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赵大帅以退为进

真真假假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已成了孤城的成都两百多条大街小巷,人心惶惶。

“武昌革命党人起义,湖广总督瑞澄被赶走,中华革命军政府成立了!”

“江西、湖南……宣布独立,脱离清廷!”

“盛宣怀被资政院革职,永不叙用!”

“赵尔丰的川督职已被朝廷革除,圣上派岑春煊接替;到任之前,由已行入川的端方署理!”

赵尔丰枯坐五福堂上,沉思呆想,形神憔悴。他知道,有关自己的消息确是真。而且,一心垂涎川督职的端方已由重庆到了离成都不远的资中县城。向来对名位看得很重,自以为对朝廷有大功的赵尔丰,一旦证实了这条消息后,简直是被捅了心窝子。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我赵尔丰还手握川康两地,在西南苦撑,不遗余力,一心为朝廷卖命,却受到发此对待,天理何在?想当年,朝廷刚刚任命自己为驻藏大臣,却又出尔反尔,让自己颜面丢尽。川局危急,我赵尔丰临危受命,一次次委屈求全,为朝廷忠心耿耿。然而,朝廷现在却要像扔死耗子一样扔掉自己,让无半点功绩的仇人来取代自己,朝廷实在对我赵尔丰太寡恩了!既然朝廷如此皂白不分,错勘贤愚,不给我立脚之地,逼我走投无路,那可别怪我赵尔丰对不起朝廷了!

在对全国糜烂不堪的局势进行了一番默思、估计、判断之后,心神疲惫的赵尔丰清晰地听到了清廷轰然塌圮的声音。盘亘再三,怀着一种极为痛苦的心情,他准备倒拐了。

“钟容兄!”赵尔丰调头看着陪坐在自己身边的亲信,这样亲热地叫了一声。兵备处总办吴钟容听大帅如此称呼自己,不由得吃了一惊,不敢答应。赵尔丰可是个很讲究称谓的人啊!今天怎么破天荒地同自己称兄道弟起来了?注意看,往日钢筋火溅的赵大帅坐在签牙桌后,满脸凄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直感到一阵心冷。连赵尔丰这样有“屠户”之称,对清廷忠心耿耿、意志坚定、身经百战、功勋赫赫的铁血将军、封疆大吏因惹恼了七千万四川人,被革命军铁桶般包围之后,此刻也是束手无策,枯坐孤城,显出了一副惨象。而这个时候,朝廷对赵尔丰不仅不抚慰,反而落井下石,派老对头端方来趁势夺他的权!天理何在?公理何在?吴钟容作为大帅的崇拜者和亲信,也不禁愁肠百结,对赵尔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吴钟容恭恭敬敬应道:“卑职在,大帅有何吩咐?”

“国难显忠臣,时穷节乃见。”赵尔丰感慨道,“难得!钟容兄乃真君子!不像王淡,嘴上说得蜜蜜甜,心中揣把锯锯镰。在此艰危时期,他像条游蛇,梭得连影子花花都没有一个了。”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赵尔丰明知故问:“钟容兄,你同省法政学堂总监邵从恩的关系还好吧?”

“好。”吴钟容点头不讳,一边据实回答,一边猜测着大帅问这话的意思。

“邵从恩同张澜的关系很好吧?”

“是。”这会儿,兵备处总办已经清楚大帅要打的牌了。

“钟容兄,请你去法政学堂会会邵从恩,请从恩兄转告张澜等人,本督部堂先前逮捕他们实在是朝廷逼迫,迫不得已而为之。然对他们九位老爷却是私心仰慕,名为软禁,实则让他们修养。这,你是看到的。本督让他们天天在‘来喜轩’饮酒赋诗,听戏,打麻将,顿顿好酒好菜款待,备极优厚礼遇。现在,本督准备冒被朝廷处分的风险,释放他们,希望邵总监从中转寰。”

“此事不难。”吴钟容领命后就要走。

“钟容兄且慢。”赵大帅对自己的亲信口授机宜:“若你对邵总监这样一说,他欣然答应,你就请他来督署,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议。有一才有二。若你一说,他很勉强,就不必再说二了。”

