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永和来京后,借住在临汾会馆,这是在京城的临汾籍商人办的。会馆不仅为临汾籍商人提供帮助,也为上京赶考的平阳府举子提供方便。

此次进京,过隰州,走孝义,在汾州府地界与王先生分手,一个回晋西北的临县去了,一个奔京城而来。白永和因了二哥临行前给他吹的耳旁风,一路上老大不高兴,到了京城仍是闷闷不乐,也没有心思温习,不是去天桥看热闹,就是到琉璃厂逛大街。杂耍戏法看不进去,文房四宝也吸引不住他,他心里只想着爱丹。他不明白,他钟爱的妻子,为什么不珍惜自个,授人以柄?转念一想,爱丹有病,无人照理,即使被男子背了一回,也算不得什么,是不是二哥大惊小怪了?可是,二哥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黄河两岸都传遍了,说举人老爷的夫人让人背过了,说不定还亲过嘴哩,等等。他问是谁,二哥不说。他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难道,王先生曾说的爱丹有隐情就是指的这个?难道,爱丹支支吾吾不肯说破的,也是因为这个?难道,看似稳重的爱丹,竟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如若把此事压了,一个大男人家,不憋死,也会憋疯。如把这层纸捅破,他常年不在家,内情不甚明了,万一冤枉了爱丹怎么办?不管怎样,无风不起尘,自家人有失检点,怨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正好,有临汾籍商人回晋,就给爱丹写了一封信,连同给爷爷的信托人一并捎回。不过关山重重,道路坎坷,写信时京城花红柳绿,暑气逼人,等爱丹收到信,已是秋风飒飒,枣子红了脸脸。

爱丹回到延水关,也给白永和写了一封情真意切且又足以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的长信,把满腹委屈、不尽思念和唯一指望寄托其中,信笺上还洇下点点滴滴的泪痕。因为找不下顺路人,信件捎不出去,终成了明日黄花,空有其言。

爱丹的信捎不出去,白贾氏的信却很快送达京城。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家的用人财旺。

白永和见财旺亲自来送信,就有一种大事临头的感觉。因为他在外赶考多年,为了节省盘缠,很少用过下人,也没有过家中派人送信的先例。莫不是……心慌意乱,气也难出。

信密封着,还盖了章。拆信时,他有点胆怯地问:“老太爷和老夫人可好?”

“好着哩!”

“三少奶奶呢?”

“三少奶奶也没什么。听说回娘家去了。”

白永和心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还用派专人送信。

信中所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永和孙亲览:

自汝离家,计已多时。前日接到来信,得悉客居安善,诸凡顺遂,不胜欣慰。今去信有一事说与汝知:汝之妻杨氏,为人孤傲,操守不谨。先是妯娌失和,与人交恶;继而招蜂惹蝶,滋生事端;更有甚者,不顺长辈,顶撞祖母,私自归宁。凡此种种,虽经训示,仍我行我素,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闻听古之有七出之礼制,大凡具备一出,即可立永绝休书。况不顺长辈,是为逆德,一出也;无有子息,使人绝世,二出也;**,乱族,三出也;口多言,离亲,四出也。七出中杨氏羞居四出,有如此糟糠之妻陪汝,恐辱没汝之功名之尊;有如此劣妇居家,恐辱没白氏百年之誉。以上言之凿凿,何去何从,尔当定夺。文书着来人捎回。此事一旦了结,尔当专心经籍,奋志一搏,金榜留名,定有期矣!是为嘱。

祖父母手谕×年×月×日

看字体,俊逸清秀,显然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奶奶写的。因为爷爷笔力欠佳,一般家信都由奶奶或者白管家代笔。见信达意,爷爷的话就是奶奶的,奶奶的话也是爷爷的。如果说,二哥的话还有些不大可信的话,那么,老祖宗的话就不能不信。写这样的信,并派专人亲送,可见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爱丹真如家信所述犯了四出之礼吗?果真是不贞不孝十恶不赦的恶妇?

