权,这次上任说什么也不要家中再为他破费。便向京城一家山西票号借贷了三千两白银,作为上任之初的铺垫,讲好了一年为期。票号也乐意借贷给他,一来是山西老乡,人不亲土亲;二来知县是外官,外官来钱容易,票号也可赚些利息回来。白永和先宴请了聘用的一干人,并说好下月中旬动身,在湖北汉口山陕会馆会面,然后过江南下前往贵州上任。又在京城北半截胡同最有名的广和居,宴请了吏部各大人;山西同乡也设席饯行。随后结了一应手续,在一路顺风的欢送声中朝永和关飞驰而去。

十天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白永和已然站在永和关身后的欢喜岭上。

苍穹随着阳光的节拍变幻了它的容颜:走时的那幅青绿山水画,已经被晋陕高秋图替代。他看见随风摇摆的一垄一垄的谷子、糜子,一个劲地向他招手;随处可见的枣树披红挂绿,用它们的亮丽欢迎他的归来;往山下望去,一条渡船正朝永和关方向驶来。虽然,船小得像只牛鼻子鞋,慢得像蠕动的甲虫;虽然,不知道船舱里坐着张三、李四、王麻子,但他心里明白,不是过往的客商,就是两岸走亲串友的乡亲;不是如他昨天一样的异乡客,便是像他今天一样的归来人。老槐树仍然屹立在村外的路上,每次上路,总是向它焚香揖别,总是祈求它的护佑。如今,被它庇护的子孙回来了。他兴冲冲地走下欢喜岭,向老槐作揖行礼,并暗暗向老槐报喜、道谢。

拜过老槐,跨进北院门,终于到了家,他就要被融化在一片艳羡和关爱的氛围中。白永和心底不住地念叨:“九十眼窑院,我回来了;爷爷、奶奶,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