“大帅尽管放心,卑职一定办得巴巴适适的。”吴钟容这就起身,离了督署去省法政学堂。

因为罢课,吴钟容跨进法政学堂的大门时,只见偌大的校园里清风雅静。古色古香的照壁旁,一间小小的传达室里探出一顶毡帽——是一个看门的小老头。他有一张黄焦焦的瘦的脸,说话也有些结巴,看着吴钟容,小老头神情警惕地问:“先生,你要,要找哪位?人都、都走光了,学堂都……空了……”

“邵总监不会走吧?我找邵总监。”督署兵备处总办说着掏出了一张洒金名片递给看门小老头。

“你老说对了!”小老头看了名片,一下变得殷勤起来,恭敬起来,捏着名片的也是手哆哆嗦嗦的,“邵总监在,邵总监好坐性,他就住在后院里,天天读书,天垮下来都不得动。你老请稍坐,我这就去给你通报……”看人说话的小老实说着颠颠走了。很快,小老头回来后,手一比,对吴钟容说:“邵总监请,我这就带先生去。”小老头带着吴钟容穿廊过檐,来在幽静的后院,指着浓荫匝地中,两扇古色古香黑漆月亮门虚掩的独院说:“邵总监就住在这里面,总监说了,请先生进去,我就不送了。”说时,笑着为吴钟容推开了一扇掩着的黑漆月亮门。

“咿呀——!”一声,黑漆月亮门发出一声空洞的回声,吴钟吴用手轻提着袍裙,跨过门槛,进了小院。只见对面堂屋门前竹帘一晃,那熟悉的极有韵味的川音便在耳边响起:“稀客!钟容兄,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说时,长衫一袭,面容清癯的四川法政学堂总监邵从恩打着脆哈哈走了出来,拱手相迎。

“惭愧!”督署兵备处总办趋前一步,双手抱拳作揖:“钟容早就想来看望从恩兄,因最近俗务纠缠,无法脱身。不过钟容时时对从恩兄怀云树之思。”

“你我不是外人,不必拘礼!请!”邵从恩上前一步,亲热地执吴钟容手,步花径、上台阶,竹帘一掀,进到了邵从恩的书房里。仆人进来给客人泡上一碗盖碗茶后,轻步而退。屋里剩下主客两人。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窗外肥大的绿色蕉叶,洒进屋来,在红漆地板上变幻着一个个神奇的图案。

“钟容兄,请茶!”邵从恩端起黄澄澄的铜质茶船,用五指拈起茶盖,笑眯眯地看着督署兵备处总办,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流露出问询。

“从恩兄,请!”吴钟容用一只茶盖推了推茶汤,呷了一口,考虑着措词。

“大帅这几天饮食可好?”天气并不热,邵从恩笑眯笑眯说时,顺手拿出一把大纸折扇旋说旋打开;将那把画有水墨梅花的大折扇拉得哗啦啦响,俨然一副诸葛亮转世的神态举止。

“不好。”吴钟容老老实实地说。

“大帅睡得可还眠实?”

吴钟容又摇了摇头。

“这是意料之中事!”

听邵从恩的说话的口气,再看他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兵备处总办心中有数了,知道今天大帅要他办的差事,有门。邵从恩出身川省青神县,先中进士,后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回国后在京任过法部主事,因受桑梓故友邀请回川教学。他处乱世深居简出,韬光养晦,同立宪派领导人蒲殿俊等人交情很深。

知道法政学堂总监对自己的来意已然有数,吴钟容也就不卖关子,笑道:“从恩兄是个有学问,有阅历的人,来意我就不用对从恩兄细说了吧?”

“钟容兄是替赵大帅为张表方他们的事来的吧?”

“正是。”吴钟容双手一拍:“从恩兄真神机妙算矣。赵大帅还要请从恩兄挪大驾移尊督署有要事要商。”

“不知有何事相商,能否先透一二?”

“这个,这个,大帅没有透过口风。”

邵从恩一笑:“是想让我从中转寰,让赵制台好下台阶――赵制台是要向张表方他们作有条件的让权吧?”