在他的印象中,爱丹并不像信中所述的一无是处,而是谨小慎微恪守妇道的女人。难道因他长期在外,心绪不好,孤独难耐,一时冲动,做下失德之事?难道因众议沸腾,一时激动,说了不该说的话,冒犯了爷爷、奶奶?如果冒犯了长辈,赔礼道歉认不是,以后不犯就是了;如果真的不能生育,娶个偏房不就得了;只是这失德乱族之事,叫他这个即将步入会试殿堂的人的面子往哪里搁?族人怎么看,乡人怎么看,世人怎么看,叫他以后还怎么做人?爱丹纵有千般好,万般娇,哪能抵得过信中所列的劣行丑状。父命难违,更何况是亲他爱他在他身上费了多少心血的爷爷、奶奶呢!

他摊开纸,写下“立永绝休书”几个字,就再也写不下去。

他想起了洞房花烛夜。

他那“执子之手”的深情表白,爱丹“与子偕老”的庄严承诺,又回旋在脑际。那一刻,两姓合好,二心合一,人如鸳鸯交颈,神似彩云追月;那一刻,他还说要为爱丹遮一辈子风雨,爱丹说要为他暖一辈子被窝。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生死之交、山盟海誓的伴侣,竟会分道扬镳,而且分手来得这么仓促,这么蹊跷,这么残酷。可惜他身处异地,无法与各方沟通,特别是未能听听当事人爱丹的表白,就这样莽撞行事,难免失之偏颇。他推开窗户,向西望去,家在重重关山深处,爱丹在悠悠浮云背后,他恨不得变成传说中的飞天,眨眼工夫回到永和关,拨开笼罩在心头的团团迷雾。

一天过去了,没有写。

两天过去了,仍然没有写。

三天过去了,财旺等不及,就催促道:“老夫人让我带上回信即刻上路,回去晚了叫我怎么回复?三少爷,您是举人老爷,说话就是进士,什么文章没写过,写封信比生娃娃还难?我要是有你那两把刷子,不用一碗饭的工夫就挥就了,算个甚哩!还用把您憋得吃不香,睡不甜,眉头皱成一疙瘩。”

白永和不耐烦地说:“少废话,你懂个屁!”

“我是不知道信里说的甚,可是我懂得即刻回去向老夫人交差。你就麻利点吧,好我的三少爷哩!”

白永和无奈,把财旺支走,艰难地写完了“立永绝休书”。他反复默念,越读越觉着不是味。什么夫妻反目,惩戒不悛,夫妻情乖,毫无度日之心,纯粹是子虚乌有的事嘛,怎么能强加在爱丹头上?况且,休书须得家族议定,须得叔伯和舅家画押签字,自己虽说没有叔叔、伯伯和舅舅,但没经家族议定,怕是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一纸休书,轻则让她背上恶名,永世不得翻身,重则说不定会让她自绝于人世,生死攸关,草率不得。家信上只是说了断,又没说如何了断,自己何不来个变通呢?身为举人,生平没有经手过这样的文书,他得好好翻翻书籍,找个依据,于情能说的下去,于理能说的过去,不要过分伤害爱丹。嗨,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又一个三天过去了。财旺把京城的繁华地方都逛遍了,还不见三少爷打发他走,再也忍耐不住,急匆匆地说:“我来京城快六七天,不用说写封信,就是打金条、铸元宝也早弄就了。三少爷,您哪怕开个路条也行,有个凭执就能上路,再等下去,急得可要尿到裤裆里了。”

一句话把白永和逗乐:“那你就尿吧,尿湿了我去大栅栏给你买新的。”

“我都急得要死,您还开玩笑哩。您就高抬贵手,让小的早日回去吧。”

白永和这才收拢起苦中作乐的笑容,难意地交付了信件,打发财旺上路。

他知道,财旺带走的不只是一封信,而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一颗陨落的星辰,一缕永世不归的魂。

白贾氏盼来的不是三娃的休书,而是从未听说过的《放妻协议》: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互不耽搁。愿妻分离之后,重梳婵鬓,另择高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立字人:白永和

在这之前,白贾氏已经给白鹤年吹过风。白鹤年以为妇人之见,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竟真的给做出来了。白鹤年没想到事情能恶化到弓断弦绝的地步。他拿着《放妻协议》,手不由得哆嗦,只扫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他冲着白贾氏大发雷霆:“纵然爱丹有失检点,也不像你说的那样面目可憎,非到让三娃放妻的程度。放妻,还不是休妻?不过是糊了一层牛皮的灯笼,照里不照外,能糊弄了人?再说啦,这休妻之事,事关重大,被休的败兴,休人的也不体面,是两败俱伤的丑事。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擅作主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家人没有?啊?”

说罢,目光在金戒指扫了一眼,用手在上面拭了拭;拿起水烟壶,想吸却未吸。忽听“咣当”一声,水烟壶重重摔在地上,水呀,烟呀,灰呀,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白贾氏见状,老大地不自在,一声没吭,弯着身子去拾水烟壶。收拾好了,倒进水,装上烟丝,双手递给白鹤年。白鹤年连看也没看。白贾氏再递,白鹤年才勉强接了过来。白贾氏吹着香头,就往烟锅上点。白鹤年勉强噙住了烟嘴,边吸烟边发火,气头子大,烟雾也冲,平日的袅袅青烟,成了呼呼直冒的狼烟。烟雾顺着窑顶回旋着,缭绕着。白鹤年只管狠狠地吸,“噗噗”地吐,白贾氏只管一锅接一锅地装着烟丝,任白鹤年吹胡子瞪眼睛,白贾氏只是不吭声,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等到白鹤年把窝在肚子里的话道尽,火气衰了时,白贾氏才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事情不在你头上,体谅不到我的难处。家里事你从不过问,里里外外我一人照料,恶人的事是我的,为人的事是你的。就说这个爱丹,迟早不能留。留下她,你还要不要二娃当家了?留下她,连一男半女也不给三娃生,你就眼睁着让三娃绝后?留下她,眼里没我这个奶奶,我惹不起还怕不起?只好卷铺盖出门,寻我的方便去。是的,没有你的尚方宝剑,我是先斩后奏了,因我在气头上,一时情急,有失考虑,这是为妻的不是,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白鹤年见状,心里软了几分。本想扶她起来,又想起白贾氏平日作威作福的样子,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仍旧绷着脸,连着吸了几锅水烟,看着袅袅青烟想开了心思。

要是就那么几条捕风捉影的事,白鹤年也不会在意。就连爱丹不生育的事,他也并没有放到心上去。他早给白贾氏说过,过门六年,把三娃放出去五年半,人家娃独身一人,和谁生娃去?要让母鸡下蛋孵鸡,还得有个公鸡伴着。不过,一想到自己年届花甲,精力欠佳,大娃不中用,三娃喜功名,只有二娃可以撑起这个摊子,迟早要交到他手里,护爱丹的心就淡了,保二娃的心却重了。二娃品行不端,也只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可是,一旦二娃主了家事,大权独揽,目中无人,再行非礼谁能管得了?如三娃高中回来,知道了这事,岂能轻饶了二娃?那时,白家还不乱成一团麻!一旦闹腾起来,老的丢人,小的败兴,在永和关还怎样做人?看来,白贾氏虽说强词夺理,但也不无道理。爱丹人长得过于标致,人标致了就容易惹是生非。自古红颜多薄命。这是命,三娃没这个福气,爱丹更没有这个福气。放了她,让她一走了之,也算三娃想得周全。想到这里,白鹤年紧绷的脸渐渐松弛了,对白贾氏说:“起来吧。事情已然做出来,除了叫人心寒,还能有甚法子?谁屙下的屎谁收拾,就依你的意思办吧。这个面子给足你了吧,嗯?不过,话说回来,你可亏了人家爱丹。只因人心不公,才有斗满秤平。你掂量去吧。”

白贾氏擦了泪,心里十分不痛快,哟,看当家的把自己比成什么人了?可是,历来成大事者,哪个不忍辱负重?想到这里,倒也不通自通,就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要告诉你,把人家娃赶出门,拔掉你眼中的钉子,你心里是痛快了,三娃和爱丹却落下心病,他们能不埋怨你一辈子?家和日子旺,争斗是非多。你就等着瞧吧,以后有你的好戏看哩!不要看平时娇惯你,我心里甚不清楚?要不是为了白家的门风,我岂能轻饶你!”