“会有这样的事?”督署兵备处总办故作惊讶,“不至于吧?虽说那些乱党分子而今把成都围得铁桶一般,但大帅什么场合没有见过、经过?赵大帅能征善战,手中握有康区的百战边兵十一营,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些乌合之众算什么?怎么会谈得到向张表方等人让权?哈哈,从恩兄过敏了。”兵备处总办故意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还能指望傅华封的援兵?”邵从恩不置可否地一笑,那笑很机敏很睿智,也很幽默。说时顺手将手中折扇刷地合上,往左掌手心里一敲,“赵制台现已落入四川七千万人的汪洋大海。不要说傅华封的援兵过不来,即便过了大相岭,也会葬身于川人愤怒的大海。”说时一声长叹:“皮之不存,毛将焉在?两百多年的清朝都要垮慌了,赵制台还独能撑天下?何况,清廷现在不是要将他撤职查办么?赵制台的性格我清楚,这事他能不气得吐血?既然如此,他何苦要为清廷殉葬?值此非常时刻,他若再不采取主动,难道要束手待缚么?他这时候下台,是明智的选择!”看吴钟容认了,默默点头,邵从恩坦然道:“为了尽可能免除战乱,让政权和平过度,乡人少受苦难,我愿居间调和,给上台下台的都搭个体面的梯子!”

吴钟容听到这里,心里舒了口长气,赶紧给邵从恩戴高帽子:“从恩兄真乃‘水深必静’!不想从恩兄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稳坐学堂,其实对外面的一切了如指掌。真可谓:风声、雨声,声声入耳;国事、川事,事事在心。哈哈,从恩兄请吧,大帅都等急了!”

“钟容兄,先请!”邵从恩欣然从命,站起身来,手一比。

来在督署,赵尔丰对邵从恩格外客气,让仆役进来上了好茶,又唤卫士长草上飞何麻子进五福堂来专门嘱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准来打扰。”何麻子唯唯而退时,为他们轻轻带上门。

“制台大人唤从恩来,不知有何吩咐?”看赵尔丰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邵从恩心中有数,微微笑着,右手将一把大折扇“唰“地拉开,复又合上。合上拉开,拉开合上。

“邵先生!”心神憔悴的赵尔丰说:“你是个‘智多星’。现在川省和全国的形势我不说你也清楚。总而言之,危急万分。川省已陷于分崩离析;川省以外,也祸患丛生,形同鱼烂。兄弟已计穷力竭!先生耆年凤德,博学谋深。特请来恳谈,望勿斋珠玉。倘有治乱安民之计,兄弟断无不采纳之理!”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谁说赵尔丰有勇无谋,有刚无柔?看,他来得多深沉,明明是他有求于人,到了面前,他却又抠起。邵从恩看事到如今他还不老实,便也稳起了。没有办法,走投无路的总督大人只好先来个启发式的交底:“邵先生,听说,你同张表方、蒲殿俊、罗纶他们交情颇深?”

“是。”

“他们都是少有的人才!”赵尔丰叹了口气,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月前,我软禁他们实在是迫不得已。再则,也是为了保护他们。今天,我准备释放他们。请从恩兄从中转寰转寰。你说的话,他们肯听,尔丰期望与他们前嫌冰释,携手共赴国难!”总督大人这番话说得何等委婉、好听!邵从恩打着浅哈哈,唔唔虚应,他今天倒要看看,看赵尔丰把下面的戏怎样唱下去。

“不知从恩兄看过这样的传单没有?”赵尔丰说着,从签牙桌后弓起身,递过来一张传单。邵从恩接过看,是同志军广为散发的《蜀中同志会纪事》诗:

鱼凫疆域阵如云,弹雨枪林处处闻。

一百四十余州县,羽檄交驰势若棼。

吾不闻,革命党,大江南北皆抢攘。

又不见,同志军,全川西南戎马纷。

民军整,防军败,散而遇整不敢战。

防军少,民军多,少不胜多若奈何!

城外防兵多失利,城中陆军无斗志。

锦城险作九里山,四面楚歌魂惊悸……

邵从恩看完传单,合起折扇,轻轻叩打着左手心,皱起眉头:“情形确如传单上说的那样严重啊!”赵尔丰略为默然,惨然一笑道:“是。不瞒邵兄,我现在可谓前有刀山,后有火海,局势艰危,不知从恩兄有何妙法救我?”