白贾氏见男人依了她,并没有和她撕破脸皮大闹,知道这一刀捅到当家的软肋。亲不过的婆姨汉,胳膊肘只能往里弯。这才松了口气。人一站起,泪收了,话也顺溜了,脸上现出浅浅的愧意:“谢过老爷不罚之恩。”她犹豫了片刻,看着白鹤年的脸色说:“您看这事怎样处置才好?”

白鹤年说:“主意是你出的,你看着办吧。可好,十月初十是老佛爷慈禧太后的寿辰,官府催着进贡,我又得去送趟贡枣,这一走得费些日子。”

说起贡枣,白贾氏知道,这可是朝廷指定的贡品,不敢耽搁。她虽是陕西那边的人,那边也出红枣,可是,自小就听说永和县的红枣多,多得走遍全县走不出枣林子;红枣好,好得叫人吃了还想,想了又吃。就在永和关下首几十里的黄河边,有个叫尉家洼的村庄,户不过百门,枣树却有上万亩。那里的枣子不仅多,而且好得出奇。个大溜圆,肉厚汁甜,核小精黏,外头像涂上油似的光亮,内瓤如蜂蜜般的金黄,掰开,缕缕细丝,拉扯不断。最令人称奇的是,这里的红枣没有虫子,是延年益寿的上等补品。故白贾氏自嫁到永和关,每日早晨吃三颗大枣、两颗核桃是铁定不变的习惯,数十年下来,直养得面润色艳,吉健十分。她逢人就说,这是沾了尉家洼贡枣的光。

那年,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避八国联军之乱逃来山西,沿汾河一路南下,就尝过此枣,并大为赞赏。还留了句“南枣北枣,甜不过尉家洼的贡枣”的话。这一下,永和县的红枣名气更大了。每逢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寿辰,山西抚台都点名要尉家洼贡枣。因为白家离尉家洼不远,且又是县里第一大商家,做事可靠,知县衙门就把这个差事交给白家办理。白家不敢怠慢,年复一年地精选上好大枣,年复一年地由白老太爷亲自押送至太原府,再由巡抚衙门着人送至京城。

白贾氏想到这里,自豪感便油然而生。黄河两岸,有谁家能亲送贡品?只有白家。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她本来想请白鹤年亲自出山,把爱丹的事摆平,即使落骂名,还有个垫背的,看来是不可能了。尽管心里骂这老滑头又溜之大吉,可是嘴里不得不连连应承。

白鹤年虽然脱了身,但对白贾氏放心不下。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想了想,又嘱咐道:“得容人处且容人,该让着人家的,就让着些。更何况两家守着一个渡口,岸上不见水上见,以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哩。千万不要闹得鸡飞狗跳鸭子叫,让满天下人都看笑话,到那时,你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白贾氏心想:这些道理我还不懂得,主意是我拿的,尺寸当然能把握得住。马蜂窝虽然可怕,总得有人去捅,便说:“就听您的。好好赖赖就这一回,以后里外不是人的事,您就是想让我管,我也不会沾边。”

白贾氏喊来白管家,把事情经过一一说了,想取得白管家的理解,进而取得他的支持。白管家虽然与白鹤年同出一宗,但支系甚远,是百年前迁到外地的一支,要不是凭他的精明能干被白家聘为管家,恐怕与永和关白家都不大可能走动。

白管家不管天气凉热,总是长袍马褂核桃帽,总是跑前跑后,总是忙忙碌碌。刀条脸上嵌着两只滴溜溜转的小眼,鹰钩鼻子呵护着微凹的小嘴巴,谁见了也觉得凛然背后深藏着乖巧。他自小聪明好学,六岁入学,九岁外出学徒,十二年摸爬滚打,成了铺面里独当一面的伙计,二十八岁时熬成了二掌柜。在与白家做一桩皮货生意时,因不满东家以次充好的奸诈而被辞退。白鹤年见他诚实可靠,便聘来白家,先做铺面掌柜,他精打细算,深得白家的信赖和器重,后来就做了管家。打里照外,应付自如,白家凡有大事都必与他相商,是白鹤年离不得的智囊人物,故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对爱丹的事虽有耳闻,但不知就里,因涉及白家声誉,他佯装不知,得过且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为了三少爷的前程,老太太竟然使出了撒手锏。

在这之前,他虽然知道财旺出门去了,可财旺没有告诉他去哪里,做什么,说是老太太让他当趟差,不让他说。什么事情用这样神神秘秘呢?原来,老夫人趁白东家出门不在做起手脚,连东家都被蒙在鼓里,更不用说他一个替人跑腿的下人。白贾氏拿出白永和的《放妻协议》,让他看了,他先是吃惊,继而蹊跷,为难地直挠头,不说话。

白贾氏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管他想什么,解铃还得系铃人:既然你把两人系到一起,对不起,那就再麻烦你解开,还人家两便之身。谁叫你当时不多长个心眼呢!