“言重了,大帅!”邵从恩看火候已到,开始进言:“依我看,大帅现手中的一盘棋还不算是死棋,有改的法子。”

“请讲,尔丰愿闻其详。”

“依我看,这盘棋的唯一下法是:进则死,退则生!”看赵尔丰一副等待他说下去的样子,邵从恩将话挑明:“大帅现在与其被朝廷像死耗子一样甩到一边去让川人朝死里整,让端方松松活活从你手中将川督宝座夺去,不如在川人面前梳个光光头——让位!大帅的势力在康区,大帅干脆就退回康区去,躲过这阵急风暴雨。只要手中掌有兵权,还怕不能东山再起?当今之下,何恋区区总督职位?!”

“明大势者,从恩兄也!知我者,从恩兄也!”赵尔丰闻言大喜,站起身来,向邵从恩作了一揖:“我愿退回康区,经营我的川边去!与其让端方或乱党分子从我手中将川督夺去,我不如趁早让位与蒲殿俊等立宪派人。从恩兄,是不是现在就请你去‘来喜轩’同蒲伯英,张表方他们商谈我让位的条件?晚上,我宴请你们?”

邵从恩站起还礼道:“制台大人请放心!这事保险办成。现在我这就去见蒲伯英他们……”正说时,似乎早就计划好了,门轻轻开了,督署兵备处总办吴钟容进来了,笑吟吟的样子。

“钟容兄!”这时,愁容一扫的大帅轻轻挥了挥手,高兴地说:“你先陪从恩兄去‘来喜轩’见蒲伯英他们,好好同他们谈谈。我随后就来。”

红墙黄瓦、古色古香、巍峨壮观的成都皇城。

檐角飞翘、风铃鸣响的明远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政治交易——由邵从恩牵线搭桥,立宪派领导人蒲殿俊等几位老爷,同双手沾满川人鲜血,川人恨之入骨的“赵屠户”损弃前嫌,今天在这里签约,准备接管政权了。

明亮的秋阳,透过扇扇雕龙刻风,镶有花玻璃的窗户洒进屋来,闪灼游移。在很有些年代的议事厅内,流溢着一种非比一般的肃穆庄重而又陈腐的气息。红漆地板上今天特意铺上了红地毯。那张硕大的长方形桌上铺上了洁白的桌布。桌子两边分别对坐着即将下野的“官”们和即将执掌川省七千万人命运的“绅”们。

“官”方是:总督赵尔丰、布政使尹良、陆军统制朱庆澜、兵备处总办吴钟容等。“绅”方是:蒲殿俊、罗纶、张澜、颜楷等立宪派首领。

“成都独立条件”经过民主协商,互谅互让,已经确定。这是一个“伟大”时刻的间隙,官绅们各有所得,都很满意。有的眯着眼睛在品茶遐思,有的摸着胡子再看一遍协定,故作深沉。

“条件”是按赵尔丰的要求炮制出来的。规定:新政府名“大汉四川军政府”。新任都督蒲殿俊,赵尔丰的原部属、新军统领朱庆澜任副都督。赵尔丰待诸事交接完以后,回川边负原任,用赵尔丰的话说,“替四川守西大门”。

“诸君!”西装革履,即将上任的36岁的蒲伯英挺起胸来。他容光焕发,中等身材。一张四方脸上有双大而亮的眼睛。他用一只手白皙的五指轻轻敲打着面前摊开的一纸《成都独立条件》上,环视左右,特别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赵尔丰——用手撑着头,一副焦眉愁眼,吃了大亏、忍辱负重的样子,不禁暗暗一笑,朗声总结:“武昌、湖南等地纷纷宣布独立。我巴蜀不落人后。经吴钟容、邵从恩、周善培等君努力奔走;再经各方反复商议,终于制定了我川省独立的‘官、绅’条件。现由我念一念。看在座诸君,哪位还有意见?若无异议,请挨次签字算是通过!”他开始念:“一、官定独立条件:不排满人。安置旗民生计。不论本省人与外省人视同一样。不准仇官及有他项侮辱言动。保护外国人。保护商界。不准报复。不准仇杀。不准劫狱。不准抢掳。不准烧杀。以上十一条违者严行惩办。

“另:万众一心,同维大局。谨守秩序,实行文明。川省所有军队,悉交朱庆澜统管。边务常年经费及兵饷银一百二十万两,由川省担任供给。边务如需扩充军备,饷银子弹由川协助。除原有边军外,应再选八营。边款仍照常协济。

“二、绅定独立条件:现因时事迫切,请帅出示晓谕人民,川中一切行政事宜,交由川人自办。西藏为四川屏障,望帅惟保全四川之心,仍遵朝命赴边,办理边务事宜,所有兵饷及行政经费,概由川省担任。宣告之后,仍请帅暂缓赴边,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导。军提都统各宪由绅面达,事后如愿驻川,仍待以相当敬礼,如欲回籍,需用川费,由川人从厚致送……”

从这份独立条约中可以看出,立宪派领导人对赵尔丰的要求可以说是有求必应。而且,“请帅暂缓赴边,以便遇事商求援助指导”,立宪派领导人们简直就是拜倒在赵尔丰脚下,这个“军政府”简直就是赵尔丰手上玩弄的木偶。然而,立宪派领导者们已很满足了。蒲殿俊宣读完毕,无人异议,挨次签了字。

“季帅!”蒲伯英弓起背来,将签了字的“条约”恭恭敬敬放在赵尔丰面前请教:“值此艰危时期,我等挑起四川独立重担,实在是勉为其难。新政府上任,百事待举,不知季帅以为当前最要先做的是哪件事?”

“窃以为!”赵尔丰手拂着颔下那把雪白如银的胡子,一双眼睛二眯二眯,颐指气使地说:“最要紧者,无过于解散乌合之众—— 同志会!”

“季帅所见高明!”毫无从政经验的新任都督在向赵尔丰虚心求教的同时,也私心以为是,他问赵尔丰:“这些人自认为有功,咋个解散得了呢?一解散,会不会闹事?”蒲伯英说这话,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差点杀了他的“屠户”而是可以信任的老师。

“具体咋个弄,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哈哈,我这个下台总督就不好参言了!”赵尔丰脸上浮起一丝不屑的笑意。嗨,那个傲慢劲!

“伯英!”年轻气盛的颜楷实在看不下去了,不满地看了赵尔丰一眼:“啥子事那么深沉?我们即刻以军政府的名义发份‘告全川人民请解散同志会停止战斗书’下去,保险解决问题。同志会是我们自己的人嘛!只要讲清道理,肯信哪个就油盐不进!未必硬要开红山(杀人)才弄得平?我就不信!”毕竟是大学士,颜楷的话不显山不露水,却棉层有针。张澜连连点头,捋着颌下一部美髯,得意地拿眼去看赵尔丰时,他像是被锥了一下似的一怔。豹眼一下张开,看着颜楷,面露凶相,简直要吃人。可是凶相一闪而逝,赵尔丰很快恢复了镇定。又眯起了眼睛,用手捋起胡子,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实际上,赵尔丰尖起耳朵在听。此一时,彼一时矣,赵大帅现在要韬光养晦。

在座的老爷们听颜大学士如此一说,豁然开朗,来了精神,都说对。都是些文章高手,满肚子锦绣,个个出口成章,纷纷附议,什么:“今全川政治上之变动如此其大……保路同志会之目的,实已贯彻无阻……若犹冒进不止,必至使祸毒日延日广,大局日坏日甚……”

“……保路同志会之事已完,则斯会可以终止……”

七嘴八舌间,一篇锦绣文章已见雏形。新任都督蒲伯英心好,见赵尔丰坐在一边受冷落,特别是受到颜楷奚落后气呼呼的样子,便说:“季帅,我们在这儿再凑一凑句子。你老是不是请回督署去休息?”赵尔丰这就缓缓站起身来,什么也不说,在吴钟容、朱庆澜等人的陪同卞,径直往门外走,蒲伯英亦趋步去送。他们两人走在一起。卸任的大帅穿的是闪光缎面长袍,脚蹬一双朝元黑布鞋。年过花甲的他,身姿笔挺,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即将上任的蒲伯英西装革履,走在赵尔丰身边,步态却远不如人家沉稳。他们一老一少,服饰对照鲜明。然而,相同的是,他们颈后都拖有一根又大又长的辫子。