“少不了再辛苦你一趟。你看怎么样?”

“红脸我唱了,白脸还能再让我唱?叫人家说我这人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算数也罢,不算数也罢,都与你无关,天塌下来由我顶着。瞌睡离不了眼里过,迟早得走这一步。至于说爱丹嘛,不休她就算便宜了,她还有甚好说的?一纸放妻协议,算是给足了杨家面子。”

“老夫人,人常说,事不三思总有悔。您看这样行不行,说话冬去春来,等三月会试完毕,三少爷回来再说怎么样?”他意思是说,能拖则拖,等三少爷回来,还不一定怎样呢!

“你是说我不三思而行?”白贾氏有些恼怒地说。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协议是三少爷写的,三少爷远在京城,而三少奶奶回了娘家好长时间没回来,两个当事人不照面,这协议可怎么签?再说,杨掌柜不点头怎么办?要来闹事又咋办?解铃还得系铃人,三少爷回来,一切由他出面,老太太您不只少操心,也少受气。”

“不行!这件事我管定了,惹人受气我情愿。不管你说了多少个怎么办,我只要你这么办:既把事情办了,又不失白家体面。”

白管家还要说什么,白贾氏早不耐烦了:“去吧。”

白管家回到自己窑里,想来想去没有好办法。俗话说,成一家婚姻盖一座庙,拆一对夫妻坏一座桥。世上只有成人之美的,哪有棒打鸳鸯的?自己这是做的什么事?说得轻点是缺心眼,说得重点是缺德,缺了八辈子的德。况且,明人不做暗事,何必这样鬼鬼祟祟?将来一旦真相大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唉,吃了人家的,就得替人家跑腿。白管家纵有多少疑虑,多少不悦,也只能硬着头皮替东家拆这座“桥”去了。

白管家两袋烟的工夫就过了河。走了没几步,杨家的石头窑院直愣愣地竖在眼前。往常这是一个福地,只要过来,杨家满接满待。今日仿佛成了一个虎口,此行是福是祸,他心里全然没底。他不由得放慢脚步,让提着大包小包礼度的财旺前面带路,自己却在后面再三斟酌了一番,这才跟了上去。诚然,是吉是凶与自己无关,他也不会傻到把自己当炮灰的程度。但既受人之托,就要圆满复命。今天,他只能察言观色,相机行事。

爱丹回娘家已经一个多月。本来闹着要回家去,可是,一来父亲听说女儿受气,不想让就这样回去,要回,也得他们白家来接;二来是母亲病重,也不便离去。她人在娘家,心在白家,情系京城。什么是如坐针毡,什么是度日如年,这才体会得真真切切。所以,一见白管家来了,心头不觉一喜:是接她回永和关?还是三少爷有信来啦?六年前,白管家一根红线把他俩拴在一起,六年后,白管家还会做鸿雁传书的好事吗?

杨福来把白管家请到客窑里。沏了茶,上了点心,彼此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然后就是一阵难堪的冷场。平时能说会道、办事果断的白管家,今天倒没有了章程。不是说天气如何,就是说黄河怎样,不是说东家长,就是说西家短,要不就天南地北地乱扯一气,弄得杨福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白管家究竟是做甚来了?

爱丹似乎觉察到什么,刚刚放晴的脸又转了阴。

杨福来疑惑地看了眼白管家,白管家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爱丹在场,杨福来会意,便找了个借口把爱丹支走。

杨福来问:“不要东拉西扯瞎侃了,此番来我家,要是没猜错,就是为爱丹的事来的吧?我知道,没有要紧事,您白大管家哪里肯屈驾我们杨家。”

“看您说到哪里了,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哪比得了您。算您精明,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真让我猜着了。你就毛裢里倒西瓜,痛快点!”

“杨掌柜,我是痛快着哩,不知您痛不痛快?”

“我这人一向直来直去,不绕弯弯。只要你痛快,我哪有不痛快的道理。”

“咱有言在先,不管这事是好是赖,您都不要怪我。我是受东家指使来的。”

“你就直说吧,绕那么多弯做甚!”

白管家再没说什么,神秘地从怀里取出一件用布包裹的东西,把布层层打开,露出折叠得方方整整的麻纸,再小心地把麻纸打开,取出一张文书,双手呈给杨福来。杨福来不看则已,一看,就像坐了跷板,霎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声色俱厉地说:“这是哪里的事嘛?我就知道你们白家做不出人事来,与其说放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休了。这不明不白地耍地什么花唿哨?”

“您别急,有话慢慢说……”

“你们要人家的命哩,我能不急吗?白三娃你是甚东西?啊,才中了举人就喜新厌旧,要是中了进士,还不成了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杨掌柜,您消消气,听我把话说完。”

“还说什么,这不是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吗?我们家爱丹做下甚了,要你们这样糟践。不行,我和你一同过河去,和这个白老婆子讨个公道!”

白管家好说歹说,总算把杨福来强摁在椅子上,赔着笑脸说:“杨掌柜,我就知道您一见这个东西就会发火,这事搁在谁头上也会气恼。不过,凡事都不是无缘无故的,总有个道理在里边。你听我说完,觉得在理,就依我;觉得不在理,您就往我脸上唾两口,我也没怨!”

杨福来瞪了白管家一眼,鼻翼翕动,嘴唇也抽搐不停。但他终究是场面上的人,面对此等境地,只能强忍着,且听下文。

“这事既不能怪老太太,也不能怪三少爷,要怪只能怪三少奶奶……”

“啊?你说的甚话?”

“三少奶奶过门都快六个年头了,连一男半女也没给白家生下。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这事——”

一提到生育的事,杨福来就像蝎子蜇了嘴,便无话可说。他何尝不想抱外孙?外孙不只是对他的安慰,更是维系爱丹家庭的纽带,当然更是他后继有人的依赖。明摆着嫌弃你,找不下茬茬,鸡蛋里头挑骨头哩。可是,爱丹你偏偏不争气,如能生个一男半女,一切不就好说了?咳,我杨福来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入赘婆姨是骒骡,抱的女儿不开怀,上一辈造了什么孽?杨福来虽然这样想,但他岂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眼睛眨巴了几下,就来了词:“六年了?六年是多少天?两千一百九十天啊。他白永和在家停了几天,你还不知道?只怕连半年也没有吧!人常说,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我们不怨白家,你白家倒寻起我们的不是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男女之事,延水关和永和关在外做生意的也有几家吧,哪一家不是按店规三年回一趟家,哪一家不是男娃绕膝女娃跳?要说这事,三少爷做得仁至义尽,人家甚也没说。其实,三少奶奶也有不是的地方,顶撞老太太,不经请示就回了娘家,走一两个月也不回来,这还有个礼数吗?还有个孝道吗?把这几条摆出来,按照七出之礼,哪一条都够得着休妻。如今,人家三少爷念起杨家对他的好处,念起三少奶奶的旧情,不用休书用协议,不说是非说不合,也给足了杨家面子。再说,凭三少奶奶的天资和容止,还怕找不到比白家更好的人家?与其别别扭扭相处,倒不如一别两宽,各找方便。杨掌柜,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还是让三少奶奶画了这个押吧。”

叫白管家这么一说,杨福来真是有理没处说。明明知道自家的女儿在白家受了委屈,明明知道白家起了异心,借故托词,让你走人,可人家猪八戒的耙子倒打一耙,全是他的理。不说吧,满肚子话噎得难受,这口气咽不下去。说吧,仅无后为大一桩事就把你治住了,治得你张口结舌。杨掌柜火气冲天,呼呼喘着粗气,脸憋得像猪腰子。眼睛死盯着那张《放妻协议》,盯着盯着,手“噌”地伸了出去,只听“哧”的一声响,《放妻协议》便一撕两半,还不等白管家反应过来,又听“哧”的一声响,另一张也成了两半。杨福来还不解气,又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一脚。心底的话伴随着唾沫星子一齐喷了出来:“索性闹个鱼死网破,我叫你好签不成!”