赵尔丰坐进八人抬大轿,在卫队簇拥下,缓悠缓悠沿着长街向督署方向而去。平时很爱掀起轿耳,打量街景的他,今天却将头仰起,靠在舒适的软枕上,闭上了眼睛。大轿颤悠颤悠,很舒适。即将卸任的赵大帅心中却是空落落的,头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人——仪态端正,能言善辩,满口京腔的端方恍若眼前。其人字午桥,满洲正白旗人,时年五十岁;历任直隶霸昌道、陕西布政使、陕西巡抚、湖北巡抚、代理两江总督等要职。一九零九年在直隶总督任上,因在东陵偷拍慈禧葬仪,被摄政王载丰免职。一九一一年初,被朝廷起用为川汉、粤汉铁路大臣。一心想当“四川王”的他,在四川保路运动一开始,就同盛宣怀勾结,百般中伤自己;千方百计取而代之。机会终于来了!朝廷终于命他从湖北率新军一标(团),大约一千二百人,入川镇压保路运动,接替川督职……然而,想象着端午桥得到自己将政权拱手送给立宪派人,成都成立军政府的消息时,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心中不禁产生了一阵报复的快意。哼!端午桥呀,你毒我更毒!你狠我更狠!转而又一想,心中不由得又涌起一阵悲哀和怨愤,端午桥呀、端午桥!你若不逼我,事情何至于此?现在好了,弄得来你我两败俱伤!我赵尔丰交了总督权,但还可以退回我的康区去!而你只怕夔门好进,进来就不好出啊!弄不好,将死无葬身之地……赵尔丰就这样一直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忧思中,回到督署的。

辛亥年(1911)十一月二十七日午后,几朵鸭绒似的薄云,挂在红墙黄瓦,极似北京天安门的成都皇城上空。城中间那扇高大厚重的拱圆形的城门洞侧,破天荒地挂出了一个白底黑字的“大汉四川军政府”大牌子。市街上,到处的商店前、民居屋檐下,都斜挑起一根竹竿。杆上挂起的白旗上,中间署有一个鲜红的“汉”字,十八个黑色的圆圈环绕在它周围,象征与川省相邻的中华大地上的十八个省份。秋风中,它们哗啦啦地飘舞得很欢势。

古城成都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内,居民们无不站在这陡然挂出的军政府的旗帜下议论纷纷,不无惊异。

“这旗子咋怪眉怪眼的,大圈连小圈的,啥子意思?”

“蒲伯英他们搞的啥子名堂呢?赵尔丰还在督署嘛,咋就成立了军政府!安逸!现今成都有两个政府,叫我们听哪个的?”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以后还够得扯,哭的日子怕还在后头!”

“明明是旧瓶装新酒嘛!赵尔丰虽说是下了台,他的大将朱庆澜还不是掌着我们的刀把子?”

“这样的军政府拿来捞球?走啊!”于是,人们散了,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并无多少热情。军政府虽然成立了,却像谁往死寂的湖水里扔了颗小石头而己,连响声都没有溅起一个。

夜幕降临了。

天上有苍白的月四周有缥缈的黑云。惨白的月光不时洒向在战乱中颤栗不已的资中县城,显得格外凄清。天刚擦黑,家家便关门抵户。到子夜时分,浮云遮月,笼罩在黑暗中的县城,寂如坟茔。

夜深时,通往东大街钦差大臣端方临时行辕那条鸭肠似的小街上,黑影憧憧中,晃动起不祥的身影。约有百余人,正鱼贯而来,神情警惕。他们个个窄衣窄袖,有的手握大刀,有的手握张着机头的连枪。一看就知道,这是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他们是端方兄弟带进川来的鄂军,足有一团,是新军。这支新军在武昌时就倾向革命,及到到了重庆,得知武昌起义已经成功,深受鼓舞,暗中串连,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今夜,他们得知成都方面军政府成立的消息,觉得时机已到,决计暴动,趁夜前去取清廷重臣端午桥的命。