白管家慌了手脚,一边说:“你这是做甚哩,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一边忙弯下腰去捡协议书,并正色道:“杨掌柜,诚仁奉劝您一句,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说毕,夹起布包起身出门。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高喊:“白管家慢走,我签!”

随着两扇窑门“啪啪”推开,进来怒气冲冲的爱丹。她二话没说,从白管家手里夺过协议书,把两份破碎的文书对在一起,看了又看,念了又念,冷笑一声,提起饱蘸浓墨的毛笔,“唰唰”画了押,并在其中的一份上写了如下几句:

事出有因,非是因我。欲知甚因,等到来春。

杨福来和白管家看得目瞪口呆,似有领悟。杨福来说:“你这是做甚哩,这不便宜了白家?”

白管家在惊讶之余,连说:“三少奶奶真女中丈夫,佩服,佩服!”

爱丹淡淡一笑:“锣鼓长了没好戏,迟了不如早了。从此,我爱丹孑然一身,无所挂牵;三少爷再不用为我为难,老夫人也可以睡安然觉,你也再不用叫我三少奶奶了……哈哈,好一个一别两宽,好一个各生欢喜!”

杨福来对女儿的胆识暗暗敬佩:这才是我杨福来的女儿!转念一想,虽然人有骨气,协议较休书体面了许多,可毕竟背上了被人抛弃的贱名。过河去和白老婆子闹一顿吧,一则自家理短,越闹越丢人;二则,恐怕爱丹不会答应,倒不如就此拉倒,另搭台子重唱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走着瞧!

白管家见爱丹如此痛快,钦佩的同时,也为卸掉这顶愁帽窃喜。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文书,往怀里一揣,说声“告辞”,便叫上在门外等候的财旺匆匆离去。刚走了几步,又匆匆返了回来,干笑着说:“哦,几乎忘了,既然是一别两宽,三少爷签的那份《过继协议》也就没用了,让我一并带回去交差吧。”

杨福来愣了愣神,醒悟过来,从箱子底下的一个包裹里取出来,使恨地扔给白管家。白管家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杨家。

白贾氏得到消息,如释重负。但在解脱人情重负的同时,隐隐间好像又背上道义的重负。想着,想着,神情又沮丧起来。转念一想,嗨,长痛不如短痛,这是迟早的事。爱丹她人不足惜,只可惜了那双步步生花的三寸金莲!

人一生会淡忘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事情。因为,平淡的日子和平庸的事情,是人一生中最冗长最淡泊的生命年轮,它只能留下过程的痕迹,却留不下更多的故事为人记忆。可是,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初四这一天,最叫白永和刻骨铭心,至死也没有忘记——因为这一天他接连遭遇两次致命打击。

凌晨,天上忽然响了几声闷雷,就像三眼铳隆隆轰响,把熟睡中的白永和骤然惊醒。已经是秋末冬初时节,哪来的雷声?他披衣下地,推开窗户往外瞅,天地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接着扯起了风,黄叶、杂草搅得满天飞舞。每年这个时节,北国暑退秋凉,雷公早销声匿迹。今年却怪怪的,一反常态。白永和站在窗前,一脸的纳闷。

正想着,有人敲门。门开处,递进来一封信。人在千里外,家书抵万金。打开,急阅,得知爱丹毅然签字画押,与他决裂,不由得捶胸顿足,大哭了一场。

泪痕未干,又是轰隆隆几声巨响,比前一次来得更凶。他的哭声淹没在雷声里,是那样的微弱,以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在哆嗦。心头“咚咚”乱跳,头发根根直竖,这是不祥的征兆,还是有什么说法?不等他擦干泪痕,便传来光绪皇帝诏令天下废止科举的消息。他顾不得打雷和就要来到的骤雨,如丧考妣地来到顺天府贡院,果然,皇帝的告示言之凿凿,不容置疑。旧病新痛一齐暴发,就有了贡院门前摧肝裂胆的一幕。就有了他独卧寒窑,浮想联翩,丈量时光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