钦差大臣端方这时尚未安睡,他呆呆地端坐桌前,对着一支似在流泪的红烛黯然神伤。川省总督职像是他的招魂幡。在京领命后,月前,他带陈镇藩团不顾一切地由鄂入川,晓行夜宿,乘兴一路向成都紧赶慢赶,恨不得早一天赶到成都,戴上他昼思夜想的川督红顶子。到了资中,离成都不过两三百里了,因情况不明,只好暂停前进。今日赵尔丰宁将川省交乱党不与自己的消息接踵而至,顿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同时发现部队不稳,自己进退维谷了,捉襟见肘,没有办法,只好大话哄人,竭尽笼络之能事。今天中午,就在他得知“大汉四川军政府”成立消息,预感到大祸临头之时,采取措施,倾其银钱,要火伕上街买回猪羊,宰杀后犒赏官兵。宴席上,他让其弟端锦代表自己向一千二百名鄂军官兵致词:“诸君追随我们至此,甚为辛苦。”端锦笑微微地:“现在,我们不去成都了,打算折道去陕西。为略表微忱,愿酬劳大家白银四万两。若能同至陕者,另有重赏……”知道端锦在大话哄人,官兵门讪笑:“那你把四万两银子拿出来兑现再说呀!”端锦支吾:“现在钱不够;到陕西后保证兑现!”底下起哄:“拿不出钱,我们不去。”说罢,一哄而散!情知不妙,端方赶紧召集身边卫队训话,竭尽威胁利诱之能事。但是,卫队就靠得住吗?他感到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内心有一种没落的空虚和恐惧。端方处于一种无可奈何的观想中。我端午桥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事没有见过、经历过?未必这次就过不去了吗?五十岁的男人,正是大展鸿图的年纪啊!可是,如果自己就这样死在四川,真是死也不会瞑目啊!其实,自己是完全可以不来四川的。不来四川,哪会有这样的灾祸?可是自己被诱人的四川总督桂冠迷了心窍,一头钻进了盆子底,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后悔,来不及了!悲哀……他正沉思默想间,“啪!”地一声,红烛爆了一下,摇曳不已,好像要熄,屋里的光线更趋黯淡。陡然一惊。深信命运的他,看着这支似要熄灭的流泪的红烛,无限伤感。渐渐,他的眼睛湿润了。一颗颗泪珠,顺着他白净的脸颊慢慢往下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有命!”他心中喃喃自语;神志有些昏乱。他的手慢慢伸出去,在桌子上的暗影里摸着了酒壶,“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的嘴对着壶嘴,慢慢仰起头;一口一口地呷着绵州大曲酒……他醉倒在桌上了。

“咕咕——咕!”钦差大臣行营门外,轻轻响起了三声清脆的鸟鸣——这是起义鄂军突袭队向作为内应的门内卫队发出的暗号。

“咕——咕咕!”随着门内发出的三声暗号,钦差大臣行营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轻轻开了。军官任永生、卢保汉率领着突袭队一涌而上。卫队长杨毓麟闪身而出,向突袭队官兵们指示了端方兄弟的卧室。突袭队员们立刻准确地向端方、端锦的卧室扑去。

“哥、哥,快来救我!”当端方被军官刘怡风等人五花大绑,从卧室里推到花园里时,只见住在对面屋子的弟弟端锦也被五花大绑押了出来。他们兄弟被起义官兵押到后院“天上宫”殿前丹墀下。夜幕沉沉,惨白的月光时隐时现。不远处传来霍霍的磨刀声。平时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钦差大臣端方,自知死在今日,吓得魂飞魄散。他向挺刀举枪,环绕在自己身边,怒目相向的官军们哀告道:“我平时待诸君不薄,今夜何故如此?”

官兵们纷纷愤然作答:“你待我们固然不错,但哪里是真心?不过是把我们作为你手中的工具而已!”群情激愤中,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的标统陈镇藩大步走了过来。

“端午桥,我要让你死个明白!”陈镇藩用手指着五花大绑的钦差大臣:“今天你们弟兄遭此劫难,实因你们先人种下的祸根。当初,清军攻下扬州、嘉定后的大屠杀,我们怎能忘记?汉人不愿剃头者,你们格杀勿论。读书人写错一个字,轻者坐牢,重者杀头,甚至株连九族。二百年的血债,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陈标统!”端午桥昂起头犟嘴,“先人的罪恶,不该我端午桥偿还!”

“那就说你吧,你端午桥也是死有余辜!武昌起义,天下响应,你不仅不回师响应,反而百般封锁消息,想将我们带去河南,与那里的清军会合,镇压革命!及至到了今天,你死到临头还想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说到这里,陈标统提高了声音:“今日之事,公仇为重。不诛你等丑虏,不是黄帝后裔!”说完,一挥手:“执行!”

下级军官任永生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军刀走上前去,对端锦连砍数刀,端锦方断气死去。陈仪亭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指挥刀走到端午桥背后,先伸手在端方肩上猛地一拍,喊一声“看刀!”就在端方下意识地将颈子一挺之时,陈仪亭将刀高高一举,狠劲往下一劈。倏忽间,只见寒光一闪,直直射向端方的身体。端方猛地一抖,便被从肩到胯斜斜地劈成了两段。起义官兵再割下端方、端锦兄弟脑袋,装进盛着石灰的子弹箱内;一千二百余名官兵连夜剪掉辫子,宣布起义;当夜,整座资中县城都闹翻了。天明,陈镇藩带着起义的一团鄂军,离开资中,朝着家乡湖北方向大步而去。

当端方兄弟在资中被起义鄂军诛杀的消息传到赵尔丰耳中时,是第二天早晨。巡防军统领田征葵奉命准时来见赵尔丰。刚绕过假山,赵尔丰已从书房中快步走出,降阶相迎,“田统,快请!”他脸上挂笑,亲热地执着目前这个唯一亲信将领的手。

他们进了书房。巡防军统领在太师椅上落坐后,赵尔丰亲自泡了一碗盖碗茶递到他手上,算是殊礼。

“哎呀,大帅,”田征葵受宠若惊,赶紧站起身接过茶船,“这真是折煞部下了!”田征葵年届半百,武举出身。穿的是传统的边军服装,黑纱包头,青布战裾。肩挎德造二十响连枪,腰挎宽叶宝刀,粗眉凹目,身材高大结实硬朗,鼓筋暴绽,满脸络腮胡,身手健捷,看人目光凌厉。一看就知是个心狠手毒,敢想敢干的人。

“快请坐,我们不是外人。”赵尔丰挥了挥手,示意田征葵不必虚礼,一边捋着银须,神情沮丧地问:“端午桥遇难的事知悉了吧?”

田征葵点了点头。赵尔丰不断叹气,“哎——!”他长嘘一声:“端四爷若直到成都,凡事同我商量,何至于此?”

“事情都是给端午桥搞坏了!”田统领恨恨地说:“端方若不逼大帅,大帅不会交权;大帅不交权,他端午桥就不会丢命。”

“端方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不说他了!”赵尔丰摇摇手,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抬起头来,用审视的眼光看了看亲信,沉默半晌后,问:“明天的事,都布置好了?”样子很有些不放心。

“好了。大帅放心,万无一失。”

“兵变现场谁指挥?”

“大帅卫士、亲信张德魁。”

赵尔丰低头沉默半晌后,“嗯!”了一声,他对于田征葵办事还是放心的,不愿多问。想了想,又抬起头,用一副阴鸷的目光看定自己的亲信,叮嘱:“征葵你多年带兵,我深知你做事稳慎细致。不过,还是要切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蒲伯英书生一个,毫不知兵,明天是我颠覆军政府最好时机。若此举成功,你我前途一片光明,若是失败,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嗯?再想想,看还有无考虑不周之处?”

“容卑职向大帅细细禀报。”田征葵的头向赵尔丰凑了过去。

“嘘!”赵尔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忙说下去。站起身来,亲自上前拉开门。头伸出去,弓起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确信无人后,再关上门,坐到田征葵身边的太师椅上,头凑过去,模样很诡谲。

他们开细细商议,窃窃低语。赵尔丰同他的亲信田征葵对第二天的兵变细细策划了几乎一天,连午饭都是叫下人送进去吃的。